1982年的末日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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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双眼睛从理工楼的第四层,由打北边数第三面,挂着红绒布窗帘的大玻璃窗子里面朝外窥看的时候,正是公元1982年的末日。末日俩字,当时的青年诗人,当今的著名文艺评论家绝然先生注释为最后一日。而我自己的本意则是大学之路即将走到尽头,在词义上,如同他的名字一样,绝然地存在着分歧。但现在显然不是进行学术讨论的时候。那是一个我们应该喜欢但却又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的日子。大家的心里都似乎是被塞满了鸡毛,每个人都是满腔的烦躁与不安,但还要装作极其平静。尽管阳光软软的像女孩子一样,脖子上裹着毛茸茸的花围巾,朝大家微笑着,在平日里总是人挤人,现在却十分寂寥的篮球场充当着迷人的看客。
  那双眼睛就在那个时候朝下看着。
  下面是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自然都是男生。很慵懒地拍球,投篮。不着边际的噼噼啪啪的声音,让裹着花围巾的女孩子听起来细碎单调且散乱,很乏味。于是她的兴致就低落了下来。无趣地,姗姗地走了,朝西。寒意便立即袭了上来。
  那双眼睛朝着一个从外貌上看由于自幼没喝过牛奶的缘故而细瘦的男孩。他那年刚好24岁冒头,尽管因为营养不良而造成了雄性激素不足,下巴一直光溜溜的寸草不生,但已经不再乐意别人称呼他男孩儿了,在跟同龄的女朋友手拽着手散步时,忽然心血来潮神情激荡地大喊了一声,咱们的生命都已经度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了!
  那是公元1982年的末日。
  那双眼睛注视着他。很明显的,跟他的年龄无关。
  一股很亮的光,极其短暂地灼了他一下。比流星划过天空的时间还要短暂!
  公元2015年4月的一天,他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是位女士。她用比男人还要严厉的,官气十足的口吻自上而下地问他,你是金子英吗?他赶紧回答说是。他已经习惯了人们用这样的口吻和他讲话,自下而上谨小慎微地问,请问您是……我是区人才,因为你快退休了,我们正在整理你的档案。你的档案里有个疑点。疑点显然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东西,但又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他赶紧问什么疑点?要紧吗?废話!当然要紧!不要紧给你打电话?
  从那一刻,他慌了起来!
  下课铃声响过之后,他率先从后排的座位上起身,冲出了教室。每次他都这样,几乎是第一个冲出去,怀里抱着篮球。这应该是他的招牌形象:白球鞋、运动衫、短发,外加一张黝黑的脸。刚入学时,好些人误以为他是体育系的,到理工楼里来,不是泡女生就是找女朋友。理工楼里,尽管女生不多,跟文史楼里的不在一个级别上,但是比起让紫外线抚摸得过头了,嗓子眼儿里混合进了荷尔蒙味道的体育系的女生来说,都是美女,都相当耀眼。人们都猜测他是来找熊猫的。她刚一入学,身后的男生就排起了长队。这其中有理工楼里的,也有楼外的,其他系的。当然,本系的就更具优势,上大课时,在阶梯教室里争着给她占座儿,几乎就成了当时的一道风景。有一回在入座之前,她忽然问你们谁能给我换一下零钱?结果无数人都拥挤过来,一只手做着掏钱包的动作,一只手高举起来说我能,我能!其声音比回答老师的提问要洪亮无数个立方分贝。但是谁也没想到她是要用零钱换整钱,用钢镚换毛票儿,结果掏出零钱的人就都傻了眼,只有京滨一个人理解了她的意思。都是生活在小胡同里的人,自然彼此心照不宣。他掏出来的是整钱,十块的,当时钱的最大面值。于是,众人眼巴巴地看着熊猫从他手里拈走了那张“大团结”(十元钞票当时被成为“大团结”)。她的三个手指头在他手心里短暂的触碰,让所有人心里都承受不了了,酸溜溜的难忍!于是整堂课,上面是老师的讲课声,很轻,嘤嘤的,下面是男生们的打嗝声,钢炮一样,轰轰的。他当时好像是也在打嗝的男生之列。
  刚凤兰在教室门口截住了他。
  看样子是特意等在了那里。教室门一开,她立即朝里面张望。
  你跟我来。她用很小的声音说,同时给了他一个很严肃的眼神儿。
  他慌了。其实当时由于吵闹声很大,他并没有听清她跟他说了什么,可是那眼神儿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里面包含了很重要的内容。
  他赶紧跟在了她身后。同时教室里凡是看见这一幕的人,心里都开始了翻腾。一时间教室里忽然鸦雀无声了。大家的眼睛尾随着他俩的身影在心里做着各式各样的猜测和臆想。
  他跟着她走进了办公室。
  关上了门。
  教室里有了轻微的议论声。
  末日了,分配在即。办公室显然会关着许多秘密,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派遣的权力就攥在她手里,而金子英跟着她进去了!并且还是她在教室门口等着他,然后把他叫进去的!用现在人的话说,靠,什么情况?
  他心里惴惴地跟着她进了办公室,看着她很谨慎地关了门。班里已经有两个同学先行消失了,座位空了好几天了,据说已经到某科工委报到去了。绝好的工作!上层建筑!他期盼着自己的座位也早日空下来。这会儿或许就是得到好消息的时候。他想她让他来,最起码不应该是坏消息。
  她让他坐。
  他说谢谢刚老师。
  她用眼睛翻看了他几下。
  他心里一阵慌乱。有鼓在心里敲得怦怦响,点子混乱,没有章法。害怕她听见或是看见,就干咽了几口唾沫,很生涩,吞剩了一个礼拜的干馒头似的。
  她继续翻看他。
  他心里就开始发毛了。鼓点催着他,手脚哆嗦了起来。这样的眼神似乎不像是要告诉他什么好消息。
  你应该认识胡仙子吧?化学系的。她开始说话了,坐在了他的近前。
  他点头,和哆嗦差不太多。认识。
  你觉得京滨怎么样?她话题切换得过快,一下子让他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京滨?他先是疑惑了一下。這一疑惑,纯属小时候家里没钱让他喝牛奶的缘故。
  我想了解一下他。她说。
  他怯怯地跟她对视了一下。之后在本应该想京滨的时候,不知怎的,脑子里却先浮现出了一个跟自己同样黝黑,总是跟在篮球队后面充当啦啦队,捡球员,送水员和记分员的那个身材貌似水桶样的女孩。这个女孩是她的侄女儿。   他开始担心了起来,怕他会做出相悖的抉择。四次虽然不多,但是说说容易,真要让自己做起来,搂着男人亲吻,谈何容易。不过事已至此又不能没有他。因为所有的构想,包括他的,都要在他的地基上去施工和建筑。他在心里期盼着,京滨不能抽身,否则所有的构建将会轰然垮塌!梦想,将毁于一旦!
  轮到他用可怜的眼神去看着京滨了。
  京滨也感觉到了。他的眼睛可怜巴巴地在他脸上爬,他终于点了头,点头的同时紧咬着牙!
  他松了口气,并对京滨表示了感谢。
  一切都很顺利。
  他果真主动地约了她,俩人手牵着手去了影院。京滨甚至还主動地搂了她,主动地亲了她。她示意他把手伸进衣服里,他也很顺从地做了,他捏了她,她轻声地叫了一声,把舌头伸进了他嘴里。他立即要呕吐,舌头上挂着的唾液,再一次让他想起了男人。但是他没把手扯出来,应该是那个美好的憧憬和未来在内心里用强大的力量支撑着他。
  两天之后,他和京滨同时被刚凤兰叫到了办公室里。三名校级军衔的军人,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把他俩好一番打量之后,很满意地点头。刚凤兰又介绍了情况,特意强调了京滨父母和姐姐都是工人,产业工人以及他俩都是篮球队员。我可给你们推荐的是学校最棒的小伙子!对方再次点头。朝他俩伸出了热情的双手。
  事情基本上就定了下来。
  他们填了表格。
  然后又接到通知,去那个研究机构的医院,进行了很严格很专业的体检。
  他俩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等待。公文在那家研究机构里要经过上报,讨论、圈阅、批复,下发,从机要渠道寄出等很复杂的程序。
  在期盼着派遣证的等待中,又迎来了一个周末。这是他给京滨扳着手指头算的倒数第二周,倒数第二次见面日。
  他和京滨就没有到操场上去打篮球。
  京滨约了胡仙儿。
  他准备回家。他和女友准备结婚登记,可是他的介绍信却出了问题。女友单位只给女友开了证明,却不同意给他开。理由显而易见,他不是她单位的员工。
  他有些急。婚礼的日期都确定了,12月26日,阴历阳历都是双日子。
  他和京滨一同从宿舍走了出来。两个人的心境都差不多,此时都很复杂,都不是很愉快。
  楼下仿佛有些乱。具体怎么个乱法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大出来,只是感觉上乱。从天空到地面,从楼上到楼下,从楼里到楼外。
  他和京滨的目光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吸引了过去,是熊猫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跑过来。他怕她要找京滨,便立即用身子挡住了他。可是熊猫却看也没看他们,也好似是看了几眼但又没有特别在意。她带着一阵风从他俩眼前跑了过去,径直地跑进了理工楼。
  京滨先是很奇怪。
  他继而也很奇怪。
  京滨奇怪她的跑步样子。
  他奇怪她跑到理工楼里干什么?好长时间都没课了,楼里甚至都没了学生。回家的回家了,没回家的在宿舍里,极个别没有完成论文的也都泡在阅览室里,她去理工樓里干什么呢?找谁呢?刚凤兰?
  奇怪。
  还那么快地跑。这样的动作,除了在篮球场上,没见她在其他地方做出过。
  为了以防万一,他决定让京滨先出校门,他在约会的地点等胡仙儿。
  他走到了篮球场上,有心没心地随意扔着篮球。篮球砸在篮板上,又反弹回了地面。空旷的操场上,一阵孤寂的吧嗒吧嗒的响声。
  胡仙儿没来。他一直用眼睛的余光在周边扫视着。
  奇怪。他心里这么念叨着。
  金子英!这时他听到了喊声,有人叫他。他四处张望。
  金子英!他的视线被吸引到了空中。刚凤兰把理工楼四层,由打北边数第三面,挂着大红绒布窗帘的大玻璃窗子很吃力地推开,在朝他喊。
  他迅速跑到了她的办公室。
  他见到了她桌子上堆着的一摞派遣证。白色的,巴掌般大小,右上角上贴着照片。仿佛最上面的一张,照片是熊猫。额头上的刘海儿齐着眉毛,大大的眼睛里一片汪洋。
  他很想看看有没有他的,有没有京滨的。他兴奋着!
  她很严肃地把脸转向了他。
  两只眼睛很凶狠地将他注视了一番,那样子他像是一只玉米,在吃之前,她要把他的外皮扒掉。
  他不再敢看那摞派遣证了。
  金子英,我想再向你证实件事情。她示意他靠近一些。
  他内心又有鼓开始在敲,鼓点杂乱无章。
  他说您说。心里怦怦的。
  孙京滨他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她凶狠的眼光继续延伸,直刺进他的心窝。
  心里又加进了一面锣,当地猛敲了一下!
  他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又问起了京滨,问起了最早的那个问题。
  鼓和锣敲得就更响了,咕咚咣当的,每一下都震得他心惊胆战。
  他感觉有些呼吸急促,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她这一问是福是祸!
  他谢了李老师,因为她终于准许他看档案了,不过仅限于那一页纸,就是那份入伍通知书。发黄的纸上,用钢笔很工整地在入伍人一栏里填写着他的名字:金子英。字迹很清楚。他看了看通知的填发日期是1982年12月16日。他看了看公章的单位,是某研究机构。这确确实实是个疑点。他问李老师,它怎么会跑到他的档案里来了?他申辩根本就没入伍过,他是曾经有望进这家单位,他都体检了,都被找谈话了,可是他最终没能得到他们的通知。后来他去问过辅导员,被告知研究机构要非婚的学生,而他结婚了。李老师回答说,你跟我申辩这些都没用。按照我们的常规理解,你应该入伍了,因为有这份入伍通知书,而相应的,你就应该有另一份证明文件,证明你又退伍了。这是程序,组织程序、人事程序、劳资程序。但是我翻遍了你的档案,里面却没有,这样你就有麻烦了,有头没尾。你面临的是将来没法给你计算工龄,没法计算工龄,就没法给你计算退休工资。他这才知道那个疑点的厉害,一脑门的虚汗立即冒了出来!   他觉得事到如今只能坚持到底了,死扛着,不能松嘴。况且女朋友也没有一个确切的标准,于是就说没有。
  刚凤兰追问,你敢肯定?
  他说肯定。京滨绝没有女朋友。他要是有,我当时也绝不建议让胡仙子和他来往。我不会做那样没有道德的事。我敢用人格担保!
  你发誓?
  我发誓!他举起了右手,攥成了拳头。他特意注意了一下自己的脸,没有发热、没有发凉、没有发麻。应该是很正常的表情。
  她脸上的凶狠收了,眯起眼睛来似笑非笑地动了下嘴唇,没再说话。
  晚上,他和女友买了礼品去她家串门。她一团和气地给他们沏茶倒水削水果,没再談京滨的事情,也没再谈胡仙子的事情。他有几次想往上面引,找补找补,可是都被她岔开了,给他手里塞了水,或是糖,或是水果。
  她好像是知道他晚上一定会去,已经给他準备下了一个信封。她递给了他,他打开,里面是婚姻登记需要的介绍信。在他看介绍信的同时,她说这事你可得为我严守秘密,开这样的介绍信是要犯错误的!
  他和女友感动得立即给她鞠了躬,眼含热泪地从肚子里掏空了储存着的所有感激的话。她则赶紧上前攥住他俩的手,说外道了不是?俗话怎么说的来着?远亲不如近邻,对吧?你们的大婚日期临近,却被一张小小的介绍信为难着,这事无论从做邻居的角度还是做师长的角度,我都理当鼎力相助。她说,要是不嫌弃的话,我还想给你们当证婚人,不知我有没有那份荣幸?
  从刚凤兰家出来后,他心里难受了好几天,女朋友也谴责了他好几天。她骂他没有良心,刚老师对咱们那么好,你怎么能和京滨合起伙来欺骗她!欺骗胡仙子!
  在她的谴责下,他一时竟有了要去找刚凤兰坦白的冲动。女友拦住了他,在他屁股上狠掐了一把。她说你傻啊?小时候没喝过牛奶也不至于这么傻吧?
  接下来,12月26日的脚步就走近了。他们便结婚了。因为怕给刚凤兰找麻烦,也怕给自己找麻烦,他们结婚没有声张,只借了一辆上海牌轿车去接了趟新娘,当时公车私用查的正严,因此他们在车上都没敢穿着礼服,只披了件军大衣。他还很幽默地说,媳妇你以后就是军属了!
  他结婚后回到学校才知道,早在十天之前,那家研究机构的公文便批下来了,但是他和京滨却都没得到派遣证。为此,他俩急火火地跑到办公室去找刚凤兰,而她却早已预备好了同情的目光。还没容他俩开口,她便说事情有变,金子英你是已婚,刘京滨后来经查有个直系亲属在香港,这样你俩都不符合那家研究机构的要求。啧啧,很遗憾!
  他急忙申辩,我结婚是在他们的公文批下来之后!这您知道!
  京滨搂不住了,嚷道怎么叫经查我有直系亲属在香港?我跟胡仙子去你家,给你送了英国的礼品,你不就已经知道我有香港的亲戚了吗?啊!怎么叫后来经查?你学过逻辑没有?
  他也说对呀,不符合逻辑啊。
  刚凤兰没有回答,她不再说话,用冷漠宣判了他俩的失败,示意他们可以走了,之后请关上门。他们只得离开,他没有碰那门,可是它却在他们走出去几步远后,使劲儿地响了一声,震得走廊上的玻璃簌簌地颤,发出了嗡嗡的响声。
  回到宿舍他俩都像是狮子一样暴怒着。
  两个人都认为是走漏了消息。刚凤兰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在报复他俩。
  京滨开始质问是不是他。
  他说绝对不是,不可能。
  他又反过来质问京滨,是不是他。
  京滨发誓不是,他戏一直演得好好儿的。
  那就奇怪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京滨忽然想到了胡仙儿。上次约她,她爽约了,她那时就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他忽然想到了熊猫。她那天那个样子在楼下跑,带着风跑进了理工楼。她一定是跑去找了刚凤兰,她告密了!证据是他在刚凤兰的办公桌上看到了她的派遣证,她为此得到了回报!
  暴怒过后他开始害怕,说刚才不应该跟她嚷。
  京滨开始后悔,当初就不应该听他的。
  两个人就开始了各自的心思,都害怕遭到更严重的报复。
  他说出去一下,到传达室给老婆打个电话。就抽身出来,去了刚凤兰办公室,说要检讨自己的错误。
  刚凤兰说你现在已经毕业了,不再归我辅导员管了。要有什么错误,等将来有了单位,跟单位领导检讨吧。
  他赶紧说现在还在校,还愿意接受辅导员的管理,刚老师,我就跟您检讨。
  她就端坐了。说吧,你犯什么错误了?
  他说我失察,可我没成心骗您,我是真不知道京滨有女朋友。您知道,这样的事大家一般都瞒着,所以我不知道。您让我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说没有,我就信以为真了。所以,我犯了失察的错误,给您和胡仙子造成了麻烦,我检讨,我给您和胡仙子赔不是。对不起!
  他给她鞠了躬。九十度。
  她把眼皮眨了眨,长舒出一口气来。这还像话,她说,往后接受教训吧!
  他说哎,您教育的是!见她眉开目展了,就想就势问问她那家研究机构的事,还有没有余地。他还没开口,她便拿出了他的派遣证,他接过来一看,心里顿感冰凉。严冬里,被扒光了,放在屋檐儿底下被风嗖着的刺骨冰凉!
  她看出来了。就指着派遣证说,我可是心里一直惦记着你和小马儿的,念在邻居的份儿上,一直照应着你们。你看这家学校,虽然只是个穷单位,可就在你家门口。俗话怎么说的来着?丑妻近地破棉袄,这是家中的三件宝。明年你们或许就要有孩子,单位离家近,照顾起来方便。赶紧去报到!
  他离开了刚凤兰办公室,京滨又悄悄地走了进去。
  她不理他,视如无物。
  京滨清了清嗓子,支吾了几声,然后叫了声刚老师,又叫了声姨妈。
  她拍了桌子,说谁是你姨妈?别用你罪恶肮脏的臭嘴来侮辱我干净纯洁的耳朵!
  京滨连忙解释说,罪恶的根源本不在我,在金子英。是他用利益诱惑我,我才欺骗您和仙子的。刚老师,姨妈,我承认我以前有女朋友,承认我不道德,但是我还是爱仙子的,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悔过,我改过,我痛改前非!京滨说着,就要张手扇自己的嘴巴。   她的手斩钉截铁地朝他挥了一下。打住,打住!即使你再无辜,再悔过我也不会原谅你。我问你,你都对我家仙子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没,没做什么。
  胡说!
  真没做什么。
  你不老实!她再次拍了桌子。做了没有?你是不是要了她?
  京滨颤栗了一下,捣蒜一样地点头,说是,是要了,她。是她让我要,要的。
  胡说八道!她骂道,满嘴胡说八道!跟金子英你就学不了好!我家书香门第,我家仙子从小受孔孟的熏陶,不像你这样的胡同串子!是你强行要了她,不然她怎么会……你出去,滚,我再不想见到你!
  那天京滨没有得到派遣证,即便是被派遣到一个犄角旮旯的单位。并且,再之后的几周里,他都没得到。学校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操场上空空荡荡的,理工楼里的教室甚至都被封了门。同学们纷纷离去了,都得到了一張属于自己的派遣证,唯独京滨没有。他一个人留在宿舍里,满屋子的烟搅和着失落、惆怅、恐慌在身边缠绕着他。
  春节在即。鞭炮声开始在空中炸响。喜庆的气氛愈加浓烈了起来,可京滨家却笼罩在一片阴云里。为他的工作,一家人急得团团转。
  后来听说是他们家急了。一大家子人,他爸,他妈,他姐和他妹,全家人买了一斤面条,一天都没吃下去。
  还听说他妈扭着小脚儿到学校去找刚凤兰,见了她便一头跪倒在地。
  他连续的对李老师的尊重到底是撼动了对方的恻隐之心,她的眉宇之间略微掠过了一丝怜悯。她告诉他赶紧找那份证明文件,若是实在找不到,就想办法补。他问怎么找,怎么补?她说证明文件肯定要经过你们辅导员的手,你应该去找她。他说这么多年了,我怕找不到她。她点头,说或许人都不在了,这有可能,但是单位不会不在。你就找你原先的学校,找那家研究机构。总之,只要你努力,就会找到的。他说我努力!我努力!为了你的退休工资你必须努力!跟他告别时,她说。
  他没能找到刚凤兰。
  学校的老师们谁都不记得曾经有这么个人,尽管他引导着他们进行各种各样的回忆,可是都摇头,说在学校里从未听说过这么个辅导员。按说她这个姓氏很特殊,要是有这么个老师,谁都会记得。
  他又去了学校的人事部门,负责人翻了所有的花名册,还是没找到她的名字。负责人解释说这也在情理当中,因为现在的退休方式比较多,有在校退休的,有退休后把关系转到住家附近街道的,不一而足。
  他转而又去了那家研究机构,则更像是在大海里捞取一根针。一个曾经在那里体检过一次,跟三个说不上姓名的校级军官握过手的小男孩儿,谁会记得?要是有谁会记得,那才是可笑。
  他把最后的努力放在了寻找她家上。其实他早已知道,那里二十几年前就拆迁了,但他还是去了一趟。可是除了自行车掉了三回链子之外,一无所获。
  这样,他的希望就渺茫了起來。
  不过,他仍旧不能放弃。李老师说了,为了你的退休工资你必须努力!
  自行车的确是老了,跟他的人一样,老了。路上又掉了一次链子。好在他学的精明了,手法娴熟了。他捡起路边上随手可得的一个塑料袋,用它裹住链条,把它安了上去。车链安好之后,他为寻找了一个垃圾箱,把塑料袋扔进去费了老大的劲儿。他由此发出了慨叹,这座城市当前的状况简直是肮脏不堪了,垃圾遍布,狗屎遍布,不像是从前。他小的时候有次老师让每个同学上学交十只苍蝇,于是他们像执行将军的命令一样四处去拍打苍蝇。可是,即便是在公共厕所里,也很难见到一两只。他们谁也没完成任务。
  他推着车,做着慨叹,慢慢前行。他准备去学校的档案馆,那里说不定会有那份证明文件。
  手机响了。
  一开始他懒得去接。他认定准是骚扰,投资理财啦,贷款啦,银行卡出问题啦,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事找他。后来电话不响了,又来了短信他才去看,一看他简直是震惊了。
  来电话的竟然是胡仙子,这让他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他觉得简直就人像在做梦。
  他慌忙把电话回拨了。高声叫到胡,胡,胡仙子,同学的胡仙子,是你吗?
  胡仙子高喊是我,是我,你是金子英吗?
  他喊我是,我是!
  我在,我在到处找你!
  我在,我在到处找刚老师!镇静下来之后他问刚老师在哪儿,我需要她的帮助。
  胡仙子问什么帮助?
  他说一份证明文件,证明我从部队复员的文件。
  她听不懂,说见面再说。还要求他一件事,京滨还能联系上吗?
  他说分配的时候,我俩成了仇人,之后再没了联系。
  她说嗷,抱歉。那你和小马儿,你爱人来吧,我姨妈想见你们。
  他说小马儿也不在了,我俩分开了。
  她又说了嗷,抱歉!
  他和胡仙子在一家茶馆里见了面。他觉得她老了倒比从前耐看了许多,或许是她有了阅历,亦或是他有了阅历。看着她,他没有京滨说的那种见到男人般的感觉,反而觉得很有些吸引力。他们喝着茶,好久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总应该说些什么。他这么想,她也这么想,结果两个人同时说了对不起三个字。
  她就笑了。
  他也就笑了。
  嘻嘻嘻。
  嘿嘿嘿。
  话题就算是打开了。
  她说你先说。
  他就说,对不起。那时候真的不是成心想伤害你,只是想通过你有份好工作。不过的确是很卑鄙。
  她说都不纯洁,我当时也是想利用我姨妈手里的权力,得到京滨。我其实也知道他有女朋友,也是因为我,才拆散的他和熊猫。
  他跟她碰了下杯子,说你真坦率。
  她说一路走过来,风风雨雨的,酸性的碱性的,把头发都漂白了,还有什么可不坦率的呢?
  他们笑。他问刚老师是怎么知道的?
  她说是王秀娥去告的密。她是农村人,没有门路,为了得到我姨妈的青睐,只能出此下策。不过,这也好像并不是什么错误。就像你、我、京滨一样,咱们都没错误。   这样,话就说回到了毕业,说回到了刚凤兰。
  刚凤兰病了,卧床,长期昏迷,偶尔醒来一次。前不久醒来,她说想见他和小马儿,想见京滨。她大概在昏睡的时候总是梦见过去的那些事情。他理解,即便是没昏睡,他也常常会梦见过去的事情。
  他记得几十年前去她家,她家里总摆着许多鲜花。胡仙子说,她姨妈就喜欢花,于是前去看望刚凤兰时,他就买了一大把康乃馨,红色的。
  他把它摆放在了她病床边的床头柜上。站在她面前时,他心里充斥着那个念头,盼着她醒过来,告诉他那份证明文件的下落。
  他站在她面前,等着,等着。
  她的嘴唇抖动了一下,又一下。他的心,在随着那抖动逐渐地兴奋。他觉得,距离他获知那份证明文件的下落甚至是得到它或许不远了。
  嗷嗷——嗷嗷。她嘴里忽然发出了声音。
  他扭过头去问胡仙子,她在说什么?
  她摇头。说她自从昏迷了之后,经常这样喊。谁也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她又喊。还是嗷嗷——嗷嗷——
  他侧耳细听,心里忽然就震了一下。我要——我要——不是吗?她说的不是这两个字吗?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京滨和胡仙子,她要。电影院的灯一关,她就要。她要他搂,她要他亲,她期盼着爱情。
  每个人都会有所期盼。
  我要——我要——刚凤兰在孤寂的人生末日或许感到很寒冷,或许感到很恐惧。所以她要,她要。所以她期盼!
  看着她惨白的面容,他心里一阵寒颤。她再不是那个煮熟了一大锅挂面,在教室里等待着他们赢了篮球比赛回来加餐的辅导员了。她再不是考试的时候,敲着黑板提示他们题目的答案曾经写在某一部位的刚老师了。岁月把她研磨成了一个迟暮的老人,她躺在這张床上正在与这个美好的世界做最后的握别。
  他的眼睛发热了,湿润了。
  他迅速地脱了外衣,挽起袖子来,俯下身子。刚老师,刚老师,我是金子英,我来看您了,几十年不见了,让我抱抱您可以吗?
  他感觉刚凤兰听见了,听懂了。他感觉她的双臂在向他移动。
  她真的就醒了,醒了。她认出了他,金子英。她眨巴着从前总是很严厉的眼睛看他,你头发都快掉光了?
  他笑了,笑出了眼泪,擦了一把。说,刚老师,小马儿和京滨有事没来。不过他们委托我拥抱您一下,可以吗?
  她笑了,用很微弱的声音说当然,之后就努力地张开了双臂。
  他扑进了她怀里,像是小时候扑进妈妈怀里一样。他说刚老师,这一下是我家小马儿的,这一下是京滨的,这一下是我的。他在她的脸颊上一边轻吻了一下,额头上轻吻了一下。
  亲吻过后,胡仙子在他身后捅了他一下,见他没反应,就赶紧走过来说姨妈,金子英有件事……
  他赶紧起身把胡仙子的嘴捂住。他不想在这个时候,用过往的事刺激她,他宁愿不要那份证明文件了。
  这样,笑容就随著那三个亲吻,永久地停留在了刚凤兰的脸上。那样子让人们觉得她很幸福,很幸福。
  过了段时间,他接到了胡仙子的电话。她说子英,对不起,我没在我姨妈家里找到那份证明文件。
  他说没有吗?他很失望。
  她说还有,还有,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他说你说。
  她说子英,子英,我吧,我这个人吧,不大会计划,一高兴,买了好多菜,一个人吃不了,你,你来我家吃饭吧。
  他说不行。
  她问为什么?
  他说没钱,退休了就更没钱。我很可能没有工龄。
  她说你真笨。我家不是饭馆,所以不用付款。哦明白了,你小时候没喝过牛奶,对吧?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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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酒鬼”成四在村主任成三那里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時,他连澡也没洗,一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睡到半夜,他突然被尿憋得难受,赶紧从被窝里爬起来。  屋里没有卫生间,屋外有一间茅厕,是成四和隔壁狗六两家人共用的。每次解手都要经过狗六家门,很不方便。成四掏出家伙撒尿时,忽然听见黑灯瞎火的狗六家里居然有人在说话。他忙竖着耳朵听。“老头子,你怎么还不睡,明天上午你还要坐长途班车去广州呢!”这是狗六老婆的粗
有些事情淡忘了,有些事情还记着。七十虚度,有意识地回忆一下个人成长及创作经历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能想起来的事情,差不多都是人生节点上的故事。就像一棵树上若干个分杈的地方,你的修剪即决定着它是向这长,还是向那长,节点关系着你的成长方向及人生道路,故而印象特别深。  但节点上的东西,先前差不多都已经写过了。像我这种写现实题材,又是现实主义或“新写实”写法的作家,其实是不怎么会虚构的。在我的小说,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