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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档案
世纪之交,单纯与文字为伍,
在《红岩》看红梅花开了三茬。
解放碑的某个小巷还有人对接暗号,
沙利文的刀叉不见了踪迹。
一枚闲子被《星星》唤醒,
从沙坪坝经桑家坡直抵燕鲁公所,
组织给我接风在克拉玛依,
新华路一个有隐蔽意味的地方。
红星路上没有红颜色的星星,
惨白的星光爬上额头分行,
第一行和最后一行都挂在铁门上,
与沧桑越来越匹配。
十五年以后,我把星星的密电码,
在星光灿烂的夜晚交给了接头人,
不带走一个标点符号。
九眼桥在那天夜里,失眠了。
少陵老爷子夜游浣花溪,
和我不期而遇,小店里喝的那杯酒,
有点猛,在茅屋折腾了一宿,
醒来发话,过来种植点花草吧。
花甲挪窝《草堂》扎寨,
还是那套种植的手艺,横撇竖捺。
茅屋没有岗哨,没有砖瓦磕磕碰碰,
随心所欲、所不欲。是为记。
2019 年5 月27 日
我被我自己掩盖
我被一本书掩盖,
文字长出的藤蔓相互纠缠,
从头到尾都是死结,身体已经虚脱。
我被一个梦掩盖,
断片与连环铺开的情节清晰,
梅花落了,枝头的雪压哑了风的呼啸。
我被一句话掩盖,
舞台与世界的悬浮幻影,
喜鹊飞过头顶,窗台停靠一只乌鸦。
我被我自己掩盖,
草堂的荒草爬满额头,
碑林之间,只看见天空的背面。
2018 年12 月23 日
城市的深睡眠
睁眼闭眼之间,
在梦的边缘辨别这个城市。
府南河楚楚动人的样子,
九眼桥喝嗨了的样子,
夜幕挂满霓虹的样子。
睁眼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闭上眼睛,
才看见这些形形色色。
眼见为实越来越不可信,
看见一堆笑,
看不见笑里藏刀。
十字路口目睹一只蚂蚁,
横穿斑马线,看见肇事的车辆,
看不见血。
我看见和我看不见的,
都不能指认。
这样的情形已经很久了,
让我自己给自己纠缠不清。
在城市进入深睡眠以后,
我的另一个我,游离,
我的灵魂出窍。
我就是埋伏的天狼星,
在天上看,看城市揭开面膜,
看赤裸裸的人。
2019 年3 月26 日
我肉身里住着孙悟空
我的肉身里住着孙悟空,
迷迷糊糊我进入了自己身体,
从哪里进入不得而知,
但我是自上而下,有坠落感。
与孙大圣相遇的时候,
没看见妖精和妖怪。
五脏六腑犬牙交错,
无休止地博弈和厮杀,
并不影响我面对世界的表情,
真诚、温和而慈祥。
我清点身体内部历经的劫数,
向每一处伤痛致敬。
我和悟空相見恨晚,
一个眼神可以托付终生。
从胸腔到腹腔相伴而行,
胆囊的结石在火眼金睛照耀下,
正在生成舍利子。
悟空说,妥妥的,
比我师父的肉肉更金贵。
肠道里巡游十万八千里以后,
分不清我和悟空,究竟谁是谁?
看见自己手执金箍棒,
站在身体之外,一路昂扬。
天地之间有祥云驾到,
额头上的时间,年月日不详。
2018 年9 月4 日
经常做重复的梦
我有一个梦,
在不确定的时间里,
重复出现。
我记不住它出现的次数,
记得住情节、场景和结局。
这个梦是一次杀戮,
涉及掩盖、追踪、反追踪,
和亡命天涯。
我对此耿耿于怀,
这与我日常的慈祥相悖,
与我周边的云淡风轻,
构成两个世界。
我怀疑梦里的另一个我,
才是真实的我。
我与刀光剑影斗智斗勇,
都有柳暗花明的胜算,
甄别、斡旋、侦察和反侦察,
从来没有失控。
而我只是在梦醒之后,
发现梦里那些相同的布局,
完全是子虚乌有。
2019 年2 月13 日
在某个夜里突然失踪
然后,夜里多了很多追灯,
从不同的方向追踪我。
在追灯与追灯的缝隙间,
有一张红木八仙桌、一壶酒,
空置七个座位、七个酒杯,
想象七个人陆续到来。
我看不见他们的五官,
他们说自己的方言,
而且自言自语,滔滔不绝。 我发现他们看不见我,
根本不知道是我摆放的酒席。
此刻有一束光打在桌上,
像一把利刃划过,
几只被切割的手有点惨白,
酒杯稳稳当当没有泼洒。
我的酒杯,和我又一次失踪,
夜还在继续走向纵深,
再也不会有人与我萍水相逢。
2019 年3 月26 日
欲 望
我的欲望一天天减少,
像电影某个生猛镜头的淡出,
舒缓,渐渐远去。
曾经有过的忌恨、委屈和伤痛,
一点一点从身体剥离,不再惦记,
醒悟之后,行走身轻如燕。
我是在熬过许多暗夜之后,
读懂了时间。星星、睡莲、夜来香,
它们还在幻觉里争风吃醋。
天亮得比以前早了,窗外的鸟,
它们的歌唱总是那么干净,
我和它们一样有了银铃般的笑声。
我的七情六欲已经清空为零,
但不是行尸走肉,过眼的云烟,
一一辨认,点到为止。
2019 年4 月1 日
石 头 记
裸露是很美好的词,
不能亵渎。只有心不藏污,
才能至死不渝地坦荡。
我喜欢石头,包括它的裂缝,
那些不流血的伤口。
石头无论在陆地还是海洋,
无论被抬举还是被抛弃,
都在用身体抵抗强加给它的表情,
即使伤痕累累。
我的前世就是一块石头,
让我今生还债。风雨、雷电,
不过是舒筋活血。
我不用面具,不会变脸,
所有身外之物生无可恋。
应该是已经习惯了被踩踏,
明明白白的垫底。
如果这样都有人被绊了脚,
那得找找自己的原因,
我一直在原地,赤裸裸。
2019 年5 月23 日
取 舍
把帽子扔了,
把头上的光环扔了,
一颗没有附加清清爽爽的脑袋,
五官端正,脸面有了辨析度。
西装、中装打包收拣,
衣着越来越随便,休闲。
身心放松的轻,像一片羽毛,
越是自由飞翔,越懂得爱惜。
帽子是不会爱惜你的,
光环是不会爱惜你的,
放弃这些才能活出人的模样。
所思、所想不再左顾右盼,
吃咸、吃淡不看别人的菜单。
把每天都过成节日,
为自己的好心情加冕。
唐僧的紧箍咒里悟空天马行空,
何况我是活生生的人。
那天我走过红星路的斑马线,
交通岗红绿灯已经失灵,
秩序还是那么井然。
2019 年6 月15 日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所以面对你就是一个问题。
你的名字和根底,你的小道具,
比熟悉的我自己,更明了。
你是不是你不重要,
你在和不在也不重要。
镜子面前我看不见自己,
别人的眼睛里我看不见自己,
我是我自己的错觉。
跟自己一天比一天多了隔阂,
跟自己一次又一次发生冲突。
我需要从另一个方向,
找回自己,比如不省人事的酒醉,
比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
只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才不会有事无事责怪别人,
所谓胸怀,就是放得下鲜花,
拿得起满世界的荆棘。
2019 年6 月22 日
过 敏 原
半夜皮肤过敏,
眼睛睁不开,在痒处抓挠,
越抓越痒,由点及面,平滑的手臂上,
触摸到密密麻麻的碉堡。
想起昨晚睡前看的战争片,
那些失守的阵地,弹坑、掩体,
以及横陈的凌乱。
我被迫翻身下床,
极力保持情绪的稳定。
常备药箱里找出醋酸地塞米松,
涂抹左臂,找出地奈德乳膏,
涂抹右臂,我无法确定自己的过敏原,
翻箱倒柜把所有可以抵抗的家当,
全部用上。痒,继续痒。
有点生不如死了,窗外的黑,
制造了满世界的沦陷。
皮肤上的战事蔓延至胸腔,
我在沙发上看见了路易斯·辛普森,
看见他的胃,正在“消化橡皮、
煤、铀、月亮和诗”,
我羞愧于我的自爱自怜。
我忘了夜幕放大的恐惧,
在镜子前端正衣冠。
大义凌然地出门、下楼、发动汽车,
从致民路安顺桥横渡府南河,
我不是去医院,而是漫无目的,
想随机遇见我的过敏原,
一个红灯,或者一颗子弹。
2019 年6 月29 日
免 疫 力
感冒不期而遇,
喉咙发痒、咳嗽,一把鼻涕眼淚, 見不得人,把自己隔离。
病毒环游我的身体,
所到之处:软,软,软,
梦无颜色,羞愧难当。
我的医生朋友说我自作自受,
说免疫力下降,无药能敌。
免疫力被敏感偷走了,
免疫力被迟钝偷走了,
免疫力被无辜偷走了,
免疫力被牵挂偷走了,
免疫力被心乱如麻的长夜偷走了,
病毒乘虚而入,身体溃不成军。
而已,只能自己下处方——
最好的药是找回睡眠,
净心、净身、净念,
睡个糊涂觉,诸事视而不见,
不闻不问不明不白,
一觉醒来,还是丽日清风。
2018 年1 月14 日
投 名 状
水泊梁山的好汉,
再也不可能成群结队了,
招摇过市与归隐山林都不可能。
四十年前读过的水浒,
杀人越货的投名状越来越不真实,
轻若鸿毛。
而我,所有的看家本领,
只能在纸上行走,相似之处,
与水泊梁山殊途同归。
那天接了个熟悉的电话,
说江湖有人耿耿于怀,
有人指名道姓。
我不相信还有江湖,有团伙,
即使有也绝不加入。
老夫拿不出投名状,
离间、中伤、告密、制造绯闻,
诸如此类的小儿科,
不如狭路相逢,见血封喉。
所以,一笑而过的好,
他走他的下水道,
我写我的陋室铭。
2017 年11 月17 日
花 名 册
进入生命里的花名册,
构成你生命的全部。
比如家族基因的大树,盘根错节,
枝繁叶茂。而这些之外,
东西南北的张三李四王五,
上下左右的赵八钱七孙六,
都是人世间来回一趟,
从始而终。起眼每一个站台,
熙熙攘攘,勾肩搭背,擦枪走火,
如同家常便饭。
至于眼睛里夹沙子,
鸡蛋里挑骨头的强人所难,
就当是最轻松的游戏。
所有邂逅与相识进入花名册,
所有朋友与对手进入花名册,
时间堆积,如同著作等身。
珍惜你的花名册,就是珍惜自己,
别在生命的呕心沥血里,
假设敌意与对抗,平心静气。
2018 年1 月16 日
我的南方不是很南
我的南方不是很南,
没有椰林、芒果、槟榔,
没有奢侈的阳光、沙滩和海。
我的语言被归类北方方言,
我在北方说话不能任性,
只能普通,努力降格为普通。
我的丘陵与盆地,
也有了太多的白云蓝天,
一壶上好的竹叶青,
喝得神清气爽。
有了梦,梦见雪花飞舞,
一瓶过期的青花郎,
通透五脏六腑。
这种安逸真是妙不可言,
江山太大,只要落脚之地,
诱惑太多,只要心仪一滴。
我在不是很南的南方,
知己、知人、知冷暖,
向北,有草原毡房和烈酒,
向南,有海鸥贝壳和花期,
—— 不问西东。
2018 年11 月26 日
耳 顺
上了这个年纪,
一夜之间,掩饰、躲闪、忌讳,
绕开年龄话题。我恰恰相反,
很早挂在嘴上的年事已高,
高调了十年,才有值得炫耀的老成。
耳顺,就是眼顺、心顺,
逢场不再作戏,马放南山,
刀枪入库,生旦净末丑卸了装,
过眼云烟心生怜悯。
耳顺能够接纳各种声音,
从低音炮到海豚音,
从阳春白雪到下里巴人,
甚至花腔、民谣、摇滚、嘻哈,
皆可入心入耳。
以后任何角落冒出的杂音,
都可以婉转,动听。
2018 年1 月15 日
十字路口
书院西街的如是庵,
十字路很标准。
东西南北已经四通八达,
路牌有些模糊,指向不明。
我在七楼上足不出户,
精心圈养我的文字,
如虎,如豹,一敞放,
就万里拉风。
窗外就是太古里,
珠光宝气,琳琅满目,
与我格格不入。
我对脂粉过度敏感,
以至于鄙视一切过度的抒情,
那些文字的媚娘。
我的文字,和我一样桀骜,
积攒了一生的气血,
咄咄逼人。
2019 年1 月28 日
墓 志 铭
我的祖籍、出生地,
我的姓氏、名字、阶段性的身高,
我血脉里的嘉陵江和长江,
水流沙坝的赤条条,
衣冠楚楚的标准照,
都在这里。
朝天门放飞的那只风筝,
带我去了另一个城市,
安逸、散漫、麻辣也柔和,
盖碗茶滋润了与身俱来的干燥。
干燥在我的母语中注入性情,
比文字本身更凶猛,
可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
与我现在的温文尔雅,
相距三百公里,间隔一杯酒。
酒,可以删繁就简,
在城市与城市之间相亲相爱。
重庆,成都,生活的储存与流放,
我身在其中,健在。
我叫梁平,省略了履历,
同名同姓成千上万,只有你,
能够指认,而且万无一失。
2018 年11 月2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