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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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他叫白英台,不是祝英台。
  从小到大,人们都爱叫他祝英台。不过,祝英台就祝英台吧,白英台无所谓,反正都是英台。当年白英台他妈妈就极力反对他爸给他起这个名字,她觉得给儿子叫英台,太女孩味,还认定人家会把他叫成祝英台。白英台不得不佩服他妈妈,她的确很有预见性,只是最终也没有拦住他爸爸在户口本上写下白英台这个名字。白英台他妈妈说,她刚怀孕那时,他爸爸就把这个名字准备好了,也就是说无论他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叫英台。
  白英台他爸一直沾沾自喜,觉得他给儿子起了一个好名,他说,名字跟一个人的性格、命运是有着某种预示的力量,他希望白英台将来也能走上演艺之路,成为家喻户晓的角。白英台说,爸,我是个男的,祝英台在戏里可是个女的。白英台他爸说,梅兰芳也是个男的,演虞姬不也演成一代宗师吗?
  白英台没有那份野心,他和祝英台也仅仅只是名字相同而已。他想,他必定会辜负爸爸的期望。
  白英台他爸是个采茶剧迷,准确来说,是《梁祝》迷,他爱看《梁祝》,也爱演《梁祝》,可偏偏这么一个戏迷的名字却叫白无戏。而白英台呢,对《梁祝》之类的戏剧无多大感觉,不爱看戏,更不爱演戏,他觉得他才应该叫白无戏。
  白英台忍不住想,假如他叫白无戏的话,天音能有什么招再给他起外号呢?肯定不会。想想,又觉得会,那么古灵精怪的丫头,能有什么难得了她?
  天音是个阳光女孩,笑容天真烂漫,笑声纯净清亮,想到她心情就会变得好。
  天音爱叫他祝英台,但她也不是随便叫的。比如她叫白英台做什么事,他要是不是愿意,她就生气叫他祝英台。不过,经验总结,天音只要叫他祝英台,多半没好事,这天放学时,白英台听到她大声叫“祝英台——”,心就突然抽紧。
  “怎么了?”白英台背上书包,随时准备逃走。
  “吓你的。”天音突然笑起来。
  白英台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真有事找你。”天音又变得认真起来。
  白英台的心又一沉,不知她玩什么招。反正从小到大她就爱捉弄他,而且每次他都中招,当然了,也乐意中招。
  妖精林梅和唐姗在旁边笑。她们俩是天音的死党,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她们长得好看,学习好,性格豪爽,脾气也火暴,还有共同爱好:整人。不招她们待见的那些男生和嫉妒她们的女生们都叫她们是狐狸帮,背地里给她们起名号,天音姓齐,全名齐天音,得名齐天大圣。林梅叫妖精,也有人叫她白骨精。唐姗就叫唐狐狸。说句公道话,那些女生们给天音起的外号一点也不好,很别扭,要知道齐天大圣美猴王可是大众偶像,86版电视剧《西游记》从开播那时起,就秒杀无数观众,举国上下老老少少都是大圣的粉丝。天音再古怪也拼不过大圣的,所以她没有那个能力享受那个外号,大家还是叫她天音。妖精林梅其实长得不出众,穿着也特别保守,衣的扣子都是一串儿扣得来嚴严实实,裙子都是有袖的,而且都盖到小腿,只是她天生一双丹凤眼,眼神有一股天然的媚态,就算她正常地看人一眼,在别人看来也好像暗含秋波。这样的女生在女生眼里不是妖精才怪。唐姗长得甜美,有点天然呆萌,她的绝招就是骂人,但骂人有一股魔力,会觉得她骂人的时候特别可爱,不知不觉沉醉在挨骂的幸福中。
  “下个月我们学校要开晚会。这可是我们在读初中还能参加的最后一场晚会。这个意义很重要,你知道吧?”天音说。
  “知道。服装的事你别担心,我尽力支持。”白英台马上表态。
  白英台他妈妈在县城有两家服装店,同时还有一家小服装制作坊,有两个设计师,十多个裁缝。不少人也到她那里去订做演出戏服。天音以前也没少找白英台帮忙,从他妈妈的店里借演出服装。
  “不只是演出服的事。”天音说。
  “那还有什么事?”白英台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事可以让天音皱下眉头。
  “我缺一个演员。”天音说。
  “去找呀。”他说。
  “我,妖精,唐姗都上场,还缺一角没人演,只是放眼看我们班的男生女生,没谁能担当这个角色。”天音的表情告诉他,她是在认真做这件事情的。她要是真心想一件事情就会百分百投入,而且不轻易放弃。
  白英台惴惴不安,他觉得自己能力有限,除了演出服装之外,实在难以再帮她什么忙。
  “你到底排的什么戏呀?我不相信我们班没有人能演了。”白英台说。
  “我排采茶剧《梁祝》十八相送选段。我演梁山伯,你觉得我们班谁能演祝英台?”天音说。
  白英台吓了一大跳,不知道天音怎么会想到要演采茶剧,何况这《梁祝》也不是那么好演的。他试图劝天音改演别的戏,比如演个相声小品什么的,而且女孩子嘛,跳个舞多合适呀,要不就来一个服装秀也行。他苦口婆心劝她演服装秀,就算她调动全班女生上场,他也能提供服装,他妈妈那两个店的服装都可以拉来,没准他妈妈还能给她们一点报酬呢,那也是在帮他们家的店做宣传。白英台说了一大堆,天音只回他一个字“不”。她铁了心要演采茶剧《梁祝》,理由是,越是被大家遗忘的戏越有历史感。采茶剧是白县老祖宗们的戏,他们这一代人感到陌生,恰恰就是有陌生感才有戏看。
  天音的想法总是那么与众不同。
  白英台突然才想到什么,惊问她:“难道你想叫我演梁山伯?我可不演呀。”
  “才不让你演呢。梁山伯,非我莫属。”天音不屑地瞄了他一眼,“你够我有男子汉味吗?”
  白英台松了一口气,让她:“你是女汉子,可你在真汉子面前也还是你更汉子。”
  天音说:“所以呀,我要你演祝英台。”
  “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骂我吗?我一点也不娘味。”白英台觉得他还是很有阳刚味的。
  “你看你的,天生丽质,不用打粉底,这脸也白嫩。你就是美味可口的小鲜肉。”天音捏捏他的脸。
  白英台立即逃走。
  骑车出了校门,白英台避开大街进入小街小巷,很快,她们就被甩掉了。白英台回头看看空无一人的老巷,慢下来,待他优哉游哉地来到巷口时,天音推着车子从侧面走出来。她把单车往巷口一放,双手叉腰,大有一夫当关的架势。白英台转头一看,后路已经被妖精林梅堵住,侧边的那个小路口也已有唐姗把守。   天音把双手展开,得意地说:“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我不肯参加五花八门的学习班,就逃学,专往这里逃,我爸我妈,我爷爷奶奶和外公都出动了,他们要捉到我都难呢。论实战经验,我比你强千百倍,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我是绝对不演祝英台的。”白英台也不逃了,要杀要剐就由她吧。
  “你就演吧。”天音深信他能演祝英台,有基因遗传。
  可他就是不爱演戏。
  “我是男的。别这样逼我。”白英台叫苦。
  “姐姐就浪费点自己的流量给你看看这个。”天音把手机递给他,让他看微博上收藏的李玉刚唱段,“这个妖娆的也是个爷们。你看人家,扮了相,多美。你,有良好的基因遗传,肯定比他的扮相更美。”
  “我不跟他比,我没这个天分。我是绝对绝对不演祝英台的,你另选他人吧。你就是把我堵在这里也没用,你们爱待多久,我就在这里陪你。”白英台摊牌。
  天音也没办法,只好妥协,他可以不演祝英台,她另选演员,不过要他答应帮一个忙,就是要他爸爸白无戏给她们排戏,还要跟他爸爸借东西,就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行头。
  白英台觉得要他爸爸帮排戏,这个倒不难,只是要借行头的事,可能不容易。不过,为了解眼前之困,他也暂时先答应她去试试。
  走在街口,白英台又犹豫了,不知道要不要去找爸爸。
  从猪脚店飘出来一股香味,直往白英台的鼻子里钻,他用力吸了一口,马上就决定好了,买几团猪脚送去给爸爸。
  白无戏现在县招待所看门,顺便还扫扫地。在白英台他妈妈眼里,一个大男人,成天候在招待所门前的一间小房子里,随身拿把扇子,拎一只收录机,听戏剧,不时哼哼唱唱,很没出息。有时候,白无戏唱得忘形,还走个步,造个手势,人们都说他走火入魔了。
  白县是个小城,白无戏的名声早就红遍全县,人人都知道在县招待所看门的白无戏是个戏痴。
  招待所不大,看门的人就有六个,其中五个是老头,数白无戏最年轻。六个人每天轮三班,每一班两个人,而且那五个老头家就在旁边,就是轮不到他们上班,也天天凑在招待所门前的树下下棋,闲得很,当然了,工资也少得很。
  白无戏正在听采茶戏,永远是《梁祝》。这次听的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在上学路上相遇的那一段。他坐在树下的竹椅子上,半眯着眼睛,手在大腿上轻轻打着拍子,跟着曲儿在哼唱。
  白无戏看到白英台,先是喜,随后就是惊,赶紧起来侦察四周,确定他前妻没跟来之后才放心。
  白英台无奈地看着他,苦笑。他搞不明白,爸爸和妈妈离婚十几年了,居然还怕她怕成这样,别说闻声止咳,就是平时听到有人提周如是的名字,他也能怕得两眼发直。有些人知道他怕谁,就故意逗他玩,冷不丁地说:“周如是来了。”
  2
  周如是不仅对白英台的名字不满,对白无戏的名字也很有意见。她认为白英台的奶奶给白无戏起的这个名字不吉利,无戏无戏,隐喻着人生某种不顺当,不管多努力,最终都会一切成空的结局,暗藏着一个咒语。在白县当地人的方言中,要说一个人的某个意愿达不成时,会用无戏这个词来形容。
  周如是说得也没错,白无戏的生活可以说是一团糟。他只适合活在戏剧中,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在生活中的他,过于另类、奇怪,和众人不和谐,他的存在会让身边的人不太舒服。
  白无戏浑身都是书生味,年轻时,这种书生味很好,人们会喜欢,觉得像个读书人,只是白无戏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里闲着,天天迷在戏剧里,原来被人们喜欢的书生气就开始被拿出来说了,觉得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白英台的爷爷以前是县采茶剧团的副团长,多少认识了些人,通过熟人关系,让白无戏在电影院卖票,再托人给他说了一门亲事。
  那时周如是在白县的猫耳朵巷,白英台的外婆开一家裁缝铺,周如是初中毕业就在那里帮做衣服。媒婆去说媒时,周如是问清楚了白无戏在人民电影院卖票,放下手中的布和剪刀,跑去人民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其实她专门去看白无戏的。她看白无戏斯斯文文,白白净净,还戴着一副眼镜,心里喜欢,认下了这门亲事。
  那个时候采茶剧没落,电影取代戏剧的辉煌,县里两家电影院是最热闹的场所,年轻人都往那里涌,白无戏能在电影院工作就是很不错的了,哪怕只是个卖票员。
  周如是首先是被白无戏身上的书生气所迷住,结婚过日子以后,那份书生气就一无是处,反而成为周如是最痛恨的缺点。白无戏成天沉迷在他的戏剧世界里,常常以为自己是梁山伯,来个古今穿越,时空错乱,家庭、工作统统都不关心,就算当了父亲,他也依然没能成熟起来。为了避开周如是的怒骂,白无戏常常躲开她,到她找不到的地方偷偷唱戏。慢慢地,有关白无戏的传说就多了起来,有人看到他在桥底下唱戏,有人看到他在废弃的车场唱戏,有人看到他在山里唱戏,还有人看到他在公墓的空地上唱戏。
  周如是跟白无戏哭闹怒骂都没有用。她也是一个刚烈性子的人,果断跟他离婚,抱着两岁多的白英台回娘家,之后自己支了个小门面,做裁縫。她聪明,胆大,也会做生意,借钱开了一家小服装店,卖自己做的衣服。后来,嫁了一个小生意人,再生了一对儿女。她的生意也越做越好,在白县,她经营的服装业也算小有名气。
  相比周如是,白无戏就是另一种人生。
  他离异后,再也娶不到老婆。白英台的爷爷、姑妈也四处托人为他说媒,可人家一听说是白无戏都回绝了。后来,白无戏的姐姐大学毕业后在哈尔滨工作,把两个老人接过去了。白县的房产全都留给白无戏。
  电视进入寻常百姓家之后,电影也步戏剧后尘,没落了,白县那两家电影院成为冷冷清清的场所。
  白无戏在电影院的工作没有了,幸好老房子有五间,他把带小院的那三间出租,自己留带大院的那三间,收点微薄的租金过日。周如是看着他落魄,也不忍心,到底他也是自己儿子的生父,帮他在县招待所找了一个看门的活,收入不多,她平时也偶尔周济一些。好在白无戏也不是注重物质的人,有房子住着,吃粗茶淡饭,沉迷在梁祝的世界里,唱唱戏,看看书,一天天也这样打发过来了。   白英台陪白无戏回家,今晚他要和爸爸一起吃晚饭。白无戏专门拐到老街边上,郊区的农民会挑一些菜到那里卖,属于流动的小市场,只在早晚两个时间形成。那里的菜相对便宜,新鲜。白无戏买了一把青菜,一点姜,几枚鸡蛋。父子俩沿着江边小路走了一阵子,再从田间拐回到老街。
  县采茶团的宿舍区在老街深处,人们简称这里为剧舍。以前剧舍可是热闹的地方,住着演员,每天吹拉弹唱,艺术氛围浓郁,现在这里却是最荒凉、冷静之所。剧团相当于在早些年就解散了,以前的演员各自谋生。有本事的人早就搬走了,实在没有去处也没有住处的人依然还住在这里。还住在这里的老艺人,有些下棋度日,有些给儿女带孩子,有些还偶尔拉拉二胡,哼唱几声。后来,那些老人一个个陆续故去,那一点点声音相继消失,留给剧舍的就是大片大片无声的寂静。
  剧舍和政府大院只隔着一条小巷,一堵墙和一排树,却恍若两个世界。老街还住有些人,多少还有些生命的热度,一进入剧舍区,外界的声音就好像瞬间被屏蔽,静得让人发怵。
  有些人编鬼故事,发生地点都选了这里,那些鬼差不多都是以前漂亮的女演员。
  青苔早已入侵这片寂静的老街区,矮墙,砖墙,石板,长凳,地面全是葱翠的青苔。人迹稀罕处,便是青苔的天堂。
  这里的静,这里的绿,在白无戏眼里,是一种风景。他在这里住得悠闲自在,随心所欲唱戏。
  也正因为这里人太少,白英台才会常常回来陪他。
  白无戏独居了这么些年,都是自己做饭,但依然手忙脚乱,不是忘了放盐就是忘了放油,一个菜总是要倒回锅里再加工,肉焦了,青菜也黄了。白英台知道自己爸爸的手艺,来了就抢着做菜。
  晚饭,父子俩像往时那样,把饭菜摆到院子里的梨树下。以前住在这里的人都爱种花,家家院子里种有茉莉、海棠、桃花、月季、玫瑰等等。人走了,花却长得异常好,轻风习习,花香幽幽。
  白无戏喝点小酒,让白英台拿筷子敲碗伴乐,他又开始唱起了《梁祝》十八相送。
  白无戏拿着一把纸扇,绕着梨树转。他一人演两角,一会唱梁山伯,一会唱祝英台。
  白英台想起答应过天音的事,想找个机会跟爸爸说说。
  白无戏唱完这一出时,白英台趁机建议,“爸,把行头扮上?”
  “呀,行头。”白无戏正在戏兴中,摇摇扇子,就着舞步往屋里走,用梁山伯的口吻说,“好好,扮上扮上。”
  对于白无戏来说,最珍贵的宝物无非就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行头。那是白英台的爷爷奶奶从前穿的,被他收藏起来。他虽然爱唱戏,却不太舍得穿上,每天打开柜子,看一看,或取出来抚摸一下,闻一闻气息。每当阴雨天过后,在阳光灿烂之时,他一定会把这两套行头拿到院子里来晒,然后再把留了一股阳光香味的戏服放进柜里。他对它们的爱惜也达到了近乎病态的境地,容不得有一点灰尖和异味。也正因为如此,白英台才知道要借这行头给天音,可是千难万难的事。
  白无戏刚要打开衣柜,苏三爷在外面喊他。“哟——”白无戏答应着,赶紧出去。
  苏三爷是租住在他们家的租户,已经在这里住了很多年,外头人都以为那是他们家的房子了。白无戏也只有收房租的时候才突然想起,这苏三爷是他的客房。
  苏三爷是外地人,老两口随儿子进城里来做生意。儿子随儿媳妇住到岳父母家,给他们租了这里的房子,便宜,又方便见面,照顾。
  白无戏出去看到苏三爷手里拿着钱,一算,“还不到交房租的日子么。何况我也说过,不收你们房租了。”
  苏三爷笑笑说:“我明天要搬到我儿子那里去住了。他们买了地,起了宽敞的房子,不肯让我们两口子再住在这里……其实,我们住在这里也住习惯了,有感情了,跟自己家一样,你对我们也好。只是呢,我儿子一定要把我们接过去住,能帮他们看家,也能看看孩子。”
  白无戏心情有些失落,暂时忘记了屋子里戏服的事。
  在他出去的时候,白英台就一直站在那古老的木柜前。白无戏有多爱这行头,白英台懂得,从不去碰它们。
  白英台深吸一口气,手伸向那两扇老柜门。里头挂着三套戏服:一套粉红色,一套蓝色,一套大红色虽然已有些年头,但白无戏护理得好,依然色彩鲜艳,在柜门打开的刹那间,整间老屋像被一股华丽的光芒照亮。
  衣服上的珠子,金线还闪着光。
  在上一层柜架上,摆着两顶布帽,一顶粉红色,一顶蓝色,粉红色是祝英台女扮男装时戴的,蓝色那顶是梁山伯的。还有一顶華丽的女装帽饰,套在一个用布团做成的假头上,这是祝英台女儿装时的头饰,全是手工精细的布花,大大小小的珍珠,银色亮片,凤头钗,牡丹花的簪子。
  看着这么干净而华丽的行头,白英台不敢用手去摸,生怕自己的手没擦干净,留下指印,只是看看,又把柜门关上。
  白英台看到白无戏愣愣地站在院子里,精神状态不太好,手里拿着几张人民币。
  “苏三爷要搬走。我早就不收他的房租了,可是他和他老伴还是要搬走。”白无戏说。
  白英台也很吃惊,他也习惯苏三爷住在这里了。他们老两口的耳朵不是太好,话也不多,和善,白无戏唱戏也打扰不到他们,是最好的邻居。
  第二天,白英台在剧舍外面遇到苏三爷,他儿子来帮他搬家了,正准备离开。苏三爷喊住他,跟他说:“你家要是还有别的房子,就叫你爸爸搬出去吧。我们也想多住些日子,陪陪他,可是……这里真不是好住的地方。没人,阴气太重。有时候还以为到那边去了。”
  3
  白英台也没有地方可让爸爸住,妈妈那里是不合适的。想来想去,白英台也只能多去白无戏那里陪他了,一放学就往他那里跑,晚上也常常回他那里住。
  周如是感觉到白英台到白无戏那里太频繁,有点担心,她不是想阻拦他们父子俩见面,只是担心白英台跟白无戏在一起多了,会染上他那身酸不答几的书生气。可她也知道白英台跟他爸爸相处得来,明着这样说他肯定抵抗,只能想办法让他们隔得远一点。周如是在北海买了房子,在那边也开了两家分店,到时候全家搬到那里去,白英台也到那里上高中。   现在白英台要去白无戏那里就暂时先让他去,不多说,只是她暗地里加快北海那套新房子的装修,争取能提前搬家。
  有一晚,白英台半夜起来上洗手间,感觉剧舍还真像苏三爷说的那样,阴森可怕,恍然间以为走到什么无人的荒村里去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天一亮,白英台就跟白无戏说:“爸,要不我们到人多的地方租间屋子住吧。等我以后工作了,你就跟我住。”
  白无戏正在院子里洗脸,他看看这院子,看看这周围,没感觉有什么不妥,“住在家里好,舒服,自在。”
  “人太少。”白英台说。
  “人少也好,安静。我唱戏,人家嫌,我以前费太老劲去找人少的地方,嗨,现在好了,这里就是荒僻处,家里安静了。”白无戏就是喜欢这种静得荒凉的地方。
  “可是苏三爷也搬走了。以前他们在,你还有个伴。”白英台着,把洗脸水浇到一棵紫藤树下,顺便再看看低墙那边的大院。
  “他们是好邻居,搬走了我也不太舍得。”白无戏说,“不过,人家有家了,肯定要回家住。”
  白无戏把洗脸水倒到木瓜树下,凉好了毛巾,把两墙之间的那扇小木门打开,从今以后,两个院子就可以联通起来了。他哼唱着曲儿走到大院去:“英台贤弟,这是我们家的大院,你可喜欢……”
  白英台靠在门边看沉醉在戏中的爸爸,笑笑,只要他喜欢就好。不过,这里终究是安静了些,如果天音他们能到这里来排戏就好了,既可以陪爸爸,又能为这里真添点人气。
  “爸,我的同学,就是那个天音,她想排《梁祝》十八相送的采茶戏,叫我问问你,能不能到我们家这来,请你帮排戏呢。”白英台试着开口提一提,说完之后,很紧张,观察院子那边的反应。
  “行。来吧。”白无戏一口答应。
  白英台不敢相信,爸爸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白英台以为天音得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比他更高兴,没想到她只是一句:“能拒绝吗?现在还有谁想学采茶戏?遇到我这样求学的当然得赶紧答应下来啦。”
  天音说,排戏容易,难的是借行头。白英台劝她别急着开口借行头,免得到时候他爸爸一不高兴,连戏也不给她们排。天音说她知道怎么办。
  白英台问天音,祝英台挑了谁。天音说是(2)班的林星。白英台万万没想到会是他,他不喜欢这个人,长得一般,很自恋,明明是个男子,却过于爱美,太娘,让人不舒服。明明家境一般却装得像个富二代,没有什么胸肌,腿本来也瘦,偏爱穿紧身装。白英台叫天音把这个人换掉,他不是本班的。天音却说,本班无人,只好人才引进。她认为林星的那股娘气才有祝英台的天然气质,装扮上了肯定惊艳。
  因为团队中有林星,白英台的积极性不高,要天音押着才肯回家。
  白无戏早早就煮好了茶,在院子里等他们。
  “好呀,你们年轻的学生也喜欢采茶剧,太好了。”白无戏看着天音他们,越看越喜欢。他先是把白县的采茶剧历史给他们讲了一遍,然后再跟他们讲梁祝的传说,再说采茶剧团创作《梁祝》和上演的历史。
  一天始,天音他们并不想听白无戏说那么多,她们只想马上就排戏,白无戏说,唱采茶剧就得先了解采茶剧的历史,要从心里热爱它,唱起戏来才会带有感情,投入感情去演的戏才能感人。
  采茶剧的全称应该是桂南采茶戏,是白县群众喜闻乐见的地方戏,于明末年(公元1628年前后)从江西赣南传入白县,由唱竹马发展为载歌载舞的唱采茶。根据衬词的特点,用当地客家方言又叫“吁嘟呀”。到了清代,采茶剧就形成了它独有的风格。之后到了民国期间,逐步发展成熟,成为中国戏曲史中一个独特剧种。桂南采茶从演出类别上分,属“三小戏”,即(茶公)小生、(茶妹)小旦、(杂脚)小丑,也叫“三角班”,是以锣、鼓、钹、木鱼等击乐和唢呐、笛子、二胡等器乐为伴奏。道具有彩带、钱鞭、花扇和手绢。“桂南采茶戏”更为原生态,与我国较大的剧种:京剧、湘剧、川剧、越剧、粤剧、桂剧同属于“昆”、“高”、“邦”、“黄”四大声腔体系,既分庭抗礼,又互相吸收,共同繁荣。
  这些,白无戏如数家珍,但天音他们听起来却觉得枯燥。
  白无戏为了让天音他们更能理解他所说的,带他们参观家里收藏的所有道具,每说到一样道具,就拿起道具给他们表演示范。
  采茶戏的表演以载歌载舞为主,念白多为韵白。采茶曲牌,一是茶腔,即原套采茶曲调;二是茶插,是吸取各地民间小曲而成。唱腔本地方言为主,活泼、热烈、具有浓厚的地方特色。“采茶串古”是在茶插基础上的进一步发展,以一些有情節的民间故事为戏桥,通过采茶曲牌演唱,多为喜剧、闹剧。白无戏还给他们表演一些很乡土的小戏,很民间、很幽默,感染力也很强。白英台才发现,爸爸原来会唱的戏很多,并不只是《梁祝》。
  天音、林梅、唐姗、林星,包括白英台一开始都不太想听白无戏说那么多采茶戏的前身故事,他们觉得与排演无关,但听着听着入听入迷了,这帮人从早上就待到晚上,午饭和晚饭都在白无戏家凑合着吃的。
  暮色涌入这个人迹稀少的剧舍,院子里亮起了灯,在白英台的记忆中,爸爸这里可从来还没有过这么热闹的时候,灯火通明。趁着白无戏高兴,天音建议他扮上梁山伯,唱一出《梁祝》。白无戏果真还听她的,率众人进屋,打开木柜,展示他珍藏的宝物。
  天音又再跟白无戏说,他一个人演一个人唱,如果她给他扮祝英台,会不会更好。白无戏听到天音这么说,刚开始犹豫了一下,很久以前,白无戏的姑妈陆婷常陪他一起演梁祝,他演梁山伯,她演祝英台。后来,她到省外去读书,工作,结婚之后,他就开始自己一人唱两角,唱戏的时候,祝英台只在他的想象中。
  他犹豫的时候,所有人都静下来,有点紧张,以为天音触动了他某根不能碰的神经。天音看白英台,用眼睛问他,他也只能用眼睛来回答她,他不知道怎么回事。
  祝英台的行头,是他母亲白采茶当年穿的,剧团解散后,白无戏的父亲陆天芳把梁山伯和祝英台的行头带回来给她,但从那以后她就不再唱戏,偶尔看看行头。后来,白无戏和陆婷把戏服拿去。再后来,陆天芳和白采茶搬去和陆婷住,就只有白无戏一个人守着这些行头,守着那些过去了的记忆。   白无戏从不让别人碰这些行头,现在却答应让天音穿上戏服,扮演祝英台。他的决定,让白英台也感到吃惊。其实,白无戏也是被天音的真诚打动,从她的眼睛里透出来的那份真,有点像少女时代的陆婷。
  天音扮成戏中女扮男装的祝英台,是个美少年样,眉眼间却又有女孩儿的娇美,还真像个从古代走出来的祝英台。林梅、唐姗也扮起了书童,白无戏家里还有一个大箱子,那里装着以前剧团的旧戏服。陆天芳当时舍不得丢,收回家放着,那时他还想着哪天剧团会起死回生。林星也去挑了一身戏服穿上,扮个路人甲,跟着他们晃。
  白英台给他们做后勤,递眉笔,送胭脂,举镜子,找夹子扣针还有头饰什么的。
  戏开场了,观众只有白英台。他坐在矮墙上,看着梁山伯、祝英台带着那两个书童,走走停停,说说唱唱,那个路人甲不时在旁边打柴种地,每个人都很入戏。
  深夜,大家才尽兴。天音他们也不回家了,在这里住下。苏三爷搬走了,白无戏家里可有不少房子空着呢。
  白英台在半梦半醒中好像听到什么声音,睁开眼睛,果然看到大厅亮着灯。白英台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是凌晨四点。谁呢?这个点了还开灯。白英台走出去,看到天音正在看墙上那些照片。
  “你也不睡呀?快来给我说说这些照片。”天音以为白英台是出来陪她的。
  “你怎么不睡觉?”白英台眨着眼睛,努力起让自己清醒起来。
  墙上挂着不少老照片,大多数是上了妆的演出照。白英台凭着记忆给他们讲解。
  天音停在白无戏和陆婷的照片前,看他们,突然说:“你姑妈姓陆,为什么你爸爸姓白……”
  “我爷爷姓陆,我奶奶姓白,一人随一个姓,有什么奇怪的?”白英台不觉得奇怪。
  “一般都是儿子随爸爸姓。你爸爸是你们家唯一的儿子,你也是你们家唯一的孙子,可你们都不姓陆。反正,你们家真是有点奇怪。”天音说着又在墙上的照片中找,“你奶奶的照片呢?怎么都没看见。”
  白英台这才注意到,家里挂这么多照片,还真是没有奶奶的。
  “你奶奶白采茶,可以说是我们白县一个时代的名角,不可能没有照片。”天音继续找,可是他们找来找去还是找不到。
  白英台也觉得奇怪,家里居然没有奶奶的照片。不过他想,可能是爷爷和姑妈把奶奶的照片带到哈尔滨去了。
  天音打着哈欠去睡觉了,白英台却站在墙前,睡意全无。他猜想会不会是奶奶不愿意把照片留下来,或许是爸爸不想把奶奶的照片挂出来。从小他就感觉到,爸爸和奶奶相处得不太好。奶奶好像也不太喜欢爸爸。自从她搬到哈尔滨姑妈那里去了之后,就一次都没回来。通常也只是姑妈和爸爸通电话,印象中从没见过爸爸和奶奶聊家长里短,总之他们就不像别人家的母子。爸爸也很少说到奶奶。以前听妈妈说,我们家的人怪怪的,好像有什么秘密。会不会真的有什么秘密?爸爸不是奶奶亲生的?可爸爸随奶奶姓白呢。那,爸爸可能不是爷爷亲生的。爸爸和爷爷一点都不像,像奶奶更多一点。
  白英台像着了魔,无法停止胡思乱想。
  第二天,天音他们又在白无戏这里待了一天。白无戏给他们定戏,就演《梁祝》十八相送那一段戏。他给他们说戏,然后让他们背台词。白英台也有事做,拿着那本的戏本,给他们提示台词。
  白无戏说,如果天音他们记不得台词也没关系,到演出的时候白英台在后台给他们提示就可以,如果一下子还听不清楚,也可以再多走一走,用舞來丰富舞台,以前的剧团到乡镇演出,有时候演员临时有急事上不了场,换新手上去,就是通过后台提示台词这种方式演戏。不过,白无戏又说,如果演员能自己熟悉台词是最好的,演起来更加自由。
  林梅和唐姗的戏最好演了,扮演书童的她们俩,也就是挑挑担子跟在后边转,偶尔说一两句,“相公,你看,前面是观音堂。”或“相公,前面是河了。”这类的台词,简单好记。台词最多的就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天音记台词还行,林星可就苦恼了,记不住几句台词。白英台给他提示,结果自己就把台词都给念熟了。
  天音是迷上采茶剧了,没有课就带着她的团队往白无戏家里跑。天音问白无戏,像采茶戏这么好看有趣的戏,为什么现在几乎看不到了。白无戏说,现在很多人看电视,看股票,看网络,哪里还记得看这些民间戏。不过,他说,采茶剧流传至今,又派生出各个地方的地方特色以各地方言演绎的桂南采茶戏,依然还出现在民间的庙会、歌圩上。其实,采茶戏也可以说是极具生命力的一种地方戏。至少,它现在还活着,至少现在白无戏还看到天音他们来学戏。
  天音便真的感动起来,此时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他们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让本土的戏剧又显现新的生命力。
  戏排得还不够熟,晚会就已经到来。半生不熟也得上台去了,白无戏让他们放心去演,有白英台提示台词呢,不用紧张。可是,林星就是紧张。他一紧张就上火,喉咙发炎,然后感冒发烧。梁山伯他是演不了啦,天音、林梅和唐姗不顾白英台的反对,一定要他救场。为了逼他答应,天音把班主任请出来。班主任当着全班人的面跟白英台说,他们班就只报这个节目,责任重大,不能不演。话说到这份上,白英台要是不演,还真成了班级罪人。然后,天音又把白无戏搬出来当说客。白无戏说,救场如救火,可以看出友情真假,人品好坏。白英台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白无戏赶着为了排了半天戏,唱得不太好,但已无退路。
  白无戏把行头都借给他们,还到学校来帮他们化妆。不出所料,他们这一出戏是这台晚会上最出彩、最精彩的节目,鼓掌和喝彩声不断。林星在台下,真是嫉妒恨呐,一边咳嗽一边跟同学说,今晚出这个风头的人物本该是他,让白英台白捡了个好处。
  白英台谢幕的时候,看到妈妈就在台下,站在弟弟他们班的后面。别人都在鼓掌,只有她在抹眼泪。她当然不是激动得哭,而是悲伤、难过、担心。白英台在化妆的时候,被弟弟看到,弟弟便给周如是通风报信,于是周如是就赶来了。她看到儿子在台上演祝英台,心里碎了一地,仿佛看到第二个白无戏,仿佛看到儿子将来像白无戏一样的人生。   白无戏也在台下看戏,他的反应和周如是完全不同。白英台男扮女装演祝英台,竟然演得还不错,这个结果先是出乎意料,然后又好像是意料之中。白英台以前对采茶戏不感兴趣,毕竟还是有遗传的。
  白英台也看到台下的白无戏,感觉他的表情有点怪。在他穿上行头时,爸爸就盯着他看,愣了好一下,好像很吃惊,又好像很激动,仿佛看到了什么熟人。
  白英台的目光从白无戏那里迅速转向周如是那里,退场时,腿有点发抖。他预感妈妈会找他或他爸爸算账,总之,暴风雪就要来临了。
  可奇怪的是,几天下来,风平浪静,周如是绝口不提白英台演戏这事,好像不在意,但其实她是在暗中发力,加快搬家的事宜。
  4
  “这个周末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吗?”白无戏问白英台。
  “没有。”白英台摇头。
  “那好,我们去一个地方。”白无戏没说去什么地方。
  “好。”白英台也没问就答应了。
  星期六一早,父子俩到车站去。白英台留意了一下,白无戏买的是到沙河镇的票。
  沙河镇离白县不是很远,现在修理好了二级公路,一个小时就能到。只是,白英台不知道爸爸带他去沙河镇做什么,记忆中他们家没有在沙河镇的亲戚。
  到了东平镇,白无戏就叫白英台一起下车。沙河镇就挨着东平镇。
  “我们是不是下错车了?”白英台提醒白无戏。
  “就是东平。”白无戏说,“以前怕你妈妈跟踪,搜查蛛丝马迹,故意多买一站的票,慢慢地就成习惯了。”
  然后他们又再坐上三轮车。
  “大车铺。”白无戏对司机说。
  一条不大的水泥路,在田野间穿过,村庄散落在路离马路不是太远处,隔着田野、小河,偶尔也有数间房子或店铺,小院子坐落在路边,有些孩子,鸡、鸭、牛、狗会突然出现在路边,看到车子也不怕,慢吞吞的退到田边。白英台居然还看到猪也走在路上,它们就像出来散步晒太阳,悠闲自在。
  一路上,有人在某个小路口下车,也有人在路边招手搭车,三轮车开得不快,慢慢地摇晃着。白英台喜欢这种慢悠悠的速度,可以多看看乡间风景。
  大车铺到了。
  白英台跟着白无戏下车。这是一个小小的乡村自然街,由十来家店铺聚集而成,街道不长,但人气很旺。村公所也在这里,还有一个篮球场,球场边有一排房子,大约十来间,是村子里的五保户们住的。
  路边还有一棵百年榕树,树下有一个社王庙,河水从树边流过,水上有一座桥,桥边,树下有很多老人、孩子,还有些人摆了些水果,青菜在那里卖。
  新开的水泥路绕过窄小的老街,从榕树前通过,车辆来往也便捷许多。
  “我们先吃点东西吧。”
  白无戏带着白英台走到一家粉铺。
  老板娘一看到白无戏就笑了:“这位大哥,你又来了。”
  “是。”白无戏说,“来两碗粉。”
  老板娘给他们端粉来的时候,多看了白英台几眼,就肯定地对白无戏说:“你儿子。”
  “好眼力。”白无戏笑了。
  白英台看这间粉铺,不大,灶却特别大,在一口大锅上座着一个木架,上面叠了五六个竹托。顶上盖了一个竹片编织的罩子。灶里生着大火,老板正在灶前添柴,火光把他的脸映得红红的,他的额头上,脖子上都有汗水,他在脖子上搭了一块毛巾,时不时抹一把汗。灶台边还放了两只木桶,一只木盆,一只长柄木勺,一只桶里装着一米粉浆,一只桶里装着清水,锅里在蒸米糕。
  老板娘在灶边的木桌上,切米粉。这种米粉在当地叫盖米糕,是通过一层层米浆浇下去蒸成的,在盖米糕上面洒些肉末和蒜末,淋上酱油,切成一小块一块,净吃很香,是一種吃法,一种口感,如果再浇上一勺汤汁,放几片蒜和生葱、辣椒,又是另一种吃法,另一种美味。
  白英台一口气吃了两大碗,两种吃法都尝过,吃撑了,鼻子和额头都冒汗。
  白无戏坐在旁边,美滋滋地看着白英台吃,嘴角挂着微笑,眼里尽是温柔。
  “我们走吧。”白无戏说。
  白英台早有预感,爸爸不可能只是专程带他来这里吃米糕,应该还有别的事情。
  他们从米粉铺出来,从街道穿过,走过一座小小的古老石桥,上了一个小坡,就看到一座很有气势的古城。
  白无戏告诉白英台,那是新城,传说建于清末年间,是一个叫八老爷的大地主的家,后来地主的后人死的死,逃的逃,这座城就成了公村,住了许多来自各不同村庄的人,那些人中,大部分在自己本村没有什么房产的,新城就成了杂姓村。
  “那个八老爷以前肯定很有钱,一个家就是一座城,大城!”白英台感叹。
  “城墙高约十六米,有人说有二十米,不知道。宽度嘛,可以在那上面并排走两个大男人。从前,守城的人就在那城墙上面睡觉。”白无戏说。
  父子俩站在路边,仰视这座古城。
  城门宽阔,恢宏,大气。
  “这片乡村,古时候有钱人不少,土匪也多。有钱的人自己家建一座城,钱少一点的人就集资在村子周围墙城墙。以前这里村村都是古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村子的城墙陆续被推毁。和平年代,人们喜欢居住在开阔的自然环境中,房子与田野相接相连。不过,那些建筑就可惜……现在还能保留完好的,可能就只有这新城了。”白无戏为那些被毁的老城可惜,但又无可奈何,“乡村的发展,势必要以失去一些古老的建筑为代价。”
  城门很大,两扇厚厚的木板门于清末期间就与此城同守风雨,共度岁月。白英台站在城门前,但见城墙长满了苔,灰沙材质的墙上留有雨水走过的足印,互相交织,重叠,形成天然的纹路,成为城墙苍老的面容。木门也有细细的沟坑,在那里面居然有些谷粒或草叶,可能是农民挑禾把回城时,遗落在木板缝中的,有了这些种子,木门的皱纹就有了生命的奇迹,细看之下,有青青的芽苗探出来。白英台的心豁然震动了一下,城里仿佛有更强大的魔力在吸引他。   白英台走进去,城门楼有百余米长的路,左边还摆有六七十年代榨茶油的工具,巨大而笨重的一段木,掏一个糟,刚开始白英台还以为是棺材。走过城门厅,一到里城门,就可以看到宽阔的打谷场,这个打谷场占地约有十来亩,以前地主在这里晒谷物,可见多富有。
  在打谷场尽头,有一个舞台,以前人们叫它为剧台。剧台后面是高高的城墙,墙下有两间小屋,演员们在后台的休息室。
  白无戏告诉白英台,以前这里是最热闹的,有很多剧团都到这里来演出。那青采茶剧团、沙河采茶剧团、白县采茶团等等,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有表演。这里是最好的场地,在前后两个城门一守,看戏的人都要买票才能进场。很多时候,剧团表演都是不卖票的,由一些爱看戏的有钱人集资包场、公演。少数时候是卖票,收点钱,不过就算是卖票,来看戏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人山人海,这城里面大半个打谷场是坐满了人的。最后面的一些人只能站在板凳上看戏。那时候,热闹呀,剧台上高挂几盏大气油灯,把城里照成白昼。
  白无戏沉醉在回忆中。白英台跟着他慢慢走到打谷场中,在打谷场侧边,是一大片房子,近墙的两边是大大的巷道,正中有一个门,门的两边拉出两排房子。从门进去就是规划讲究的院落。白英台在门前往里面看,有好几个天井,每隔一个天井就是一座大殿,最尽头处是供放这座城的族人的祖先牌位,当地人叫祖宗堂。祖宗堂在白县所有村庄中是最为宏大,讲究的建筑,往往在一个贫困的村子,也能看到气势非凡的祖宗堂。
  白无戏指着第二级大殿跟白英台说,以前县采茶剧团的人来这里演出,在那里化妆,戏服在左右两边的屋子,男左女右。第一个天井两边的房子就是演员们住的。白无戏和陆婷当时还小,跟着采茶团来,常常在天井玩。城的尽头处有一个大院落,那里种有些花,白无戏到那里去摘花给陆婷。
  他们想往里面走一走,却在这时传来歌声。有一个人从城后门进来,走到剧台上手舞足蹈,边唱边跳。白无戏和白英台走过去看。
  唱戏的是一个老头,穿着一身长长的戏服,戏服很脏,污垢斑驳,仔细看还能看出是蓝色的。他甩着水袖绕着剧台走呀走,好像在寻找谁.白英台侧耳细听,听到他在唱:“英台贤弟,你等等我……”
  在后面跟着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他见到白无戏,咧嘴一笑,像是见到了老朋友。
  白无戏把一包糖果、饼干、水果递给小男孩子。
  “泥团。你爷爷现在好些了吗?”白无戏问那个男孩。
  “一样。昨天晚上在屋顶上唱了一晚,然后在瓦顶上睡着了。我爸爸和大伯怕他摔下来,也上屋顶坐着看他。”叫泥团的孩子说。
  老人虽然又疯又脏,白英台却发现他的五官长得不错,年轻时也应该是一枚英俊后生。
  老人唱着唱着,又走下剧台,从后门出去,走到田野,寻找祝英台。泥团抱着一堆好吃的小跑着跟在他爷爷后面,大声说:“爷爷,你看,有果呀,你吃一个吗?”
  白无戏和白英台也跟着他们从城后门出去。
  城门外,是一片待收的禾田,在一片金黄中点缀一块块青葱菜地,青草铺成的小路也在禾田间错乱交织。穿着古装的老人,于田间边走边唱边舞,完全陶醉在他自己的世界,可谓逍遥自在。白英台看着他,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以前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小生,演梁山伯。”白无戏对白英台说。
  老人渐渐走远,歌声也在风中弱化,只见到两条长长的水袖在禾田间随风飞舞。那个瘦瘦小小的泥团,时而沉没在禾苗和瓜棚中,时而在小路中浮起来。看着他们,白英台感觉很奇妙,画面有些不真实。
  白无戏带着白英台在城外的田间走一走,缓慢地跟他讲一些儿时的故事。
  “我和你姑妈最喜欢到这里来玩了,田里有野花,她愛美,编一个花环,耳朵边还要再的插几朵,总是歪着头问我‘我美吗?’”白无戏看着城墙下的小路,笑了笑,目光放远,像是看到小时候的他和陆婷又在那里奔跑。
  他想起从前,这片田野有大片大片紫云英的时候,陆婷,他,还有几个小孩,几条小狗在花丛中奔跑,欢笑。
  白无戏陷入对儿时的回忆,不再说话,白英台默默跟着他走。他预感,爸爸可能要带他去见什么人。
  他们走到一个山脚下,那里有一个小村庄,村子后面是山,左边有河,右边有鱼塘。村子里有很多果树,龙眼荔枝,黄皮,芒果,杨桃,李子压满枝头。鱼塘边栽有木瓜树,塘边的地上掉落不少木瓜,成为鸡鸭的食物。
  安静优美的村庄。
  “弟兄二人出门来,门前喜鹊成双对。从来喜鹊报喜讯,恭喜贤弟一路平安把家归……”
  一声采茶腔调打破村子的宁静,白英台寻声看去,在绿树遮盖处的泥砖楼天台上,那个老人又甩着水袖,轻歌曼舞。
  那个黑黑瘦瘦的泥团很快也出现在天台上,靠着围栏,吃果,不时举着水果走过去,想让老人吃一口。
  “真是好孩子。”白无戏微笑着,看那个孩子,有一份特别的爱意。
  他们站了一会就走了。
  一路上坐车回白县,白英台都觉得奇怪,爸爸没拜访什么人,就这样回来了,难不成只是到小时候玩过的古城看看?他觉得没那么简单。
  天黑之前,他们回到家里。
  白无戏看上去有点累,白英台想想还是不回妈妈那里,留下来陪他。不过,爸爸这里也没有什么吃的了,骑车回妈妈那里,从冰箱取了点排骨、胡萝卜和青菜。
  “你们今天是不是去哪了?”周如是打量着他。
  “在河边走了走。”白英台不敢跟妈妈说实话,免得她又去唠叨爸爸。
  周如是看白英台只拿了一点排骨,便再给他装了半只鸡,顺手又拿了一些当归、莲子、红枣、木耳、香菇、枸杞之类干货,装好了给他带过去。
  “谢谢妈。”白英台觉得妈妈嘴巴虽然利害,但心还是对爸爸好的。
  “快走吧,赶在天黑前回去,那里头静幽幽的。睡觉可要关好门呀。”周如是叮嘱他。   “放心吧。贼要是不小心误入,肯定不敢相信还有人这么穷的人,走之前可能还给我爸爸留两个钱。”白英台说。
  周如是突然又叫住他,“你爸爸是不是生病?我上次看他,好像脸色不太好。”
  “没听他说生病……”白英台想想又说,“不过他今天看上去是好像累累的。这不,我才回家顺点好吃的去他炖汤。”
  “什么时候你也心疼妈,能喝口你炖的汤。”周如是说。
  “妈,要不,你来一起吃晚饭。”白英台笑着说。
  “得了,我才不去他家。”周如是赶他,“那快走吧,快走吧。”
  白英台炖了一锅鸡蛋汤,白无戏的胃口却不是很好,只吃了一小碗饭,喝了一碗汤,就躺在院子的竹椅上,看着天上的星星,若有所思。
  白英台也摆一张椅子,在他旁边坐下来。
  居然有萤火虫从河边的田野飞来,在夜色中起舞。
  白无戏突然又想说话了,跟白英台说他和陆婷小时候在大车那个古城的旧事,晚上,他们和城里的几个孩子一起到城外面去捉萤火虫,乡下有一种野花,其学名叫朱槿,花朵很大,他们用线把花瓣缝起来,做成灯笼花,把萤火虫装进去。月光下的禾田,很多萤火虫,它们是地上的星星,长着翅膀的星星。青蛙到了晚上,就张大嘴巴一直叫呀叫,在唱歌,一只青蛙的叫声单调,吵,但是成千上万只青蛙在田里一齐叫起来,那叫声就变成好听的歌声,有些小青蛙还太小,常常跟不上大青蛙们的调子,总是慢一点点,然后匆忙闭嘴,刹声,很可爱。有人走过的地方,青蛙就不作声,它们的耳朵很灵,小孩子们的脚步再慢再轻,它们也能听得见。不过,有些小青蛙没有经验,会突然叫起来,然后刹住,可能也会有大青蛙扑上去把它们的嘴巴盖住。他们提着萤火虫做成的花灯笼,从田野走回城里,在大巷小巷中穿行。白无戏和陆婷很会唱戏,乡下的小孩子爱跟他们玩,跟他们学唱戏。陆婷经常到他爸爸那里去偷化妆品,拿到城里的角落里偷偷帮那些孩子们化妆。
  白英台喜欢听爸爸说这些趣事,因为去过古城,走过那片田野,很容易走进他所讲述的故事中,就像在旁边看着儿时的爸爸、姑妈和一帮村孩子在玩耍。
  “你见到的那个老头,以前他演梁山伯,演得可好了。你奶奶,以前演祝英台,演得可好了。还有你姑妈,演祝英台,也演得可好了……”白无戏突然从回忆中切出来,冒出这么几句。
  他突然站起来,摇摇扇子,对白英台说:“今天走了一天,累了,睡觉吧。”
  白无戏先回屋去。白英台好像听到他低低哼唱的采茶调子,又是《梁祝》,刹那间他眼前一花,好像看到面前的爸爸变成了乡下那个疯老头。
  白英台真的有点担心,他怕爸爸也会像那个老头一样成为戏魔。
  心有担忧,忧入梦来。
  白英台梦到乡下那个疯老头,他在剧中台上演戏,观众只有白英台,突然间,那个老头一转过脸来,白英台看到他变成了爸爸。爸爸从台上演到打谷场,又从后门走到田野,再从田野走到大车的小街上,然后又到河边,在一座只用一块木板架成的独木桥上,衣衫飘飘。白英台听到他唱的戏词,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化蝶双双飞去的选段。预感不好,喊起来:“爸爸,回来——”
  就在这时,白无戏从桥上一跃而下,在他触及水面的时候,突然轻轻朝天空飞起,木桥变成彩虹,河水流成蓝天,岸边的花草树木成为云朵,白英台慢慢化成蝴蝶……
  “爸爸——”
  白英台被自己的叫声惊醒。
  白英台起来,轻轻推开白无戏的卧室门,看看熟睡着的爸爸,又轻轻把门关上。白英台再躺下来,回想梦境,很怕梦会成真。
  5
  白英台刚到学校,天音就在校门口笑着叫他,把手里的一份报纸举起来给他看。
  “什么事?”白英台看她的笑容有点神秘,也很欢喜,应该是有什么高兴的事。
  “看看。”天音把报纸给他。
  文艺副刊上有整整两大版关于白县本土采茶剧的报道,还有好几幅白无戏的照片,一幅是近期在家里院子演戏的近照,还有一些是以前的旧照。
  天音的爸爸齐谷是在省城一家重要的报社当副刊主任。天音排演《梁祝》后就迷上了采茶剧,叫她爸爸要报道本土戏剧文化,不能让采茶剧再这样被冷淡下去,经不住天音的磨劲,齐谷终于决定拿出版面来做一期有关本土采茶剧的民间文化专栏。
  齐谷专门到白无戏家采访,跟他聊了很久,之后接受白无戏的建议,到以前戏剧最为繁华的那青镇去走访曾经的民间艺人,一个小小镇,当年就有七个剧团,其中那青村在那青镇是最出名的,全村老少都会演戏,可以说全村人都是演员,是著名的演员村。
  齐谷从那青采访回来后,原先的计划又有了改变,之前只想用一个版面来做本这个专题,现在改成用两个版。
  白英台把报纸带回去给爸爸,白无戏拿着报纸看了又看,热泪盈眶。
  齐谷的這份报道刊发后,引起电视台的重视,很快也来了一个摄影组,以本土采茶剧为主题拍了一个专题片。接着也有多个报社也纷纷派来记者采访。
  白县政府对本县的采茶剧也重视起来,以前县政府只是资助白镇一个民间艺术团,给他们拔一些资金购置道具,不用给他们发工资,但如果政府有什么重要的文艺表演,就由他们作为白县代表队出演,甚至到省外参加一些比赛等等,这种做法可以节省一笔养演员的资金。
  如今天媒体关注,采茶剧又有了回热的潮流。白县政府正准备搞县庆,把采茶剧的表演也列入庆典的重在节目,于是,白县的县报和电视台又再隆重地把本县采茶剧的历史、演员人物统统做一个全面的、大型的报道。
  白英台的爷爷奶奶是当年的名角,关于他们的报道也是铺天盖地的。
  这时候白英台才弄清楚,爷爷以前并不是和奶奶一起演《梁祝》的梁山伯,而是演马文才。演梁山伯的人原来是一个叫欧阳飞的男演员,后来被区的剧团挖角,换了另一个女演员女扮男妆顶上,后来也借用别的演员来撑场。
  然而,白英台却从一张老照片中看到一个面熟的人。那是一张黑白演出照,奶奶白采茶演祝英台,照片中的祝英台和梁山伯一起跪着,后面两个书童也跪着,剧情是他们在上学路上相遇,结拜兄弟的场景。   这个梁山伯是个男演员。白英台盯着他看,然后再对比照片上的小字简介,这是奶奶白采茶当年在大车新城演出时的剧照,梁山伯是当地一个叫王书一的后生。他原来是一名小学老师,因为长相俊俏,又喜欢演戏,被剧团临时请去顶演梁山伯,后来就成为很多个剧团争抢的男角。但他和奶奶白采茶搭戏最多,成为当时的金童玉女。
  白英台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想到爸爸带他去大车的事,爸爸以前一定去过很多次,记忆中,以前爸爸每隔一些日子就说要出门一趟,应该就是去大车,而爸爸去那里应该不只是为了童年的记忆,而是去看这个叫王书一的人。
  天音无意中开玩笑说:“照片中的那个叫王书一呀,我还有为是你爷爷呢,太像了。”
  本来白英台还不敢往深处想,天音这一句玩笑像雷电一般击入他的脑海,跳出一个疑问:他、爸爸和王书一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
  白英台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要从哪里开始去梳理,只是隐约感觉家里多年来隐藏着一个秘密,比如爷爷和奶奶的感情很奇怪,不像夫妻反而像朋友,很客气。奶奶好像是不敢或者说不想面对爸爸,刻意回避他以免想起什么事或什么人。还有爸爸随奶奶姓白。又还有爸爸看那个乡下男孩泥团的眼神……种种细节想起来都不太正常。
  不过,现在也不是去追究这些事的时候,中考逼近,全心投入备考。
  天音问白英台打算考哪所高中,白县一共有三所高中,白高是全省有名的重点高中,高考升学率高得惊人。名列第二的是王中,第三就是城中。城中是普通中学,实在挤不进第一第二的学生只好都“流放”到城中去。
  白英台知道自己的成绩不是很好,现实点,以王中为目标。
  “胆小鬼,白高的门槛有那么高吗?”天音白了他一眼。
  白英台不跟她吵,只是淡淡一笑。天音的成绩好,白高是百分百稳进了,而白英台知道自己的实力,不想盲目逞强。
  报纸上刊出的消息,白县县庆,原采茶剧团的团长陆天芳将出席县盛典,同时也邀请白采茶的,只是她身体欠安,不能回来。
  白无戏看到这份报纸,表情平静,白英台以为他会高兴的,因为姑妈会陪爷爷一起回来。爸爸一定很想见到姑妈。
  只是,奶奶不能回来,实在遗憾。
  陆天芳和陆婷回来了,住在县政府安排的宾馆里。陆婷陪陆天芳回剧舍,白英台放了学就赶回去,正好遇到他们准备要离开。陆婷看到他,很高兴,接过他左看右看,问这问那,还夸他长得高。陆天芳还是老样子,一脸严肃,他给白英台一个红包,握握他的手,只说了两句话:“好久不见,长高了。爷爷给你个红包,好好读书。”
  白英台更喜欢姑妈,姑妈亲切,随和,热乎乎的,才是像亲人。
  至于爷爷和奶奶,白英台有种特别的感觉,他们好遥远,现在和爷爷面对面也有陌生感。。
  白无戏买了不少菜,以为他们会在家里吃顿团圆饭,陆天芳说不在家吃了,县政府那边有接待,也有一些老朋友要见。陆婷就陪他走了。
  白无戏送他们到剧舍外,沉默着回来。他虽不说什么,但白英台能感觉得到,爸爸很失落。
  这晚,白英台晚自习回来,看到家门紧闭,只有院子里亮着一盏灯。
  “爸爸——”白英台打开门,看看,爸爸不在家。白英台马上骑车到县政府的大礼堂去,今晚那里有采茶剧演出。果然不出所料,白无戏就在礼堂的广场外面。偌大的广场,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梁祝》巨幅宣传广告牌高高地挂在礼堂大门之上。
  本来白无戏作为民间戏曲爱好者,也被列入邀请出席名单,但他以身体不太好为由推开了。
  白英台犹豫了一会,还是不叫他,悄悄离开,先回家。
  白无戏一直到十一点多才回来,面容却明显憔悴。白英台知道他不想说话,也没说什么,给他打一盆热水,放在他的椅子前,倒一杯热水放在桌子边,然后自己先回屋去睡觉,但其实他是一直竖着耳朵听家里的动静。白无戏先是回了屋,但一个多小时后,他又出去了。白英台等了大约十多分钟,没再听到爸爸回屋的声音,赶紧起出来看,到处都找不着他。
  这大半夜的,会去哪呢?白英台急了,赶紧往外面走去。出了剧舍那道小巷,就看到白无戏在前面,他走得很快。白英台远远跟在他后面,一直走到皇都宾馆。
  在宾馆附近的街道边,白无戏站住了,远远看着宾馆。
  白英台闪到一棵树下,那里有椅子,坐下悄悄陪他。他知道,爷爷和姑妈就住在那个宾馆里,爸爸一定是想他们,但又不好去找。
  凌晨五点左右,街上有人走动了,白无戏才回家。白英台闪在椅子后面,等走他远了,才悄悄回家,躺在床上打了一个瞌睡,又赶紧起来上学。
  陸婷和陆天芳只在白县待了两天,他们参加各种活动的时间安排得很紧凑,他们在去省城搭飞机时,才再与白无戏在宾馆的大门口见了一下面,仅仅几分钟时间,说了一些话。
  “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陆婷不太放心他,“身体可还好呀?”
  “好。就是前阵子,没休息好。”白无戏说。
  “那你多保重。”陆婷握着他的手,再次叮嘱他。
  寒暄几句,他们就要上车了。陆天芳被几个来送别的老朋友包围着,也只是在离开时,白无戏才有机会跟他打了个照面,互相道一声别。
  白无戏目送着车子走远,一个人慢慢走回家。没走多远,他就气喘吁吁,扶着墙慢慢走到旁边的一个水泥凳子上坐下来。白无戏给白英台打电话,叫他先回他妈妈那里住,准备考试了,吃住的环境和条件需要好一些。考完试以后,想回这边住了再回来。周如是也多次跟白英台说过,叫他住回家里来,专心备考。
  白英台住回周如是那边的那些天,白无戏经常在他放学的时候到周如是家附近等着,见他一下,说一两句话,然后再慢慢散步回招待所看门或回家。
  有一天,周如是在路上遇到白无戏,见他扶着一棵树用力咳,便停车下来问他,“老白,你怎么了?”   白无戏一眼看到周如是,吓得豁地站起来,“没事没事。”然后就赶紧走。
  “我有那么吓人吗?”周如是盯着上他的背影看,“气色那么差,不会是没什么吃的吧?”
  周如是想想,还是带了一些补品去看白无戏,她不想他在这个时候出什么事,那样白英台一定着急。白无戏看到周如是来,吓得关门不敢出来,他们只隔着门说话。
  “啧啧啧。”周如是看不惯他这个样子,“我就有那么可怕吗?你难道真怕过我吗?我不让你唱戏你不是照样唱?其实你胆子大着呢。就装吧!”
  “这些东西,你吃好了,别在这个时候生病让我家英台分心。”周如是把东西放在院子里,像领导布置工作那样给白无戏下达命令。
  “好。我保证不生病。”白无戏在门背后小声说。然后,贴在门板上,听着周如是那高跟鞋敲击地面的“答答”声渐渐远去,才吐了一口气,开门出来。他站在门边,先小心地侦察周边情况,感觉安全,就大着胆子走到院子里。“还说你不可怕。你有多可怕外人不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白无戏拍拍胸口,心还怦怦跳着呢。
  看着留在桌子上的那堆补品,还有鸡肉,羊肉和排骨,心里突然一阵发暖,眼睛发涩,使劲眨几下,竟然眨出泪水来,用手擦擦,没想到泪水还止不住了,越流越狠。
  就在这时,白无戏好像看到有人从院外的花丛中走过,心头一惊,到院子外面去看,只见周如是提着鞋子朝巷口外面小跑。她刚才没走,她现在才是真的走了。
  白无戏愣在那里,眼眶发红。
  6
  白英台考完试,经不住天音的劝,答应跟她、林梅、唐姗一起参加夏令营,到桂林去玩了几天。出发前的那两天,再到爸爸那里去,好像闻到了中草药味。白无戏也装模作样的在家里闻来闻去,说没有什么药味。白英台还是觉得有药味,白无戏就说可能从别人家飘过来的。
  白无戏不像以前那样留白英台下来吃饭,而是催他回他妈妈那里去。白英台说今晚不回去,在这里住,白无戏就说这些天他想写点民间戏剧的文章,想安静安静,让他还是暂时先住回他妈妈那里去。白英台也只好答应了,在他离开的时候,他看到爸爸的笑容,感觉有点怪,但又说不出怪在哪里,就是有点不像平常时候的那种笑。于是,他又转回来,看到爸爸伏在桌子上使劲咳,消瘦的肩胛骨高高耸起来,伴随着咳嗽声剧烈地抖动。眼前的白无戏让白英台想到河边菜地上立着的旧稻草人,稻草人披着一块破布,露出用树枝和稻草扎成的骨架和肌体,它在风雨摇摇晃晃,随时都要散架。
  白无戏生病的事实掩藏不过了,白英台很快就从家里找到被他藏起来的药煲,也找到埋在院子外面草地上的药渣。白无戏说他只是小病,感冒,有啖,无事,但白英台又找到了他的病历本,除了他说的感冒,还有肾炎,肾结石,有时候肾炎发作起来会很痛,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特别是结石,最好早点手术,白无戏坚持要喝中草药。
  白英台也劝他动手术,白无戏说不想挨那一刀,他认识有得过肾炎与肾结石的人,他们就是喝药喝好的。白无戏很自信说,只要多喝水,多走路,按时喝药就把肾炎治好,把结石排出去。
  白英台不去夏令营了,留在家里帮爸爸煮水药,每天陪他路,督促他喝水。
  白无戏说,以前不懂得对自己身体好,不注意饮食作息,所以身体反抗,生出这病那病,趁机病还不重,好好关爱自己,改掉不良饮食、作息习惯,多喝水,勤走路,身体不再敌对,这病那病自然就好了,人也是病过才知道如何养病。白无戏说得轻描淡写,心态平和,但白英台发觉爸爸时常不由自主的忧伤,看上去并不像是为自己的病,而心里装着其他人与其他事。
  “你是不是想奶奶了?”白英台试着问他,“要不,等你好了,我们去看她。”
  白无戏抬头看看夜色中的天空,无边无际。他淡淡地笑笑,无奈与凄凉隐藏不住。
  白英台整个晚上都睡不好,觉得爷爷奶奶对爸爸太薄情,到底爸爸以做错过什么事让他们对他失望如此,除非爸爸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亲生儿子”这四个字就像疯了一样在白英台的脑海里乱窜。他想好了,天亮之后,一定要跟奶奶通个电话。
  好不容易天亮,好不容易吃了早餐。白英台盯着手表看,等时间踏入8:00整,跑到院子外面,拨通姑妈家的电话。
  白英台鼓起勇气,一下子把想说的话都倒出来:“姑妈,我问你。我爸爸到底是不是爷爷奶奶亲生的儿子?”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陆婷先是大吃一惊,然后再小心地问他,“你爸爸跟你说什么了?”
  白英台敏感地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事,于是就顺着姑妈的话说:“是的。爸爸跟我说了,所以我一晚上都睡不着,就等着天亮给你打电话。我要问问爷爷奶奶。”
  “你先别急。叫你爸爸听一下電话。”陆婷说。
  “我爸爸生病了。刚吃了早餐,现在准备喝药。”白英台说着,闻到风从家里捎出来的中药味,心里酸酸的。
  “你爸爸生病了?严重吗?是什么病?”陆婷急了。
  “谢谢关心。”白英台说这话多少有几分赌气,“只怕爷爷奶奶都不记得有这个儿子了。爸爸想见他们,都不敢见,这是什么事嘛。我爸爸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有没有?姑妈你告诉我。”
  “你先别急。”陆婷劝他。
  “你爸爸他的病怎么样?”陆婷又问。
  “现在吃中药,情况看上去还不是很坏,如果有什么,我会和妈妈陪他去医院的。”白英台说,“但是现在你让奶奶或者爷爷接一下电话。要不,我就去哈尔滨找他们。我等一下就买车票去。”
  白英台的口气相当坚决。
  “好吧。你奶奶很多年前就回老家了……”陆婷说说又停停。
  “呀?”白英台大吃一惊。爷爷家离白县不算很远,只是在山里,路不通,而且老家也没有近亲,爸爸很多年没回去,跟老家的人也没有什么来往,想想又觉得不对,“奶奶一个人回老家住?”
  “是这样,你先听我说完。”陆婷说,“你奶奶,其实已经去世了。”   “你说什么?怎么会这样?”白英台不敢相信是真的,但姑妈是不会拿这个事开玩笑的,“奶奶过世,居然不告诉我们?”
  “我们也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陆婷说,“你爷爷奶奶在跟我到哈尔滨之后一年离婚,她皈衣了,回白县南山镇南山寺当义工。你爷爷呢,也常常回去,在寺庙旁边的南山镇住,不时去上上香,偶尔能见到她。你爸爸跟我通电话,他们俩根本就不在我家,所以自然就没能跟他们说上话。我是把以前的照片,处理一下,隔些年给你们发一张。你奶奶在寺庙里住了三四年左右,生病,有好心的香客给她捐了些钱。你奶奶在病逝前跟你爷爷通了一个电话。她叮嘱不要告诉你爸爸……所以也没告诉你。”
  陆婷又赶紧解释:“你爸爸性格有点内向,比较敏感,有些心事不爱跟我们说,自己闷在心里。你奶奶怕他受到刺激会发生什么意外。你爷爷又怕跟他多说话会说漏嘴,或者无意中流露出什么情绪让他看破,有意无意避开他。其实,你奶奶不是不爱你爸爸,也不是不爱你,她很爱你们,尤其是你爸爸。她说让他觉得她还活着,比让他知道自己过世了好,至少他还能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母亲还在陪伴着他,只是住在另一个城市而已。也还有希望,会觉得总有那么一天他们还能见面。上次我们回去,本来就想跟你爸爸说这件事。你爷爷觉得应该说了,不能瞒他太久,而且他的年纪也不小了。原本,我们打算一起去南山寺拜你奶奶。可是,我看他的状态不是很好,又改意主意,想等明年清明节回老家扫墓,再告诉他……”
  “姑妈,我觉得奶奶对爸爸就是很不好,她还说她爱爸爸,她的爱有点病态。”白英台也不在意用词了,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其实,那是因为上一代人的原因,心里打了一些结……”陆婷欲言又止。
  “什么结?”白英台追问。
  “呀。”陆婷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开被白英台追问的问题,“你奶奶临终前跟你爷爷的通话,我后来紧急用手机录到了一部分,有她留给你爸爸的话。我想找个时间告诉他这件事时,再给他听。”
  陆婷把录音放给白英台听。
  手机里响起白采茶的声音,缓慢,有点吃力:“我想跟无戏说就是,我这个妈没当好,从小就没好好疼他,关心他,因为我自己没有能力除去心魔,这辈子自己过不好,也让他跟着受罪。如果有下辈子,如果还有机会给当他的母亲,我再好好爱他吧……”
  白英台听着听着,就捂着嘴哭起来。
  “英台……”陆婷在电话那头叫他。
  “先这样吧,姑妈。”白英台不想让陆婷听到他哭,赶紧挂断电话。
  白英台也开启了手机录音,把奶奶的声音录下来。他蹲在墙根,打开录音又再听了两遍,心都碎了,现在他一点也不怨恨奶奶,只是,他更觉得爸爸可怜。他咬着自己的衣服,不让哭出声来。但是,他却听到爸爸的哽咽声。
  白无戏早就在他旁边,而他并未察觉。
  白无戏一定要到南山寺去,白英台陪他去。在南山寺还有十来个像白采茶一样的人,她们皈衣,不是出家,住在这里帮寺庙打扫、煮饭、种菜等工作,闲时也念佛诵经,为亲人,为所需要之人祈福。她们可以在这里一直住,直到老死,寺庙里会给她们供一个牌。
  白采茶的骨灰撒在南山寺的山野上,寺庙里有供有她的牌位。
  寺庙有可供香客住的地方,他们在这里住了三天,这期间,他们每天都到白采茶的牌位前上香,然后再到山野上走一走,坐下来,想念她,怀念她。
  “奶奶的心魔是不是很大?皈衣,又住到寺庙来。”白英台问白无戏。
  白无戏沉默了一好一会,才说:“是。她用了大半生来驱魔……”
  白英台觉得,奶奶的故事绝不简单。
  “上次我带你去大车见到的那个唱戏的老人,你还记得吧?”白无戏问他。
  “记得。”白英台说。
  “以前,我常常出门,就是去看他。他也像你奶奶一样,有心魔,那魔更大,摄去了他的心智,疯了。其实,他就是你的亲爷爷。”
  白英台听到白无戏这么说,大为震惊。
  白无戏所知道的关于他父母的故事是这样的:
  白采茶当年是白县最火的名旦,白县采茶剧团的台柱子,曾经在白县大剧院连演70场《梁山伯与祝英台》,场场爆满。其他乡镇的采茶剧团争相邀请她去祝英台。白县采茶剧团为了创收入,也同意白采茶友情到其他剧团演出,所得的酬金交一半回团里。那青一个剧团多次请白采茶到大车新城去演《梁祝》。那时,王书一就是个戏迷,只要乡里有演出,走村过寨都去看。白采茶就是他仰慕的人。其实,白采茶是白县众青年男子仰慕的人。有一次,扮演梁山伯的男角家里有事不能出演,剧团就请王书一来撑场,结果他演得比原来的男主还好,后来剧团常常请他。他们俩暗许终身。王书一要娶白采茶,白家的人最先反对,白家只有一个独生女,掌上明珠,当然不肯让她嫁给一个在乡村当代课老师的王书一。而王书一的父母也不让他娶一个唱戏的,村支书的侄女朱瑛早就相中了他,村支书托人来说过媒,王家的人当然认为跟村里的支书结成亲家最好,王书一能当上代课老师还是支书帮忙的,日后可能还有希望成为正式的民办教师。
  王书一性格懦弱,不敢跟父母抗争,只好娶了朱瑛。白采茶那時已经怀有孩子,为了保全名声,只好嫁给早年丧妻的陆天芳,陆天芳是真心对她好,但她的心始终留在王书一那里。
  白县的采茶剧团越来越多,竞争日益强烈,县剧团也要常常下乡去演出。那时,他们带着岁年幼的陆婷和白无戏下乡演出。白采茶和王书一又再相遇,想重新和好,但阻力很大,那时王书一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而且朱瑛怀里还有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朱瑛到剧团去找白采茶,哭着求她和王书一分开。王书一在关键时候又逃跑了,只让白采茶一个人面对。白采茶把白无戏推到他面前,他也不敢认这个儿子。白采茶发誓再也不到大车,再不见王书一,再不登台演祝英台。那件事当时在大车闹得沸沸扬扬。
  白采茶对王书一是爱之深恨之切,想忘了他,却越想忘就越难忘。王书一成为她的噩梦,心魔,每每想到他就止不住情绪失控,她都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而白无戏长得跟王书一很像,白采茶一见到他就如同见到王书一,后来严重到不敢见、不能见自己的儿子。她很多时候是故意避开他,对他冷淡。后来,陆婷在哈尔滨工作,她有了与儿子避开的最好机会。   白无戏说,他很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不能被妈妈痛爱的原因,所以他比别的孩子要自卑,孤僻,孤独,他害怕晚上,担心妈妈会在夜里把他丢了、他害怕睡觉,总是做梦恶。亲生父亲王书一远远看着他,却不肯认他的场景会一遍一遍在梦里出现,有时候他会变成妈妈,有时候又会变成爸爸妈妈两个人。白无戏等于是有父母的孤儿,他总是在院子里默默看着白采茶住的那个小院,看那紧紧关闭着的门和窗,有时候能看到妈妈出来,但妈妈每次看看到他都会脸色发白,手脚发抖,然后像疯子一样哭一下笑一下,骂一下唱一下。白无戏害怕见到她那个样子,慢慢地,他也不敢看她,远远见到她也会害怕得躲藏起来。他很难过,感觉自己像个恶魔,让妈妈发病的恶魔,他甚至恨自己。他就怀着这种复杂而矛盾的心思成长,性格怪异些,他一直都是别人眼中的另类。
  白无戏从小在戏台边成长,看着不认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一起在台上的演戏,戏中的他们真好,两情相悦,虽然爱情是一个悲剧,但双双化蝶飞去,从此比翼双飞又让人为他们感到欢喜,算起来也是神化了的美好结局。白无戏无数次幻想,爸爸妈妈真像戏里那样化蝶双飞,他就能化成小蝴蝶跟它们一起飞。但现实总是击碎他的梦,让幻想无处存在,他就努力走进戏里去,想从戏里找到追他所渴望的一切,现实生活中他想而没有的东西。说白了,其实,他就是想在戏里寻找父爱母爱,想得到他们的喜欢,他们的接纳和呵护。只是《梁祝》里并不设有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孩子的角色,他自己从生活中强行带进去的孩子角色自然不能成戏,如此一来,戏里戏外他都是孤儿。有一次他演着演着,号啕大哭。
  陆婷比白无戏大几岁,她性格豪爽的她就是白无戏的守护神,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很好。她陪白无戏演戏,戏里没有孩子的剧情,他们就干脆不演那个剧情,就演梁山伯和祝英台。
  在戏里,白无戏是最幸福的,有祝英台。渐渐的,他就迷上了《梁祝》。有时候他戏里戏外分不清楚,也可以说他更愿意沉醉在戏里。对于陆婷,他有依恋和喜欢。勇敢豪爽却又有着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母性的陆婷,对于白无戏的意义不仅仅只是姐姐,更是像父亲和母亲,同时又还有另一份特别微妙的情感。在白无戏的生命中,有陆婷这个有着多种情感象征的姐姐,应该说是幸运的,至少他能体会到亲情的温暖和快乐。
  这些往事,听起来很复杂,让人难过。
  白無戏也坦诚,关于父母的事,很多是他从别人那里零碎听来,再拼接的,至于妈妈对他的感情看看法,他一直无法捉摸,母子俩从未交过心,更多是他自己猜测以及切身体会。他说可能有些事,会误解妈妈,但他的确难过。
  “不被母亲疼爱的孩子”
  白英台似乎明白爸爸为什么常常去大车看望疯了的爷爷,其实他是带着童年的伤回去,想得到爷爷的接纳,他的伤,恐怕只有和爷爷相认才能治愈。他搂着爸爸的肩,和他一起慢慢走着,在他还小的现在,爸爸在哪,他在哪,将来长大了的他,他在哪,爸爸也在哪。被父母抛弃的爸爸,永远都不会被儿子抛弃。
  7
  天音和唐姗的成绩果然无悬念,上了白高的线,林梅差一点分,她家里人正在找办法让她能进白高。白无戏坦然面对结果,将进王中。
  天音发觉白英台眉头拧紧,像锁着什么悲伤的秘密。天音问他是不是因为学校的事不开心,他说与读什么学校无关。天音又再追问,白英台只说家里有一点点事。
  “是你爷爷奶奶的事吗?”天音问他。
  白英台一惊,不知她怎么会知道。
  “我爸爸去采访一些老演员时,听他们说到过……不过,很多人都早已不知道那些往事了。我爸爸还去你爷爷的家乡采访过,拍了他在戏台和田野中演戏的照片和录像,怕刺激到你爸爸,而我们又是好朋友,我爸爸就没有写你爷爷奶奶的故事。我爸爸说,这个故事如果写出来,等于去揭前人的伤,不道德。我看你那时好像也不知道这些事,就没跟你说,怕你难过。”天音说。
  白英台点点头,把这几天知道的事都跟她简单说了说。诚然,天音是他能倾诉的朋友,而她善于倾听,也不多嘴,不生是非,关键一点,她往往还能给出个好主意。
  白英台希望爷爷的病能治好,但他疯了那么多年,又这么老了,可能爷爷家那边的儿女们也不愿意出钱给他治,治这种疯病,肯定要花很多钱,也要费很多精力,而且还不一定能治好。白英台有心帮这个忙,也没有能力。
  白英台希望爸爸和爷爷能相认,但是爷爷现在疯了,他们也不能跑到爷爷家里去跟他们家的人认亲,然而爷爷都这么老了,再不认,万一错过了机会呢?白英台的头脑也成糨糊了,这些事越想越急,越急越乱。
  天音说,他爸爸看他爷爷在演戏的状态,真是入戏魔了。不过,有些人在戏里着魔,说不定能在戏里达到正常的沟通,也就是说,《梁祝》的戏里有可能成为他正常沟通的世界。
  白英台觉得天音他爸爸说的也可能对,或许还真的可以考虑让爸爸去看爷爷时和他对演,只是想想,觉得让爸爸穿上戏服去乡下跟疯了的爷爷演《梁祝》,外人肯定以为他们全都疯了,且不说外人怎么看,自己都难为情。
  天音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如果演一出戏能让自己家的亲人病好,那是件大好事,外人也会当成奇迹来看,另外,那么在意外人怎么看干吗呢?自己的爷爷疯了那么多年,到处唱到处跳不都让外人一直看过来、说过来了吗?还怕再让人家多看一个演戏的?反正如果这样做,疯爷爷能好,亲人相认,幸福团圆,多好的事呀,值得冒这个险。
  天音就是这么勇敢,敢想敢做,但白英台还是犹豫。天音就催他快做决定,鼓励他勇敢点,有个男子汉的样子,白英台觉得她就是性子急,有强逼症,她是旁观者,当然会更有勇气了。天音为了证明她不当旁观者,当场许诺,只要他决定好了,她陪他到乡下去演一场《梁祝》,不仅她去,林梅和唐姗也会去当书童。
  天音这么仗义,白英台也不好意思再退缩,不过他说要回去跟他爸爸商量一下。
  白英台没想到爸爸会支持天音的想法,他刚听白英台说完就激动地走到院子外面看天色,如果不是已经下午,他可能想马上就去大车。他夸天音聪明,能想出这个办法好来,只要能让他爸爸病好,别说演一场戏,就是天天在那里唱,他都愿意。   白无戏让白英台马上跟天音联系,明天就到乡下去演出。白英台觉得太仓促,天音却说来得及,正好她爸爸也回来,能开车送他们下去。
  白英台考虑到爸爸的身体,怕他吃不消,建议是不是过些天再去,白无戏很急,他说他没事,吃药好多了,明天把中药装在保温杯里带去,按时喝就行了。既然这样,白英台也只好顺着他,觉得路不远,天音的爸爸又开车送下去,演一场戏的时间也不久,应该也不会太劳累。白英台还抱有一种乐观的希望,说不定这场戏演下来,爷爷认出爸爸,爸爸一高兴,病就不药而愈呢。
  白无戏兴奋过头,晚上睡不着,久不久起来看看那些行头,检查演出的道具,其实也没有多少道具,就是一把二胡,一只木鼓而已。他总是设想明天的情景,将在新城的剧台上演《梁祝》还是在路上,又有可能是在田野上。他早就想好了演《梁祝》十八相送选段,那是白采茶和王书一当年常常演的,他相信,只有这场戏才是最能唤醒王书一的神智。其实呢,白无戏对这出戏也是熟而又熟,不知何故却担忧明天不能演好,睡不着,躺在床上背一下戏词,然后又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小唱一下。他不睡,白英台也睡不着,时不时起来陪他。父子俩几乎一夜未合眼。
  齐谷带着天音,林梅,唐姗来接他们。
  到了东平镇,齐谷的朋友老南已经在镇政府大门口等他们,老南在镇政府工作,有他带领到大车,很多事情就容易办妥。
  老南跟当地人说,他们来乡下演一出古装剧,是媒体要做一期专题,以怀念曾经在民间最乡土的采茶剧。齐谷扛着一台摄影机站在老南身旁,也很有吸引力。天音暂时先当记者,在老南的引导下去采访几个老采茶剧迷。然后,他们也乐意配合,帮敲鼓,拉二胡,打木拍。
  戏场定在新城的剧台。几个当地的年轻人帮忙挂起了彩布,演员在后台化妆的时候,那几个老戏迷就先敲锣打鼓,用二胡拉一曲《梁祝》。
  有些老人和孩子聚在旁边看白无戏他们化妆,现在在乡村成长起来的这批孩子已经很少看到这样的场景,当他们看到白无戏也化妆就笑起来,嘻嘻哈哈乐成一片。
  白无戏的妆画到一半,体力不支,天音发觉他直喘粗气,就紧张了,问他怎么样。白英台把保温杯里的药拿来给他喝,让他先休息一会。白无戏昨晚没休息好,又坐空调小车,晕车,状态不太好。老南跟这里的人熟悉,到村里人家去给他弄了一碗蜂蜜水来,喝下去舒服点。
  本来白无戏是和天音搭演,扮演祝英台的,现在看来,他是演不了了。
  “我来吧。”白英台坐下来化妆。那些孩子们看到又来一个大哥哥化妆,又哈哈地笑得更欢。
  白英台注意到,他爷爷来了,那个叫泥团的堂兄弟也跟着来了。
  王书一在剧台前站了一会,就飞快地走到剧台上,然后也坐到桌子前去,也要化妆。天音刚想帮他化妆,他自己拿起眉毛,照着镜子描起眉来,动作娴熟。他从镜子里看到挂在后面的帽子,被吸引过去,拿起来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再高高兴兴去照镜子。扮成书童的林梅和唐姗一起帮天音弄头发,小心地戴帽子。
  王书一打量他们四个人,突然看明白了,指着天音说:“你是梁山伯。”
  天音笑了:“是。”顺手把白英台往他面前一推,“这是祝英台。梁山伯送祝英台回家。”
  “呀?”王书一两眼一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明白自己是谁了:“你们是梁山伯,祝英台,那我……我是马文才?我是马文才。呵呵……”
  他傻笑着,跑下剧台,从后门出去了。
  这样一来,天音和白英台都呆了,原来的计划被打乱。他们原想,在戏台是演《梁祝》,把王书一引上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梁山伯,那么,只要他上台,天音就悄悄退下,让他和白英台演,借戏中祝英台的角色趁机把奶奶白采茶和他的故事唱给他听,以唤醒他的记忆,再告诉他爸爸白无戏是他的儿子。
  现在他把自己当成了马文才,该怎么办?
  白无戏本来坐在一张椅子上打瞌睡,泥团喊了一声“爷爷——”把吓清醒了,站起来,跟着王书一出了新城后门。
  白英台怕爸爸有什么事,也跟着去。天音他们也都跟着出去。齐谷和老南看到这阵势,也担心王书一和白无戏会出什么事,一个老人一个病人呐,不得不跟去。
  王书一在田野间走走停停,他很惊恐,自己竟然是马文才。
  白无戏走到田埂上就累得腿发软,眼看王书一和白英台他们就在不远处,可他已经走不动了,只能坐在一个小坡处休息。齐谷让老南,林梅和唐姗先照应着白无戏,他到天音那里去。
  白英台站在离王书只有一小块田的地方。
  禾谷早已收割,田野间是一片空旷,王书一在田里面转来转去,泥团站在田边,看着天音他们,好奇又有点害怕,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紧紧跟着他的爷爷。
  “泥团,你有办法吗?只要能让爷爷像以前那样演梁山伯,他的病可能就会好了。”白英台跟泥团说。他认为泥团和他天天在一起,肯定有可以沟通的办法。
  泥团看看他的疯爷爷,笑了,“我爷爷天天演梁山伯,也不见他好。”
  白英台也没辙了,看天音。天音正在看着王书一,好像在想什么。
  “英台。你爷爷现在既然能知道自己是马文才,那说明什么?说明这也是刺激他清醒的一个痛点吧。”天音隔着田跟白英台说。
  王书一听到天音叫白英台的名字,猛地转过头来看她,问她:“英台,英台呢?”
  天音指指白英台,“那。”
  白英台看着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的王书一,好像呆了,眼巴巴看着天音。
  天音脑子转得快,小声提醒他:“快点,叫他山伯,把他引回角色中,戏就能演下去了……”
  然而,白英台却突然对王书一说:“我是采茶。”
  王书一立即就刹住脚步,一脸迷惘。
  白英台让他看天音,“他有急事要回家,不能演山伯,陆天芳团长让我来请你救场。你来演梁山伯吧,你演得很好……”
  在场的很多人都吃惊地看着白英台,不知他为什么会用这种方式和王书一交谈。
  “采茶……”王书一小声念叨这个名字。
  “对,白采茶。”白英台又把这个名字重复了几遍。
  “白采茶。”王书一念着这个名字,慢慢往前面走。
  白英台也慢慢跟着他走,跟他说话:“你是王书一,我是白采茶。王书一是梁山伯,祝英台是白采茶。你们有一个儿子,叫白无戏。你看看,那个就是……”
  白英台让王书一看白无戏。
  白无戏感觉到他们在看自己,便站起来,迎着王书一的目光,期待着他能记起往事。
  “采茶,儿子叫白无戏……跟你姓白,对,不能跟我姓王。朱瑛要是知道了,她的脾气你是不知道的,暴风骤雨,我很怕她呀……我实在害怕她……”王书一小声说。
  “不用告诉朱瑛,她不会知道的,只要你知道白无戏是你的儿子就可以了……”白英台又说。
  王书一看着白无戏,突然摇头,果断地说:“不对,不对,我儿子白无戏小小的,没有这么老。他这么老,不是……”王书一比划着回忆说,“无戏这么高,脸白白嫩嫩的,眼睛大大的,笑起来好看,人们都说他比陆天芳陆团长的女儿陆婷还漂亮。演戏,他还扮小姐的小丫鬟……”
  白无戏听到王书一这番话,泪流满面。
  王书一记起小时候的白无戏,但突然间他又忘记了白采茶,又切回迷糊状态,完全进入他自己是梁山伯的世界,那个世界别人不懂,也进不去,只有他一个人才能体会到的快乐,完全忘我的境界……
  白英台还想过去跟他再说什么。白无戏叫住他:“不用去了。”
  “爷爷只记得小时候的你……”
  白英台感到有点遗憾。
  白无戏却面带微笑。
  那個穿着又脏又旧的戏服的老人,在田野间,挥动长长的水袖,边舞边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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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渺小的芥菜种  也有一出精神的小喜剧  它阅历过多少人世沉浮?  老妇人继续思想着  她一生的奖赏,是除了睡眠  便是永不停止的双手  她对命运有重复的絮语  穷人家的孩子  对劳作的严格分工  是卑贱中尊严的法则之一  她也深知她的女儿  虽怀抱精神痛楚  体味无数失望  仍保有经常的快乐  那淡淡的尘世之爱  “妈妈,走吧!  回去的路途  将是向上的,离星空也更近”  女儿对虚弱的母亲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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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早晨,有着薄雾的宁静  南北市河有看不见的流淌  而我则感到了白蚬湖在清风中的微疼  这是我的忧伤之药,浮萍的妹妹  我以细小的喊叫,请求波浪,请求  晨光的触须,假想的船娘  请求白蚬湖遮住我的双眼  我有一颗微湿的心  为了在这晨曦来临之时醒来  我与上述的事物一起喊醒我自己  就这样,这个清晨从我自己内心的针尖开始  幽暗中的醒  往上一段是我的犹豫部分,幽绿、诗意  再往上,遇到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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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店铺打烊,四周的市声退去  而灯火依然密集  人在河边,同样荷着二三灯火独行  我因此成为捡灯光的人  捡走霓虹灯、白炽灯、日光灯  捡走橹声、低语、月亮之梦  捡走廊檐下的影子、折向河面的灯火  周庄的午夜,人们均已入睡  只有我在沿河漫走  还有一条后门的船影  还有一扇秘密合拢的小窗  还有一河的水流向南  这些我都无法捡走,这些是周庄永远的财富  整夜地,我独行,徘徊  整夜地,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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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来到夜里。  在西湖,它的语法被一排低垂的柳树所 掌握。  一对情人,来到树下为它修辞  他们放慢了语速  谈论俗世,爱,时间与湖水。  此时的语法,削弱了强硬部分  ——“看这水,无尽地荡漾……”  她的空腔里,藏有一个叫西湖的名词  有时,她的魂魄落在其中  等待一棵低垂柳树的细节描述。  有时,她把西与湖拆开,中间放入情爱  等待语法柔弱下去  等待一个个词语从柳梢跳下来,跳下来。  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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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我拖着若干斤心思到西湖。  漫步走到白堤时,心思又多了几斤。  我把身体的阶梯放下,最后一级放到右边堤 岸上  我的心思一级一级地向下——  浅近而安静的湖水接走了我部分心思。  远望宝石山,发现它也有若干心思  它的心思一份分给了它的姐妹一弯朔月  一份分给了一颗孤独的星辰。  朔月与星辰,一对多么遥远的脸庞  她们从遥远的天边爱过来——  爱一份心思,爱一座夜塔,爱一汪湖水、 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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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您看见的  十字路口。一盆火  如何在我头顶撕心裂肺  爸爸,您看见的  一只瓦盆,如何在我膝前  炸雷一般哭得粉碎  我不知道,这一把黄土  浴火而生的瓦盆  以最尖锐的方式重归黄土  是否就会成为大地  最坚硬的,那几根骨头?  我不知道,古老的风俗  为什么要如此决绝和残忍  爸爸,被儿子拼力摔碎在家门口的  是我们父子,谁不弃不舍的心?  我们说好的,再过短短30年  爸爸,我还要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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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秋天  是万物的收藏与诞生  就像一棵树,究竟  要熬过多少时光,才能为大地  披起过冬的衣裳?你看  他正捧出所有的枝叶与果实  让秋风染红。又把自己  猝然,交给了秋风  如果,果实真的是大树的眼泪  那么,我就是父亲  挂在脸颊上最后的一滴泪珠  站着活,也站着死  人间延绵不绝的逝去与新生  今天,农历八月二十一  是我的生日。43年前的今天  爸爸,我们第一次在人世见面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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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今夜二七  您下楼已经14天了,还没有回来  纸钱在火盆里飞。火焰  是我燃烧的泪水  这些天,我没有上床,也没有更衣  我脱不下自己的原罪  您曾带我走遍天涯,我却  没来得及在床前伺您一碗汤水  甚至一粒米  现在只有每夜,翻检您留下的文字  “生也淡然,死也坦然”——  冰凉的纸上,您的指纹  依然如旧,温暖着我的指纹  小小的屋子,空旷得如同人间  哪里都有您,哪里也看不见您  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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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到中秋使人愁  爸爸,坐在您的遗像前  生命,有时比一截烛光还要苦短  比月亮再圆一次,还要艰难  四面皆墙。儿像一只乌青的小兽  在巨大的黑暗里,痴念被月光洗白  想起去年的今夜  就着黄花,轻举杯盏  我们父子对饮  明亮的欢喜,一直灿烂到心碎  爸爸,您最自豪的  是曾亲手教会了我3500个汉字  现在,在这3500级台阶上  儿子正用所有的坚强和温暖  手筑一架接您回家的云梯  月亮,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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炫目的蔚蓝——突然坠落  我看到,街道两边  树叶闪耀,绿油油的光  这细碎的光泽,层次错落  我突然有点忧伤  大地辽阔,山河静美  我一边怀疑  脂肪堆积的肉体  一边颓废  鸡飞狗跳的日子  时光杂乱无章  留我身上的旧时光  短暂而迷幻  如同手机静默的屏幕  浮游于  遮蔽与绚烂之间  生活在小镇  我变得清心寡欲  每天拖着  臃肿的身体来回徘徊  古道上,走来的是一辈新人  想一想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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