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冤家陈鲤庭和赵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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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0年10月20日出生的陈鲤庭,是一位学者型的百岁导演。他理论与实践双管齐下,是杰出的艺术家,也是严谨的组织者和领导者,艺术成就包括话剧和电影两个领域。他创作于30年代的街头短剧《放下你的鞭子》,一直演到美国白宫,罗斯福夫妇是他的观众。1942年在重庆执导的话剧《屈原》,更是中国话剧艺术史上的重大成果。《夜光杯》、《魔窟》、《钦差大臣》、《结婚进行曲》、《复活》等,每一台话剧都体现出他的独特艺术追求——《结婚进行曲》运用红蓝色脚光的强烈对比和变化,造成强大的控诉力量;《复活》运用壁灯的明暗闪烁和交替出现的不同音乐,烘托出主角巨大的内心冲突;《钦差大臣》运用四面空空的“空间舞台”和适度夸张的“形式演技”,斩断了与传统写实主义的联系;而《屈原》,他用了史无前例的绝招,在舞台下设立交响乐队,使“雷电颂”达到更加振聋发聩的效果……
  30年代就加入中国左翼戏剧联盟的陈鲤庭,曾组织并主持“骆驼演剧队”,从事进步的学校剧运和工人剧运,并在上海《晨报》、《民报》上撰写大量戏剧、电影评论文章,翻译介绍苏联的电影理论,直至写出中国第一部电影理论著作《电影轨范》。
  1946年后陈鲤庭相继任中电二厂导演、上海昆仑影业公司艺委会主任兼导演,编导了批判现实主义影片《遥远的爱》、《幸福狂想曲》(与陈白尘合作编剧)、《丽人行》(与田汉合作编剧)等,艺术风格清丽、细腻、流畅,广受好评。
  建国后陈鲤庭导演了《人民的巨掌》和《劳动花开》两部电影,创办并主持上海电影文学研究所,1957年后任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厂长兼导演、上海电影制片厂艺委会副主任兼导演。60年代筹拍《鲁迅传》、70年代筹拍《大风歌》均因政治原因未果,成为他的终身遗憾。
  陈鲤庭是历届全国文代会代表,历届全国文联委员,中国影协第一届委员、第二至四届常务理事,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胡锦涛总书记亲自为他颁发“中国突出贡献话剧艺术家”金奖。
  此时此刻,阳光兴奋地透过上海复兴西路上一幢老式洋房六楼的玻璃,欣然勾画出一个百岁老人的轮廓。只见书桌上有一只造型很别致的铜质烟灰缸。对于烟瘾极大的陈鲤庭老先生而言,这只烟缸已经成为他的密友,因为这本来就是密友赵丹送的。这两位合作过多次的“艺术疯子”,好过吵过,彼此欣赏、敬重、惺惺相惜……陈老拿过还剩半包的中华牌香烟,抽出一支,熟练地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一口,再慢慢吐出,烟雾顿时弥漫开来,他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往事却越来越清晰……
  
  三次银幕拍档
  赵丹和陈鲤庭的第一次银幕合作始于1947年的《遥远的爱》,陈鲤庭的电影处女作,两人相当默契,艺术上互为补充。
  当时赵丹刚刚在情感上遭受了一次重大的打击,郁闷的心情与影片中失败的男主人公差不多,甚至更厉害。《遥远的爱》中男女主人公的分手是因为爱情已经死亡,分别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赵丹与妻子叶露茜却彼此仍然相爱而无法破镜重圆,只能被迫痛苦分手。所以陈鲤庭毫不犹豫地请当时名气和演技都属一流的赵丹主演《遥远的爱》,配上年轻漂亮的秦怡。“老戏骨”赵丹在表演上的确游刃有余,一根司迪克在他手上能翻出不少花样,表现出角色在不同规定情景下的不同心理特征。陈鲤庭曾经对他说:“你能不能贡献点创意给我们啊!”虽是笑言,却也是真话。
  《幸福狂想曲》几乎是紧接着《遥远的爱》在同一年问世的作品,可见当时37岁的陈鲤庭精力和创作力都极其旺盛,拍摄速度也出乎意料的快,这在他是绝无仅有的。
  这是一部泪水多于笑声的电影,也可以说是最早与减肥有关的中国电影,但并非为了追求时尚,而是挖掘出了草根阶层的血泪和忧愁,真实表现了来上海谋生碰得头破血流、最后只好哪里来回哪里去的穷苦“麻雀”。
  国民党控制下的“中电二厂”要筹划“勘乱电影”,陈鲤庭就和他的老搭档、编剧陈白尘相约在法租界的一个咖啡馆,“狂想”出一个勘毒品的乱和卖“消瘦丸”的故事。“减肥”的确是当时上海阔太太们的一种摩登,但是大多数穷人的现状却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当《幸福狂想曲》剧组在上海的马路上拍戏时,正遇一支游行队伍,拉出的横幅标语和喊出的口号都是:“我们不是杨女!”原来,国民党搞了个实验,把一个叫“杨女”的女人关在一个玻璃房里,让人们随时可以看见她。杨女不吃东西,照样活着,而且苗条漂亮,意思就是叫穷人不要为米价上涨而造反,饿不至于死……此乃国民党精心挑选的形象大使,提倡“减肥”的活广告,难得他们“狂想”得出。“反饥饿”游行与陈鲤庭正在导演的卖减肥药的戏同时在一条马路上进行,真是太有意思了,这本身就是一种讽刺!
  当时只有32岁的赵丹,生长环境和该片中的主人公也差不多,就是那种上海的窄小弄堂,所以对扮演被生活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的小人物有切身体会,而且经历了情感灾难,正是痛苦落魄之时。他放浪形骸不修边幅,脚上的袜子常常不成双,家里的床也是破的,活生生就是一个“志海”,唯一的不同就是他家里放着画素描写生用的石膏像。陈鲤庭在导演《遥远的爱》时已经充分领教了他的演技,加上赵丹此时此刻的生活状态与角色颇为接近,于是他们就有了第二次合作。这对陈鲤庭和赵丹来说,都是一种幸福:赵丹可以为陈鲤庭的第二部电影加分,而陈鲤庭则为赵丹觅来了一个“天使”,给他吃了一粒“幸福软糖”。
  这个天使和幸福软糖就是当时只有22岁的黄宗英,在《幸福狂想曲》里演年轻寡妇月华。
  赵丹对黄宗英基本上是一见钟情,影片中他们演情人,事实上她已经成了他心目中的“甜姐儿”。当摄制组将解散时,赵丹把黄宗英请到家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并且数次挽留要告别的黄宗英,谈不尽的电影艺术、演员修养和现实主义表演方法。到了不得不分手时,赵丹忽然孩子似地拉住黄宗英,冲动地说:“我不能离开你。生活中再也不能没有你,我们不可能分开了,你必须做我的妻子!”就像他当年一把抓住刚与别的男演员演完爱情戏的叶露茜说:“从今以后,我不愿再看见你做别的男人的情人,哪怕是演戏,除非是跟我!”
  望着赵丹那双真诚、期待的眼睛,黄宗英果断地说:“好,我回北京办离婚手续!”于是,用黄宗英的话说就是:《幸福狂想曲》变成了“幸福进行曲”,两个心心相印的人成了一对夫妻。这是陈鲤庭做的好事,他几乎每部戏都会推出一个新人,而且每每使作品成为鹊桥。
  陈鲤庭拍电影喜欢把什么都设计得很仔细,不像有的导演喜欢让演员随便发挥。黄宗英虽然觉得不习惯,但她不折不扣地照办,直到陈鲤庭点头OK。但赵丹就不同了,他更喜欢即兴发挥,不愿意戴上镣铐跳舞。一次在马路上拍赵丹、顾而已、黄宗英三人兜售“消瘦丸”的戏时,赵丹对某些细节的处理大概超出或者偏离了陈鲤庭的设计,发生了分歧。两个30几岁血气方刚的艺术家先是各述其理,却都无法说服对方,而且互不相让,固执己见,然后就声音越来越响,火气越来越大,吵得不可开交。于是执着碰执着,火山爆发了。最后,陈鲤庭一语惊人:“下次再请你演我的戏就不是人!”赵丹则针锋相对地回敬:“下次再演你的戏就不是人!”拍摄只好暂停,一直闹到“中电二厂”厂方。大家叫黄宗英出面调解,因为这时候大家已经看出一些端倪,明白只有以黄宗英的柔才能克赵丹的刚。黄宗英却平平淡淡回一句话:“别去理他们,吵过了他们自然会好的。”果然,两人冷静下来后,各退一步,也就海阔天空了。戏拍完,陈鲤庭已经忘记之前的气话,对赵丹说:“我下次导戏的时候再请你来演噢!”赵丹也未有丝毫犹豫就首肯了。两人于是冰释前嫌,惺惺相惜,再次愉快合作。先冲突,后和好,这是吃苦后的甜,是更高层次的“和谐”。
  其实,陈鲤庭与赵丹的争执,内核可能就是电影与戏剧的冲突。作为已经编过一本电影理论著作、看过无数电影、写过无数影评,而且已经有过一次拍片实践的陈鲤庭,深知电影与戏剧的不同。拍电影,表演必须在导演限定的范畴内进行;而舞台上的每一场戏剧演出,演员都相对拥有更多的连续性表演自由。赵丹正是戏剧表演的高手,电影表演有时候并不能让他过足戏瘾。这种把握表演分寸感的问题非常微妙,不是一下子能说得清楚。陈鲤庭在重庆的时候就一直在探讨这个问题,所以他在成功导演话剧《屈原》之后,写出了份量很重的文章《演技试论》。
  陈鲤庭对赵丹是发自内心的欣赏,佩服他是真正的艺术家。后来,赵丹与周恩来也有过争论,为了对《达吉和她的父亲》的不同看法。赵丹认为从小说到电影改坏了,有的地方不符合人物的行为逻辑。周恩来知道后,就把小说和电影都看了一遍,却说电影改编得不错,有教育意义,时代感比较强,场景选择得更广阔……赵丹当场就跳起来,表示不同意总理的意见。周总理说:“你赵丹是一家之言,我也是一家之言嘛!”赵丹这才作罢。陈鲤庭对赵丹直竖大拇指,用今天的话就叫“牛”,居然敢跟总理争论,他就做不到!而赵丹也对陈鲤庭钦佩至极,看过剪辑好的《幸福狂想曲》成片后不得不服陈鲤庭导演手法的高明,所以尽管拍镜头时会发生一点小摩擦,赵丹依然愿意演陈鲤庭导演的戏。
  与赵丹言归于好后,陈鲤庭自然也会反思,如何在现场更好地发挥演员的主观能动性,最大限度地挖掘演员的表演潜质,当然这又是一个课题了。也许就因为陈鲤庭要思考的东西太多,他太投入、太兴奋了,以至于出门扬招出租车或三轮车时,竟然还沉浸在拍摄现场的氛围中,只见他头低垂、手高举,大喊一声:“开麦啦!”车夫们却不理他,路人则把他当疯子。这是陈鲤庭的“狂想”,也是他的幸福!
  陈鲤庭认为,他解放前导演的三部电影中技巧最熟练灵活的就是《幸福狂想曲》,可惜原拷贝没有保护好,大约已经损坏或者消失了,所以到现在没见出过DVD,其它两部都有。这对中国电影和陈鲤庭本人都是无法弥补的遗憾和损失。
  赵丹果然与陈鲤庭尽释前嫌再次合作,这就是《丽人行》。
  这部充满爱国热情的影片,既有田汉热烈奔放的特点,也有陈鲤庭清丽细致的风格,在导演艺术上是一部达到一定水平的精心之作。它一切都经过精心设计,尤其是细节的处理真实贴切,赋予影片鲜明的时代色彩。在环境描写、场面镜头的分切与组合、人物造型与动作设计上,陈鲤庭无疑更老练和成熟了。
  陈鲤庭让富有苍桑感的上官云珠扮演女工金妹,高贵典雅的沙莉扮演知识女性梁若英,已经有过一次合作、聪明能干的黄宗英扮演革命新女性李新群。然后,配上与黄宗英新婚不久的赵丹,却不与她演一对,而演梁若英的前夫、革命者章玉良;请蓝马演绎戏份颇重的梁若英老公、汉奸银行经理;再搬来“银幕雄狮”张翼当金妹的丈夫,周伯勋之子周峰演李新群的进步丈夫。演员阵容强大,自然能一一体现角色的性格。
  赵丹与陈鲤庭继续认真敬业,一丝不苟。在拍摄赵丹与沙莉分别多年重新相见那场戏的第一个镜头时,大家都显得特别慎重。当摄影机位置确定、灯光全部布置好、陈鲤庭就要喊“开麦拉”的时候,现场还有个别照明工人和道具人员在走动,赵丹突然提出需要静一会儿酝酿情绪,就像两个运动员在比赛的关键时刻,其中一个要求对方稍等片刻发球,这里还没准备好。于是陈鲤庭只好宣布暂停,全场马上变得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赵丹轻轻地对陈鲤庭说:“可以了。”结果这场戏拍得极为顺利,一气呵成,陈鲤庭很满意,演员们也感觉特别好。
  
  两次合作未遂
  解放后,陈鲤庭拍出《人民的巨掌》和《劳动花开》两部电影之后,没有再执过导筒——不是不想,而是不让。而赵丹,全国观众期待他重上银幕,领导和艺术同仁们对赵丹更为关爱,他们顶住重重压力,排除种种困难,希望赵丹再显光彩。柯灵编剧、黄佐临导演的《为了和平》,由赵丹和白杨分别饰演男女主角。同一年,上影厂筹拍明朝名医李时珍的传记片《李时珍》,请陈鲤庭导演,赵丹主演,这对“冤家”又将合作,甚为欢喜。赵丹重又燃起创作热情,为深入角色如痴如狂,在家中大练书法,大画特画国画,寻找古代文人雅士的感觉。他自幼就跟着父亲习练字画,10岁左右就能为店家写斗方匾额,在上海读大学时不听长辈的叮嘱,弃学法律而选择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国画系,师从黄宾虹、潘天寿等习画山水,临摹一张工笔手卷花了一学期!吴作人曾赠他一幅字:“一门歌舞,两代丹青。”艺名“赵丹”即出自此,可见其艺术修养之高深,演李时珍非常合适。陈鲤庭则全心全力搜集资料,研究中医理论,不知做了多少准备,写下多少文案。后来,忽然通知陈鲤庭停止工作,另请沈浮导演接手。为什么?组织决定,没有理由,其实是因为陈鲤庭当时组织的一些学术研讨活动犯了“天条”,与火热的大跃进运动“背道而驰”……陈鲤庭只能坦然退出,但无法忘怀主演李时珍的赵丹。沈浮和陈鲤庭是多年知交,他不愿轻松摘桃,因为这是对老朋友的一种心灵摧残。就在领导和好友都为难的时候,陈鲤庭微微一笑打破了尴尬。他与沈浮促膝深谈了一次,竭力说服沈浮代他好好用一用“开麦拉”这支笔。陈鲤庭把为拍《李时珍》而收集的全部资料毫无保留地移交给了沈浮。如此,沈浮还有什么理由不接?这是陈鲤庭捧给他的一颗赤诚之心,即使为了老朋友,他也要尽心尽力地完成拍片任务。而赵丹,又成功塑造了一个光辉的银幕形象——一代名医李时珍,有人甚至认为比他演的武训更为出色,遗憾的是失去了一次再与陈鲤庭合作的机会。
  《李时珍》对陈鲤庭而言如过眼烟云,他手一挥,这算不上什么。于是,他又把焦点对准了鲁迅,他要拍一部表现这位“中国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巨人,空前的民族英雄”一生的大作——这才是他不做出来不罢休的一件大事!
  陈鲤庭非常崇敬鲁迅,早在二三十年代,凡有鲁迅的新作问世,他必读。内山完造书店是他经常光顾的宝地,有一次甚至巧遇鲁迅,但当时的他只能远远地瞻仰。所以,把鲁迅的一生搬上银幕是他的夙愿。1960年,文化部计划拍摄影片《鲁迅传》,预定在1961年9月鲁迅诞辰80周年时公映。天马电影制片厂立即正式立项筹拍,整套班子都已搭好,力量雄厚,非同小可:陈鲤庭担任导演,于伶担任历史顾问,于蓝饰许广平,孙道临饰瞿秋白,蓝马饰李大钊,于是之饰范爱农,石羽饰胡适,谢添饰阿Q。白穆当时与影帝金焰、编剧肖温等正在青海察尔汗盐场体验生活,抓一个反映女子采盐队感人事迹的现实电影题材,突然接到“即返沪”的电报,原来陈鲤庭觉得他的脸型有点像段祺瑞,就把他紧急招回。还有蒋天流,陈鲤庭也让她扮演反角——北师大女校长杨荫榆,还特地给了她一整套《鲁迅全传》,让她仔细研读。共同参与的著名演员还有卫禹平、韩非等等。
  扮演最重要角色“鲁迅”的则是大名鼎鼎的赵丹,他和陈鲤庭吵过好过,《李时珍》时擦肩而过,现在终于可以第四次成为拍档了!
  一切准备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周总理十分关心《鲁迅传》的创作,1961年,他在中南海亲自接见主创人员陈鲤庭、柯灵等人,明确指出:“鲁迅一生经历了清朝、北洋军阀、国民党三代。通过拍摄鲁迅的电影,得以收集三个朝代的史料。上集要写到袁世凯,我对袁世凯不熟悉,但北京有熟悉袁世凯的老人,可以访问。下集中如果出现蒋介石,我可以向你们提供资料。两次国共合作,我和蒋介石的来往不少,对他比较熟悉。不要因为他们是人民公敌就不敢碰,挖出‘封资’的老根子才不会割断历史,可以教育后代。”他还指示:“影片以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中对鲁迅的评价为纲,写瞿秋白和鲁迅的战斗友谊,创造社、太阳社与鲁迅的笔战可以接触一点,某些犹健在的人物一般用假名,除了许广平……”1961年5月1日晚上,毛泽东主席在上海视察时也接见了赵丹等艺术家,热情而风趣地笑对赵丹说:“上次你演《武训传》是剃了光头,这次演《鲁迅传》却是要留头发的。”赵丹一下子释然了,放松地对着毛主席哈哈大笑。当天他激动得夜不能寐,提笔给远在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学习的儿子赵茅写信,告知受到毛主席接见的心情……
  但是,要如此全景观地表现鲁迅的一生,难度很大,既要对历史和人物负责,又不能搞得像纪录片,所以《鲁迅传》的前期工作进行得相当慎重,以至于时间拖得很长,剧本要听取来自各方面的意见,改了又改,上集电影文学剧本完成后在一些文学杂志上公开发表。
  赵丹看了前几稿后曾跟《马路天使》时就合作过的老朋友钱千里说:“没戏,像报流水账。”陈鲤庭、、赵丹等等都很痛苦,就想尽办法加强戏剧性,比如鲁迅和许广平的情节等等。他们采访了许广平、李立三、周建人、沈尹默、夏衍、邵荃麟、林默涵、茅盾、阳翰笙、巴金、于伶、瞿白音、张骏祥、胡愈之、李霁野、张天翼、楼适夷、阿英、丁西林、沈从文、冯乃超、欧阳山、苏怡、魏金枝、杜宣、姚蓬子等50几位相关人士,广泛征求意见,整理成册的访谈记录比剧本厚得多。
  许广平提供了许多珍贵的细节:那天学生举行反对北洋政府的游行,在队伍中扛大旗的刘和珍被子弹射穿左胸当场死亡,杨德群和张静淑为了搀扶她和掩护小学生也相继中弹;而许广平因为帮鲁迅抄写《坟》的稿子而未参加那次游行,结果逃过一劫。这让陈鲤庭在表现这段情节时有了更为丰富真实的现场感。
  还有,有次鲁迅去看瞿秋白,车还没到,他就在马路边上席地而坐等车;白色恐怖严重的时候,瞿秋白住在鲁迅家里,鲁迅有次回家时故意脱下鞋子拿在手里,悄悄地上楼,不发出一点声音,然后打开门吓瞿秋白一跳。鲁迅就为了获得这瞬间的快感,说明他挺有幽默感的,并非人们概念中的那样一直昂首挺胸、横眉冷对的样子。陈鲤庭和陈白尘高兴极了,一心一意要把这两个细节加到电影里去。却不料后来这竟然成为他们的罪状,“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赵丹和陈鲤庭一起为这事挨斗,说他们诋毁、丑化鲁迅……
  而作为兄弟,周建人无疑对鲁迅的生活习惯更为熟知。他提供了一个与鲁迅烟瘾有关的趣闻。鲁迅烟瘾很大,一天要抽50支,尤其是晚上,不停地抽。他住在大陆新村时整夜写作、整夜抽烟,有一次小偷跑进来,想等主人睡后偷东西,不料一直等到天亮,鲁迅还没熄灯睡觉,屋里烟雾腾腾,小偷失望至极,就恶作剧地在灶间内拉了大便而去……陈鲤庭听得这个笑话甚为欣慰,他所崇拜的鲁迅先生原来与他同为烟枪,烟瘾有得一拼,以此为荣。
  为了进一步走近鲁迅,陈鲤庭、赵丹他们赴鲁迅故乡绍兴体验生活。1960年、1961年去了两次,访问了昔日闰土的后代,踏遍了绍兴的山山水水。从百草园、三味书屋,到划乌篷船、听社戏、偷豆子、糊风筝,赵丹都细心琢磨。他似乎又回到了童年,去洋楼下面捉蟋蟀,并买了蛐蛐罐和蝈蝈笼……这些剧本上没写到的细节,却都属于赵丹想象的范畴。他认为,想得越具体、越丰富,人物才能越饱满,他把鲁迅一辈子的遭遇理了几遍,力求做到举手投足、言语顾盼都像鲁迅。赵丹说,他要将鲁迅还原为“可爱的有乡下人气的天真长者”。
  为了使自己从精神到行为更像鲁迅,赵丹几近疯狂,他等不及人物造型图出来就一头钻进上影厂服装仓库,自己去搜寻鲁迅那样的从里到外的衣裤鞋袜。他把一身“鲁迅的衣裳”穿回了家,想用这种方式体验鲁迅的日常生活习惯。他先是把家里变成“鲁迅的书房”,仅有的一张写字台上摆满了鲁迅用的毛笔、墨盒、八行红格纸,还有浆糊、竹条、瓦片、风筝。他认真地练着手艺,觉得鲁迅既然热心于木刻版画运动、时常亲自动手装订书籍和画册、补裱残旧古书等,那么其手工必是很巧的,肯定糊得一手好风筝和带红眼珠的兔子灯,这样可以避免仅仅表现他写了又写的乏味。从此,赵丹只用“金不换”毛笔写字;抽香烟都抽到根;而且,除了用小酒盅喝绍兴黄酒,不再喝其它的酒。
  后来,赵丹又主动要求单独给他一个房间,便于研究关于鲁迅的资料,为表演做准备。陈鲤庭就把他安排在上影招待所四楼面朝东南的大房间,让刚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的任申、冯笑、孙永平等青年演员配合他排练。于是,赵丹把这间房子布置成鲁迅先生的卧室兼书房,暂时没有了家的概念,暂时忘记了黄宗英和儿女们,吃、住都在这间斗室里。“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赵丹把自己关在里面,翻阅了大量有关鲁迅的资料和专著,反复思考鲁迅的一举一动,仔细琢磨鲁迅的形象,自己化妆。其实他的脸型和鲁迅并不一样,他比较圆一些。于是他就减肥,硬把自己饿得颧骨突出、两腮瘦陷,脸就显得长了,加上留起鲁迅式胡子、穿鲁迅式长衫、学鲁迅式腔调。渐渐地,他真的越来越像鲁迅了,不仅是相貌、装束,而且在神态、气质上都惟妙惟肖。至于用毛笔写诗,在一张又一张的宣纸上涂画,寻找感觉,则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比起《李时珍》那时候的疯劲,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鲤庭和赵丹都同意当时周扬定的调子:“不要把鲁迅的起点定得太高。要把他写成个文学家,不要写成个政治活动家。”1961年,赵丹在北京还为《人民中国》杂志撰写了一篇文章:《艺术家要用自己的语言说话》,其中删节了毛主席对鲁迅的三个“家”、五个“最”的高度历史评价。他当时在笔记本上写道:“无论如何不能抱着主席夸赞鲁迅的几个伟大去创造角色,那就糟了,必须忘掉那几个伟大。”其实这也正是陈鲤庭考虑的。为了这句“反动透顶的话”,赵丹在“文革”中差一点被活活打死。赵丹后来在他自己的书《地狱之门》中写道:“我说‘必须要忘掉几个伟大’,不过是演员如何进入角色的技巧途径而已,与对领袖的尊重与否是完全不搭界的。”
  《鲁迅传》经过三年的筹备,终于渐趋成熟,每个人物的定装照都出来了,只等陈鲤庭一声“开麦拉”。赵丹是个急性子,一再催促“该上场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即将宣布正式开拍的1963年3月初,陈鲤庭垂头丧气地赶到摄制组,给大家带来一个“噩耗”——辛辛苦苦筹备了三年的《鲁迅传》停拍!这个晴天霹雳打得大家晕头转向,尤其是陈鲤庭和赵丹。这时候的赵丹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一阵发黑,耳边一阵轰鸣。为什么?他抓住陈鲤庭想知道究竟。为什么?陈鲤庭也想问,但他只会摇头,无奈地告诉大家,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石西民支持拍《鲁迅传》,可是他的上级——市委书记柯庆施提出的口号是“大写十三年、大演十三年”,由于鲁迅不是解放后的新生事物,这个选题就被“派斯”了!
  赵丹痛哭流涕地剃去留了很久的鲁迅式胡子,颤抖着脱下随时可以入戏的鲁迅式长袍、布鞋,黯然地离开那间几乎已成他生命一部分的斗室。他打电话给张瑞芳说要跟她谈谈,可是张瑞芳等了他很长时间就是不见人影。不一会儿,张瑞芳家的电话铃声又响了,她拿起听筒,听到的是痛苦至极的喘息声,赵丹嘶哑着说,他一个人在淮海路上毫无目的地走了一个半小时,已经到了张瑞芳家楼下,却又不想上来和她谈什么了,因为不知道谈什么好!张瑞芳理解他的心情,只能劝他,还是来谈谈吧,心里的郁闷和别人讲讲总会痛快一些。可是,赵丹最终还是默默地离开了……
  如果说赵丹的伤心有点歇斯底里,那么原本就身体欠佳的陈鲤庭则是文诌诌地经受着深度伤害,气得一病不起,长住医院。陈鲤庭的肝病终究会痊愈,但他的心病永远都不可能痊愈了,因为筹拍《鲁迅传》三年未果是他终身的遗憾和伤痛。
  远在北京的周恩来这时候仍然一如既往地在关注《鲁迅传》的进展情况。1963年4月25日,他利用来上海开会的机会,想让赵丹去见他,可是赵丹已被迫去了福州农场,创作一部歌颂现实的新片《青山恋》。周恩来便打电话给张瑞芳,询问赵丹的情况:“听说他心里有别扭,是不是为创作的事情?”张瑞芳回答:“过去他对现代题材不够注意,现在突然去抓十三年的内容,缺乏生活基础。”周恩来关切地问,“那《鲁迅传》还搞不搞啦?”张瑞芳只好如实相告:“导演陈鲤庭还在医院,厂里也没有安排。”周总理明白了,非常惋惜地说:“也不能全部丢了,毕竟已经下了许多功夫。”周总理的话似乎给了大家一个希望——《鲁迅传》将来还有可能开拍……
  1964年,上海文艺界开始了又一轮运动,当时上海的“文化领导”张春桥把斗争焦点对准了《鲁迅传》,因为这个组集聚了一大批全国电影、话剧界的精英。他跑到上影厂,叫嚷《鲁迅传》摄制组是个“烂掉的组”,这个组的支部也是一个“烂掉的支部”!这等于彻底宣判了《鲁迅传》的死刑。赵丹因为要扮演鲁迅,莫名其妙地成了被批判的对象,和他13年前扮演武训时遭到的境遇何其相似。赵丹只能对天长叹:我演鲁迅何罪之有?!直到“文革”结束,甚至直到1980年赵丹逝世前夕,他仍念念不忘《鲁迅传》。在有一年的春节电视联欢大会上,著名表演艺术家白杨、秦怡等等一一献艺之后,舞台上灯光渐暗,雪花飘舞,只见“鲁迅先生”撑着油布伞从远处慢慢走来,站定之后,收伞、灯亮——原来竟是赵丹,哗——全场立刻掌声雷动!赵丹这算是过了一把公开扮演鲁迅的瘾,圆了一小块他的梦……
  “文革”的时候,陈鲤庭、赵丹和大批电影艺术家一样被赶到农场去劳动,陈鲤庭身体不好,不适宜做重活,就叫他负责驱赶稻田里的麻雀。而赵丹身体棒,就叫他挑粪担。陈鲤庭在田梗上遇到吃力地挑着粪担的赵丹,只见他被重量压得弯了腰,舞台和银幕上生龙活虎的那个阿丹不见了,“作孽啊,演技这么好的演员在做这种事情……”他对着一帮老朋友只会摇头。
  前两年,当陈鲤庭得知上影集团终于把鲁迅逝世前一段经历搬上银幕的消息,欣喜莫名、感慨万分:“聪明啊,这样弄省事多啦!”可他还是摇头,狠狠抽一口烟,为他和赵丹的终身遗憾而连连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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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极开展正确的舆论监督,是党报的基本任务之一。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党报的群众工作也面临着一系列新情况、新问题。如何做好新时期党报群众工作,进一步加强党和人民群众的联系,如何充分发挥新闻舆论监督为党和政府分忧、为人民群众解难的作用,如何为快速发展的经济建设和建立和谐社会、文明社会、进步社会服务,已成为当前摆在各家报社面前的一个重要课题。  新闻舆论监督是社会主义新闻事业推动社会主义民主法制的实现和向
无论文化官员还是文化学者,均比较赞同这样的提法:“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一个民族的DNA”。一个民族的存续,离不开两大基因:自然基因和文化基因。两者有其相似性:都是通过传承延续。但文化基因的传播路径比较繁杂,既持久有力,也脆弱易失。所谓持久有力,指的是一种文化可以绵延数千年而基本不变,并且跨越时空,广泛传播。所谓脆弱易失,指的是某种文化虽然优秀,却由于天灾人祸等原因,会忽然中断消失,再无踪迹可觅,引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