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后有微小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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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子生病了。乌漆抹黑,毛茸茸一团的影子。它面向墙角,背对主人,静静地蹲伏在打印机上,给世界展示一个浑圆硕大的臀部。
  樱兰这是头一回目睹影子生病。没想到是那样的,那姿态像在祈祷膜拜,又像冷天冻地里袖着手御寒,或是它怀里孵着偷来的蛋。樱兰再看真切一些,见它双目紧闭,彷彿皱眉,似是用尽全副意志在排解身体的不适。
  眼见影子默默受苦,樱兰不免责怪自己。“对不起啊,都怪我疏忽。”要不是晚上她坐在电脑前浏览人们的脸书时,影子异乎寻常地跃上书桌,再跳到一旁的打印机,刻意占据一个显眼的位置,良久维持这背向世界的,似乎在抗议着什么的静态,樱兰当真不曾意识到它生病了。啊影子,影子啊。她轻声呼唤。影子睁开眼,沉静地以目光回应,让她看见那眼神的黯淡。
  猫都用这方式生病吗?
  后来樱兰回想,其实自上午开始,影子就表现得不对劲了。早上它像平日一样尾随樱兰到院子,趴在花圃中,就在那一株热情奔放的九重葛下看她晾衣服,时而盯着聒噪飞过的麻雀若有所思,之后便一直待在那儿。最初是在晨光中,后来日头猛了,它便钻入车底,直至傍晚时分樱兰开了电视准备观看华语新闻,影子才穿过铁花门走进屋里,在主人脚边躺下,长尾巴如蛇一般温柔地缠上她的脚踝。
  这明明很不寻常,樱兰当时却不以为意,因而她才会自责。影子两年前闯入她的住所,摆明要摆脱流浪的生活。住下来以后,由于不习惯使用砂盆,每天除了匆匆出门拉撒,这猫几乎全天候缱绻家中,对外面的世界毫不眷恋。它独喜欢跟在樱兰左右;并非粘人,而是如影随形,触手可及。
  樱兰给它取这名字,不是没有原因的。
  多么好的猫啊,尽管皮相不佳,且总是摆着冷脸,不屑卖萌,影子的性情却惊人地温驯,而且轻易融入家居生活,不留一丝街猫的痕迹。“你爸要是还在,必定也会喜欢它。”可这么说没用,樱兰的女儿语冰只是莫名奇妙地对影子反感。两年前她回家过年,初见这猫,见它一身泼墨,十分嫌棄,说它“像一块发霉的脏抹布”。也不管樱兰怎么提醒,她有自己给它的称呼。去年农历新年语冰再回来,依然一声一声“龌龊猫”“邋遢鬼”。
  影子自然没做反应。它早已认得自己的名字,并且毫无困难地接受了它。它承认的不仅是这名字,也包括樱兰给这名字定好的调子。“Shadow”两个音节,低呼时前轻后重,高喊时前长后短。别人用别的语调呼叫,它一概不予理会。更别说语冰这样一个每年才出现几天的稀客,语气里还满是轻蔑与促狭。
  樱兰觉得女儿这么称呼一只猫,多少有点恶意,可那伤不了它分毫。她知道女儿不过是拐着弯招惹她,要让她动气。尽管语冰离家快十年,母女俩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但樱兰早已习惯了女儿这德性。自从少年时叛逆期开始,语冰便喜欢事事与父母较劲,尤其喜欢和樱兰唱反调。而今她快要三十岁了,中学毕业后到台湾升学,之后留在那岛上,终归是少小离家,必然在外头吃过苦,可每年回到家来,仍像还没长大似的满腔隐忿,按捺不住各种小动作,总像随时会甩门暴走。
  “干吗给猫取这样的名字?”这么说的时候,语冰白了她一眼,根本没等她回答。“你要把它当谁的影子?”
  “你问过猫吗?它喜欢当影子吗?”说着,她别过脸,伸手碰碰书架上的这个那个,弄出这般那般声响。樱兰知道女儿在找碴,怕说了什么她都要顶撞,便没好气地盯着她。这侧脸,本来就够棱角分明了,到了台湾的这些年,女儿还把头发越理越短,人又越来越瘦,脸尖成了锥子,下颚角看着有点乖张。
  “你女儿这相,反骨。”她想起母亲不止一回这么说过。
  语冰见她没回应,觉得无趣。她瞥一眼樱兰的书桌,看见案头上新置的一座饰物,随手抄起。
  “不会吧?妈你改信佛了?”
  佛?樱兰想,语冰指的是释迦牟尼的半张脸。那脸镶在无色的透明砖块内,方中有圆,法相坐落于凹处,背后铭有一截《大悲咒》。她问女儿,你认不出来琉璃工房的风格吗?只是个摆饰品啊。看着喜欢就买下来了。她还说此物有个名字,叫“光明无边”。
  语冰努一努嘴,不敢恭维地将东西放回桌上,却不归还原处,而是看见一旁平躺着的《圣经》,便把“光明无边”竖于其上,如立一块碑石。
  “嘿,这么摆有点意思吧。我也来给它取一个名字,叫‘满天神佛’。”
  樱兰觉得自己老了,完全提不起劲跟女儿如此拉来扯去,应付她这些带刺的话。好在女儿回家过年,就待那几天。中间要参加老同学的聚会,成群结队到街上去吃她怀念的家乡美食,还得随时随地拿起手机与台湾那里的伴侣、朋友和同事互通信息,再扣除睡眠休息,母女两人交会的时间并不多,樱兰只要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语冰最迟大年初五总会离去。有车子来接,樱兰循例送到门前,说几句叮咛的话,车子一开动她即转身走进家里,就连挥手作别她也觉得矫情了。
  语冰离开后,樱兰一般会花点时间把女儿的房间收拾一下。她向来有点洁癖,女儿用过的床单和被子,那是非得马上清洗不可的。洗衣机开动后,她进房里打扫,把那长年无人使用的房间清理得一尘不染。语冰虽然不住这儿了,但房间一直保持着她去国前的模样。书架上的书都受潮发黄了,窗帘也褪了颜色,但房里仿佛还有着一股少女气息。樱兰总给这房间关上门,不让影子进入。
  影子对此并不强求。最初住进来时,它曾几次趁樱兰专注打扫,伺机蹿入房内,并直接钻到床底。樱兰逮它不及,又哄不出它来,索性走出去关上门,等于把猫困在房里。过了一会儿打开房门,影子已等在门后,迫不及待要出来。如此三番两次,以后影子似乎明白了那房间是个陷阱,随时可以变成囚牢,便不再企图闯入。
  猫这么懂人意,樱兰是真心欢喜。她过去并未特别喜欢小动物,主要是嫌它们一身皮毛藏污纳垢,不宜与人共处。语冰上初中时凑同学的兴,在房里偷养了一对仓鼠,樱兰发现后几乎抓狂,偏偏那时语冰特别执拗,母女俩冷冷热热地对峙了半个月,连樱兰的丈夫也无从调解。最终两只仓鼠中有一只腹泻脱肛,死在笼中,女儿像是受了惊,也可能是心灰意冷,遂把剩下来的一只送人了事。   樱兰知道丈夫同文一直念想着他家里以前养过的一只黄狗,并且许多次试探──防盗啦,驱赶野猫呀,给女儿培养一点责任心吧,老来做伴啊……想要在家里收养一只,却都被樱兰挡下来。那时怎么想得到,就在丈夫去世后不久,她居然屈服于一只街猫的意志,让它登堂入室,从此分享她的生活不说,还轻易上了她的床,只差没与她共枕。
  可正因为同文死了呀。他死得那么突然。好端端的一个男人,这么多年没生过一场大病,每年更新医疗保险时都慨叹自己在付冤枉钱,皮夹里的医药卡从未派上过用场。岂料一个晚上他如常出门与朋友打羽毛球,竟倒在了球场上,没送抵医院便已断气。如今樱兰已想不起来自己当时的反应,甚至不太记得那段日子是怎样度过的。“同文之死”像是曝光过度的一卷记忆,大片大片留白,充满杂音;倒是记得语冰赶回来奔丧,乖乖在家待足七日。
  那七日,语冰难得的安静温顺。樱兰记得自己随时都可瞥见她瘦长的身影,仿佛随侍在侧,却像影子一样沉默。好些来吊唁的亲友,包括教会的弟兄姐妹和语冰的外婆,后来都对樱兰说,你女儿虽然还阴阳怪气的,但看起来成熟了不少,以后应该会比较懂事了。
  还真有三五个月,女儿对她殷勤了些,每个月总有两回电话打来,虽没有什么可说的,好歹算是嘘寒问暖。樱兰感觉到女儿在释放善意,便也强打起精神应答。除了互相问候以外,母女俩多少有点生硬地拣些家常话说,装成电话两头都岁月静好,直至其中一人撑不下去,托词结束通话。
  那时期樱兰日子过得心不在焉。与她结褵半生的人死了,她许久未缓过来,倒也不只是彻骨的丧夫之痛,只是觉得家里陡然清冷,令人害怕。于是那一阵她天天往教会跑,奔忙于许多事工。多年前辞去中学教职后,声称绝不再教学的她,星期日敬拜后当起主日学老师,对每一个孩子露出圣母般的笑容;周二参加读经会,为《圣经》咬文嚼字,与牧师争辩;周四晚上在祈祷会上大声地为生病、失业或离婚的弟兄代祷,又听到别人为“我们中间的李樱兰姐妹”深切祷告。阿门。纵使那样,无论是别人集体向上帝说情,抑或是女儿一再在电话里细声慰问,都无法令樱兰平静,她还是被诊出了轻微的忧郁症。
  樱兰没把这事向谁说,然而在所有人当中,母亲终究比别人更能察觉她的不妥。母亲已八十出头,尽管脑子还很强健,却奈何不了筋骨一日比一日萎缩。樱兰自从提前退休后,每周一两趟去探望母亲和大姐,替她们做一点家事,上网去给她们缴各种杂费,也等大姐放工回来,载她们出去与同文会合,一起用餐。同文身故后,樱兰仍照旧如此,可母亲却似另有洞察,偶尔会伸出枯瘦的手来搂一搂她的肩膀,或抚一抚她的背。
  “你行的。你这么坚强的人,妈知道你一定挺得过来。”
  母亲这么说,樱兰觉得有点耳熟,仿佛此情此景许久以前已经在哪里被她经历和体会过了。若真如此,那一定是语冰出生前的事。她朝母亲点了点头,用了点力使眼神凝聚。心思却飘浮到三十年前了。那时自己也是这般回应的么?她说,放心吧,妈。我没事。
  日子还是得过的啊。
  后来便来了这猫。樱兰在屋后的冷巷第一次遇见它,彼此对视了一阵,猫便径自向她走来,眼神笃定得就像认识樱兰已久。樱兰不知何故心软,蹲在后门台阶上喂过它两三回。猫在她腿上磨蹭过了,见她不抗拒,顺势从后门蹿进屋里,却被樱兰一把逮住,直接将它撵出去。樱兰随即把门阖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厨房。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樱兰在厅里看见它踩着一束阳光越过稍微敞开的落地门,再穿过铁花门的间隙,大剌剌地走到她跟前,昂起头注视她。
  “好家伙!”樱兰俯身从一片金灿灿的阳光中捞起这团黑影,把它带到门前,故意使劲将它摔出去。猫没有丝毫反抗,连“喵呜”也不发一声,只是在四脚着地后拧过身来,看着樱兰大力把落地玻璃门拉上。
  “你走吧。”樱兰放下纱帘。猫的身影因朦胧而变得柔和,姿态却仍摆在那里,十分坚定。
  大概只过了两三分钟,樱兰摊开报纸,封面上的头条新闻尚未读完,倏地发现猫无声无息地端坐在她脚下,依然伸长脖子盯着她看,目光澄澈,面容沉着。这一回樱兰不再发飙。她与猫安静地四目交投,心里想明白了这猫必然是从她睡房稍微打开的窗口跳进来的。她自然可以再一次将它掷出去,然后将家里所有门窗都关起来,可如果是那样,等于她为了防范这猫,只有将自己密封在屋子里了。樱兰叹了一口气,再细细打量那猫。猫丝毫不回避,始终睁大着金黄色的眼睛,动也不动,坐在那里等候她发落。
  医生说,这猫应该是肚子疼,脹气,轻微脱水,也有点发烧。
  “只要不是染上猫瘟,其他的都好办。”说着,他揪住影子的后颈,给它注射皮下水,之后再补上一支营养针。
  “猫瘟”这名词听得樱兰头皮发麻。她只听说过猪瘟和狂犬病什么的,可从来不知道猫也有致命的传染病。医生斜睨她一眼,见她目光失焦,表情疑惑,自以为懂得她的焦虑,微笑着对她说:“放心,猫瘟不会传染给人类。”
  影子两年前到过这兽医诊所了。当时樱兰提着同一个篮子,带它到这里来做绝育手术。不过是半天时间,下午她再来,影子的子宫和卵巢已被摘除;麻醉药的药效尚未完全过去,影子躺在提篮里,奄奄一息似的,用疲惫的眼神看她。那时它已经有了名字。护士给樱兰发了一张问诊记录卡,上面的名字栏空着,樱兰便填上了“Shadow”。
  那一回樱兰只是把猫交给柜台的护士,说好时间回来接它,并没有走入问诊室,甚至没有见着兽医本人。这次她走进来,被里头许多冰冷的钢材陈设和随手可得的洗涤用具吓了一跳,觉得那里更像验尸房,也有点像大餐馆的现代化厨房。至于医生,真没想到会是那样一个体格魁梧,好像随时能徒手制伏一头牛的壮汉子。猫被他捉在手上马上变成了一块抹布,服服帖帖地趴在那既像解剖台,又似料理台的钢制大箱子上。
  “看来只是小问题。”医生把影子放回篮子里。“要是明天还没有起色,或者出现呕吐啊泻肚子之类的症状,你再带它来。”
  医生说的,樱兰当然不会完全信任。尤其是这种看起来一派踌躇及自信的医生,只会让樱兰更警戒。她看着医生给猫检查和打针吃药,动作一气呵成,不知怎的想起菜市里的鸡贩子处理鸡的那一套流程。一只活鸡被刎颈放血烫水拔毛再掏空内脏,不过是一转眼的事。她吃过这种医生的大亏,当年可是赔上了一个男孩。自那以后,就连自己身体不适,她也很少求医。只是影子毕竟是一只猫,总不能像以前照料小语冰那样,带它去找中医,或是给它服药房买来的成药。事实上,对于该怎样喂一只猫吃药,樱兰没有半点概念。   但猫总必比人强健吧。老听人们说,猫有九条命,而生病中的影子虽然无精打采,回到家里后,樱兰掀开篮子,它一跃而出,身手依然矫捷,像是精神恢复了不少。着地后,它环顾四周,一脸戒备,也没看樱兰一眼便紧张兮兮地转身蹿到门外。樱兰没见过它这举止。影子,影子啊。隔着摇曳的纱帘,她看见影子忍者似的矮着身沿墙根疾走,一刻没停留地穿过栅栏跑到了外面的大路上。那一瞬,樱兰想到的是这猫走了,它不会回来了。
  傍晚时电视上新闻节目的片头音乐播完后不久,猫悄无声息地回屋里来了,先是去喝了点水,又如影子一般系在樱兰脚下。樱兰开了罐头,见它伏身吃了半罐,心里放轻松不少。晚上她在网上翻阅人们的脸书,低头看看,影子又如往常般在书桌下的脚垫上安睡。
  猫如此甚好,宛如一块定心石,樱兰便不觉得日子动摇。她去追踪女儿的脸书,看她贴出来今日的早餐图,配上文字分享她与“小善”的生活点滴。也许因为在杂志社工作的关系,那些餐桌上的照片漂亮得像是在摄影棚拍的一样,感觉里头的食物都似在衬托图中的餐具。女儿的文字也有相同的效果,几乎像是给宜家写的文案,好像在推销一种美好的家居生活和温馨甜蜜的伴侣关系。
  女儿大学毕业后就与这“小善”在一起,算来有五六年了。除了在女儿的脸书上找到几张她们两人的合照以外,樱兰就没见过这人,倒是通过女儿日记般的文字,堆砌起来她对这女孩的认知与想象。奇怪的是尽管亲戚中有几个人的孩子已在台湾碰到过小善本人,见证了她的存在,樱兰却仍然觉得这人并不实在。也许是因为在女儿的字里行间,这同居伴侣的形象过于美好──体贴温柔,心灵手巧,甚至经常表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天真。仿佛她也和那些美轮美奂的早餐或午餐图片一样,“展示”的企图太过明显,则不免有点虚构性。
  对于网上的一切,樱兰一直都不怎么当真。她以前根本不上网,家中的电脑主要是给同文用作处理公务。他逝世以后,为了协助教会的事工,加上教友们的鼓动,“方便你跟你女儿联系啊!”樱兰才开始使用网上的社交媒体。不久后,电话里也有了微信和WhatsApp,并逐渐养成如同收看电视新闻那样的,每天准时坐在电脑前浏览脸书的习惯。说来那上面少有什么特别精彩的东西,无非都是些经过加工和美化的生活碎片。樱兰脸书上的百来个朋友,全是她在现实里认识的人,当中不少平日常有接触,因而能在他们图文并茂的脸书上察知那些“虚假”的部分。
  至于女儿,樱兰乐得瞒着她,隐身在她的朋友圈里观看她在那上面努力演出的生活。女儿的朋友圈拥挤得难分青红皂白,当初樱兰拿彩虹旗做头像,轻易混了进去。以后她便像一个观众坐在最阴暗的角落,默默看着女儿与小善布置的日常生活场景;看她愿意让人们相信她是怎样的人,正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这一日,在早餐桌上,女儿说她与小善谈到自己的名字;告诉她,从小学时候开始,大家都拿这名字笑话她,叫她“周语病”。
  ……然而真正让我对这名字感到介怀的,是中学的时候,有一天从外婆口中听说了我那未及三岁就因为脑膜炎死去的哥哥,用的也是同一个名字。我当时十分错愕,我哥也叫周语冰?这不可能。我一再追问,无奈外婆是个文盲,怎么问也说不清楚,我转而向小姑姑旁敲侧击,才知道我哥哥的名字叫“周雨宾”。虽说是完全不同的几个字,但读音相近得如同复制(猜想两份出生证明上的名字也许有着相同的英文拼写)让我感到极不自在。
  我這名字是母亲取的。她年轻时在学校师从一个当地颇有文名的女校长,懂得吟诗作对,又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文章,向来自诩中文修为好。给孩子取名的事,我爸自然不会与她争。记得小时候我为同学取笑我的名字而懊恼,回家跟妈妈申诉,她总笑笑说“别管他们,你的名字大有来头呢。你的同学不懂得你这名字有多好。”
  “为什么他们不懂呢?”
  “因为他们全都是夏虫。”
  关于我的哥哥,要不是童年时被家中的大人带在身旁,偶尔听他们在谈话中说起,我自己懵懵懂懂地凑足了讯息,可能直至今日我还不晓得自己并不是家中的独生女。这么多年来,我的父母从未告诉我,我有一个曾经存在的哥哥,而我也一直装着不知情,小心翼翼地不去提起。如今想起来,像是一家三口莫名奇妙地各自守住同一个秘密。
  直到现在,离乡将近十年,我每次回家躺在自己的睡床上,仍然常会想起那个死在这房间里的小男孩。老实说,我想起来的只是一个陌生的,需要我去虚构他的面目的幼童,而不是在怀念一个亲人,更不是“哥哥”。说到底,最初知道他的时候,我少说有五六岁了,然后我逐渐长大,以后还将老去,他却永远是一个两岁半的幼儿。在我的想象中,他更像是一个我始终没有机会拥抱的弟弟。
  至于我的父母,他们把我放在哥哥死去的房间里,让我继承他的名字,却从来不让我知道他的存在。我猜他们总以为大人的事,尤其是这其中可能埋藏了碰不得的伤痛,说出来了我也不会懂吧。倘若是那样,我在他们眼中岂不也是不可语冰的夏虫?
  这故事很伤感对吧?小善听了居然很不识趣地笑起来。“那你改名字好了,叫周夏虫?”
  “这名字好听哦。以后我叫你阿虫!”
  樱兰把这些文字反复读了几遍,连底下的留言也一一读过。许多人起哄,替她出各种主意,怂恿她改名字。“做回你自己!”他们说。女儿似乎欣然接受,也给这些留言逐一按赞。樱兰怔怔地盯着屏幕,那上面放射的光芒让她的眼睛酸涩;脑里像飞进了一只乱闯的苍蝇,嗡嗡作响,似在惊慌中找寻出口。
  这是个炎热的夜晚,樱兰却觉得手心发冷,心跳总像乱了拍子。她记起心理医生的咛咛。那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少说行话、套话,嘱她把生活当成乐曲。“无论如何,不要丢失它的节奏。”他说。
  樱兰下意识地低头看看,影子还在,乍看像印在脚垫上的一大摊墨迹。猫也正斜着眼睛瞟她,似是偷偷在留意她的动静。那模样多少有点鬼祟,樱兰觉得滑稽,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到了该上床休息的时候,樱兰仍然像平日一样仔细漱洗妥当,换上睡衣,拉上落地门,将屋里的灯火逐一熄灭,只留一盏在门廊。她坐在床上祷告,说的都是语冰的事,请求宽恕与平静。阿门。睁开眼睛,影子已经跳上床来,在她身边躺下。那是以前同文睡的半张床,樱兰在上面铺了一张毯子,猫便懂得那是它的床铺。樱兰半夜习惯醒来,借着窗口透进来门廊的灯光,第一眼看见的总是这猫。尽管只是一团黑影,可樱兰看那姿态,感受到它平和的呼吸,心里便觉得安稳。   “感谢主。”她在暗中沉吟。深夜里周遭一片寂静,静得这房子像是一艘躺在深海里的沉船。神总在这种时刻,像一尾暗黑色的大鱼,潜艇般在漆黑中向她游来,缓缓拂动空气,让樱兰听见他的呼吸,以为他很靠近。
  这晚上她却在一个空旷的梦里被困了许久,待她醒来时,已经有些早起的人在外头稍稍弄出了日子的声息。樱兰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下猛力转动的吊扇,满脑子回荡着适才她在梦里的呼喊。那梦融化得极快,樱兰已记不起来它怎样开始,只记得梦的后半段,在一座像是未竣工即被废弃了的大楼里,自己一直追赶着女儿,并且不断呼唤她,要让她回头。而无论她怎样努力,始终无法缩短她与女儿之间的距离,还一次一次在各个转角丢失她的踪影。
  樱兰在梦中意识到那是梦,却怎么也不愿意放弃追回女儿,似乎有满腔的话,再不说就迟了。最终她在一个像出口一样的地方,又见到了女儿的身影。那出口像是通向天台,有光如巨浪般扑面涌来,淹没了女儿的大半个身体。樱兰忽然意识到女儿一直在这座弃楼里踟蹰,其实正是要寻找出路,想要离开她的梦。眼看女儿即将跨出去,樱兰再顾不上什么,吼叫似的放声喊她。
  女儿回过头朝她瞥了一眼。樱兰觉得那面孔似是而非,像是经过重度修图,变得不完全是她的女儿了,可那面孔上的眉梢眼角,以及略带鄙夷的满不在乎的表情,却让樱兰不得不相信那是语冰无疑。就在她错愕的瞬间,女儿忽然转身,猫一样矫捷地朝出口冲去,大步蹈入外面的光海;才一眨眼,便连影子都被那光吞没了。
  那一刻,樱兰想到的是女儿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雨宾!雨宾!
  回来啊──
  雨宾──
  樱兰躺在床上,梦中传来的回声渐响渐弱,眼前的世界被头上的吊扇搅拌成一个巨大的漩洞。她感到胸口发闷,额头和颈背沁出冷汗,便觉得久违的晕眩症要发作了。这病发作起来是真不得了的,让人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呕吐不止,非得把胃囊挤空不可。以前她初犯这病,正是儿子病逝期间的事,那时有同文在身边,如今她却是自己一个人了。樱兰想着十分害怕,便用手肘撑起自己,在一个旋转中的世界里坐起身来,闭上双目。即便那样,她仍然感觉到这床在微微晃动,并像失去平衡似的慢慢朝一边倾斜。是的,这病传达的正是这种感觉,世界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你一个人乘的小艇却在漩涡中缓缓倾覆。
  就在她觉得身体失去重心,禁不住要往一旁倒下的时候,忽然感到胸前一热。一只柔软的生物将身体贴上她,在她的大腿上磨蹭,像是要在那里寻找一个适当的位置,好让她保持平衡。樱兰知道是猫。“感谢主。”她鼻尖一酸,伸手将影子揽入怀中。
  梅桂不明白她何以会养猫。养狗不是更好吗?
  “猫这种动物,天生无情无义。”她对樱兰说。那表情,像是对自己说的笃信不移。
  梅桂家里养过狗,樱兰隐约记得。她们小时候住在同一个新村,是巷头巷尾的老邻居。从小学到中学,她们还上同一所学校,坐同一辆校车。每天清晨校车先开到樱兰家,再到巷子另一头去载梅桂。她家院子里养了土狗看门,每次都必对着校车狂吠,非得等校车往前拐弯了才肯罢休。樱兰记得梅桂曾告诉她,那黄狗刚断母乳便被领回家里,直至后来老死都没有个名字。
  樱兰也听丈夫同文說过类似的话,猫不认人,狗有灵性。他家以前养的狗,明明老得四腿发软,却仍拖着病躯溜出家门,一去不归。“免得主人为它料理后事,也可能是不想让主人伤心。”
  “养狗养猫都一样。终究不能指望它陪我终老。”樱兰边说边打量梅桂。将近半年没见,这脸似乎又焦黄了一些,倒是两笔乌亮的粗眉刚纹上去不久,仿佛油漆未干,看着像枯树上长了两捺绿油油的新叶,有点说不出的突兀。
  每个星期日,樱兰都会到教会参加九点钟的第一堂主日崇拜,梅桂则因为家里许多事情需要迁就,住得也比较远,因而半年前转到了十点半的那一堂。两人的时间错开,梅桂还经常迟到,因而碰面了往往只来得及招手和点头,相互问好而已。可今天樱兰来得迟了。她今早准备出门时,看见影子恹恹地趴在院子一隅,无论怎么呼唤都不做回应。樱兰心里觉得不妙,便想再带它去找医生。车子开上大路了,她才想起周日兽医诊所都休息,只好掉回头,把猫安置在屋内。这时候看看时间,已将近十点钟。
  “影子乖,等我回来。”拉上落地门时,猫趴在沙发上怔怔地看她,胸膛一起一伏,那眼睛却一眨不眨,当中如有鬼火,把樱兰看得心里一紧。
  “看见它那模样,我居然想起我儿子了。”樱兰将目光从梅桂的双眉移开,投向圣台中央的巨大十字架。
  梅桂愣了一下,仿佛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唯有也别过脸,微微昂起头眺望前面那幽幽发光的十字架。耶稣不在那上头。
  第二堂崇拜快要开始了。人们陆续走进大堂,将原来空落落的长椅一一填满。负责司琴的弟兄昂首阔步走到台上就位,掀开了钢琴盖子。樱栏从前面长椅的书槽里拿起一本赞美诗集,正要翻开,忽然听到梅桂说,那是不一样的。
  她转过脸,只见梅桂表情严肃,眉头紧皱,似是要把两道粗黑的眉毛扣起来。“我只有一件事,”她像背书一样,眯起眼睛,有点吃力地一字一字念起了《圣经》里的经文。“就是忘记背后,努力面前的,向着标竿直跑。”
  这一天的崇拜,从开始时的唱诗到最后的祝福,及至后来开车回家,樱兰都无法专注。除了记挂家中的猫,她也像着魔般不断想起梅桂这认真背诵经文的样子。梅桂从来不是一块读书的材料。以前在学校里,除了家政学得还可以,其他科目都勉强;小学时背书默写,更是经常脱线,受过不少责罚。
  相比之下,樱兰在学业上一直表现甚优,背书是她的强项。中学时她念文科,能背上许多古诗词,字体也写得端正好看,深得老师欢心。当年那擅长写古体诗,书法也甚获好评的女校长更是对她青眼有加,把她当作入室弟子。她与梅桂小时候比较要好,中学时分了班,渐渐不那么亲密。升上中五后,梅桂与新村里一个修车学徒偷偷交往,尝了禁果,粗了腰围,没来得及毕业便辍学嫁人。不久后,男方在家人的资助下,在城市另一端买了一栋廉价屋。梅桂抱着初生的儿子,与丈夫搬了过去。樱兰记得那是个星期日。搬家是大事,她虽然没多少力气,却还是被动员过去帮忙了。   那年代毕竟通信不那么方便,而且不久后樱兰一家也在新兴的住宅区买了房子,离开了新村。以后她与梅桂便极少往来,终至断了音讯。倒是两家的长辈偶尔还会为一些红白事相互联系,及至后来樱兰出嫁,梅桂的父母还相携来喝了喜酒。樱兰便是在那时候初次听母亲转述,说梅桂生的孩子有病。
  “一个两个都天生贫血,真可怜。”
  “不是一个两个,是三个!三个孩子全有病!”樱兰的父亲在旁听闻,厉声纠正。
  樱兰好歹在师训学院毕了业,是读过书的人,当时没觉得贫血是重症,因而不以为意。直至两年后在报章上读到一篇专访,樱兰才知道梅桂的孩子患的病叫“地中海贫血症”,需要一辈子输血和打除铁针。
  “要是能得到妥当的医疗照顾,他们可以活到四
  五十岁。”
  这话是梅桂说的。报纸大开版上近乎全版报道,梅桂的照片十分抢眼。虽然相隔八九年没见,樱兰还是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也因此才会细细阅读那一篇报道。她自然从未想过会在报章上见到梅桂──她成立了国内第一个地中海贫血症协会,自己当了会长。报章上斗大的标题称她为“地贫症先锋”。
  这报道刊登出来,正是农历新年期间。人们大多闲在家中,有许多时间看报纸。一个母亲生了三个小孩,全被验出来患有重度地中海贫血症。那年代,光这病名就够骇人听闻了,仿佛那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新型病毒,就连地方医院也对它毫无准备。这位平凡的母亲“不向命运屈服”,号召了其他病童家长组织协会,再带着一堆医学报告和各种材料,亲身到各报办事处登门求助。也许是时机正好,这些报社十分配合,不约而同地把梅桂炒作成“慈母典范”。
  当时那些报道,樱兰至今还有点印象。那些年区域经济发展蓬勃,国内几乎所有报纸都让广告给养肥,纷纷买进新机器,改成全彩印刷。报社的记者去到梅桂住的廉价屋里,让她揽着三个患病的孩子,摆出各种相依为命的姿态。这些照片配上颜色鲜艳的大标题,效果十分轰动。那时樱兰的孩子雨宾刚满两岁,被家里所有人疼着,胖嘟嘟的一个。她在报上看见梅桂的几个孩子,每一个都瘦削,腹部鼓起,头颅偏大,以致双目的间距被扯开了,鼻梁挺不起来,似乎也使得他们看着神情呆滞,像是少了痛感。
  “她的老公呢?怎么没上报?”同文读过报道,从张开的报纸上探出来半张脸。
  “自己开了家小摩托店,忙吧。”这么说的时候,樱兰想起的是多年前与母亲一起出席梅桂的婚宴,只见一对新人都怯生生地由人摆布。新郎官还特别瘦,头低低;穿着尺码过大的大衣,真像一只细瘦的蚱蜢瑟缩在他过大的翅膀下。
  那时梅桂虽满脸羞赧,但眉眼都溢出喜色。樱兰识得梅桂多年,知道她对人生本来就没多少想象力;成长时得过且过,嫁人生子算是圆满了,于是她也真以为梅桂就会如此过一生。可没想到以后她竟会被“命运”逼出家门,让她走上一条不可思议的路,变成一个不平凡的女人。
  那年五月,报社举办母亲节活动,让读者票选“最伟大母亲”;梅桂入围,报纸将她的故事回锅再炒一遍。犹记得香港的刘天王到都城来宣传新片,正巧读到这报道,马上宣布捐出一万元,帮助这位“苦难的妈妈”。这事当年极为轰动,樱兰的母亲几乎给每一个以前新村里的老邻居打电话,大家都已经知道这消息了,并且都像与有荣焉。樱兰听说其中有人联系上梅桂的父母,声声恭喜。
  “现在全国没有人不知道你们这女儿了。”他们说。
  这话虽然说得夸张,但“感动刘天王”这事确实为梅桂造势,让她高票当选“最伟大母亲”,赢得商家赞助的许多礼物。那颁奖典礼于母亲节当日在城中一个购物商场内举行,樱兰的母亲与姐姐特地去围观,回来说得眉飞色舞,说梅桂穿起了花裙子和高跟鞋。
  “她问起你呢,说许多年没见了,樱兰好吗?”
  好在母亲没对人家提起,当初在报上读到报道,樱兰和丈夫拿了钱到报社义款部,指明要捐给林梅桂。
  樱兰那时为了升级,正积极自修准备参加考试;学校里的事务也多,没精神去关注梅桂的动向。儿子雨宾日间托了给保姆,傍晚还得接回来带在身边。为了争取时间休息,不得已只有让孩子独睡,把他安置在隔壁房间。同文正好在事业上也有新发展,两人都忙得晕头转向,甚至商量过要把孩子全天候寄养在保姆家里,周末才带回家。这事情还未谈妥,雨宾便生了病,连续几日闹别扭,以为是小问题,没想到夜里竟在床上停止了呼吸。
  那是她人生中最难过的一个时期。同文将孩子的房间锁上门,收起钥匙,免得她日日夜夜在里头,坐在雨宾的床上发怔。一个念神学的表弟把她带去教会,把上帝塞给她,就像给她一个救生圈。梅桂却是在那时候成了社会名人。据说马来报、英文报和好些杂志都采访过她,还被邀上电视台,宛然是全国地贫症患者的代言人。樱兰偶然看到了那节目。是梅桂呢,尽管她烫了头发涂了口红,还穿上套装,衣裙上花红柳绿,脸上却仍旧是以前在学校里被老师点名站起来回答问题时那种战战兢兢的表情;目光闪烁,说话吞吞吐吐,许多缺词漏字。
  想必就是那一天晚上吧。她对同文说,我要再生一个孩子。
  于是神给了她语冰。
  多年以后她与梅桂“重逢”,在主内成为姊妹,分享了许多经历,也在祷告中纪念彼此,但她一直没有告诉梅桂,自己当年因为看见她而振作起来。电视上的梅桂那样的生硬和笨拙,眼影腮红和花衣裳掩盖不了的土里土气,让她看着既生氣又嫉妒;觉得自己这遭逢算什么呢,总不可能连梅桂也不如。
  有过那么一段了不起的经历,今日的梅桂竟和旧时在新村时没什么不同。打扮依然俗气,背书仍然令她为难。“向着标竿直跑”这经节多么粗浅,应该是几年前她在慕道班里学的,至今还背得有头没尾,但她也和以前一样,死守着一些最简单的信念;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纯朴的,相当于迷信的坚定。
  看见她绷紧一张脸,有点咬牙切齿地给她念“忘记背后,努力面前的,向着标竿直跑”,樱兰不知怎么感觉那就像一个囊中羞涩的人硬要为她从袋子里挤出一些什么。这令她有点受挫,忽然觉得在上帝的面前,自己万般不是,梅桂才是那个能进天国的小孩。   当人们都听从领祷弟兄的指示,低下头祷告的时候,樱兰睁开眼,凝神看着身旁的梅桂。梅桂自然是紧扣着眉头的,神情急切,似乎对那领祷弟兄说的深信不疑,真相信什么世界和平,公义和爱,就有那么重要那么迫切。樱兰轻轻叹了一口气,重回到祈祷的姿态,却怎么也融不进那集体的意志中;脑子里只响着她自己的声音。
  回到家门前,樱兰掏出钥匙,对着落地门怔忡了一阵。要是在平日,她从外面回来,车子尚未停好,影子自会从门帘另一边钻出头来,隔着玻璃门对她翘首以待。今天樱兰却才发现自己心底其实也总是期待着猫那样出来迎接她。这成习性了。就像多年前她每逢周末到那女校长的宅邸里学习书法,发现厅里挂了一座咕咕钟,原来只感到新奇,多留了点心,后来却不知不觉地养成习惯,每每快到整点时便总是心神不定,只等着布谷鸟从钟里蹦出来报时。校长心细而严厉,也许有所察觉,遂不再让她在厅里练字,而是把她带到楼上的书房里,关起门来。那房门也许是实木造的,隔音效果极好。以后那书房在樱兰的印象中便成了密室,连时光都不流通,将她和墙上许多散发着霉味的书腌渍在里头。
  即便那样,每到整点的时候,樱兰仍然忍不住竖起耳朵。无人可以阻止她心里蹦出来一只布谷鸟。咕咕,咕咕。
  她拉开两重门,目光在略微阴暗的客厅里搜索。出门时她将影子安置在沙发上,此时那里已不见它的影踪。影子,樱兰试探性地喊。影子啊,喊着便瞥见了影子趴伏在她的书桌下,头稍稍昂起,嘴角叼着一朵猩红色的血花。樱兰走前去,看见光洁的地面上点点滴滴,都是血,都像油漆未干。她抽了一口凉气,愣在那里。
  猫一直静静地注视她,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又像是自觉闯了祸,正在等待她的责备。樱兰忽然感觉到它的脆弱,像是一座出现了裂痕,随时会碎裂开来的陶瓷。她不敢碰它。而它趴在那脚垫上,仿佛那是小小的一叶孤舟,又像一张马上要扬长而去的飞毡。
  医生说得没错,猫缺乏安全感,生病了会想找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影子试着钻到沙发底下,被樱兰阻挠后,它便想要钻进电视柜里,拿那台旧播放器当掩护。樱兰再把它揪出来,它似乎被逼急了,径自往门口跑过去,却发现此路不通──樱兰早有防备,已将大门拉上。影子后退两步,盯着那门上下左右地打量,像是还想硬找出个空隙来往外钻。
  樱兰从未见过影子如此焦躁,像是它看见了即将来临的大祸。“这邋遢猫够酷的。”连语冰也这么说过,还问她这猫多大年纪了,怎么一副看破红尘,对世情无动于衷的模样。樱兰心里也觉得影子不年轻了,可能是因为历尽世故,它确实比别人养的猫淡然,甚少撒娇,像是一开始便摆明要来当她的老伴,而不是给她做宠物。
  “所以它是来替代爸爸,当他的影子吗?”语冰问得漫不经心,她却不会听不出来,这话的边边角角可锋利得很。
  “它是我的猫。”樱兰顿了一顿,觉得这么说终究不清不楚。“你还不明白吗?是它选择了我。”
  语冰噗嗤一笑。“你把它说得像上帝了。”
  樱兰耸耸肩,将视线从堆叠成一块的《圣经》与“光明无边”上移开。“上帝是我给神选择的名字。”
  影子当然不是上帝。樱兰也知道猫并没有九条命。它生病了,说是有蛀牙,受损的牙龈严重出血,而且出现明显的凝血障碍;注射了皮下水以后,背上插针的地方不断渗出血水。那相貌长得像蒙古人的兽医,摇着头说这猫的血小板太低。“可能是跳蚤带来的病毒。”说时飞快地瞟了樱兰一眼,那眼神像信号似的,让她意识到情况也许比她所看到的更糟糕。之后那医生再说什么,樱兰已无法留心。那些一长串拗口的医学名词,经医生用半咸不淡的粤语念出来,她也半听不懂。
  “你是说它会死吗?”
  医生大概是知道她明白他的意思了,便不再回避她的眼神。“它要是真感染上我刚才说的病,那会很危险。”
  回家的路上,影子在篮子里发出细微的叫声,听着像悲鸣,樱兰感到一阵凄楚自胸腔扩散,手心发冷,一路抽着鼻子拭着眼泪把车开回家里。家不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影子却这般惊惧不安,仿佛命运巨大的身影覆盖下来,把它给吓着了,躲藏不了就想奔逃。“别怕,影子别怕。”樱兰抱着它,想也不想便走进语冰的房间,关上门。猫一下地便直奔床底,在那一张双人床下躲到了深处,回过头来警戒地望着樱兰,像是怕她会过来。
  樱兰弯下身,双膝和两掌着地,像猫似的伏在地上与影子遥遥相望。
  这一天教会的文宣组有个会议,樱兰本该出席,她给组长发短信,佯称身体不适,“晕眩症发作”,去不了。傍晚本来约了母亲和大姐,要载她们到光顾了许多年的老饭店用餐,她也打了通电话,捏造了个理由,将它推迟到下个星期。这世上只有上帝知道她撒了谎,只因为说真话叫人难堪。樱兰总不相信人们能理解──是的,照顾我家的猫比侍奉神和陪伴老母亲更重要。
  而她其实并不晓得该怎样照顾一只病猫。医生说影子的口舌苍白,严重贫血,嘱她留意猫出血的状况,要还流血便得设法给它止血,于是她每隔一小时便开门走进房里探视。影子仍然蹲在床底,几乎纹丝不动地面向墙角,像是在朝那里的神祷告,向他求情。晚上樱兰无心看新闻和上网,便带着茶到那房间,在地上铺了坐垫,用坐禅的姿势翻开《圣经》,细声阅读。她平日读经只在心中默念,这回却是读给影子听的,让它别怕。
  你蒙福的时候,我在;你受难之时,我也在。
  我与你同在;我无所作为。
  《旧约·约伯记》樱兰读过好几回了,每一回读到约伯被上帝试炼,遭受许多的患难与生离死别,总感到天地不仁。即便约伯最终通过试炼,加倍蒙福,唯子女家人死了總不能复生,没有一个梦中断了可以循原路回去,只让她觉得人生莫名的荒谬和悲凉。读这故事会让她记起梅桂。几年前她被人领到教会,除了一脸淡褐色的雀斑,可谓毫不起眼,她却一眼将她认出来,故而重逢。
  彼时梅桂已不再是当年的“地贫先锋”了。樱兰记得她在社会上活跃的时间很短,就是一两年的事。那期间她挤身在各种社交场合,站在许多地方名流与政治人物身旁拍过合照,还一度改了名字叫“林玫瑰”,之后地贫症协会改选,像是一次洗牌,整个班底大换血;原来的病童家长撤下来,注入许多专业人士。梅桂忽然不是会长了。以后销声匿迹,报章和媒体上再没有提起她,仿佛她是樱兰在记忆里虚拟的人物,社会上从来没有过这角色。   后来在教会的分享会上,梅桂说了她家几个孩子患病的事,倒是完全不提她创办地贫症协会,当过会长的经历。“目前为止,世界上寿命最长的患者活到了四十多岁。”她停顿半晌,目光茫然,像是心里在数着数。“我的三个孩子现在都年过三十了。”
  在场者多为妇人,无不动容,全都湿了眼眶。
  让我们低下头,齐心为林梅桂姐妹祈祷。
  阿门。阿门。阿门。
  那些她不愿提起的,樱兰以前自学校的一个同侪那里听说过传闻。那同侪是个女教员,丈夫在报社当摄影记者,说梅桂遭协会的成员排挤,指责她为自己打造形象和捞取名声,一个人拿下所有光环。“有人说她手脚不干浄,总踩在灰色地带,中饱私囊。譬如说刘天王给的捐款吧,他们觉得她不该都悉数拿去。”“也有一股声音说这人没学历,笨头笨脑,却总是代表协会在外面发言,很不得体。”
  还有些别的,也许更教人难以启齿──婆家人的嫌恶,丈夫的不谅解和后来的外遇,以及孩子成长后的叛逆和怨怼……这些,樱兰经由母亲而略有所闻的,梅桂都没有一一分享。
  纵然有那么多难言之隐,故事终究说完了。梅桂便是在那分享会上哽咽着立愿接受主耶稣基督做救主,从此追随他的道路。哈利路亚!赞美主!会后人们簇拥过去,温言软语,欢迎她加入主内大家庭。这情景樱兰经历过了,知道那像是进入天堂以前的一次彩排,不能太过当真。她稍为踌躇,深怕梅桂会察觉其中的矫作,因而终于没有凑上前去,也像大家那樣送上拥抱。但她明白自己终不该毫无表示,只好过后给梅桂发短信,实在想不到能说什么,唯有送上这经句。
  “那时你必仰起脸来,毫无斑点,你也必坚固,无所惧怕。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
  “谢谢你,樱兰。”梅桂回复,“我也同样祝福你。”
  那以后她们常相联络,还探望了彼此的母亲,几次安排两个老妇人会面叙旧,倒是都没想要见见对方的子女。偶尔言谈中提起,无非以摇头开始,苦笑结束。奇怪的是,两人在外头相处和乐,可在教会里碰面却觉得特别拘谨和别扭,似乎彼此都意识到那儿是一个布置善美的舞台,走进去了便算轧上一角,只能以主内姐妹相待,轻声细语,演特定的戏。樱兰以前并未觉得如此,只有在梅桂来了以后,她才越来越感到不自在,好像梅桂的到来提醒了她,教会其实是一座疗养院,里头收容的全是些创伤未愈,有待康复的病人。
  《约伯记》读了三章,受难中的义人仍在与神争辩,影子忽然从床底下探出头来,睁大眼睛盯着樱兰看。怎么办?怎么办?樱兰看见它嘴边挂着殷红的血丝,心脏霍然抽搐了一下,脑中被一片空白,由耳至耳,子弹般轰过。
  影子。
  影子啊。
  那晚上樱兰心里像有块巨石,彻夜难眠。尽管她依照医生的叮嘱,拿毛巾裹着冰块替影子敷在患处,几分钟后成功止血,但她明知这方法治标不治本,总觉得影子像个破洞的袋子,随时又会再流出血来,于是每隔一小时便要起来查看。可这样来来去去太折腾人了,她干脆不离开房间,就睡在语冰的床上。果然凌晨三点起来时,倚着砂盆躺在门边上的影子打了个喷嚏,溅出了一把带血丝的唾液。樱兰不再慌张,只揉了揉眼睛,走到饭厅里把准备好的东西都放在小托盘上,再回房里来为它冰敷。影子出乎意料地柔顺,抬起头来配合她的动作,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她,始终不做一丝抗拒。
  猫这般乖巧,樱兰不得不心疼。她轻轻抚摸它的头颈,对它说没事的影子,别怕。
  别怕。
  这一夜只能浅眠,梦都零零碎碎。好在影子再没有出血。接近七点钟时,樱兰睁开眼睛,影子像平常一样睡在了床上,隔着一层被子,躺在她的两腿之间,几乎像熟睡中的婴儿。她为此一动不动。这时候外面已经有些车声和人语了,但樱兰却感到平静无比,神又像一艘潜艇缓缓向她靠近,停在她的耳边,就那毫发之差,让她听见他深沉的呼吸。樱兰忽然激动起来,觉得胸臆间悲伤如水,比神更要壮阔。她合上眼,眼泪珠串似的滚滚落下,在她的两只耳轮内积成水漥。
  她起床的时候,影子也跳下床来,亦步亦趋地跟随她一起走出房间。樱兰行到客厅,微熹的晨光穿过纱帘洒在地上,猫像张扬着它修长的影子四处巡视,显然恢复了神气。樱兰心头一宽,才忽然感到疲累,背脊僵硬,两腿酸软,不禁扶着墙缓缓坐到了地上。影子原已走进睡房里,转头看见樱兰坐在门口,便回过身走来,在她身旁端端正正地蹲下。
  樱兰伸手触抚它,由头顶一直摸到它的长尾巴,用手心感受它的温和与柔软。猫似乎很受用,眯着眼睛,像是在用身体默默记忆这当下。樱兰和猫在那儿坐了大半个小时,看着铺在地上稀薄的晨光慢慢扩张,涨潮般漫到她和猫的面前。她想想,影子在这儿住下两年了,这情景是从未有过的。她们虽然每晚睡在一张床上,但感觉远不如此刻亲近,仿佛心连着心,还连着看不见的千丝万缕;都知道彼此正在缅怀过去两年的光景,也对那等在纱帘外、即便将所有门窗关严了、仍然会随时扑进来的命运屏息以待。
  这种时刻,樱兰想起了死去的儿子与丈夫。他们都走得骤然,没有给她一点预兆,也不让她有一点准备。明明日子是厚厚的一本流水账,忽然翻到了一页空白,死亡与失去已成了摆在眼前的事实,突兀得令人失措,久久不知该如何悲痛。待她从空茫中清醒过来,日子已翻过去一页,又再一字不漏地细细记着它的流水账。
  母亲安慰她,说细心想想,这是福。
  “不然像你爸那样,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死去活来的,何苦?”母亲说这个,目光散开来,像绕过了她,注视着另一个空间。“我每次离开他的床边,上个厕所吧,走回去的时候都在想,老冤家会不会已经断气了呢?”
  “老实说,我还真希望回去看到他已经没呼吸了,心跳停了,连魂魄都不在那里了。”
  这怎么能比呢?樱兰想。父亲大半生开车运货,跟家人聚少离多,与母亲的感情尤其冷淡。他退休后在家,相看两生厌,夫妇俩彼此嫌恶,以至憎恨,常为各种小事吵得不可开交。再后来父亲身多疾病,弥留时连日昏睡,倒是只有母亲在身旁。樱兰记得上课时接到报讯的电话,是大姐。“妈刚打来电话,说老爸断气了。”   如今樱兰守着影子,想到雨宾与同文死时她都不在身边。两次痛失挚亲后她都心中惴惴,觉得自己一再偷懒,竟然连续错过儿子与丈夫生命中的最后一刻,而且之前竟未察觉他们有异,以致酿成这般遗憾。每思及此,她总觉得自己是个粗心的母亲和疏懒的妻子,心里便觉得愧疚。
  她也想起女儿语冰,那是她辛苦怀上的孩子,产后还血崩,差点为她丢了性命,但那不能保障她们母女的情分。樱兰总觉得神遣这女儿来,是要让她知道强求无益;除了死亡,他还有许多别的方式可以将人从她身边夺走,置她于孤绝。
  现在她只剩下这猫了。樱兰看看墙上的挂钟,正好八点整。屋子里逐渐亮起来,地上的光影淡褪。她知道若要赶在九点半前到兽医诊所抢先挂号,这会儿该起来准备了。但她的身体另有意志,影子也仍然抱持入定的姿势,仿佛她们都感觉到头顶上有一双冷森森的巨手,正伺机要掐住她们的脖子,因而人与猫都弓着背僵持,不敢轻举妄动。
  影子死的这一天,樱兰一整日待在家里。她像平日一样洗衣做饭,下午还小憩了一阵。这天早上,樱兰提着篮子在兽医诊所门外等了十来分钟,终于等到了诊所开门。医生神色凝重地给影子注射麻醉药,替它拔掉两颗蛀牙,费了好大的劲替它止血后,樱兰把半昏睡中的影子带回来,连着篮子一并带进语冰的房间里。她摸一摸影子,说你会好起来的,你是这么顽强的一只猫啊。
  午餐她食不知味,吃得很少,依然每隔一小时走进那房里。影子的麻醉藥效退了以后,从掀了盖的篮子里爬出来,似乎要钻进床底下,却倒在了地上,瘫在床脚边,除了眼珠能转动以外,连颈脖也无力抬起来。樱兰推门进来,看见这情况,心里一凉,整个胸腔和肩膀一阵发麻。她拿来毡子铺在地上,将软成一摊的影子挪到那上头,又拿来许多东西,坐在它身旁看起书来。影子显然完全动不了,却始终没吭一声,睁大着眼睛躺在那里,像是脑子里许多念头在转动。
  下午时书读得累了,樱兰在语冰的床上躺了一会儿,醒来发现影子不在毡子上,大半个身子爬进了床底下。她不想让它钻到深处,连忙动手揪住它,要把它抱出来。影子浑身软绵绵,却喵呜喵呜地用声音反抗,如此一紧张,两条后腿间竟然泌出尿液来,水汪汪地都流到了地上。影子像是觉得难堪,叫得更凄然一些,听在樱兰耳里几乎等于哀求了。
  没事的。樱兰细声说。她放下影子,出去提了半桶水来,伏身把尿湿的地方擦干浄,再亲手把影子送回去。“那就这样吧。你喜欢在床底,我不勉强你。”
  尽管以前从未见证过死亡的过程,但樱兰那时候心里已经知道影子正在死去了。万能的上帝不会为她在一只猫身上施行神迹。她把手臂伸入床底,摸摸影子的头,它的背,胖胖的后腿,像绳索一样均匀漂亮,似乎可以随着笛声起舞的长尾巴。这样大半天过去,直至日光变了颜色,窗外响起闷雷。樱兰想起晾在外头的衣服,才起身离开房间,轻声把门关上。
  自从农历新年以来,已经好久没下雨了。这种午后旱雷倒是时有所闻;多是唬人而已,即使风云变色了,也召不来雨。樱兰在院子里收衣服时,风吹得路上挂的竞选海报和残旗猎猎作响。隔壁住的一对母女正好从外面回来,都对樱兰颔首微笑,说的几句寒暄话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似乎在抱怨天气和赞美她种的那一丛九重葛,但话如此平常,听没听清楚都不打紧。樱兰把衣服收回家里,像往常那样在睡房里将衣物折叠整齐,一一放进衣柜。
  过后她从厨房柜子里找出一套精致的茶具,细细擦拭干浄后,坐在客厅里泡起茶来。这套茶具是她以前与同文到日本旅游时,花大钱买下来的。那次旅游,同文为了让她的心情好起来,买的东西特别多,回来后还发现在那旅途中怀上了语冰,算是最重要的纪念品。至于这茶具,因为太精美,樱兰一是舍不得用,二是没那闲情,因此买回来许多年也没用过几次,搁在柜子里久了,她甚至忘了家里有这套东西。适才她整理衣物,因为想到该做点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就想起同文说过“茶能静心”这种话,当时正是要怂恿她买这套茶具。
  她本来就不懂茶道,买了这一整套东西以后也依然不懂,只知道该把动作放慢,慢到了一种荒谬的地步,觉得自己像在耍太极,好像那样可以绊住时间的脚步,不让它为所欲为。可那样没用,樱兰没觉得慢动作泡出来的茶味道特别好,而她也没有真的投入在这意境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时不时瞟一眼墙上的钟。时间到了,她心里还是会蹦出一只布谷鸟。
  樱兰放下茶杯,站起来走到语冰的房间。到了门前,她捉住门把,心里喊了一声“上帝”,也不知道自己在求什么,便一把推开那一扇门。一个小时以前,她站在这儿还可以看见床底下露出来猫的后腿和尾巴,这下它已经不在那里。樱兰蹲下来,再跪爬在地上,果然看见影子已经爬到了墙角,也就是床底最远的角落了。
  床底下一片幽暗,影子如影子一般印在那墙角上;通体无明,只有一双眼睛微微发亮。樱兰借着那两点微弱的光看见它的姿态,觉得自己明白那目光所传达的意思。别来,这地方你抵达不了。
  就在那一瞬间,樱兰忽然忍不住了,眼泪如决堤般滚滚而下。没事的,影子。她哽咽着说。你要去就去吧。
  “我们会再见面的。”
  从那房里出来后,樱兰去洗了把脸,再回到客厅,啜一口已经变凉变涩的茶。这茶沿着喉咙沁入心肺,其中的苦滋味,多少镇定她的心神。她坐下来闭目祷告,但在祷告中无话可说,缄默许久。该争持的,约伯不是已经争过了吗?该诉求的,梅桂不是一直在求着吗?而她为一只猫,如此微不足道,难道还能振振有词?
  “如果这是你的旨意,如果影子非走不可,我求你让它少受一些苦。”樱兰幽幽叹了一口气,“因为神你清楚知道,它所受的苦也同时在折磨着我。”
  八点钟的新闻正要播出时,樱兰去看了看影子。房里虽亮了灯,床底下却一片昏暗。她拿来平日准备在停电时用的小型手电筒,把锥形的光束投到床底的墙角上。影子伏在那儿,头稍微抬起,嘴角挂着唾液,神情呆滞,眼睛对这迎面而来的光已经顾不上反应了。
  樱兰虽不知它看不看得见,仍然对它挤了个温柔的笑容。   要走就走吧,不要勉强。
  新闻播完后,樱兰想起自己一整日没吃过什么,加上昨晚一夜没睡好,虽感浑身乏力,却实在没有食欲,便去削了一个芒果,一个人坐在饭厅里细嚼慢咽,将切得工工整整的芒果吃完。她洗了盘子,看看时间,决定像平日一样,拎了毛巾去洗澡。这大热天,莲蓬头洒下温热的水,淋在身上有点灼烫感。她意识到生活的节奏一点没差,吃饭时吃饭,洗澡时洗澡,无论有没有猫在身边,日子总是这样过的。待洗过了澡,她打開浴室门,忽然想起过去两年她每天洗澡时,影子必定等在门外,就趴在脚垫上,看她开门了便翻起眼珠,可能还会打个哈欠,像是已等得百无聊赖。
  此刻它不在那儿了。樱兰怔怔地凝视那脚垫,觉得那里像凭空出现了一个窟窿。
  九点整,她再拿着手电筒进去房里,影子仍在原地,头已几乎抬不起来,就连眼珠也无力转动,只是垂着眼皮怔怔地看着地面;唾液在地上星星点点,它的目光却是虚的,不在那上头。樱兰觉得影子只剩下最后一点意识了,而它的灵魂正在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抽离。
  樱兰没去喊它,怕一旦惊动,只会延长它的挣扎和增加它的痛苦。她熄掉手电筒,在那里跪坐了一会儿,不知怎么想起了她的儿子。语冰说得没错,他在这房里孤独地死去,以后便永远是一个两岁半的幼儿。而她是一个失职的母亲,三十年前轻忽怠慢,致令儿子痛苦夭亡,如今她所遭受的几乎就像报应。神遣来一只猫,其实是让它带来一座地狱;让她回头经历一遍生离死别,尝尝当年她躲过去的折腾与煎熬。“这如果是一种惩罚,”她想,她能感觉到神的恶意。
  离开那房间时,樱兰出奇地冷静。她到厨房里准备了抹布、手套和垃圾袋等物什,又去找来毛巾,一叠旧报纸,一卷透明胶带和一个较大的鞋盒子,再注满一桶清水,都集齐在一处。东西都准备好以后,她走过语冰的房间,隐约听到一些不寻常的,类似喷射杀虫剂时发出的声响。她停下脚步,直觉神在房里头,正在杀害一只猫。她在门外站了好一阵,心里忐忑,想要走进房里,却实在害怕撞破上帝那残酷的手段和面目,因而最终咬了咬牙,决定等到整点才进去。
  之后她如常上网去浏览脸书,看人们努力分享生活中明亮的一面,或是有意无意地张扬自己的个性、修养和品德,像是把最好的衣服全晾晒在外头。女儿语冰今天午餐吃的是小善为她准备的便当,都是些生冷的东西,看着不特别令人开胃,可就构图而言如诗如画。小善说“你是夏虫啊,虫就爱吃这些”。是啊,如今她脸书上的朋友都一窝蜂称她“阿虫”了。
  她又看了些别人的贴文,无非都是这些,仿佛每打开一扇窗,外面都是一个经过重度修图的世界。樱兰对于这般美好总心存怀疑。别人家的晾衣架上挂的衣服七彩缤纷,并不会令她相信这家人就不穿领口歪歪扭扭的T恤,失去弹性的旧内裤或是破了洞的袜子。正因为如此,即使信主受洗多年,也像别的信徒一样读经祈祷,持守属灵生活,但她心里明白自己终究无法为神所喜爱──并非因为她怀疑,而是因为她为自己的怀疑感到骄傲。
  十点钟,樱兰再走进那房里,一推开门便闻到了一股排泄物的味道。她心中一沉,影子果然死了。手电筒的光照到那墙角,她看见影子扭着腰;下半身侧躺,上半身仰卧;下颌微微昂起,前肢双双举过头顶;两眼圆睁,嘴巴微张,似是死在一个翻滚的姿态中,身旁有一摊不只是屎抑或是尿的积水,它的尾巴有一截泡在水中。
  樱兰爬伏在床边,就着那亮光检视许久,确认这是真的。影子气息全无,已经死了。
  死了。
  她自然想哭,两手禁不住发抖,泪水已涌上眼眶,但她有点鄙夷那样的自己,遂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抑制住眼泪,扶着床沿站起身来。需要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她拿进来,先在门口铺上一层旧报纸,再戴上洗碗用的橡胶手套,抓住床沿,使劲将那双人床从墙边移开一些,然后沿着墙与床之间张开的罅隙,侧身走到墙角去将影子捡起来。出乎意料,猫的尸体竟还柔软,甚至隔着手套还能感觉那躯体的温暖,以至她感到错愕,忍不住轻轻摇了摇那身体,喊它。
  影子,影子啊。
  它走了,不会回来了。
  接下来做的事,樱兰不知怎么竟感觉自己十分熟练,像是这情景早已在她脑里排演过了。她将猫放在旧报纸上,用抹布沾了清水替它将身体擦拭干浄。“这回你总算乖乖让我替你清理身体了。”她擦抹得十分仔细,就连脚趾间也没有跳过,之后又用毛巾将那身体好好揩一遍,再把它移到一旁的脚垫上。
  她用厨房纸巾收拾床底下的排泄物,之后换过一桶清水,浇上一瓶盖消毒液,回来用地拖将床底擦干净。这时候,猫身上的毛皮已经干透。樱兰像平日那样摸了摸猫的头颈,说了几句平日常说的叮咛,甚至也说“谢谢”和“再见”,便用一块旧毛巾将尸体裹起来,再放到鞋盒里。她原想像以前那样,也在棺木里放一些玩具,却实在想不起来影子有什么特别钟爱的物件,只记得它偶尔兴起,会抱住她的一只居家拖鞋,与她玩争夺的游戏。于是樱兰把拖鞋找来,给其中一只拍掉灰尘,轻柔地放进盒子里。
  她将盒子盖上,用胶带封好,再拿黑色垃圾袋将盒子裹得密密实实,胶带卷了一圈又一圈,以至她怀疑自己在处理的不仅仅是一具猫尸,而是一个黑暗的秘密,就像她正替杀死这猫的凶手在处理尸体。
  做完这些,再把房间清理一番,已经接近午夜了。樱兰盯着那黑盒子看了一阵,想象猫的尸体正在里头腐坏和发臭。几经思量,她转身去打开电冰箱,将本来就空荡荡的冷冻室彻底清空,再珍而重之地把黑盒子放进去。
  “这里很冷呢。对不起。”
  也许是因为这些天叠加的失眠与疲劳,这一夜樱兰睡得极好;梦很长,却空无一物,像一只干干净净的空瓶子。她甚至睡前来不及完成祷告,半夜也不曾起来解手,醒来已然天明。天花板下挂着的吊扇转得不急不缓,仍然保持着昨天的节奏。樱兰忍不住转过头看了看身边的半张床,同文的枕头还在;影子当作床铺的毡子也还平平整整地铺在那儿,而影子不在了。
  樱兰虽明知会是如此,仍感到不可置信,这怎么不是一个漫长而沉闷的噩梦呢?她对着那空床铺发怔,尚未意识到自己的感受,眼泪忽已滚滚涌出。那是身体里的蓄洪,一发不可收,完全不让她有抑制的机会。她也不抵挡,默默坐起身来,从床头的盒子里抽了几张纸巾;低下头,像个祈祷者,于痛哭中饮下所有声音。   哭了就好,把眼泪哭干净了樱兰便觉得自己终于从噩梦中醒来。她不知哭了多久,掌中全是涕泪。过后去漱洗,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双眼红肿得厉害,却忽然感到耳清目明,认清了事实。猫在冰箱里了,她已孑然一身。
  趁着外面日头未猛,櫻兰吃过简单的早餐,自灶头下找出来锄头和铲子,到院子的花圃里掘了一大个深坑。这花圃不大,樱兰昨天下午收衣服的时候认真观察过,特意选定这个角落。毕竟一旁有一棵花繁叶茂,非常茁壮的九重葛,垂荫极美,也能挡挡日头。只是要挖这么一个大坑,终究比之前想象的艰难许多。她从冰箱冷冻室里拿来黑盒子,三番两次尝试放进洞里,又拿起铲子修整了几遍。最终她对那深坑的大小和形状感到可以接受时,太阳已高高在上,晒得她浑身发烫,视线变得有点模煳。
  邻家母女又从外头回来,也还面露微笑。这情景在生活里重复太多遍了,樱兰眯起眼睛,要在猛烈的阳光下努力看清这真实世界在虚幻中袅袅升起。
  “在种花呀?”那年轻的母亲问。
  樱兰一边伸手擦汗,一边笑着摇摇头。她知道这种笑加这看似不经意的摇头只会让对方确信,是的,她正在种花。但两家人不过是点头之交,樱兰猜想这对母女也许从未察觉她的屋子里养过宠物,因此她自然不会对她们说,影子死了,她要将一只猫葬在这儿。说不说反正也不打紧。天上这日头太恶毒了,那一对母女不等她回答便已抱头鼠窜,很快躲入她们家的暗影中。
  樱兰将沉甸甸的黑盒子植入坑里,以土掩埋。她将坑填满后,在隆起的土丘上用力踩了十来下,将它稍微踏平,再找来半块废砖置于其上,正好在花荫中。樱兰呆呆地凝视那形状有点不规则的砖块,不知怎么想起她书桌上的那一块“光明无边”。
  回到屋里,正好看见茶几上的手机微微震动,樱兰拿起来查看,是梅桂发短信来问她今晚去不去参加读经班。“他们忽然要我今晚分享经文。我有点紧张呢!你有没有好的经文可以推荐?”除此以外,还有好几个昨天发来的未读信息,以及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母亲今早打来的,一个是昨日深夜打来的“未知电话”。
  她沉吟片刻,再回到梅桂的短信。
  “有两节经文,关于希望。”她回复,“在《列王纪上》十九章。”
  她于心中默念,经文一字一字,自她的指尖跌宕而出。
  “那时耶和华从那里经过,在他面前有烈风大作,崩山碎石,耶和华却不在风中;
  “风后地震,耶和华却不在其中; 地震后有火,耶和华也不在火中;”
  背到这儿,樱兰顿了一顿;心里反复念过几遍,确定自己没有记错。
  “火后有微小的声音。”
  短信陆续发过去,都显示对方已读。樱兰等了半晌,放下手机,到屋后清理锄头和铲子上的泥沙,回来屈身把它们放回到灶头下。站起来时,她忽然感到腰背一阵酸痛,再发现两手虎口发麻,右臂也软弱无力,险些抬不起来了。她长叹一声,扶着腰走到饭厅拉了把椅子慢慢坐下。
  那是一张六人座的长方形餐桌,她平日吃饭都坐这儿,抬眼便看得见墙上的钟。同文是左撇子,向来习惯坐在她左边。语冰与她比较疏远,宁愿坐到她父亲对面。猫呢?它会跳上右边的椅子,不闹,也不期待人喂食,只是蜷伏在那儿,安静得一如它的名字。
  樱兰环目四顾,逐一看看这些空置的椅子。同文逝世几年,在这屋子里连幻影都已淡出。倒是猫……樱兰侧过脸凝视良久,并没有看见影子的幻象,只看见一个窟窿悬浮在那椅子上;深不可测,像个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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