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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慢慢由黑变红,朝阳在峡谷顶端悠然跃出,仿佛在一瞬间,世界就变成另外一个模样,通天河上的白冰一改昨晚的阴沉,晶莹透亮,点点光亮炫目晃眼。狂吼一夜的风,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
这是2007年2月10日,青藏高原上一个普通的寒冷冬日,帐篷里的睡袋上照例结着薄薄的冰霜,呼出的气成阵阵白雾。虽然已经离家一月,此时每天钻出睡袋穿衣服,仍是要鼓起勇气。队伍中已有名言:“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早上起床……”早饭照例是把昨夜的剩饭加热分而食之。吃饭的时间,再烧一壶开水,灌进各自的水壶之后,就该出发了。野外生活,容不得有奢侈想法。下一顿饭,按照惯例就是天黑宿营了。
八百里无人区,一整天碰不到一辆车
这一带,长期被称作“八百里无人区”,实在是外来者的夸张和误导,不过人烟稀少却是实情。这些天沿江而行的情况,有点出乎我们预料。在万里长江最上游的这通天河段,竟然真有可容越野车通行的砂石公路。西部这几年的变化,也是飞跑着日新月异。能看出路是新修的,还未压实。除了我们,一整天也难得遇到一辆车。
这天14点46分,我们在816县道56~57公里处翻越一个无名垭口(GPS数据海拔4575米,北纬33°24′04″,东经96°49′26″)之后,两车失散,直到天快黑,才终于在一个岔路口会合。816县道在此离开通天河往北,通往扎朵镇和曲麻莱县方向去了。沿江还有没有路,还能不能走,成了未知数。但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和讨论,大家很快决定继续沿江前进,能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不到最后决不退缩。对于我们这些恋长江症患者而言,无需别的选择。夏天那次来,为了能更贴近长江,我们漂流了南源当曲。通天河这一段,走了很多摩托车道,陷车无数。冬季再来,就是希望可以在封冻的江面驰骋,能够到达夏季去不了的地方。可到了实地才知道,情况全然不同。在我以前的常识里,结冰的河面应该如溜冰场般平滑,而这一带的江面,一则还未完全冻实,二则封冻的地方因为冰面进进退退反复挤压并不平坦,很多地方的冰碴甚至刀子般锋利,车子根本走不了,只能沿江寻找道路。真正能在主河道的冰面上奔驰,是几天后在更高更寒冷的江段。
离开岔道不到一个小时,也就走了十多公里的样子吧,一个大冰坡挡住去路。一周前,四川石渠阿日扎乡的类似冰坡曾使我们的陆风车遇险。为了避免发生翻车事件,大家花了很长时间,又是钢钎又是铲子在对冰坡进行了开挖和铺垫工程后,方小心翼翼通过。这一折腾,又是半个多小时,不知不觉已是日暮时分。
竟然发现了一个村庄
继续前进,路况更差路面更窄,几乎就是考验驾驶技术了。想要回头也不可能,因为根本没有可容车子掉头的地方。18点30分,峡谷右侧的半山腰上,一座古城堡恍然耸立在暮色中。我们大喜,驱车到山脚下,才发现要进入这个城堡般的村庄,几乎没有路,一条由牦牛和山羊踩出来的路,蜿蜒盘旋在半山腰。
硬着头皮上吧!该山道虽然没有浮冰和暗冰,但土质松软,深恐汽车的重量一不小心压垮路面。陡切在山崖的道路,一侧就是怪石嶙嶙的深沟,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捏着一把汗,闭气凝神,仔细引导着汽车,几乎一米一米地颤颤巍巍爬到了村里的高地。
仿佛在一瞬间,冒出不少村中老少,像见到外星人一般围了上来,先是不敢上来说话,只东摸摸西看看。待到有人开了口,却是什么都听不懂。双方连比带划,什么手势也没用。正在着急,来了一个精瘦的汉子,一开口,地道的川音,队伍里的四川人立即接腔,分外亲切。
一聊,此兄姓陈名来健,四川武胜县人,竟然在此已经生活了16年,是这一带唯一的汉人。
老陈十分激动:“能在这里看到老乡来了,真是盘古王开天地!”说着把我等迎到家中,端上奶茶,一边喊他老婆(这里藏语叫“莫尼”)烧火做饭,一边端来一大筐花生,拿出珍藏的沱牌酒和我们大摆起了龙门阵。
老陈的16年:牛羊成群,儿女成行
老陈说,当年,他和几个南充老乡一起辗转来到青海修公路。其他人扛不住了,陆续离开苦寒高原,没想到,他却在此生根发芽。这一来,就是16年。
老陈这16年,娶了藏族老婆雍措,生了五个娃娃(一女四男)。
老陈这16年,没有在村子里见到一个外人,没有在村子里听到一句乡音,迄今也没有完全听懂“莫尼”的藏话。
老陈这16年,攒下了土坯房子几大间,牦牛40只,羊70只。
老陈这16年,用内地的技术引种蔬菜,建起温室,养了鸡。教会了村里的藏民种土豆,教他们给青稞除草,带头盖温室种蔬菜。如今他每年能收青稞2000斤,土豆4000斤,在村里第一个买了卫星电视,第一个用太阳能。
老陈自豪地说:雨水好时,一个土豆能长到5斤。
晚上,酷爱做饭的杨勇兄技痒难耐,坚持炒菜,队伍中酒徒只有本人,便做主陪,摄影家李国平大师,平日少酒,也来助兴,几个不喝酒的凑角以茶当酒,提前庆祝新年。一瓶沱牌很快见了底,乡音绕梁,乡情浓浓,老陈不禁谈起了家乡,前些年,他攒了一些钱,带着妻子和大孩子回了一趟家乡,一路上几经周折,可是,一到家却反而不习惯了,还是觉得这高原自在,只待了个把月就又返回高原。
这个海拔将近4000米的通天河边的小村庄,藏语音译叫冈由,正式名称是青海称多县尕多乡光荣一村,原有10户人家,夏季在山上放牧,冬季在此定居。因为地处偏远,有两户已经搬到乡上去了,现余八户。
大儿子已经15岁了,还没有上学,我问老陈,孩子这么大了,上学怎么办?老陈说,乡里有个学校,太远,摩托车也要走好几个小时,又不能住校。要上学的话,就得有专人住在乡里照顾小孩,实在没有条件。送回四川老家吧,一个孩子每年起码花费两千元,承受不起。因此五个孩子全部失学。
大儿子藏名扎西多杰,汉名陈学林;老二是个女孩,13岁,藏名洛绒措姆,汉名陈庆华;老三,男,11岁,藏名洛绒江,汉名陈庆贵;到了老四牙扎巴、老五牙尼玛,一个8岁、一个5岁俩男孩,老陈已经懒得给他们取汉名了。
老陈说,这里很少见到外人,见过最大的官是乡长。我们今天来的时候,还是他“莫尼”第一个看到我们向老陈报告的,说是乡里来人了……我们聊着天,电视里正直播一个选秀节目,落选的男女,花容失色,脂粉乱飞,亲友团里泪如雨下。对这里,电视只是一个遥远的文化符号,里边的喧闹衬托出这里出奇的宁静,对老陈和他的孩子来说,也许那只是个疯子的世界。
我们问,需要我们帮助什么?比如寄些衣服什么的。老陈诚恳地说,都不需要,就是给全家照个像,寄给他就行了。
可是喝至半酣的我,还是执意把自己的棉大衣、棉帽子送给了老陈。
只要活着,生命总要怒放
第二天一大早,老陈想烤羊腿给我们吃,大家不愿耽误,快餐方便面后就要启程。给五个小孩各封了20元压岁钱,送了一些罐头等食品后,我给他们照了张全家福,老陈的“莫尼”和孩子便放羊去了。
站在这个只有在青海的分县地图才能看见的小村子俯瞰,冰封的通天河像一条凝固的玉带沉默不语,石头砌就的房屋,让人想起传说中的古雕。这里峡谷幽深,苍穹似乎近在咫尺,是一个阳光难以普照的地方,但这里的乡亲却有着比阳光更加灿烂的笑脸。
离开冈由村的时候,很远,我们还看见全村的老少都站在屋顶上招手,一直到我们消失在烟尘之中。
老陈说,越野车大概还能勉强沿江走几公里。上午10:00离开冈由村,继续沿着通天河进发,11:15分抵达来涌村,连自然小路都彻底消失了,这是一个已经成为废墟的村落,死一般的寂静。
可是,一个没有大门的院子前,几株青稞仍在阳光下摇曳着自己的腰肢,房顶上,一条褪色的经幡仍然在风中飘扬。这一切让我突然想起了刚刚作别的老陈——
只要活着,就要开出自己的生命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