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碎的太阳

来源 :少年文艺(1953)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Norazhong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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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看着小儿子摔门而去,文婆叹了口气。
  小儿子想明年结婚,但是女方家里对文婆为小儿子准备的两间婚房不太满意。按当地的水准,那两间崭新的大瓦房已经算是中上等了,可人家说了,文婆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文婆更不是一般的乡下老太婆可比。文婆一个人,就给四个儿子盖起了四套新房,能耐大着呢。方圆百里,谁不知道有个万贯文婆?时代不同了,还照着哥哥们的标准来给小儿子盖房,显然说不过去了。女方家的意思,至少应该在新房的两边,再加盖上两间。
  小儿子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可是,文婆真的不想再出去了。过了这个年,她已经满六十三岁了。这些年来,她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在外面漂泊,真的很累了。
  小儿子有些失望,后来失望就在一转脸的工夫变成了愤怒。他是文婆四十多岁时生下的,是四个儿子中,文婆最宠爱最娇惯的,也是最受不得一点委屈的。文婆不忍心让他失望,就答应他,过完年再出去。可是,他竟然还不满意,最后摔门而去。
  文婆坐在椅子上,除了叹气,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就算心里感念文婆不易,但是感情上却似乎越来越疏离。文婆想,这很可能是自己常年在外,跟家里人聚少离多的缘故。可是,真的回到家里,她似乎就从一个让外人羡慕让儿女期盼的能人,变成了一个多余的累赘,好像所有的人都盼望着,她能早点再出门,出门挣钱去。
  文婆觉得胸口憋闷,就站起身,穿上棉衣,想出去转转。外面一蹦一跳地跑进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小子。
  “奶奶!”小小子身上带着一团寒气,可声音里却透着无限的温暖,正是文婆的大孙子李根。这个名字是文婆给他起的,跟那个前任美国总统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李根,就是老李家的命根子,更是文婆的命根子。
  文婆用两只手捧住李根冰冷的小脸:“外面冷不冷?”
  李根摇摇头:“不冷!奶奶,你要出去吗?我陪你!”
  文婆拉着李根的小手,祖孙俩一起出门。文婆一直觉得,李根就是老天爷给她的一种补偿。虽然她一年也跟这孩子见不上两次面,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就十几天,可这孩子却跟文婆很亲,是那种天生的亲。出了门,李根径直往村东走。文婆有些奇怪:“你知道奶奶要上哪去?”
  李根说:“知道啊!奶奶是要上村东面的二叔和三叔家!”
  文婆的心里像一瞬间点燃了一只小火炉,她拉紧了李根的手,说:“你怎么知道的?”
  李根说:“我看见奶奶总上那去。可是,”李根有些疑惑,“奶奶,你为什么总是在外面站着,不进去呢?二叔家里可暖和呢!”
  文婆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她喘了口气,然后说:“噢,奶奶也没什么事情。”
  积雪很厚,路有些滑,祖孙俩没再说话,小心翼翼地走着。远远地,已经能看见二儿子家的烟筒了,烟筒里正冒着暖暖的烟。文婆停下脚步。那几间房子是她用外出挣来的钱,为二儿子盖起来的,不过,现在真正跟她有点关系的,似乎也只有那几间房子了。二儿子明年春天准备把房子重新翻盖扩建。到了那时候,可能连这一点点的关系也不再有了。
  文婆转身往回走。这几年,她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在家里,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会到二儿子和三儿子家的附近转转,看见那几间温暖的房子,她心里那些深深浅浅的孤寂和苦楚,就会被一只无形的熨斗轻轻地抚平。可是现在,那只熨斗的温度已经越来越低了,而她心里的那些孤寂和苦楚,却越来越深了,深得像一些无法抚慰的疤痕。
  李根很聪明也很乖巧,没有再追问她为什么不继续往前走了。
  快走回家门口的时候,李根忽然问:“奶奶,你又要走了吗?”
  文婆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李根说:“刚才四叔和奶奶说话,我在外面听见了。”
  文婆叹了口气,说:“可能吧。”
  李根说:“奶奶,你别走了,马上就要过年了,你一个人在外地,会孤单的!”
  文婆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把李根搂进怀里,说:“奶奶也不想走啊,可是,奶奶没有办法呀!”
  李根说了一句什么,可文婆没有听清楚。李根说的是:“奶奶,我跟你一起走,我去陪着奶奶。”
  文婆仰起脸,看看天上的太阳。太阳很亮,但那耀眼的阳光似乎无法让人感觉到想象中的温暖。
  
  文婆所乘坐的客船是下午抵达D市的。这次出来,文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来D市。一来D市与老家隔海相望,不算太远,她也熟悉;二来D市的冬天不算太冷,可以少遭一点罪。不过算起来,文婆也有两三年没来D市了。不是她不愿意来,而是因为她在D市实在是太“有名”了。她这次来D市,其实是要冒着一定的风险的。她心里盼着,那个朱站长已经退休或者调离了,他的年龄看上去比文婆也小不了几岁。
  一路上都很顺利。可不知道为什么,从出了家门开始,文婆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身后有人跟着她,可真的回头看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文婆刚刚走到客港的出口处,手机忽然响了。文婆拿出手机一看,是一个固定号码打来的,而且还是D市当地的号码。文婆一愣神儿,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朱站长。难不成他真的能掐会算,知道她又来了?
  文婆犹豫了半天,才接了电话。电话里却是个女人的声音。文婆的心情刚一放松,又一下子紧张起来。电话里的女人说:“你是李根的奶奶吗?李根因为逃票,没有钱补票,现在在我们的办公室里。”
  二
  从客港出来,文婆带着李根打了辆出租车,很顺利地找到了那家叫作“小福”的小旅馆。每次来D市,她总是先在这里落脚,然后再慢慢找合适的租房。小旅馆再便宜,也比租房要贵。
  把简单的行李放好之后,文婆就给大儿子,也就是李根的父亲打电话。不承想,得知李根现在跟文婆在一起之后,李根的父亲竟然说,那就让他陪着你吧,反正他现在放假,也没什么事情。文婆还想说几句什么,他却把电话挂掉了。   文婆放下电话,看了看李根。李根一脸的无所谓,说:“奶奶,我爸我妈正在闹离婚,我不在眼前,他们正好可以好好闹一闹,早闹明白了,早省心。”
  这次回家,文婆也觉察出大儿子和大儿媳之间在闹别扭,但她没有多问。问多了,他们会不高兴,会嫌她烦。他们过得好不好,离婚不离婚,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虽然大儿子的房子也是用文婆的钱盖起来的,但是房子里的日子还是他们自己过的。
  文婆问李根:“你不怕你爸和你妈真的离婚了?”
  李根说:“怕也没办法。他们又不会听我的!”
  文婆又问:“要是,他们真的离了婚,你会跟谁?”
  李根说:“我谁也不跟。我跟奶奶一起过!”
  文婆叹口气,把李根搂进怀里。李根仰着脸,小心地看看她的脸色:“奶奶,我偷偷跟着你出来,你生我的气了吗?”
  文婆说:“没有。有你陪着奶奶,奶奶高兴还来不及呢!”
  李根放心了,马上兴奋地说:“奶奶,你领我出去玩玩吧,你以前不是说过,这里很好玩吗?”
  文婆带着李根来到西安路商圈。西安路变得更繁华了,虽然天气寒冷,但因为靠近年关,采购逛街的人还是熙熙攘攘,络绎不绝。这里是文婆在D市最熟悉的地方了,现在站在这儿,她甚至还能看见几年前的自己,就坐在对面那家商场的门口。
  李根的眼睛有些忙不过来了。他问文婆:“奶奶,你是在这里干活挣钱吗?”
  文婆顿了一下,然后说:“是啊,奶奶是在这里挣钱。”这时候,文婆忽然有些后悔了,不该带李根来这里。这孩子是个机灵鬼,竟然能从老家一路尾随着,跟着她来到这里,万一哪一天,他突然从旅馆里跑出来,跑到这里看见自己可怎么办?
  文婆领着李根在购物广场里吃了晚饭,又在四楼的游艺厅里玩了一会儿游戏。李根很兴奋,小脸蛋红扑扑的。
  从购物广场出来的时候,从台阶下面迎上来一个端着破碗的乞丐。他瘸着一条腿,半张脸被破棉帽子挡着。李根有些好奇,凑过去想看清楚他的脸,被文婆拉住了。乞丐追在他们身后,嘴里喊着:“好心人,可怜可怜我吧!”
  文婆拉着李根,加快了脚步,走出去十几步远,才摆脱了乞丐。
  李根忍不住问她:“奶奶,他是要饭的吗?”
  文婆没有吭声。李根又问:“他为什么要饭呀?是因为腿有毛病吗?他看上去挺可怜的……”
  文婆厉声打断他:“你个小孩子,可怜谁呀!”
  李根害怕了,闭上嘴,再没敢说一句话。
  文婆跟旅舍的老板娘商量好了,白天她出门以后,就让李根自己呆在房间里,看看电视,写点作业(他把作业带来了)。呆闷了,就在楼前楼后转转,不能让他走远了。中午和晚上开饭的时候,叫上他一起吃,饭钱文婆另付。老板娘人不错,满口答应,只是说:“别的都好说,只是不让他走远这一条,我没法保证。孩子这么大了,我可看不住。”
  文婆就再三叮嘱李根,她不在的时候,不准走远。李根连连点头,说:“奶奶,你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惹祸的。”他一脸疑惑,“可是,奶奶,你这么快就找到工作了?”
  文婆说:“哦,奶奶以前在这里干过活。这次来之前,已经打电话跟人家说好了。”
  三
  文婆带着一个小包袱出了门。她来到西安路上,在一家大商场的厕所里换上了衣服。那套衣服说不上破烂,也很干净,只是很旧了。文婆不喜欢像有些人那样,把自己弄得很脏,很破,甚至血淋淋的,还把伤口或者残肢露出来给人看。文婆觉得那会让人不舒服,也会让她自己不舒服。他们在大街上,已经是在作贱自己的脸了,何苦再作贱自己的身体?文婆庆幸自己没有那样的伤口或者残疾,她也决不会去假造那样的伤口或者残疾。
  换好衣服,文婆又去超市里买了一支水性笔,出来的时候,在商场门口顺手捡了一张废纸壳。文婆来到街口的一根路灯杆下面。这个地方,是文婆昨天领着李根过来的时候,就选好了的。这里人流密集,又在这家最大的商场的入口处。那些衣着光鲜、满怀着钞票和新年憧憬的人们,在进到琳琅满目温暖如春的商场之前,也许会更有心情,给寒风中的文婆一些施舍。
  文婆拿出水性笔,开始在纸壳上写字。有一对小情侣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文婆。女孩说:“她要干什么呢?”
  男孩说:“不知道。看看吧。”
  文婆低着头写字,写的是:年老体衰,心力枯竭。养不活自己,偏偏还有许多活下去的理由。
  女孩眨眨眼睛:“什么意思?”
  文婆铺好纸壳,拿出那只塑料小盆放在上边。
  女孩很惊讶:“要饭呀!”
  男孩说:“走吧,都是些骗钱的!”
  女孩弯下腰,认真地看了看文婆,说:“她的样子,不像是坏人哪。字写得也挺好看,好像还挺有文化呢!”
  男孩拉起女孩,说:“走吧走吧!我就是个大坏蛋,我也有文化,你都看不出来!”
  文婆把包袱放到地上,盘起腿,轻轻坐在包袱上。文婆不是骗子。文婆十年前就被查出患了严重的心脏病,医生说,如果不做手术,文婆活不过三两年。文婆既没有去手术,也没有吃药,反而走出家门,走到了陌生城市的街头上。很多时候,文婆坐在街上,感觉胸闷气短好像立刻就要死过去的时候,就会抬起头,看着天上的太阳,心里想,我不会就这么死在大街上。我的大儿子二儿子还没有房子,另外的两个儿子还没有成家,我死不了,也不能死。说来也很奇怪,似乎就是靠着这样的念头,文婆一次次地熬了过来,不但又活了十年,而且还给四个儿子挣来了四套房子。十年来,从文婆身边走过的陌生人又何止几千几万,可是他们所看到的,只是一个行乞的老太婆,没有人知道,其实她还是一个伟大的奇迹,因为这十年间,那位令人恐惧的死神也很多次从这个老太婆的面前走过。
  在西安路第一天的收入还不错,文婆“挣”到了将近三百元。虽然现在像文婆这样的所谓“职业乞讨者”几乎每座城市都有,但并不是每一个以此为职业的人,都会有文婆这样的收入,就算有人远比文婆更“职业”,更卖力气。文婆身上似乎有某种特殊的“天赋”。她并不刻意地去做出“可怜样”去“打动”人,也从不主动伸手,去“强迫”人,绝大多数时间就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从不开口行乞,甚至不与任何人进行眼神的沟通,但是很多人一旦注意到她,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某种怜悯之情。   晚上九点半钟,文婆才回到“小福”旅舍。房间里的电视还开着,李根歪在床前,已经睡着了。这孩子显然是在等她。文婆心疼地把他叫起来,让他回到床上去睡。李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奶奶,你怎么才回来呀!”
  文婆说:“你等得着急了?”
  李根说:“我没着急。可是,奶奶,你下班怎么这么晚呀?”
  文婆说:“哦,因为,今天是第一天上班,所以奶奶多干了一会儿。”
  李根说:“奶奶,要是太累了,你就别干了。四叔要大房子,他干吗不自己去挣钱?”
  文婆搂着他,说:“奶奶挣钱不给他盖房子,奶奶给李根攒着,等你长大了,奶奶给你娶媳妇。”
  李根说:“我不要奶奶的钱。我长大,自己挣钱娶媳妇,还要把奶奶接过来,和我们一起住。”
  文婆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好!我孙子有出息!奶奶一定好好活着,等着我孙子长大!”她把李根紧紧地抱在怀里,就觉得这孩子是她在寒冷的D市,不,是她在这个寒冷的世界上,唯一能给她温暖的太阳。
  文婆看着李根熟睡的小脸,心里想:再过两天,我一定得把这孩子送回去!就算他再不愿意,就算我再不舍得,也得把他送回去!我不能让这孩子知道我在这里干什么,永远也不能!
  四
  第二天早晨,文婆被什么响动弄醒了。她睁开眼睛,看见李根正慌慌张张地在地上捡什么东西。她欠起身,看见地上撒了不少硬币和小面额的钞票,那些正是她昨天所得的一部分。
  李根有点害怕地看看她,说:“奶奶,我想帮你把衣服拿到床边上,没想到从口袋里掉出好多钱来。”
  文婆说:“哦,没事儿,你帮奶奶捡起来吧。”
  李根显然还想问什么,可又不敢问。
  文婆说:“哦,这些零钱,是奶奶帮人家收的,昨天太晚了,还没来得及交给老板。”
  李根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
  外面突然刮起了北风,虽然天上的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那儿,但让人觉得冷了许多。
  文婆一直到靠近中午才来到西安路。一来她知道,像西安路这种商业区,上午来逛街的人会比较少;二来昨天她回去得太晚了,身体疲乏得要命。昨天晚上她梦见自己被一块大石头压在下面,眼看就要被活活压死了,李根忽然跑过来。她想让李根帮忙把大石头移开,可这孩子却爬到石头上面,俯下身,两眼直直地朝下看着她,好像压根就不认识她似的。她拼了命地挣扎,好容易才醒过来。
  文婆去街边一个废弃的变电箱里拿出纸壳和那只塑料盆。因为风大,她又去捡了半块破砖头,放进塑料盆里,然后用塑料盆压住纸壳。
  一个小时过去了,文婆的塑料盆里除了那半块砖头,只有十几枚一元硬币和角币。文婆痛恨这种刮着大风又挂着大太阳的天气。这种天气里,富于同情心的路人只顾了应付大风,无暇注意文婆这样的人;与此同时,明晃晃的太阳光照着文婆,没能给她带来多少温暖,却把她脸上那些令人同情和怜悯的阴影都驱散了,让她看起来像一个满脸幸福的人。
  一个长得像四十岁,可穿得像二十岁的女人丢给文婆一张五元钱的纸钞。那五元钱还没等落到塑料盆里,就被一阵风刮跑了。文婆急忙起身去追,可那五元钱像是要故意跟她作对似的,起起落落,她手忙脚乱地足足追出去十几米远才终于把它摁在手掌下面。文婆气喘吁吁地拿着那五元钱回来,一颗心跳得要从嘴巴里吐出来了。她低着头,平静了许久,才让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文婆发现有一双鞋站在她面前,好像站了一会儿了。文婆没有抬头,只是弯了弯腰,做出了一个感谢的姿势。可是,那个人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也并没有往她的小盆里丢一枚硬币。
  文婆抬起头,因为刺目的太阳光,一下子没看清那人的脸。可没想到,那人却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文芳英!”
  不用看清那个人的脸,文婆也听出他是谁了,他正是那个文婆在D市最不愿意见到的朱站长。文婆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身体,好像在犹豫是不是马上起身逃走。朱站长却笑着说:“文芳英,你不用躲着我,我已经不是站长了。而且,现在政策变了,也没有人能把你强制返乡了。”他抬了抬手里的一根扎纸的小棍子,说,“我现在只是一个退了休闲得满街溜达,帮着环卫工人捡捡垃圾的小老头儿。”
  朱站长蹲下身来,文婆这才看清他的脸。他好像比几年前更瘦了,也明显地老了。朱站长也仔细地看了看她,说:“可是,你怎么还在街上?”
  文婆没有吭声。
  不怪几年不见,朱站长还可以脱口叫出文婆的名字,实在是因为当年他们打的交道太多了,而且文婆给这位朱站长留下的印象也太深刻了。那时候文婆在D市最怕见到的就是这个朱站长,每次在街上发现他的影子,文婆就赶紧躲开,有一次甚至连随身的东西都来不及拿,就跑掉了。其实说起来,这个朱站长并不是一个多么凶恶的人,正相反,在文婆所遇到的不同地方的收容站的工作人员中,朱站长是脾气最好的一个。每一次被遣返回乡,为了不被村里人知道,为了让孩子们能昂着头住进她新盖起来的大房子里,文婆总是哀求那些遣返她的人,让她自己从车站(从D市或者别的城市到文婆的家,最后都要坐一段汽车)回家就好,不要把她送回乡里。可是,她的要求没有人会理会。幸亏乡里那个负责接收被遣返人员的民政干事是文婆婆家的一位远房亲戚。那位亲戚可怜文婆的男人死得早,自己养大四个儿子不易,一直替她保守着秘密,所以这些年村里虽然有些风言风语,但是没有人确切地知道文婆在外面的真实情况。只有这位朱站长是个例外。他负责送文婆回家的那两次,都是在车站就让文婆一个人回家的。而其中的一次,文婆甚至根本就没有回家,又直接在车站买了票,回到了D市。可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文婆一次又一次地失信,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选择相信文婆。所以文婆不愿意见到他,并不是因为害怕他,而是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
  最让文婆难忘的一次,是她在街上被电视台拍到了。文婆低着头,想躲开镜头,但是那个女记者举着话筒穷追不舍,一边追还一边大声地问文婆:“据说,你靠乞讨来的钱,在老家为儿子盖了好几套新房,是真的吗?”文婆的心跳得太慌,跑不快,被她和她身后的摄像机追得无路可去,只好停下来,任他们拍,只是低着头,一语不发。那个女记者一直在追问她,更准确地说,是在斥责她,几乎要把话筒捅到文婆的脸上了。后来女记者又问她:“你觉得,像你这样的职业乞丐,是不是在欺骗那些善良施舍的人?!”这时候,文婆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突然抬起头,说:“我没有骗人!我就是个当妈的,我就为了让孩子能过得更好。我没有职业!因为当妈不是职业!”女记者被文婆突然的“反击”弄得愣了一下。接着,醒过神来的女记者有些恼怒,一连串地发问:“听你的话,你好像理直气壮。谁没有孩子,哪个当妈妈的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生活得更好,可是她们为什么都没有像你一样,走上街头乞讨,利用人们的善良之心发财致富?你口口声声是为了孩子,难道是你的孩子让你到街上乞讨的吗?!”   文婆站立不稳,几乎要摔倒在地上。可是那位女记者认定文婆是装的,依旧不依不饶。那一次如果不是朱站长及时赶到,制止了采访,把她送到医院,她可能真的就死在街头了。
  朱站长拿出一只橘子递给文婆,说:“你吃吧,是我家老太婆给我带的。”
  为了能让他早点走开,文婆伸手接过了橘子。可是,这个退了休的朱站长并没有走开的意思,依然絮絮叨叨地说着。文婆心想,他原来好像不是这样的,是不是退休了,没人理他,找不到人说话了?
  朱站长说:“我知道,你是为了孩子。我也有孩子,也理解当父母的心情。可是,你年龄越来越大,身体又不好,就别太拼命了。你已经为他们付出这么多了,也不欠他们什么了。”
  文婆忽然开口了。她说:“我也没付出什么。你不是说过吗,像我这种人,白要白拿,不劳而获,我有什么可付出的?”
  朱站长愣了一下,然后叹口气。
  文婆说:“你有话就说。什么难听的话我没听过?”
  朱站长说:“你真的觉得,你什么也没有付出吗?”他指了指塑料小盆里的那些硬币,说,“其实,为了这点钱,你付出了最宝贵的东西。”
  文婆不以为然:“什么?”
  朱站长说:“做人的尊严。这是做人最宝贵的东西,而你却等于把它贱卖了!所以你坐在这里,貌似白要白拿,其实是得不偿失!”
  文婆愣了一下,然后撇了下嘴巴,说:“什么尊严?你跟我这种到城里来要饭的乡下老太太,说什么尊严,你觉得我会在乎吗?”
  朱站长说:“你真的不在乎吗?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直接把你送回家里?”
  文婆不吭声。
  朱站长接着说:“如果你真的那么不在乎,那你告诉我,你为你的孩子盖房子讨媳妇,但你告诉过他们,你的钱是怎么挣的吗?告诉过吗?”
  文婆有些心虚:“他们知不知道,又能怎么样?”他们曾经问过文婆,文婆不让他们问,他们也就没有再问过。他们真的不问了,文婆心里又有些难过。如果他们不问了,世界上就再没有别人会问文婆了,文婆淤在心里的那些话,还能跟谁说呢?
  朱站长说:“算了,我们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什么不明白呢?只是,有时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自己骗自己,让自己心里好受些罢了。不跟你说了,我的腿都木了。”
  朱站长站起身,伸了伸腿。他忽然说:“咦,那个小男孩站那儿半天了,往这边探头探脑的,他认识你吗?”
  文婆的脑袋里“轰”地一响,刚想转过头去看,又停下来,紧张地问朱站长:“是不是,头发短短的,穿着红色的羽绒服?”
  朱站长说:“是啊。怎么,他真的认识你?”
  文婆说:“他是我孙子。”
  那个男孩真的是李根。李根站在文婆身后十步远的地方,看不见文婆的脸,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的耳朵里还响着今天上午在旅馆旁边的小超市里,无意中听到的两个收银员的对话。
  “你哪来这么多零钱?”
  “刚刚跟一个老太太换的。”
  “老太太?是银行的?”
  “什么银行的!那老太太是要饭的!”
  “要饭的?你怎么知道?”
  “她就住在‘小福’,是小福的赵姐告诉我的。”
  “有意思。要饭的钱,你也敢要?”
  “怎么,你敢瞧不起人家?赵姐说了,那老太太老有钱了,一天下来,顶你我半拉月的工资!”
  李根一步步朝这边走过来,脚步有些迟疑,脸色的神情有些恐惧。
  朱站长忽然也有些紧张:“那孩子朝这边来了。”他低头看看文婆,“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一块巨石压在文婆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压得她动弹不得。她拼尽全身的力气,对朱站长说:“帮我!”
  朱站长有些不知所措。文婆抬起手,打翻了那只塑料小盆。可是,那张纸壳还压在小盆下面。文婆的身体倒在地上。朱站长俯下身,想去扶她,却发现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纸壳。朱站长拿起小盆,拉开衣服的拉链,把它塞进怀里。纸壳立刻被风刮走了,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急匆匆地收走的。文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表情也随之放松下来。
  小盆里的硬币滚落在地上。文婆耳朵里最后听到的,是李根的喊声:“奶奶!”眼睛里最后看到的,是点点耀眼的光影,像跌落的太阳散落在地上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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