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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龄与慈禧》是今年话剧圈最热门的作品之一。编剧何冀平的本子,北京、上海巡演7场,开卖秒罄,一票难求。尤其是末场票,连黄牛都没能收到几张。台上实力演技派和当红流量云集,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里最大的腕儿只有一个——“慈禧”卢燕。
1998年,《德龄与慈禧》香港首演,盛况空前,不仅拿下香港戏剧协会的大半奖项,还入选香港中学生教材。演出时,导演徐克坐在下面,一边看一边哭一边赞叹:真好啊!而他最喜欢的,正是演慈禧的卢燕,不怒自威,架势十足。
21年后,卢燕再度登台演慈禧,依然震慑全场。北京站末场,她和濮存昕(饰演光绪)一亮相,在后台的江珊(在其他场次饰演慈禧)就起了鸡皮疙瘩。江珊盯着小小的转播屏幕,不自觉地对身边人说:“好想和卢老师同台,哪怕只是演一个小宫女或者太监。”
台下,还坐着另一位大腕儿——刘晓庆。在中国影坛,刘晓庆和卢燕都是出了名的“老佛爷专业户”,都演过4次慈禧。演出结束后,刘晓庆像粉丝一样来到后台,找卢燕寒暄、合影,临了还不忘发条微博:“台下的我亲眼见证她生命的奇迹,狂赞!”
可不是奇迹么?92岁了,卢燕仍连续5年参演长达8小时的话剧《如梦之梦》,仍穿着厚重的戏服演慈禧,还能跟着美国记者协会到处跑、到处采访,和《环球人物》记者初次见面,她就说:“我要给你们写稿子。”
她的衬衫,印染着青花蓝中国结;她的手里,轻捻着美人图团扇;她鹤发童颜,一开口字字珠玑,流光溢彩间把一生的故事娓娓道来。她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就是一段彪悍而优雅的传奇。
少女时代的繁华与战乱
上世纪70年代,卢燕在《倾国倾城》和《瀛台泣血》中两度扮演慈禧,并开始了解这位权倾朝野的“女野心家”。在卢燕看来,慈禧的命运,一部分被裹挟,一部分被误解,她有手腕,亦有无奈。卢燕常从女性角度研究慈禧,对其饮食、书画、收藏甚至化妝技术了解颇深。1986年,她在贝纳尔多·贝托鲁奇的电影《末代皇帝》中演慈禧,就对自己的形象颇为不满。“那个慈禧,面容灰白可怖,房间暗沉没有装饰,根本不是真实的历史。” 贝托鲁奇只能解释,如此设置是为了展现溥仪的恐惧。
相比而言,卢燕显然更喜欢《德龄与慈禧》的剧本,在世人熟知的“戊戌变法”背后,何冀平通过慈禧和德龄两个角色,展现了波谲云诡中新旧思想的交锋,也探讨了女性的自我认知和解放。留学归来的德龄成为宫廷女官,她的明朗开放瞬间感染了慈禧与光绪,也招来李莲英和隆裕的陷害。深宫中,德龄见到了“母子”之争,改革之难,人事之腐朽,也看到了每一个人物的悲剧和无奈。这种复杂性和多面性,正是卢燕一直渴求诠释的东西。
“您觉得自己与慈禧相似的地方有哪些?”记者问。
“我也喜欢京剧,我也喜欢穿着,我们都很爱美。”
提到京剧和打扮,卢燕一下就把话题转到了七八十年前。那是大上海繁华又动荡的时代,卢燕住在法租界辣斐德路(现复兴中路)的弄堂里。父亲卢家騋(音同来)出身广东望族,母亲李桂芬是须生名角,还有一位名声显赫的义父梅兰芳,少女时代的卢燕,实打实的名门淑媛。她最爱看胡蝶演的电影,每次从电影院回来都要招呼邻居伙伴来家里演上一段。
1938年,卢家騋去世,卢燕与母亲被梅兰芳夫妇接到马思南路(现思南路)的梅公馆,一住就是9年。马思南路两旁种的是最好的法国梧桐,一到秋天便是漫天落叶,遍地鎏金。“那个时候我住校,每个周末回去总是好多客人,宾朋满座。”卢燕回忆,“后来日本人要梅先生出来(演出),梅先生就蓄须明志。有的时候他忍不住想唱,就在晚上把窗户关好,把帘子拉起来,我妈妈给他拉胡琴,让他吊吊嗓。”
“那时候经常会听到枪声、炮声,看到可怕的新闻,日本人太可恶了,所以我现在都不太喜欢跟他们交往,因为在我脑子里,他们是残酷的。”
十几岁的卢燕相信学医救国,立志考圣约翰大学医学系,结果被分到了文学系,加上圣约翰没有女生宿舍,她最终选择转校至上海交通大学管理系,攻读财务学。1945年,卢燕进入刚刚从重庆复校的上海交大。校舍破烂不堪,图书馆里没有一本书,女生宿舍就被安排在图书馆一楼,不分房间,大厅里放着一排排单层床铺。“当时交大学生是铆足劲儿学习,尤其是学理工和管理的,都希望发展国家工业。”
上课之余,卢燕还做着兼职,翻译电影。当时,几大电影院上映的片子都是“珍珠港事变”前留在上海的英文片,没有中文字幕,需要有人“同声传译”——观众一边看电影,翻译员一边在播音室翻译播送。卢燕英语好,就经常晚上9点去大光明电影院挣外快。“我翻译时尽可能融入角色中,有感情地说话,男的模仿男的说话,女的模仿女的说话,生气是生气,甜蜜是甜蜜,好比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慢慢地,卢燕成了大光明有名的同声翻译,许多观众买票时点名要看“卢小姐”翻译的那场。卢燕笑说,自己的演艺生涯,就是从上海交大开始的。
兼职做了两年多,1947年,卢燕跟随母亲到夏威夷檀香山(即火奴鲁鲁)投奔亲戚。
从檀香山到洛杉矶,从记者到演员
对卢燕来说,檀香山的时光就像人生中一次短暂又耀眼的停泊。瓦胡岛的海风和独木舟,沙滩上的椰林与斜阳,都是她青年时代的记忆。在檀香山,卢燕做过会计,学过表演,成了新娘和母亲,但最特别的,还是当记者。 1947年,卢燕在夏威夷大学攻读商科,同时兼修戏剧与演讲。离她学校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华人报馆,叫《中国时报》(China Times),总编名叫郑任先。卢燕成了报馆的一名兼职记者,甚至一度是报馆唯一的记者。“财经、时政、文化,什么选题都写,反正得把4页报纸写满。” 卢燕说,“不过,当记者最好的也是这个,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对话。那时候李香兰来夏威夷,我就代表报馆去采访她。”后来,杜鲁门、艾森豪威尔落脚檀香山,卢燕也都進行过简短采访。
印象最深的记者经历,是给宋美龄接机。1950年,代表国民党到美国寻求援助未果的宋美龄返回中国台湾,途经夏威夷。宋美龄飞机停在美国军事基地,来接机的国民党官员都无法进入,而卢燕作为记者,拿着一束花就进到了军事区。“她看看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姑娘,表情可冷漠了,所以你看那相片很有意思,她觉得应该是当地的官员来接她,怎么弄一个小孩接她。”
从夏威夷大学毕业后,卢燕进入夏威夷皇后医院,一路当到预算主管,采访和写作也从未停息。1956年,卢燕随丈夫黄锡琳移居洛杉矶,有了新的打算:财务做过了,记者做过了,是不是该尝试一下演员?从小,她就喜欢电影和京剧,但母亲并不支持。“她觉得我做人太老实,天分又不高,艺术这个行业,要是不能做到最好,就千万别做。”长辈们希望卢燕做个银行家,但这一回,她决定听自己的。因此,初到洛杉矶,她就报考了巴萨蒂纳戏剧学院,成为学院有史以来第一个亚裔学生。
年近三十,有3个孩子,还是中国人,这些标签都成了卢燕闯荡好莱坞的绊脚石。她一度自我怀疑,直到丈夫对她说:“如果你觉得自己有这方面的才干,就尝试一下,否则这一生都会有遗憾。”
半个多世纪过去,卢燕回想这句话依然心怀感激。在她眼中,丈夫的理解和鼓励,是自己事业的坚实后盾,也是人生转折的关键所在。
好莱坞往事:只是要争一口气
30岁才到戏剧学院读书,卢燕比那些二十出头的同学更努力,作为优秀学生代表,1959年,卢燕被选中担任百老汇音乐剧《八月茶室》的女主角。剧中,卢燕扮演一名艺妓,因此专门找老师学日语,苦练多月,终于完成了表演。她心满意足,听到日本观众称她“东京腔”讲得好,还有些洋洋自得。多年后,卢燕发现艺妓说的都是“京都腔”,“东京腔”并不是一句夸奖。“这件事情对我有很深刻的教育,说明我必须更用功去研究人物。”
卢燕性格里有种争强好胜的基因,这也是她在好莱坞最坚硬的盔甲。试镜时导演说她不够丰满演不了酒吧女郎,她立马跑回家重新装扮;演戏时被嫌弃口音,她彻夜练习,直到口干舌燥;那个时候,剧组里流传这么一句话,“卢燕准时到,卢燕台词好,卢燕一条过,卢燕能省制作费”。很快,只要有东方女人的角色,卢燕就成了首选。1960年,卢燕被选中担任电影《山路》的女主角,成为第一位在好莱坞讲英文台词的华人女演员。
《山路》中,卢燕饰演一名中国士兵遗孀,与男主角、当时的好莱坞巨星詹姆斯·史都华有大量对手戏。电影公映前,卢燕发现自己的名字比史都华小了近一半,认为这是对中国人的歧视。“我说我不要别的,片酬什么都无所谓,但是名字得跟男主角一样大,因为这是歧视,我不能接受。”剧组回复卢燕,这是史都华合同里的要求,任何人都不能跟他齐名。
“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在搪塞我,后来看到史都华跟格蕾丝·凯莉的《后窗》,凯莉的名字也缩小了,我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事实上,卢燕的“歧视论”并非空穴来风。在1965年李小龙签约福克斯前,好莱坞的华人演员一直处在食物链底端,跑个龙套已是莫大荣耀。业界流传的剧本里,中国人的角色不是奸诈小人就是逃兵弱民,或是寡妇妓女。名声显赫如黄柳霜,也难以逃脱裸露、片酬低、角色差的窘境。黄柳霜是首位在好莱坞星光大道留名的华人演员,曾用尽全力竞争赛珍珠名作《大地》改编的同名电影,希望扮演片中勤劳的中国农民阿兰,最后还是败给了路易丝·赖纳——好莱坞宁可让白人演中国人,也不愿让中国人当主角。
“所以后来,我只要碰到带有偏见的剧本,或者遇到了歧视,都要去争。也许徒劳无功,但是一定要争这一口气,绝对不能给中国人丢脸。” 《山路》让卢燕一举成名,之后,她与马龙·白兰度合作《独眼龙》,参演《女性猎捕者》《死马上的骑士》等大片,以一张东方面孔在好莱坞站稳脚跟。上世纪80年代起,卢燕又开始用纪录片的形式为华人发声。1983年,她为纪录短片《缝纫的女人》配音,把中国移民的坚忍不拔展现给美国社会;1984年,她又带领一支摄影队多次深入西藏,拍摄纪录片《失落的王国》,记录下解放后藏民的生活变迁,得到邓颖超和廖承志的支持;2006年,卢燕再度来到西藏,从青藏铁路的起点出发,完成了一次跨越22年的影像拍摄……
“一个中国人,在好莱坞,不仅要和白人竞争,还要对抗偏见,觉得辛苦吗?”
“不觉得辛苦,我觉得这是作为中国人的责任,从来不觉得辛苦。”卢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