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诗或挽歌(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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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拉波桥
  ——给策兰
  从米拉波桥上走过,
  我看见时间不是流水,而是桥和桥栏。
  这些凝固的物质,比记忆更不朽。
  它们记得一个人的投河,因此沉默着。
  它们提供一个死亡的
  缓冲高度并
  记下一个人的忌日,因此沉默着。
  它们蔑视流水仿佛一个人生前曾蔑视
  天空挖出坟墓埋下死亡,
  因此沉默着。
  桥上走过的人,如果略去面孔,永远是
  将要过桥的一群人。如果略去记忆,
  将剩下一首从未写出的诗,
  以祭奠塞纳河无休无止的流淌。
  走过米拉波桥,我惊奇桥梁从我的
  身体中陡竖起来,仿佛此岸和彼岸并非
  是平面的过渡而是
  纵向的穿越;
  仿佛桥墩必须连根拔起,
  才能找到那个吞噬我们心脏的旋涡。
  一座桥,当它与流水构成一个十字架,
  谁是那个走在十字架上的人?
  给海子
  一个疯子也不会如此疾驰着
  将路卷起来,交给一个无路可走的人。
  你知道,疯子总是拿我们当疯子;
  而他是正常的,
  他不会把脑袋取下来,
  提拎在手上去追杀一根光线。
  然而在持续的雪花中打捞黄杨木的影子,
  他像火焰一样醉了。
  他像火焰一样呕吐。
  他像火焰一样,摇摇晃晃,
  走出了最后一部戏。
  在两个怀疑之间,填上再多的速度,
  也不可能在纸上堆起一个
  结论。“空心花蕊。”——他听见
  跌落的松果在絮语。“挣扎。”——他看见
  跌落的絮语扎紧了一个麻袋
  一样柔软的陷阱。
  他在一窝地址里停下来。
  他苦苦哀求,“把那个疯子装进我的
  身体吧”。一个线轴缠裹着雪天烤薯的
  香气,从呼吸里滚出,
  十只狗衔着这线轴,
  跑进了一个无路可走的人心中。
  张爱玲
  她的好些重要片段都在一次意外事故中
  失踪了——包括她想到而没
  来得及写出的黄浦江上的月亮。因此,
  当你后来读到她,
  空白和不连贯的恍惚是对的,
  丢失的遗憾也是对的。
  然而,她仍然喜欢云朵、市廛声和中式
  旗袍。她保留了自身古老的堤岸而让
  江水流走。也许,破碎对她的
  完整性来说是一种拯救,就像散佚将构成
  一部更加丰富的文本。
  她对“迁移”到老都抱持一种浓厚的兴趣,
  这倒不是她爱把发卡戴在手指上,
  而是时间本身就是一种迁移的艺术。
  ——枫叶凋落在唐朝、北宋或民国,对它的
  凄美能构成损伤吗?
  因此,当你许多年后读她,
  读到上海的她,香港、台北的她,
  美国好几个州、好几条街道上的她,
  你才感知到,生命岂止是一只恓惶的候鸟,
  更是一茎飘转的飞蓬。
  然而,她依然眷恋沉香屑,
  就像西尔维亚·普拉斯狂爱着一只钟型罩。
  当她写着美国的剧本,
  她的台词其实早在中国就完成……
  因此,当你在另一个世纪读到她——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
  上面爬满了虱子”,你的感动是清醒的,
  尽管这滞后的感动里有着无限的苍凉。
  你终于明白,当她把最后的自己安放在
  一张窄小的行军床上,
  小团圆比大悲欣更令人心驰神往。
  致阿赫玛托娃
  集结的日子。
  在同一个地方。
  我们遇见了安娜。
  是那样的安娜,那样令人绝望的少女。
  雪飘飞着;
  泥泞的土路上,
  整天有车辆驶过。
  世纪末的黄昏,自四面
  八方涌来的
  人在集结。
  在点名。在出发……
  昏暗的汽灯裹着风雪,悬吊在空中——
  安娜奔跑在人群里,
  像汽灯吐出的灰白影子。
  集结意味着
  各奔东西;意味着把
  人们的心灵解散。
  灰色的天气,免费开放着它的寒冷。
  下榻在没有尽头的路上,
  我们梦见了安娜。
  梦见汽灯收回她的影子,
  嘶嘶鸣叫着,
  奔跑为一颗明亮的星,
  高挂在我们头顶上。
  异乡人
  ——给布罗茨基
  在连绵的驱逐中,他们瓜分或者说
  征服了外省。
  时间划出新的边界。
  那些被讨伐的心,因为适应了
  荆棘的护理和灰烬的安慰,
  变得愈来愈像浮在火焰上的空船。
  点上蜡烛只是为了开辟一条新的航线。
  弯腰走出《廊桥遗梦》,
  他们的爱人成为一个欢愉的负数。
  然而他们依然用太平洋的堤坝,
  抵挡汹涌的外省①。
  灰色的大氅,裹住异域漫长的姓氏。
  发现新大陆。把身体像殖民地一样开垦和
  使用。在针尖上跳舞。乃至纠正
  一次偏颇的睡眠,
  都成为他们撰写的
  卷帙浩繁的《外省书》。
  泥淖早过了保险期,唯有走在上面的脚,
  一次次,挖出了淤陷的树冠。
  “不要追寻风,风的秩序乃是混乱。”
  帽子到处都有,
  最重要的是谁戴着它。
  ——他们瓜分或者说杀死了外省,
  而后将之制成各式各样的便帽,
  戴在头上。辽阔的国土上,
  他们像翻滚的落叶,吹散了又聚拢。
  ① 杜拉斯写有一部小说,叫《抵挡太平洋的堤坝》。
  奥黛丽·赫本
  她的浩繁的美有一种单纯的攻击力,
  力度不大,但诡异、飘忽。
  她诠释什么叫四两拨千斤,也是隔空
  打人的现实典范。她基本上不出手,
  她的眼、额头、脸庞、鼻子
  嘴唇、下颌、脖颈,乃至呼吸、眼神和
  笑靥,都是她攻击世界的武器。
  然而她从不追求胜利的冠冕,她是
  一个深陷美之暴力中心的
  和平主义者,不是她,
  是她身上那些咄咄逼人的美,
  公然发起了对世界的挑衅。
  她的单纯的美有一种立体的攻击力。
  不,那些公开的美,那些被时间传诵的
  瞬间,尚可在我们的落败中得到宽宥;
  不可救药的,是深入血液里的刀伤,
  刀刀见血,刀刀致命。
  抱着找不到出处的溃散、疼痛和败退,
  除了缴械,我们别无他法。
  然而她从不追求胜利的奖赏,她是
  一个深陷美之暴力中心的
  和平主义者,不是她,
  是她心上那些咄咄逼人的美德,
  悍然發动了对我们的围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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