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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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的青城,冬日的阴霾气息已经彻底褪去,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和往日相比来得更早了,空气中甚至能感受到几分夏日的气息。人间最美四月天,几乎没有人不钟情这样的时节,然而,当它如约来到身边的时候,似乎发现又没有想象的那般美好。
  寒冬,在每一个青城人内心留下的伤痕,看起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愈合。
  河滨路一号的医院后门外,很多人一大早就来到了这里等候,他们都是接到了医院的通知来这里领取病故家属遗物的。因为遗体都带有很强的传染性,所以大部分家属都没能见到自己亲人的最后一面,而亲人们随身的遗物就成了他们最后的惦念。
  许是因为站立的太久,又许是因为还没有吃早餐,站在人群最前面扶着栅栏的杨惠子此时已经感觉额头上有些许汗珠渗出。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到了早上医院上班的时候,可她要等的人还没有来。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擦了擦自己的额头,转头又看了看四周同样等待的人群,大家没有人说话,但每个口罩后面都是一副焦急的神情。
  是啊,这是一个令人期待但又无比哀愁的仪式。
  一会儿工夫,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已经有些站不住脚的杨惠子抬头望去,只见一位小护士手里提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朝着自己的方向快步走来。惠子认得,这是医院的小护士周菲菲,母亲就是她一直照顾的,一直到离开。周围此时有人聚了过来,但小护士还是直奔惠子这边。
  “菲菲。”
  “杨姐。”
  两人互相打了招呼,但气氛还是平淡如水。
  “方主任呢?”惠子问。
  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位小护士还不是惠子要等的人。
  周菲菲头微微抬了一下,但又放缓了节奏,虽然隔着厚厚的口罩,但惠子从她犹豫的眼神中看得出,她这是欲言又止。
  “主任这几天太累了,高血压犯了,还在休息。”菲菲这般解释。
  “噢。”惠子的回答流露出掩藏不住的失望。
  几天前,医院通知惠子来医院领取母亲遗物的时候,他就特意问了医院,能不能见一见当时的主治医生,当然,惠子并不是责备医生,她只是想知道母亲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她记忆中,母亲很柔弱,是个很怕疼的人。
  “我妈……那几天,没遭……遭罪吧。”惠子试着去问周菲菲,但她刚说出几个字,自己就已经控制不住情绪。
  周菲菲低着头,轻轻地摇了摇。沉默了两三秒,她开口道。
  “阿姨没有遭罪,就躺那儿睡着睡着,就……就走了。”
  说完,她拿出手中早已准备好的塑料袋,隔着栅栏递到外面。这几天以来,医院每天都把去世者留在医院的东西消毒后还给家属,医院也知道这样成本很大,也又一定的危险,但毕竟这样的事发生了之后,谁都想留一个念想。
  “她还说什么了没有?”强忍悲痛的惠子努力抬起自己有些麻木的右手,接过了护士递过来的白色塑料袋,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问了这么一句。
  小护士低着头,沉默了许久,低低地摇了摇头:“没有,那会儿阿姨还在喝粥,她跟方主任说粥太烫了要晾一会,主任转头给别的病人看了下体温,阿姨那边睡了会儿,几分钟,人就走了。”
  此时,豆大的泪珠从惠子的脸庞上一颗颗地掉落下来,可她还是一边鞠着躬一边对周菲菲说谢谢,麻烦你们了这类的话。
  在惠子眼中,母亲是个性格非常开朗的人,刚退休不久的她平日里是小区里出了名的“热心大姐”,能言善辩的母亲一直就是她心目中的开心果。可就在一个多月前的那天,一觉睡醒的母亲突然感觉自己头疼发烧,很快,她就被社区排查的工作人员带走治疗。惠子记得,被接走的时候跟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冰箱里有排骨,够吃半个月的。”
  因为自己也被进行了隔离,所以那段时间,和母亲联系只能是通过微信视频了。视频中的母亲总还是平日里的那副笑容,不过话显得少了很多,呼吸也时而显得有些急促。她自己倒还是说自己没事,还说要等自己病好了要去爬珞珈山。
  然而,转眼几天后,就在惠子自己结束隔离的那天,医院传来消息,母亲走了。
  “手机、充电器、一张门禁卡、一张公交卡、一把花边雨伞、二百八十五块钱零钱,就……就这些。”周菲菲看着塑料袋说。
  惠子早已没有心思打开塑料袋看,听着她罗列的清单,眼泪像豆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
  “哦对了,还有……这个。”周菲菲从口袋中又拿出一个用纸巾包着的东西,递了过去。惠子愣了愣,擦了把眼泪把它接了过来,低头一看原来是母亲手上常带的那个玉镯。
  这只玉镯惠子记得清楚,这是父亲当年从云南战场回来之后送给母亲的,母亲这一戴就是几十年,父亲前年去世之后她自己也常念叨,说这是父亲给她留下的唯一念想。
  “这是方主任在阿姨枕头底下看到的,看着挺珍贵的,我给单独收好了。”周菲菲说。
  惠子把手镯放进自己的口袋,再次诚恳地感谢了周菲菲。
  已是上午,太阳升了起来,医院的栅栏外,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了这里。和惠子一样,他们都是来领取去世家人遗物的,他们中有的年长,有的年幼,有的甚至是一个人来领一家人的物品。虽然已是艳阳高照,但那一刻空气里凝重的气氛,却好似冬日一般。
  “对不起,姐,我……”就在惠子转身离开的时候,周菲菲突然对惠子说。惠子知道,周菲菲的后半句是“没有照顾好阿姨”之类的话,可她没有转身,只是背对着她挥了挥手,因为听见了身后周菲菲隐约的哽咽声,她怕自己回头看到了之后更加难受。
  背着身,挥挥手,她走开了。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如同一味良药,渐渐抚慰着这座城市饱受伤害的心灵。
  又过了三个月,此时的青城没有了春日的繁盛,早已是火炉般的感觉,但人们的生活却是在一步步地恢复正常。
  一個周末的下午,惠子突然接到一个快递电话。
  丈夫帮她把快递取回来之后,她还以为是自己网购的物品,可打开之后她愣了,眼前又是一个和自己几个月前拿回来一样的一只玉手镯。   “老婆,这谁给你寄了个镯子啊?哎?不对啊,这不是你那只镯子嘛,就是妈留给你的那只。”丈夫拿起玉镯对正在看电视的惠子说。
  惠子一听赶忙凑了过来,拿起来一看,还真的是跟家里那块一模一样。她赶忙起身回到卧室,把从医院拿回来的手镯和这个刚刚快递来的放在一起。小两口在一起拿着放大镜来回比对着,在一番仔细查看后发现,这竟然是完全相同的两块玉镯。丈夫把快递箱拿过来看了看上面的发货地址,竟然是从北京发来的,而发货人更是用的却是网名。
  “什么情况啊,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啊?”丈夫放下玉镯问。
  惠子此时也是有点懵,和丈夫一番合计之后,她决定先去医院找找几个月前把玉镯给自己的周菲菲,问问她怎么回事。
  第二天,惠子一大早就打了医院的电话,电话那头接电话的是当时那天没有见到的方主任。寒暄了几句后,惠子径直问起了关于周菲菲的下落,而电话那头的方主任一听顿时大惑不解。
  “周菲菲?周护士啊,她已经辞职了啊。”
  “辞职?”惠子一时间有点惊讶。
  方主任此时做了解释,原来,周菲菲并不是医院的正式职工,疫情之前,她本来要辞职的,但疫情开始之后医院人手不足,她又自愿在岗位上坚守了多待了一个多月,直到疫情基本控制后才辞职回家。但直到她走了之后,他自己和同事们才知道,小姑娘得了一种罕见的疾病,需要去北京治疗才离开的。
  “具体什么病我还不知道,因为她不说嘛,但好像那个治好得要四五十万。哎,小姑娘家农村的,又没有全额医保,不知道她最后咋办哦。”方主任末了这样感慨。
  回家的路上,惠子一路都在神情恍惚中度过,她脑子里不停地在思考着,为什么小护士给了自己两个手镯?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一时间,她思绪如麻。
  当天下午,惠子让丈夫带着两只玉镯去了专业的鉴定机构去鉴定,丈夫办事效率很高,晚饭前就带着两只玉镯回家了。细心的惠子发现,其中一只玉镯已经让他用小盒子装了起来。
  “第二次拿回来这个,是难得的老玉料,人家说现在市面上这么好的已经很少见了,遇到好的买家卖个四五十万都不是问题。”丈夫一边喝水一边跟她说。
  惠子接着问:“那之前那个呢?”
  丈夫放下杯子:“也是块好料,能值个几千块吧,但肯定不是妈留下来那块,那小护士坏得很啊,一开始给咱调包了。”
  丈夫带回来的消息印证了惠子自己的猜测,和丈夫失而复得开心不已的心情不同,此时的惠子陷入了内心更大的困惑中。
  之后的那几日,惠子多次尝试再联系周菲菲,但都始终没有结果。她找周菲菲其实倒不是找她的麻烦,而是想知道这件事其中的来龙去脉。在她看来,已经被调包的手镯又被寄回来,实在想不通对方到底是什么原因。
  终于,在一番思想斗争之后,她决定去一趟北京找到周菲菲。“就为这事跑一趟?光路费上千呢,划不来吧?”丈夫得知她的计划之后这样跟她商量。
  惠子想了想:“不,一定要去,反正我在家也是闲着。”
  当天晚上,她就搭上了前往北京的动车,临走前,她还带上了周菲菲第一次拿给她的那只玉镯。
  到了北京,惠子没有耽误时间,匆匆吃了饭就循着当时快递上的地址,一路地铁倒公交,大半天时间终于找到了位于丰台区的一处城中村住宅区。然而,面对这样大型的人群聚集区,如何找到周菲菲,这成了摆在她面前的一个难题。
  “找派出所吧?”她这样思索着。
  找到派出所,警察得知她的来意之后也帮她开始排查,倒也挺快,很快就查到了周菲菲在这片区域的临时住地,谢过警察,惠子赶忙就过去了。
  去的路上,惠子走得很慢,她脑子里在排练着等会儿见到周菲菲之后该说些什么?按道理她应该是生气的,应该斥骂她,毕竟她第一次欺骗了自己。但转眼一想,似乎这种心情又不是那么强烈,她甚至有一些同情这个孩子,想看自己到底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她的。
  “砰砰砰!”来到周菲菲的屋门外,惠子踟蹰了许久,终于敲响了那扇木门。然而,许久里面却毫无动静。
  再敲,还是无人应答。
  “已经搬走了。”这时候,对面不远处正在晾衣服的一个妇女对她说。
  “去哪了啊?”惠子转身问。
  妇女看了她一眼:“你是谁啊?”
  惠子笑了笑:“我是她亲戚,过来看她的。”
  妇女长叹一口气:“女孩跟她妈前两天已经搬走了,说是回了老家,唉,听说了得了什么重病,看不好了。”
  一句话,像钉子一样把惠子钉在原地......
  午夜,遥远的青城,惠子的丈夫突然接到了来自妻子在北京打来的电话,朦胧中,他接起电话问妻子是不是明天准备回来。
  “带上妈的那个手镯,现在我从北京出发,你从家里出发,去趟南阳。”电话那头,妻子在隆隆的列车上对他说。
  丈夫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干吗啊?”
  惠子:“去救人。”
  丈夫一个打挺从床上爬起来略有些激动:“那可是妈給你留下的唯一惦念啊!人家说随时能换几十万的东西啊!!!”
  惠子长出了一口气平静地说:“如果能用它救活一个人,我想妈如果知道了,也是愿意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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