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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个点,小广场上冷冷清清的,除了身后不远处一条京巴正在翘着短腿,对着草坪边的那棵半死不活的桂花树撒尿。
男人也停下脚步,坐到草坪边的长条座椅上,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烟,点上,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喷出一团白色的烟雾,一股熟悉的烟草芬香便弥散开来,软软地包裹住了他,使他疲惫而衰弱的神经似乎得到了一点缓解。
京巴撒完尿便迈着小短腿小跑到他的脚边乖巧地趴了下来。京巴长着一身乌黑漂亮的毛发,用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出神地盯着他,准确地讲它应该是盯着他手中燃着的香烟。他弯下腰,冲着京巴吐了两个烟圈,京巴兴奋得一跃而起,想用它的嘴或前爪抓住烟圈。只见小小的乳白色的烟圈像一个小救生圈似的在急速旋转,爬升着变大,变淡,然后散开不见了踪影。京巴失望地放下了爪子,急切地望着男人,等待他再發号令。男人却故意放松身体,让自己更为舒服地斜靠在座椅上,对着天空吐出了一串长长的烟圈。
京巴跳起来想咬住那并不存在的烟雾,结果只能失望地对着天空或者男人发出了几声表示抗议的“汪汪”,然后又乖乖地趴到地上,歪着脑袋安静地盯着男人的皮鞋看。
一个收破烂的老头骑着三轮车慢慢地朝这边过来。男人朝车上看了看,车厢里零乱地放着一小捆旧纸板,几本破书,还有几个空饮料瓶随着三轮车的运动在车厢里晃来晃去。
老头看到男人脚边有一只空易拉罐便停了下来,问他还要不要了?男人低头朝椅脚的方向看,果然有一只崭新漂亮的易拉罐立在那里。男人说,你捡吧。老头便下车捡起来,又弯腰放到自己脚边,“砰”的一声一脚将它跺成扁扁丑陋的一坨,然后扔到车厢里。
那“砰”的一声显然吓着了京巴,它差不多是跳了起来,用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惊恐地打量着四周,直到它确认是虚惊一场时才重新趴了下来。
男人掏出一根烟递给老头,说抽一根吧。
老头赶紧把双手在上衣上擦了两下,接过烟感激地说,谢谢了。
男人掏出火机打着了,老头弯下腰把脑袋凑过去点了烟。
京巴抬起头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老头。
老头明显带着讨好的口气说:“这条狗养得好呀!你看这毛乌黑油亮的。”
男人伤心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您老不知道呀!现在我都不敢看它了。”
老人不解地问:“怎么啦?这么好的狗。”
男人又叹了一口气才缓缓地说:“你现在看到它这么精神的样子,其实这狗得了病,生了癌,很快就会死掉。”
老头疑惑道:“生了癌?狗也会生癌?”
男人讲:“是的,兽医确诊了,这一身的毛发马上就会掉得光光的,最多一个月,这狗就会死掉。”
老人跟着他唉了一声,用满是怜悯的目光望着这只可怜的小狗。
小狗肯定听不懂人的话,它慢慢地眯上眼睛,脑袋一歪就打起了瞌睡。
男人又接着讲:“你看见了吧,这狗的精神很不好,老打瞌睡,以前可不是这样。”
两个人有点沉重地抽着烟。老头想找一点与狗有关的话安慰一下这个神情疲惫的男人,可是除了很久以前他养过一条土狗之外,就没有过任何与狗有关的经验了。而且眼前的这条狗,以他的眼光来看肯定是一条值钱的宠物狗,土狗与它是不能比的。
男人又吐了一口烟,有点为难地对老头讲:“老师傅,我想求你办一件事,不知可行?”
老头一惊,道:“求我办事?我?”
男人点点头肯定地说:“是的,老师傅。”
老头的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他心里想别看这个人斯斯文文的,不会让我去做什么犯法的事吧。心里这么想着,他还是有点不安地问道:“我能帮你做什么事呢?”
男人讲:“我真是心有不忍呀,还是这条狗的事。按理说我得给它准备后事,可是我实在做不到。你想想我跟它这么多年都有感情了,我真的不忍心看它受病痛折磨最后瘦得皮包骨头地死去。眼不见最好,那样我就不会痛苦了。”
老头似乎想起了很多年前在乡下老家养过的那条土狗。那狗一身黄毛,全家人都叫它老黄。他下地干活时,老黄就跟他到田埂上;在桌上吃饭时,老黄就趴到他的脚边,喝酒前他一定会找上一根带肉的骨头扔给老黄啃;走亲戚时,老黄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也要跟着去,你怎么撵它都不回去,老黄把自己当成了家里的一员。可是那一年因为镇上有一个人被疯狗咬了后来死掉了,县里就成立了打狗队,全公社的狗都要被解决掉。老黄也不例外,在打狗队来之前他就躲着老黄,像个小偷似的藏了起来。等他再回来时,一家人都闭口不提老黄,仿佛从来就没有过老黄这条狗。
男人又递过来一支烟。老头连忙摆摆手表示不抽了,男人固执地又往他跟前递,老头只好用双手又接了过来,然后仔细地将烟别到耳朵后面。
男人见周边没人,又低声地用带着哀求的语气说道:“老师傅,算我求你了,待会儿你将狗带走,你怎么处置都行,最好能一下子了断,这样它就解脱了,再也不会有痛苦。还有千万千万不能再让我看见它,否则我会崩溃掉的。”
老头为难地搓着双手,语无伦次地说道:“我只是一个收破烂的,你让我怎么办呢?”
男人见老头有点松动,又叹了口气说道:“您老不知道呀,我还好点,老婆孩子如果是见狗丢了,难过一下也就过去了;可是如果她们见到狗一天天受折磨痛苦地死去,还不知道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老头看着脚前正在打瞌睡的京巴,有点结巴地问道:“那我能怎么办呢,我有什么办法呢?”
男人低声说:“老师傅,我相信你肯定会帮我这个忙的。”说完他掏出了钱包,从里面抽出了两张一百元的钞票往老头手里塞。 老头像接着一块火炭似的急忙把钱往男人手里推。
男人又将钞票硬塞到老头手里,带着十分伤感的口气说道:“老师傅,千万帮我这个忙。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我会感激你的。趁着它现在在睡觉,我要走了。等我悄悄地离开后,你用一个袋子将狗套住,包裹在怀里,这样它就不会叫了。我只有一个请求,以后你不要再到这个小区来收破烂了,因为见到你我就会想到它,那会让我伤心的。”说完男人便起身走开了。
老头捏着那两张钞票,心里在一阵阵地犯难,既然收了人家的钱,他就得帮这个忙。
他将钱放进最里面的衬衣口袋里,转身从车厢里拿出了一条蛇皮袋,然后悄悄地从后面罩住了还在睡觉的京巴。正如男人所交代的那样,老头慢慢地温柔地将这个温热的小生命裹在袋子里,然后拉开夹克衫,将袋子捂在胸前,像护着个婴儿似的拉上了拉链,转身骑上三轮车出了小区。
二
男人回家时看了一下手机,才一点五十分,因为是周日,所以这个老旧的小区里绝大多数的居民还在午睡。他脱了衣服又重新回到床上,现在他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了。
其实以前男人的睡眠质量挺好的。记得大学时,周六晚上寝室里的同学坐在他的床沿边打牌,那么吵他都能睡得呼呼响。但这两年他的睡眠质量严重地下降了,比如讲要睡觉时,如果有一点点声响他便睡意全无;就算是睡着了,周围只要有点动静,他比警报器还灵敏,立马就会醒过来。而一旦醒了无论怎么努力,那觉都如梦中情人般让人无法追求。
为了睡眠的事,他看过医生,吃过药,而且将卧室里的窗子换成双层的隔音玻璃,甚至与女人分房睡,但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收效甚微。女人一开始还有点同情他,积极地配合他。分房睡之后,她对这一切都不再关注,甚至嘲笑他神经过敏,认为他不是睡眠有问题而是有病。
应该讲补的这个午觉还是相当得香甜。再次醒来时是三点五十分,回笼觉让他十分地满足,很久以来他都没有过十分钟以上的午觉。他坐到阳台上,惬意地点了根烟,看着楼下小广场上孩子们在嬉耍玩闹,老头老太们在聊天。以往他认为这很吵,让人烦,今天因为睡了一个好觉,他看什么都顺眼。
三
老干部是在午睡之后发现“老黑”不见了。
“老黑”是一条黑色的京巴。以前老伴叫它“小黑”,后来随着狗龄的增长,老干部自作主张喊它“老黑”。
老干部记得清清楚楚,他是看完了《今日说法》才睡的午觉。“老黑”在一点钟还没到时他开门放它出去撒尿,以往它都是听话地自己在小区里玩,等他午睡醒后打开防盗门“老黑”一定会趴在门外,然后亲热地冲进来,绕着他的脚嗅来嗅去。他走到哪,它跟到哪,比亲儿子都要亲。
“老黑”居然不见了!老干部在屋里门外到处找了一遍,又连着叫唤了几声,“老黑”仍不见踪影。
他穿好外套,便起身下楼去找。也许“老黑”是遇到了其他的狗,说不定是会“女朋友”去了,想到这里他甚至“嘿嘿”地笑出了声。
他沿着“老黑”惯常的活动轨迹找了一圈,但没有人看见过他的狗。
老干部有点慌了。
他茫然地在小区的各个角落里又仔细地找了一圈。这一次他问了几个在小广场上聊天的老人,还跑去问门卫,可看见他的“老黑”:一条黑色的京巴。回答都一样,好像那条狗在这个下午压根就没有出现过。
老干部想它是不是自作主张跑去了儿子家?但他又觉得不太可能,“老黑”经过他的训练已经是一条非常听话的狗了,组织性纪律性都很强,没有他带着,它没这个胆出小区的大门。但他又想,它毕竟在儿子家住了一段时间,狗念旧说不定想回去看看呢,这也是有可能的。想到这里,老干部就走出了小区的大门,沿着街道往儿子家走。他一边走,一边朝路两边看,希望“老黑”如往常一样,从路边蹿出来,亲热地绕着他的脚跑前跑后。
终于叫开了门,儿媳妇穿着孕妇裙,站在门口问:“您怎么来了?”
老干部脸一沉,不高兴地讲:“我怎么就不能来呀?”说完自顾自地从茶几上拿过杯子,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才接着讲:“我是来找‘老黑’的。”
听说是狗丢了,儿媳妇的表情松了一下,说:“我还当是什么事,原来是狗丢了。”
见老干部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儿媳妇懒洋洋地补了一句:“回头我跟你儿子讲,让他找找。”
老干部往回走的时候还在生气,生儿子的气,生媳妇的气,甚至生自己的气。他想当初如果自己坚持待在小县城不来这里就好了,那日子就不会过得像现在这么窝囊。
老干部以前一直住在老家的小县城里。他曾经当过县里一个部门的小头头,所以退休后周边的人都喜欢喊他老干部,结果喊着喊着便成了他的名字,现在好多人连他的本名都想不起来了。
如果不是老伴在睡梦中去了天堂,他是不愿意到这里来的;如果不是为了给儿子凑首付,他也不会狠心将县城里的两套房子全部卖掉,带着卖房款和“老黑”投奔这座陌生的城市。儿子媳妇如愿地搬进了新房,他也努力地学习着融入新的生活,结果发现这比要他的老命还难。比方讲他是一杆老烟枪了,一天没有一包烟是支撑不下来的,仅这一条,儿媳妇就无法容忍。不是钱的事,退休金保抽烟是足够的,可她一闻到烟味就要皱眉头。刚开始时,他尽量控制自己,实在想抽时就站到阳台上开了窗子抽。后来儿子跟他讲,你还是到小区下面,抽好了再上来吧。他就真的跑到楼下去抽。再后来儿媳妇就直接跟他讲,你衣服上都是一股烟味,以后不要把你的衣服跟我们的放在一个洗衣机里洗。儿子干什么事都要看媳妇脸色,他强忍着怒火,想想还是算了。既然有烟味,那就不用洗衣机,等他们上班了,就自己在水池子里洗。要知道以前他可是没洗过一件衣服的。
还有一件无法解决的矛盾就是“老黑”。其实以前他也不喜欢狗。老伴比他早几年退休,朋友送给她一条刚出生不久的京巴,因为怕她一个人在家无聊,老干部便没反对。但他提了个条件就是坚决不准狗子在家里撒尿拉屎,用卫生间也不行。为了这事,两口子还吵了一回。老干部赢了,“老黑”居然真的学会了定时到楼下的草地上去“上厕所”,好像定了闹钟似的,每天早上五点、中午一点、晚上十点用爪子在防盗门上“吱吱”地抓上兩下,只要打开门,它就会自己下楼。老干部还得意洋洋地向别人吹嘘过,这都是他一手训练的。 要命的是,儿媳妇一点也不喜欢狗,即使这是一条会自己上厕所的狗也不行。儿媳妇不止一次与儿子吵起来,起因就是这该死的“老黑”。她说“老黑”搞得她生物钟都乱了,大半夜的一听到狗爪子在门上划过的“吱吱”声她就要发疯了。她给了丈夫两个选择,要么和她过日子;要么带着他爹与“老黑”过日子,她走!
老干部本来想回老家的县城,可是现在房子卖了,根都没有了,回去住哪里呢?再一个,真要回去的话,儿子与自己的脸上都不好看,那就等于承认自己与儿子媳妇处不好,灰溜溜地跑回来了。最终他与儿子媳妇达成协议,在附近小区租一个小套,他带着京巴过去住。
这下可好,刚刚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老黑”就丢了。他还记得当初老伴把它捂在胸口抱它回来时的样子,“老黑”如一个小毛绒玩具般地蜷缩成一小团。当时是冬天,为了是否带它到床上睡觉的事,两人争论了半天,最终老干部妥协了,“老黑”正式成了床上的一员。当然了,在老干部的坚持下,它只能睡在另一头给老伴暖脚。老伴在睡梦中走了,是“老黑”的哀叫声唤醒了他。从老家搬到这座城市,家中的老物件好多都扔了或送人,但是“老黑”他一直带着。他觉得有“老黑”陪着,就好像老伴还在一样;有“老黑”陪着,他就不是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孤独地活着。它早已经不是一条狗了,而是一个伴,是家中的一员。想到它很可能就真的找不回来,他一时悲从中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儿童毫不顾及形象地抽泣起来,引起了几个路人的注视。好在这里离老家有上千公里,除了儿子媳妇没有人会认识他。
四
一开门,男人就看到了寻狗启事。
寻狗启事与那些专业开锁、搬家、办证、家教的小广告混在一起,张贴在楼道内脏兮兮的墙面上。比较明显的区别是,启事是用毛笔、墨水写在一张A4大小的粉红色纸上。“寻狗启事”四个字写得比较大,正文部分讲一条黑色的京巴狗丢失,狗主人非常思念,希望知情者或拾到者尽快与主人联系,电话×××。
男人仔细地将启事看了两遍,有了两个发现。第一个发现是启事的字写得比较规整,他小时候学过书法,知道写字的人以前肯定练过欧体,功底还在。第二个发现是狗主人用了“思念”两个字。这个词用得比较有意思,哈哈,居然用在了一条狗身上,说明605这个老头与狗还是有很深感情的。他在心里冷笑道:他妈的狗在你那里是宝贝,可你想过我住在楼下505的感受吗?一听到狗爪子在门上划过的“吱吱”声,烦得杀人的心都有。
男人下了楼,发现在楼洞出口处也贴着同样的启事。他停了下来,用手轻轻地揭起一角,与刚才那张一样,浆糊都没有干。说不定是老头刚刚才贴上去的。
在小广场边的广告栏上,男人老远就看见那张手写的启事张贴在一堆五颜六色的广告上。因为是毛笔手写的,字很黑倒也醒目,几个老头正在围着看。男人走近时,听见两个老头对着启事上的字在讨论。一个讲楷体字不好写,一出手就能看出弱点,你看这个“狗”字就写得好难看;另一个讲,字是越大越难写。然后又看了看启事上的字摇摇头道:“功底差得很呢,我每天早上带着水桶与拖把,在人民广场上写大字,一个字有一米见方,我就专攻魏碑。”
男人的单位就在离小区不远的一幢楼房里。寻狗启事好像指路牌一样,贴在了楼道、广告栏、小区大门口、公交站台、电线杆子、梧桐树、沿街的建筑工地围墙上,男人路过时看到启事都会稍微停留一下。他发现启事上的字是越写越潦草,好像小学生的习字本,开始两张还写得规规矩矩,越往后越马虎。还有一个变化就是墨水的颜色也越来越淡,贴在单位楼下的那张明显就是兑了水。
因为睡得好,男人一整天都很开心,改的几个文案也都一次通过。下班时甚至罕见地从花店里带回了一束鲜花,搞得女人一脸诧异。女人连忙翻日历,以为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男人放下花搂着女人讲:“没什么事,你没发现我昨晚睡得特别好吗?”女人想了想说:“是哟,好奇怪哟,昨晚好像没听到楼上狗叫哎。”男人讲:“你没看见楼道内贴着寻狗启事呀,楼上的狗走丢了。”
因为心情好,晚上男人爬到了女人的床上。因为好久都没有“运动”了,两人都有点激动,男人喘着粗气,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女人也热烈地回应着。男人正在激烈地冲击着,女人忽然用手拍了拍男人的后背说,好像有人在哭。男人一愣,便暂停了下来,他的听觉特别地敏感,楼上隐隐约约传来一个老男人压抑着的哭泣声。男人的身体一下子就疲软了下来,女人敏锐地察觉到了男人身体的变化,她想努力一把,甚至翻身让男人躺下来,她要以他最喜欢的姿势让男人重振雄风,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男人都像一盒拿出冰箱的冰淇淋,虽然还冒着冷气,但你无法阻止它正在一点点融化的事实。
五
因为“运动”失败,男人很是沮丧。
早上一出门,他又看见楼道内的寻狗启事,那耀眼的粉红色似乎正在嘲笑一个男人的失败。他看周边没人,便伸手撕下了这张启事,并且努力将粉红色的碎纸一点一点地从墙上撕干净,然后窝成一团,放进了公文包内下了楼。
在楼洞口他发现昨天的寻狗启事已经被一张租房广告所覆盖。小区广告栏上的也被名师辅导广告盖住。男人凭着记忆,如检查工作般一一查看昨天的启事。结果他很满意,一夜之间,小区内外几乎所有的寻狗启事都不见了,在电线杆上还遗留着有人用铲刀、钢丝球清理过的痕迹。很显然这座全国闻名的大都市是不允许“牛皮癣”存在的。在单位楼下的垃圾桶前,他从公文包内掏出那团粉红色的废纸优雅地扔了进去。
下班时男人惊奇地发现,一张张崭新的自粘胶印制的寻狗启事端端正正地张贴在了昨天的位置。
他停下了脚步,仔细地看了看这张显然是广告公司制作的启事。大红的底子,深黄的粗体字,内容与昨天一样,不同的是启事的下面多了一张黑色京巴的照片,像素不高,很有可能是从老人手机上下载的。
一位同事见他站在楼下出神地盯着墙,好奇地问他在看什么?他转过身,说道:“哦,是寻狗启事,一条狗丢了。”
那些启事好像路标似的,他顺着寻狗启事一直走到了自家的门口。他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见沒有人,便伸手想要将楼道内的这张启事撕下来,结果他发现自粘胶牢牢地贴在了墙上,似乎成了墙面的一部分。 一晚上他都在做梦。那些大红的寻狗启事牢牢地贴在他的梦境里,贴得到处都是,他挣扎着努力想把它们全撕下来,结果一无所获。
六
还是城管有办法。
第二天早上在小区的大门口,男人见到605室的老头哭丧着脸用一把铲刀在一点一点地清理寻狗启事。两名穿城管制服的人正站在不远处监督着,让老头动作快点。
接下来的几天里,一切都安安静静。小区里、街道上没有再出现寻狗启事,楼上也安静得很,没有“汪汪”的狗叫声,没有人哭泣,也没有狗爪子抓门发出的“吱吱”声。男人的睡眠质量也有了很大的提升,有时甚至连梦都没有一个。
这天早上男人与女人坐在茶几前默默地吃早饭。女人边啃着馒头边翻看手机上的朋友圈,男人在看电视。新闻早班车正在播放现场新闻:一个横穿马路抢红灯的老人,被一辆公交车撞倒当场死亡。据记者报道,事故现场散落了很多宣传单,记者随手捡起一张,看了一下后对着镜头讲,是寻狗启事。记者提醒广大市民过马路时一定要遵守交通规则,以免发生交通事故。
男人警惕地看了一眼女人,女人还在看手机,头都没抬。他忽然覺得浑身发冷,还有点发抖的感觉,他埋下头努力地想压制住无名的恐惧,便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馒头,又镇定地端起杯子,喝了口豆浆,然后就噎住了,然后一整天就不停地打嗝。
七
男人好像病了。
除了睡觉,男人就不停地打嗝。一下一下,频率还非常稳定,好像身体里安了台马达,他试过了好多方法都无法停止下来。
更糟糕的是他的神经衰弱的症状明显地加重了。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卧室里的门窗都要关得严严地,并且加装了厚重的窗帘,不能透一丝风、光或声音进来,只有这样他才能虚弱地进入浅睡眠。他的睡眠浅薄得如一张浸泡在水中的白纸,稍稍一碰就碎得不成样子。最令人恐惧的是他出现了幻听,只要一进卧室,他总能听见楼上隐隐地传来一个男人的哭泣声,或者是“汪汪”的狗叫声,还有狗爪子抓在门上发出的“吱吱”声。
他的眼睛越来越红,头发也开始大把大把地掉落。女人几乎强迫着带他去看精神科医生,医生开了药,让女人监督他每天按时服用。
药效终于发挥了作用,那些哭泣声、狗叫声似乎都消失了,甚至他能安稳地睡上一觉。
这天晚上,半夜时分,男人突然跑到女人的房间里睁大着眼睛惊恐地讲:“又回来了。”
女人吓得从床上坐了起来,问什么回来了。
男人指着楼上说:“我听到了楼上有狗爪子在门上抓,‘吱吱’地响,一下又一下。”
女人安慰他说:“楼上没有人,也没有狗,你再吃一片药就会没事了。”
女人准备下床喂男人吃药。
男人忽然就跑出了房间,打开了防盗门,然后咚咚地往楼上跑。女人吓坏了,她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便光着脚追了出去。
在楼道灰暗的灯光下,她见到男人如冰冻般地僵硬地站在605室的门口。女人也停下了脚步,她惊恐地看见一只毛差不多都快掉光的流浪狗,正用它短短的前腿拼命地抓门,发出一阵阵“吱吱”的摩擦声。狗好像也发现了他们,它放下爪子转过身来,用警惕的眼光盯着这一对男女,喉咙里发出低沉“呜呜——呜呜”的警告声,然后抬起头愤怒地冲着他们“汪汪”地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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