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最后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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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纳河在蜜拉波桥下扬波,
  我们的爱情,
  还值得追忆么。
  ——阿波里奈尔
  
  他在机场看到了她,虽然只是一个侧影,他笃定那就是她。“谁还会以她那样的姿态注视着广场的那群鸽子,还有她优雅的转身。”
  她是他的初恋,他的初吻。
  
  丁当一鸡
  早先,她是他的邻居。
  高中,她搬到了他所在的那个大院。马上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因为她放学回家出来玩的时候,后面跟着一只芦花鸡。她去小卖部买东西,那只鸡就会跟在她后面。如果她走得快了,小鸡就一路小跑;走慢了,那只鸡也会慢下来。
  他听到她叫它“丁当一鸡”,不知从哪儿弄来了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
  那时候家里养只鸡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养公鸡是为了吃肉,养母鸡是为了吃蛋,总有物质的目的,谁会养那么一只宠物一样的“丁当一鸡”呢!
  后来他们两家熟了。妈妈串门回来跟爸爸说,那家人是从部队转业的,孩子跟着父母转了很多学校,因为没法交上固定的朋友,就喜欢养宠物。那只芦花鸡是N多个宠物中的一只。
  再往后,他跑到她家和她下围棋,发现她妈妈还养了一窝蝈蝈,才知道蝈蝈原来也像春蚕一样,由一片落在树叶上的卵中破壳而出。小蝈蝈绿萤萤的,阳光下看几乎是透明的。
  她妈妈要防范“丁当一鸡”吃了那窝蝈蝈,所以把蝈蝈放到高高的五斗橱上养着。
  芦花鸡现在已经很少见到了,那个品种好像是中国的土鸡。除了南部山区偏僻的山村能见到。现在大部分都叫来航鸡,白色的,产蛋高手,但是不好看,没个性也不聪明。
  他们下棋的时候,“丁当一鸡”就卧在她的那双好看的脚上。在家里,那只鸡比较活泼,它会迎着阳光展开翅膀,拍打拍打自己。它对有字的纸比较感兴趣,在字上叼来叼去。
  她有时把“丁当一鸡”叫做弟弟。他问她:“这只鸡可是母的呀?”她说所有的鸡都应该是弟弟,这种说法听起来也也很怪异。
  丁当一鸡不在家的时候,会听到她叫:妈妈,弟弟跑哪儿去了?其实那只鸡就在楼下的柏树里刨沙子。奇怪的是,听到她的叫喊,丁当一鸡就噔噔噔地跑上楼去了。
  他这才知道鸡也是有智慧的。起码能知道自己有名字,还分辨得出主人的声音。
  有一年春天的早晨,他看到她妈妈脸蛋红扑扑地走回家,手里提了个大竹篮子。她叫着他的名字说:阿姨今天早上爬山挖野菜了,中午来阿姨家吃野菜包子吧。济南市独一份的,保管找不出第二家。
  中午他就去吃包子了,果然好吃。不知是用啥菜调的馅,他们家没弄出过这个味道,后来他也没有吃过,所以印象深刻。
  阿姨一边吃一边看中国男排和哪个国家的一场比赛,没想到阿姨对男排了如指掌。他问她你妈还喜欢看排球啊,她说因为排球运动员长得好看。
  那时候的老女人还不敢公开自己是某男星的粉丝哪,她妈妈听了哈哈大笑,说我就是喜欢这些小伙子们!他听了嘴里的包子差点没掉到地上。
  吃着午饭,她说啊呀!包子真好吃啊,我幸福得真想让包子把我噎死。然后从地上往后一跃就倒在了床上。
  最奇特的是:丁当一鸡一看,马上飞到床上,一头倒在她的绣花枕头上,睡着了。
  
  杨树上的喜鹊
  他们那栋楼的前面是一排杨树,喜鹊在上面搭了窝,小马路上铺着一层白色的石灰样的鸟粪。
  一楼有一户人家养了只大白猫,简直就是迪斯尼有一只小白鼠叫史都华的那个片子大白猫的现实版,又刁又霸道,一直对丁当一鸡心怀不轨。但是它也不敢拿那只鸡怎么样,毕竟青天白日之下,它也知道丁当一鸡不是普通的俗物,而是人家的宠物。它也只能在一边瞄着。
  杨树上的一只小喜鹊失足掉了下来,让瞄着的大白猫吃了。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一件事情。
  那只猫肯定没想到后果很严重。很快就来了一群喜鹊,它们站在树上最初只是冲着大猫叫,后来就开始一次次地俯冲攻击大白猫,叼它。
  楼上的人都趴在自家的窗台上看热闹,看大白猫和喜鹊打架。傍晚的时候,养猫的老太回家了,猫向她一阵哀号。
  接着,老太举着个大竹竿子就冲了出来,看热闹的人就更多了,这下成打群架了。
  失去孩子的喜鹊非常疯狂,地下落了一片灰色的羽毛。它们叫的声音都沙哑了。
  有些人看不下去了,出来劝架。老太也打累了,坐在一个小马扎子上喘气,吃速效救心丸。天黑之后,喜鹊停止了进攻。
  第二天早上,喜鹊又冲着猫俯冲。老太出门了。
  就这样打了三天。老太找来居委会的人,居委会的大妈说:谁家的孩子也不能让人给欺负喽是吧!话音一落,楼上就响起了清脆的掌声,不用抬头看,他都知道那是丁当一鸡的女主人。
  那一年他们已经开始准备高考了。
  填志愿的时候,他和丁当一鸡的女主人商量好了,第一志愿报的是同一所学校。
  
  夏天最后的傍晚
  星期天的早上,他们跟自己的家里人说出去背外语,骑上自行车一刻钟就到了大明湖。
  那一年的雨水特别多,大明湖的水特别大。
  她学了法语,跟她那个以前在总参当兵的老爸学的,她说听起来比英语优雅。
  她用法语为他读诗,有阿波里奈尔的,也有瓦雷里的。最喜欢的是瓦雷里的那句: 失去了美酒,醉了波涛。
  他喜欢她身上的那种气息,和他们大院的孩子不一样的那种东西,很让他入迷。
  她留着长长的头发,黄细黄细的。皮肤是象牙黄的。
  她说他的声音很好听,那时候还没有MP3,他为她唱《你的样子》。
  那是因为他真的喜欢她的样子,他每天晚上都在想她的样子。长长的湖兰细纹布裙子下细细的脚踝,白色蕾丝花边的袜子,漆皮平底鞋,后边跟着丁当一鸡。她的一切都让他喜欢。
  她用海鸥照相机拍照片,拍滴着雨滴的屋檐,晨雾锁着的荷塘,湖面上飞翔的雨燕。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对于他们是一场灾难,他们分别被不同的大学录取了。夏天快结束了。
  从学校出来没有回家。他们去了公园。
  那时候大明湖还有有人撑着蒿的画舫,两块钱一张票,从小沧浪亭上船,摇摇摆摆地离了岸,向东北方的历下亭驶去。
  他和她坐在后面的一排,手牵着手,看树啊,花啊离他们远了。船儿划过水面,湖水就起了波澜。
  他们的心里也就起了波澜。她要去南方,而他要去更北的北方,仿佛马上就天涯海角了,关山万里了。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的机会了,下了决心要在那天吻她。
  他先是伸出右胳膊,放在她背后的椅背上,这时一只翠鸟儿从船边飞去,一眨眼的工夫就插入水里,再一眨眼嘴巴叼着1寸长的白条鱼出了水面。她看着这一切,张开嘴巴正要尖叫时,他就吻了她。
  她有最柔软的双唇,花瓣般的芬芳。
  然后,她就像个乖女孩一样依偎在他的怀里。
  上了历下亭,他们坐在石头砌的岸边,看湖水拍打着堤岸。他低吟着阿波里奈尔的诗句:
  塞纳河在蜜拉波桥下扬波,
  我们的爱情,
  还值得追忆么。
  她仰着头看了看天,天非常非常的蓝。
  然后她说: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到那时候,我们的爱还会使你回忆么?
  他把她的身子扳过来,望着她湖水一样清澈的眼睛说: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三十年过去了,我都会记得:湖水在你的眼中扬波,我坠入了爱的漩涡。
  他一心只想着那个吻,一心只想着下一个吻。
  在夏天最后的傍晚,他发现,恋爱中的女孩惊人得温柔。
  
  10年过去了
  第一只大雁南飞的时候,他启程去学校报到。
  冬天,妈妈来信告诉她,“丁当一鸡”吃了居委会撒在楼角的老鼠药。大白猫找到了新欢,一去不回。
  春节回来,她的父亲查出了肺癌,并且已是晚期了。
  她的春节是在医院过的,外面下着大雪。妈妈让他给她家送去了煮好的饺子。
  她爸爸吃了一个,她吃了五个,她妈妈吃了剩下的饺子,并且涮好了保温桶。
  他在病房的楼道里拥抱了她。那天,他没有吻她。虽然他很想吻她。
  大一结束的夏天,她没有了爸爸。她妈妈只身回南方老家了,从此她没有回过大院。
  楼前的杨树也不见了,伐掉了,准备盖新的宿舍。
  没有了丁当一鸡,没有了大白猫,没有了喜鹊—没有了她,他的生活寂寞了。
  他收到过她的一封信,寄自法国南部。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她的照片,在历下亭那个“海右此亭古”的牌坊下站着,咧着嘴傻笑。
  照片的后面写着:“在梦的湖畔,我怀恋,你的歌声。”
  
  是那个夏天的回忆
  10年过去了,他们都各自结了婚,相互寄了结婚照片。他在结婚10年的时候,报了一个欧洲游的旅行团。在此之前他一直学法语,甚至请了一个法语系的老师作私人教师,他学得比任何知识都快,能用字典看萨冈的《日安忧郁》了。他准备出发,去法国。
  之前,他去了大明湖,用DV拍下了二十四桥,拍下了新的画舫,船儿在南岸旁的蜿蜒水路里行走,沿途的水草、剑兰,新建的超然楼,北方秋日湛蓝的天空。
  他拍的时候眼里含着热泪,心中起伏着10年前的一切,期盼着将要到来的旅行和重逢。
  他在机场看到了她,虽然只是一个侧影,他笃定那就是她。“谁还会以她那样的姿态注视着广场的那群鸽子,还有她优雅的转身。”
  他喊住她。他和她见了面。虽然他的身边有一个高个子的妻子,她的前面站着戴眼镜的法国男人。
  他们用法国人的方式拥抱,仅此而已。
  他们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看DV,他看到了从她眼中滑落的泪水。
  片子的最后是他用法语写在一张湖蓝色的纸面上的一句诗:
  塞纳河在蜜拉波桥下扬波,
  我们的爱情,
  还值得追忆么。
  那个法国人,她的丈夫看到这行诗表现出非常高兴的样子,走过来,拥抱了他。
  他心里感叹:多好的法国男人—还有他的妻子。
  编辑 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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