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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榕江的年轻人纷纷离开这片土地外出务工,当村寨里越来越多木头房被拆除时,却有越来越多的外地人,正把这儿变成归隐地,各式各样带归隐性质的民宿纷纷开张。
在雷公山保护区内有家永不开张的民宿:来自深圳的企业家在这里建了一栋名为“大傍宿雾”的网红木头房,但企业家却不打算让民宿营业,因为他只想自己好好地在雷公山内修养生息。
在榕江风景最美的大利侗村,有一对来自贵阳的夫妻,租下一栋民宅后,花了20万把民宅改成民宿。虽然每个月只接待几位旅客,但对他来说,开民宿不为挣钱,只是希望在大利的原生态被破坏之前,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个见证者。
……
如今的榕江大地,民宿潮汹涌。而最引人关注的则是榕江县宰麻镇上寿村的“主人民宿”。因为这民宿是全体上寿村民们众筹而来的,一栋众筹而来的民宿,让整个上寿村村民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
东经108°62’,北纬26°13’标记着一座被稻田和溪涧隔绝了几乎一切现代化建设的村落——榕江县宰麻镇上寿村(侗寨),位于贵州省黔东南州苗族侗族聚居区。而整个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在2016年被《纽约时报》称为中国最后的原生山地部落。
恍如穿越的山地部落,既食人间烟火气,又得日月星辰光。而与美好同在的是交通的幽蔽。过去5年间,国家基建倾力贵州:贵广高铁在榕江设站,厦蓉高速、荔榕高速、剑榕高速、雷榕高速全面建设……这方只传诵于少数冒险者间的神秘疆域,与外面世界建立了连接的可能。
这里有淳朴的民风和绝佳的旅游资源:上寿村不远处的山谷中,有36道错落的瀑布;这里还有保存完好的乡村侗戏班,至今还传唱着最传统的侗家文化……
这里有着丰富的旅游资源却从来未利用起来,对村庄经济产生不了任何推动——上寿村,至今是极度贫困县榕江县最贫困的村庄之一。
基于对这片苗侗祖源土地的敬畏,基于对多元文明的尊重,在这场脱贫攻坚的浪潮中,榕江县政府正在尝试构建新型的城乡关系,把握好与乡村相处的尺度,以极具温度的“政府力”,参与到乡村复兴建设中,在共建过程中彼此启发体恤,也彼此克制,共同探索政府与乡村最恰当的连接点。
我们不可能摘月,我们要月亮奔我而来
与星月为邻,与古树瀑布为伴,于家中俯瞰八方山林……上寿村民拥天地之大美,也修得一身风骨,一如秀岭鸟高琴(上寿村的侗语发音)所传达出的辽远与高亢。在祖祖辈辈与自然的博弈中,上寿侗寨人还天生具有极强意志力,守望相助。面对物质的极大匮乏,村民在自发寻求村庄振兴的路径。
“真正的家园在乡土”,而村庄本身也应思索,并梳理城市与乡村相处的尺度,有选择地使用城市的智力支持,在从第一产业向第三产业的延伸中,探讨出属于侗寨的城乡融合发展之路,保留祖辈相传的农耕文明,存续侗寨传统风物。
基于此,榕江县政府请来了乡建实践者梁军作为上寿民宿项目顾问负责人。从建筑设计审美与功用的立场,提炼出乡村振兴的第一切入点,并与设计团队在村寨内辗转考察,最终在村民吴方勤的家中,找到领略上寿村的最佳观景点。
于是,一栋由设计师智力支持,村民自筹自建的民宿,正在从图纸成为现实。上寿村原住民积淀千百年来的情感、艺术、文脉,毫无保留地倾注在这栋民宿之中,而非外力的直接介入,也使上壽民宿最大程度延续了民居建筑的价值和精神。
乡村振兴战略视角下的上寿,要多维度考量山地部落的重生,发现村落内部上升的原动力,塑造村落文化共同体,从侗寨特有的生活方式传递文化内涵。
上寿侗寨:“物”与“精神”
“原生山地部落”这个词,与都市文明遥遥相对,天然涵盖了异域、遥远、纯净、原始、陌生等色彩。
因交通闭塞,当地榕江县城人对上寿也知之甚少。云雾缭绕的上寿村,山水秀丽,隐藏了一百多条瀑布,有古树,有稻香鱼。仅有121户人家,男耕女织,老人长寿,听侗戏,吹芦笙,做侗绣,民风非常朴实,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上寿人从未想过离开,这里是苗侗祖源之地,四面环山,有未被“改良”过的民俗和歌谣,有先人们敬畏的瀑布银川,世辈承袭的土地文化,一旦离开,就再也寻不到根。
上寿村121户人家中便有63户贫困户,人均0.53亩稻田是全寨人主要的收入来源,上寿不仅保存了好山好水,也保存了纯朴而坚韧的心。村人为自己谋得一份副业——每年岁末12月,全村庄的青壮年翻山路行至县城,再乘搭近20小时的火车到广东,为当地农商砍甘蔗挣些体力钱。此一去三四个月,来年回家恰赶上立春,又开始新一年的耕种。春去秋来,每逢春节这个村落从没团圆过。
2016年国家实施村村通公路工程,上寿村终于通路。那一天,上寿人穿上最好的衣服,敲锣打鼓,以最盛大的礼仪迎来驶入村的第一辆汽车。
自那一天起,有零零散散的游客开始发现这块绝美之地。上寿村是藏在深山里的国家5A级景区,因交通不便鲜有人知,过去即便有些不辞辛苦想饱览山水的游客,也常因配套不足而止步——上寿没有一家可为游客落脚的酒店,更没有为游客准备的餐饮、向导等。村民想改变这一切,但无从下手。山地部落的文化和风景始终只能是少数冒险者口中的奇谈。
2017年9月,村里来了一个团队,是政府请来给县里作乡村建设的顾问专家,梁军。梁军去了一趟瀑布群,回来后,十分兴奋地提议,由村民共建家乡,先要建一个民宿,以后还要建村里的书屋和工坊……
把民宿盖起来,把去瀑布的路修好,把村寨建设好,是改变这贫困生活的盼头。以往一直无从下手的想法,一下子被理出了思路。村里开了会,很快下了一个极大的“赌注”:今年不再去广东砍甘蔗,全村人都留下来义务做工人。这意味着每户人家都将损失近小半年的收入,要过一个紧巴巴的年。
人力问题解决了,建设民宿所需大量耗材仍亟待采购。于是村民又开了集资动员大会,10个村民带头入股,大家你三千我五百,现场一共筹得一万块钱。这笔钱,成为了民宿的启动资金。为了项目能顺利推进,榕江县政府借款20万给上寿村作为项目维持资金;与此同时,当地还在“榕江旅游”等公众号平台通过网上众筹、客房预售的方式,让众多榕江人参与到民宿建设中来……
一栋民宿让一个村庄成为整体
经过辗转考量,在梁军老师的建议下,第一栋民宿最终选在了吴方勤家。
吴方勤,今年39岁,家有两老一妻三小。当外出砍甘蔗的务工浪潮席卷村寨的时候,唯独吴方勤选择留在村里,守在家人身边,养牛拉马,耕种一亩三分田。村民说,全村最好的米酒就数他们家的。之所以上寿村第一栋民宿最终选择吴方勤家,除了主人家房屋的位置优势之外,吴方勤身上代表了侗寨文化里的守望与情义。
自从主人吴方勤把自己的房屋拿出来做民宿的那天起,吴方勤的人生便和民宿成为了整体。从上寿村全体村民参与众筹开始,整个上寿村村民都成为了民宿的股东,一栋民宿成为了一个村庄的粘合剂,而政府借款、网上预售的火爆,则显示出上到政府、下到百姓对这家民宿的信心。
上寿村的第一栋民宿在全县人的注视下,通过上寿村民的手一点点成型:民宿的第一批木材刚刚卸下,第一块砖墙正在手中垒起……它接纳着上寿人的温度和愿力。
吴方勤说:“到民宿开业那天,我把家里埋在地下的酒挖出来,招待全村人喝上一顿。”而村民们则对民宿满怀期待:“如果村里的民宿建好了,每年参加‘百瀑节’的游客就可以在村里住下来,夏天上寿就真的变避暑胜地了。住的人多了,避暑的人流动起来了,消费就起来了。”
原来,距上寿村不远的山谷中,有几十道瀑布。这些瀑布和山谷里的原始风情,每年都会吸引无数游客来参观,每年政府都会在这里举办“百瀑节”;而上寿村因为地处海拔800多米的高山上,每年夏天这里的温度比榕江县城要低四五度。但因为这里没有住宿和餐馆,来此的游客虽多,但却无法产生消费。上寿村虽然守着这金饭碗,却一直是极度贫困村。上寿民宿项目负责人梁军在给村民开动员大会時说:“在那些生养你的地方、谋生的地方,你都是索取者,你不可能对自己一味索取的地方产生感情。除了索取,人还必须营造,营造者才能找到精神家园,那是最终的乡土。”
这句话击中了榕江全体村民的心。村民每年11月到次年3月,都只能成群结队的远赴外地砍甘蔗。几十年来,这个村庄变成了一个“从来不过春节的村庄”。民宿建好后,就能留住那些游客。当游客住下来了,就能带动村民脱贫。这样,村民们就都能留在村里。只有当村民们都在村里生活,唱侗戏、跳芦笙舞、做刺绣这些原生山地部落的日常生活才能得以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