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风得意马蹄疾。用这句话形容庄焱此刻的心情，一点儿不为过。公安大学刑侦系毕业生，分配到市刑侦大队顺风顺水得心应手，接连破获几起案件，在谯城小有名气，被市井坊间传颂为大有作为的青年神探。这次分配到神山镇当片儿警，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上级在关照，因为年底镇上会挂牌成立派出所，庄焱捷足先登占上位置，所长这把金交椅理所当然铁板钉钉非他莫属。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到任后第二天就碰上一件棘手事，号称“十年平安镇”的筒子街，竟然有人胆大包天把一具骷髅用蛇皮袋包裹，神不知鬼不觉地抛弃到警务室的门前，显然这是在向警方挑衅。预测有两种可能：一是政敌给他出难题，你不是公安大学刑侦系的高材生吗，分配到市刑侦大队小试牛刀，稍有名气。现在领导安排到基层锻炼，提拔在望，给你出一道难题，单独办案，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测试你的真才实学。二是纯属巧合，运气不佳，节骨眼儿上摊上这档事。庄焱心高气盛反而认为这是好事，正是大显身手的好时机。以前遇到案件分管局长督办，队长挂帅，老同志扎堆，领功受赏论资排辈，轮到他末梢儿，还算照顾情面。
　　摊上事迎刃而上，这是庄焱的风格。他不动声色，用相机把骷髅不同角度拍下照片，再挂红色专线向市局领导汇报。市局火速派出有经验的刑警查勘第二现场，同时把骷髅拉回市局进一步检查。化验结果：男性，四十五岁左右壮年人，脑骨无明显伤痕，无毒药残留，属于非正常死亡。
　　市局为不扩大影响，准备安排我这个老刑警前来协助，要求尽快破获“八一三骷髅案”。庄焱婉言谢绝，说自己有这个能力，愿意立下军令状，限期破案。市局领导猜出他的心思，明确表态以他为主，我给他做助手，多个人多份力量嘛。他不好再推辞。
　　神山镇安装探头不久，只在筒子街的两头和中间安装三只。探头视频记录：凌晨三点多钟，一个穿着肥大的工作服戴着粉尘帽身材瘦弱矮小的男人，骑一辆电瓶车来到刑警室门前不慌不忙把蛇皮袋卸下，扔在警务室的门前，五分钟后街东头的探头出现嫌疑人，他对着探头做个鬼脸，用手指指东南方向，才从偏道匆匆离去，明显在告诉自己的去向。光线暗淡，加上探头非警用型，图像模糊。把脸面放大，粗略判断作案人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抛弃骷髅的人与死者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骷髅抛弃到警务室门前，作案人这样做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这些问题都需要一个个解决。
　　我认为：“八一三”骷髅案有两个显著特征：一是作案人穿着神山煤矿的工作服，他在隐示告知警方，这桩案件与神矿有关联。二是作案人没有回避探头监控，他完全在探头的监控下轻松自如地完成抛弃骷髅全过程。然后骑上电瓶车离开，在离开前还正面对着探头留下一张全身特写，他在有意暴露自己，告知是神山煤矿的职工在抛弃神山煤矿的一具遗留的骷髅。我认为，作案人有意抛弃到警务室门前，表面是在向警方挑衅，实际有意向新来的庄焱挑衅。你不是神探吗，弄出一点儿事挑逗你，试探你的侦破能力和水平。我建议首先把目标锁定那个年轻人，找到他一切问题迎刃而解。重点在神山煤矿排查。
　　庄焱认为我的分析有道理并采纳。庄焱和我第一站是神山煤矿，接待我们的是陈副矿长。一听说骷髅案矢口否决，这事儿怎么能与我们煤矿牵扯到一起呢？神矿年年先进，安全先进单位。我们把安全生产摆在首位，一切隐患都消灭在萌芽之中。你说工作服，一件工作服能说明什么问题？附近农村有一半人都穿着神矿工装。谈论半天陈副矿长答应在矿工中寻找那个瘦小年轻人，愿意接收一沓印有嫌疑人照片的通缉令。陈副矿长老鼻子一脸不高兴，申辩，咱们神山煤矿五年没有发生重大事故，矿主余向东曾在全市工业会议上立下军令状，三年进入市先进行列，四年做省排头兵，五年成为全国煤炭工业的一面红旗。余矿长做到了，今年五一国际劳动节他光荣出席北京庆祝大会，回来时胸前佩戴着一枚金光灿烂的“五一劳动模范勋章”，为谯城挣得了一份荣誉。
　　陈副矿长送行我们时补充一句，穿着神山煤矿的工作服做违法事，这种事例在神山镇不乏其人，这是在向我们神矿脸上抹黑。
　　二
　　排查陷入僵局，孔副局长电话，说锦山庄园又闹起毛贼了。这是物业公司第三次报案，前两次都是我去了解情况，结果不了了之。小区里业主矢口否认，谁家都没有丢失东西。这次孔副局长叫我接手处理。物业报案的依据，小区内半夜三更出现一名陌生青年人，神出鬼没行踪诡谲，保安没法捉拿，要求公安出警。我查看探头视频，当那个瘦弱矮小的男青年出现在画面时，我的眼睛一亮，突然想起和那个抛弃骷髅的嫌疑人有些相似。
　　锦山庄园被称作富人区，探头密集，且质量好，属于公安部门监制。
　　负责人打开录像，边看边说，这个毛贼还是前两次那个瘦弱矮小的青年。他的胆子似乎比以前更大了，他翻越进入小区内，没有直奔主题，而是装作闲暇无事，沿着假山湖畔溜达。保安发现后，跟后追拿。他把时间拿捏准确，保安还没赶到他已经转移到别的地方。负责监控的保安用对讲机调度，追赶的保安始终慢半拍。就这样一直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不速之客最后在八号别墅区消失。但是八号别墅的主人没有报案被盗。
　　我向孔局详细汇报，确认这个不速之客和那个抛弃骷髅的青年是同一个人。孔局同意我们两案合并调查的方案，这样对破案能起到相辅相成的作用。我把监控带回警务室，和庄焱反复观看分析。庄焱提出自己的看法，既然盗贼与抛弃骷髅嫌疑人同属一个人，为什么要做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违法事，违背常规的现象，普通的盗贼都是回避探头监控，行动于黑暗无人察觉的路线，神不知鬼不晓盗窃财物。而锦山庄园的这个盗贼异类，他好像有意暴露在探头监控中，向警方示威一番才开始下手。而被盗窃的住户至今没有一人到公安部门报案，其中定是藏匿隐情。他和我们捉猫猫。
　　我赞成庄焱的独到见解，显然那个年轻人在与警方玩弄一种老鼠挑衅猫的危险游戏。庄焱说，他在步步引导我们进入他设计的圈套。书本和现实都没有过这种超常规的案例，如果这个案件能够顺利侦破的话，教科书上又多出一则另类案例。 　　这么多年，我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蹊跷的案件。我建议把寻找犯罪嫌疑人的范围扩大到全市，通缉令印发上万张，涵盖到每个乡镇自然村，希望民众指认嫌疑人或提供线索。
　　通缉令张贴的第三天，案情有突破性进展，三县交界最边缘的鼓山坳村民刘大侉前来报案，他说嫌疑人的照片有点儿像他走失的媳妇。一年多前花了五万多块钱娶回的媳妇没过一个月跑了。他把附近找了了遍也没踪影。刘大侉把媳妇的照片掏出让我们看，那是一个长着清癯瘦削瓜子脸型的女人半身像，微笑甜蜜算有几分姿色，配对粗大壮实有点儿傻样的刘大侉绰绰有余。庄焱做了笔录。
　　大致情况这样：
　　刘大侉是鼓山坳有名的采药工，父亲早亡，他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大山里，按着季节采集各种药材，药商定期进山收购，小日子过得优哉游哉。一天刘大侉进山偶尔发现悬崖上一株百年生木灵芝，像这样高风险的作业，一般都需要两个人配合，父子或夫妻搭档。刘大侉单身一人，但他又不死心，那是一锭黄金的价格。他花去大半天的时间把那株硕大的灵芝采集下来，心情无比高兴，哼着小曲迈着轻松的步伐往回赶路，走到断头崖突然发现一个女人站在上面准备轻生。他慌了手脚，脑海里突然闪念救人要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蹑手蹑脚走到近前，猛地将那女人抱住。
　　大姐，遇到天大的难处也不能寻短见，修行七世才转世一遭呀。他把那个女人拖到平坦地，才看清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他慌忙松了手。
　　姑娘呜呜哭起来，你干嘛要救俺，一死百了，死了干净。
　　好死不如赖活，你年纪轻轻日后的路程还长呢。有什么想不开的非死不可？他问。
　　姑娘名叫周小燕，家住数十里外的神山寺，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自从神山发现煤矿，这里开始热闹起来。招工广告把附近祖辈务农的青壮年网罗进山当采煤工。时年二十八岁的小周有幸成为矿山一名职工。工作虽然苦累，但他每月能拿到固定的收入。矿工孙歪嘴回趟贵州老家带来三个女孩子，说是家里的亲戚想在这里嫁人，前两个被人领走了，还剩一个年龄最小，他把女孩领到小周家里，小周说女孩家太小，辨模样也才十六七岁，相差十好几岁呢。孙歪嘴说那女孩生得瘦小，年龄过十八了。当今时兴老夫少妻，城里老男人娶小女人多着呢。那女孩眼泪汪汪地说，大哥留下咱吧，咱不会吃闲饭给你增加负担的。小周说你愿意就留下吧，日子不称心随时可以走人。孙歪嘴向小周要了八千块钱，说是在路上开销花费的。女孩叫绒花。
　　女大十八变。绒花好茶饭滋养了一年变了样，个头蹿高了，身材饱满了，脸色红润了，胸脯子像上了发酵粉，两只鲜活的大奶子把衬衫顶得老高。绒花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美人。第二年给小周生下个女儿。女孩虽不能传宗接代，但她是父母亲的小棉袄，贴心。小周疼她似命尖尖。自己舍不得吃喝，却把闺女打扮得花枝招展，成为周家的金凤凰。周小燕八岁送到镇上中心小学上学，中午在学校吃饭，早晚小周用摩托车送接。就这样风风雨雨直到她上了初中。好日子没过几年矿山改制，国有变民营，矿长余向东承包神山煤矿。有家底的矿工不愿为私营老板卖命出力，纷纷拖儿带女去镇上或县城做起小买卖。小周变成老周，他不愿折腾，还是留在矿上安心挖煤。
　　…… ……
　　一天妈妈叫醒她，红着眼睛说，爸爸公事出差去趟远门，不能送你上学了，以后你要自己上下学，自己照顾自己。从那以后周小燕命运被改写。
　　随着年龄的长大，周小燕初中毕业，她内心的疑惑日益加重。父亲出公差为什么四五年不回来？即使出国了，也应该有探亲假。家里时常发现不三不四的男人，他们对母亲极不尊重，甚至当着她的面调情打诨。最使她不能容忍的是街坊邻居们嘲笑她妈为她找了十几个新爸。新爸多了争风吃醋，裤裆那条沟都磨出老茧了。
　　周小燕看不起妈，常对她白眼，并且约法三章，任何男人都不准进她家的门，否则不客气。
　　母亲不声不响地走了，也出了远门，再也没有回来。
　　刘大侉听了心里酸酸的。你成了孤儿？他问。生活再怎么艰难也要熬下去，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周小燕直愣愣望着他，半晌问，你有家室吗？
　　和瞎眼老母一起生活。他如实回答。
　　这样吧，我愿意嫁给你做老婆。一不要彩礼二不要嫁妆，你给我五万元现钱，我立马跟你回家。
　　刘大侉说，当时想到救人要紧，没有深想。再说小燕可怜，人也长得水灵标致，娶到这样女人做老婆是一生的福分。他当即就答应。
　　周小燕到他家只生活了一个月，就说要去城里一趟。刘大侉担心她逃婚，暗地里跟随。周小燕进誊印社把她写好的申诉材料复印数十份，来到县政府，挨着部门投递。为平白无故失去父亲的冤情鸣冤叫屈。
　　周小燕在县城奔波了三天，按原路回家。这样折腾三五次，每次多则五天少则三天，周小燕按时归来。刘大侉渐渐放松了警惕。
　　咱们是夫妻，有啥事不能告诉咱吗？你一个人独来独往咱不放心。刘大侉说出真心话。
　　那是俺家的事，不想牵涉别人。俺想知道父亲失踪的真相，要求政府彻底调查给俺一个圆满回答。
　　咱们结婚了，你家的事也是咱的事，多个人多分力量。
　　你以为打架吗？那是上访告状。一个弱女子要状告比她强势数十倍的对手，要有鱼死网破以死相拼的精神。如果俺有个三长两短，只有来生报答你。那一晚周小燕把刘大侉紧紧抱住，以泪洗面哭了一整夜。此后周小燕彻底失踪。
　　我们把照片和视频反复对照，确定周小燕就是那个抛弃骷髅的嫌疑人和盗贼。刘大侉透露，周小燕喜欢女伴男装打扮成男孩一样。
　　庄焱大胆设想，周小燕有意在向警方挑战底线。
　　三
　　庄焱接到电话，向我请假。我开玩笑说，什么事这样匆忙，有人给你介绍女朋友？庄焱说，真让你蒙对了，秦妈妈叫我回家一趟，与女朋友见见面。
　　需要交代一下儿庄焱和秦妈妈一家之间的关系。
　　庄焱父亲早亡，孤儿寡母生活。他从小很懂事，一面承担家庭的负担，为母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砍柴、打猪菜。一面刻苦读书，争取走出大山，为自己谋求一条人生道路。在他上高中的时候，母亲又突然去世，失去唯一的经济来源，他不得不辍学，小小年纪准备出去打工谋生。就在这个时候国家提倡设施“希望工程”“春蕾计划”，他被谯城一位好心人认领，每月提供基本生活费和学杂费，直到大学毕业。庄焱很争气，没有辜负好那位心人的期望，以优异成绩考取北京公安大学刑侦系。毕业后分配到谯城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吃水不忘挖井人，他没忘记帮助过他的恩人，多方面打听才得知那位好心人竟然是谯城市长朱振海的妻子秦明珠。他买了厚礼去看望朱市长夫妇。资助者与被资助者通信六七年后终于见面。当晚秦明珠做了丰盛的菜肴招待庄焱，朱市长说了些勉励的话，要他好好干，不要怕苦怕累，以后要为国家多做贡献。秦明珠热心肠，见他英俊年少，知书达理学业有成，非常喜欢。 　　你父母双亡，乡下也没有直系亲属，以后就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吧。
　　从得到你们资助那天，我就把你们当作再生父母。没有你们的资助，我绝对不会大学毕业成为一名人民公安。庄焱十分感激，说出心里话。
　　报答我们最好的方式，就是做出成绩，多侦破大案要案，做一名称职的神探，不要辜负党和人民的希望。朱市长提出更高的要求。
　　每个周末庄焱都要去看望再生父母，其实这也是秦明珠给他的规定，说是看望，其实是给他开小灶。秦明珠说，市局里的食堂我去吃过，大锅饭菜，少盐缺油，哪有自家做的菜有滋有味？秦明珠翻着花样给她这个养子改善伙食。多吃些，当刑警是玩儿命的差事，拼的是一副好身板，茶饭跟不上不行。庄焱十分感动，改口直呼爸妈。
　　工作三年成绩突出，市井都称庄焱小庄神探，添油加醋，把他吹捧得神乎其神，简直就是福尔摩斯再世。庄焱一心扑在工作上，废寝忘食，他这位秦妈妈凡事都替他超前一步着想，提前为他张罗起亲事。
　　庄焱搭上城乡班车，一个多小时赶到秦明珠家，朱市长还没下班，秦明珠正与一个女孩子说话，他敲门喊了一声。秦明珠说，你来得正好，小卢等急了要走。
　　庄焱惊呆了，那女孩以前他见过，她名叫卢丽，《城市早报》的社会栏目新闻记者。干活说话风风火火，一年四季冲锋装，剪着短发，像个野小子，没有一点儿文人的儒雅风度。第一次接触是为工作，卢丽到公安局采访，孔局安排庄焱接待。
　　庄焱年轻气盛，没把卢丽看在眼里，连起码的应酬都没有，既没沏茶也没让坐，只顾忙自己手头上的活儿。
　　哎，哎，别忙了，这儿还有个活人在等着。卢丽走到庄焱办公桌对面自己拉张椅子坐下。
　　有什么话直说吧，我只有十分钟的空闲。庄焱头也没抬，冷冷地说。
　　卢丽被当头一棍子打闷，一急，竟把老本行给忘了，采访不知从哪里下手，愣怔了一会儿才说，从你们最近侦破的案件谈起吧。
　　侦破的案件有大有小，大到杀人投毒，小到寻找一位失忆老人回家。陈芝麻烂谷子，不知你们对哪桩感兴趣？庄焱硬邦邦地说。
　　我们是社会新闻部，当然对你们这些穿警服的人感兴趣。卢丽说。
　　那你还是找我们头儿吧，我是个干活的人，对不起，我还有案子要处理。他下逐客令。
　　卢丽气得鼻子都歪了，有这样拿记者不当回事的吗？她起身走人，准备找到孔局好好告他一状。走到门口，丢下一句，天生一副光棍相。声音也许大了，冲进庄焱的耳朵，他回敬一句，这样的女人送我做老婆都不要，宁愿光棍一辈子。
　　一句戏言竟然成谶语。秦明珠对这个养子关爱备至，眼瞅着庄焱三十好几还没对象，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试探说年龄不小了，有适合的女孩子带给妈看看。庄焱说比咱还大的局里好几个，论顺序排队一年解决两个，咱还要等三年。白天吃食堂，晚上睡凉床，自个儿跟影子拉家常。公安局雄性扎堆，有个把雌性的也轮不到咱。言下之意，不反对老妈介绍。
　　你说不娶我这样的女人作老婆，咱俩待在一起没戏。卢丽还是风风火火最先打破沉默。
　　我是光棍相，一辈子娶不到老婆。庄焱也念念不忘她说过的话。
　　既然这样，歪瓜找瘪枣，凑合着谈吧。卢丽噗哧一笑。
　　你们都熟悉到这种程度，我这红娘多此一举。秦明珠自觉离开。
　　吃过晚饭秦明珠说，我这儿有两张电影票你们去看吧。
　　庄焱说，两年没进电影院了，国产电影没劲。
　　卢丽说，国产电影没看头，去你家看我吧。
　　俩人当晚同居。
　　性格泼辣的卢丽，冷像一块冰，热似一团火。第二天就对他约法三章，不准抽烟少量喝酒，三天一洗澡一天一冲凉。一个星期带他去一趟高档场所消费，美其名曰，去掉身上的土气，早日变为城里人。卢丽很大方，有事无事喜欢到庄焱的办公室闲聊。雄性旺盛的地方需要雌性调剂，卢丽雅的俗的都来。那些小年轻一个比一个嘴贱，和庄警官谈恋爱你们亲嘴了没有？有人挑逗。亲嘴？床都上过了。一句话顶到底再无话可说。
　　对同居庄焱还在遮遮掩掩顾面子，要求卢丽天黑再进他屋。
　　卢丽不同意，同居时兴，我都不怕你还顾忌？
　　庄焱说传出去不好听。
　　你还想换片子？卢丽质问。和你挑明了，从谈恋爱那天起，咱就铁心非你莫嫁，跟定你一辈子。
　　小祖宗，俺不是那意思。你是公主，俺是小矮人，娶到你做梦都笑醒了。俺是怕那批铁哥们儿说三道四。庄焱说出真心话。
　　明儿我去收拾他们。
　　卢丽到公安局开诚布公宣布他们同居。
　　不存在隐私，便没有神秘，小两口只差一种仪式。
　　两口子做功课庄焱总是觉得别扭，战战兢兢。
　　你算得准不准，那方法不保险。不少人都失败过，还是安全套保险。庄焱反复念叨。卢丽厌烦，你这种性格还配当刑警，我说没事就没事，有事了，赶紧办婚礼。我们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早该有个宝宝。
　　俩人都是大龄青年，女人更是拖不起，早来宝宝，岂不是上苍赏赐。
　　拨开乌云见太阳，庄焱变得威猛。
　　这是后话。
　　四
　　庄焱星期一跟早班车赶回神山镇警务室。
　　我见着他急切地问，怎样，拿下了？
　　一切顺当，女孩子主动，比想象的好。庄焱说。
　　男追女一堵墙，女追男一层纸，有戏。我为他祝贺。
　　话音未落，一个女孩子闯进来。说清楚些，是谁在追求谁，这是原则问题。
　　庄焱循声望去慌忙迎上去，我的小祖宗，你啥时盯上梢了。
　　来人正是卢丽。
　　卢丽说，首先申明，来到神山镇警务室的卢丽不是庄焱的女朋友，更不是未婚妻，而是《城市早报》的新闻记者，公事公办。
　　无论是庄焱的女朋友还是新闻记者我们都欢迎。我为她倒杯水。我们是老熟人，说话很随便。 　　听说有人把一具骷髅扔在警务室门前。老虎嘴上拔胡子，胆子也太大了。卢丽说。
　　庄焱说，这事儿你们媒体最好少掺和。
　　卢丽说，谯城街谈巷议满城风雨，“八一三骷髅案”，天字号奇闻，市民非常关心，我更想做第一知情人。
　　庄焱说，帮倒忙，越帮越乱。案件正在调查中，为了不影响正常进展，谢绝外界一切干扰，当然包括你们新闻记者。
　　卢丽说，我不是采访，希望介入。通过你们侦破案件的过程，进一步了解人民警察为保护人民安全怎样履行职责。卢丽振振有词。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请你不要难为我们。庄焱不留情面坚决拒绝。
　　你如果能够严守秘密，可以通融。我不愿给这个双重身份的女孩子难堪，破例网开一面。
　　既然想参与，就有任务。神山煤矿知道吗？庄焱严肃地说。
　　卢丽笑了。说别的地方可能陌生，说到神矿，谁也没有我熟悉，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庄焱惊奇，真的吗？
　　卢丽说，余向东是我父亲，我跟母亲姓。你还神探呢，这些都不知道。
　　卢丽暴露身份让我为难，一趟神矿之行已经让我们领略到他们的滋味。煤矿的领导层见到警察如临大敌，处处设防。那天为了避免气氛紧张，我们还特地穿着便服。离矿山还有十多里地，保安严加盘查。我亮出证件，说明来此目的，保安给矿部打去电话，经过层层请示才让进去。那次去神矿调查，我们很狼狈，等于空手而归。
　　我生长在神矿，有些事你们可以问我。卢丽说。
　　庄焱给她提出条件，约法三章，首先一条八一三骷髅案没侦破之前，不许媒体泄露。
　　她点点头说，保证不折不扣的遵守。
　　庄焱打开电脑，让她看探头视频。看完后她敏锐地说，从嫌疑人身上的服装看确实是矿山工作服。但她又提出，仅此一套外装就能证明嫌疑人与神山煤矿有关？不能否定嫌疑人虚张声势，有意借穿着神矿工作服来转移你们的视线。
　　卢丽的分析有道理。
　　庄焱说，犯罪嫌疑人往往会故意留下蛛丝马迹，转移警方视线嫁祸于人。我们刑侦人员也要学会逆向思维，不轻易上罪犯的圈套。
　　卢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余向东企业蓬勃壮大事业成功，尽管他热心公益，低调为人，还是招来众人的非议。人言可畏，假如把民间的传言收集归纳起来，他早已成为十恶不赦的恶魔。
　　我说，真金不怕火来炼，事实终究会澄清。
　　五
　　神山煤矿在民间的口碑确实不好，民众把它描绘成矿工地狱、老板天堂。二○○○年国企改制，国有企业的神山煤矿，经过两代人的创建扩展成的中型资源矿山被余向东个人承包，变成私有企业。余向东也从国营矿长一夜间变成亿万富翁，十年间余向东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他以不变应万变，为人低调，热心公益，每年要拿出三分之一的利润支援地方建设，或是发展公益事业。被官方媒体颂扬为“致富不忘回报社会，发家尽力惠顾家乡”的典范。
　　我和余向东并不陌生，打过几次交道。第一次见面给人的印象是精明强干，思维敏捷。他是个注重仪表的人，穿戴并不是名牌，但干净整洁一丝不苟。头发，后背梳理，根根不乱。从外表能看出他做事精细井然有序，是个有条理有规则的人。余向东烟酒不沾，喝点儿好茶。不嫖不赌，没有绯闻，至今仍厮守着糟糠之妻。难怪女儿卢丽把父亲奉为偶像。为了证实她的判断，卢丽邀请庄焱去她家认认门，中午吃顿饭，顺便和余向东接触接触。庄焱不想去，刚和卢丽相处，为时过早。我认为这是绝好的机会，要从工作角度考虑。
　　庄焱勉强答应。
　　余家为这次接待做了充分准备，卢丽家是一处别墅，高大的的围墙圈住偌大的场地，中间耸立着一幢别致的小洋楼，楼台榭阁，花木林荫，古香古色。当庄焱摁响铁栅栏的门铃时，看家狗狂吠，卢丽一阵风跑来打开院门并呵斥汪汪嚎叫的藏獒。
　　父亲停下一切工作特地在会客厅等待你呢。卢丽喜形于色大方挽着他的胳膊走进会客厅，茶水已经沏好。卢丽把庄焱拉到余向东的面前，毫不隐晦地介绍。这就是女儿看中的男朋友，现在是咱们镇上片儿警，名叫庄焱。
　　余老板热情与庄焱握了手，让坐在沙发上。余老板和庄焱不是一条道上的车，没有共同话题，说会客套话冷场。卢丽敲边鼓，撩起几个话题都没能引起双方兴趣。余老板没话找话说，基层片儿警比刑警队忙吧？
　　其实还好，如果不是遇见一起蹊跷案件，应该说比刑警队轻松。庄焱回答。
　　蹊跷案件？余老板第一次听到新鲜的名词。
　　庄焱把“八一三骷髅案”概略说了一遍。
　　警方调查有进展吗？余老板问。
　　嫌疑人是我们重点查找的目标，通缉令张贴一个星期，没有反馈信息。有一点引起警方注意，作案人穿着神山煤矿的工作服。
　　余老板笑说，穿着神矿工作服的农民多着呢，可以说在附近的农村遍地开花。矿工们舍不得穿新衣，都把新发的工作服卖给邻村的农民。去年还有几个砖瓦厂搭顺便车，要我们为他们多订制一千多套。十天三集，你到市面上看看，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神矿垄断了整个神山镇。他看到庄焱阴沉着脸，马上调转话头。不过，我们神矿愿意带头自查，积极配合你们工作，一旦发现可疑情况第一时间向你们报告。
　　庄焱趁机从皮包里掏出一沓通缉令，请余老板安排人把这些通缉令张贴在显眼地方，动员职工辨认。
　　余老板脸上阴影一掠而过，他对庄焱用警官的口气向未来老丈人发号施令心生反感。卢丽似乎也品出这种生硬，但她能理解他的职业习惯。
　　庄焱意识到语言不妥，转换口气说，这次余老板从国外回来，请你多多过问。如果与神山煤矿无关，我们也可以把排查的重点转移到别的地方。
　　社会治安人人有责，何况人命关天的大事。如果嫌疑人和被抛弃的骷髅与神矿有关联，我们立即报案，积极配合你们工作。余老板就梯子下台，恢复正常若无其事。
　　这次登门，双方不咸不淡。庄焱说凭他的感觉，未来的老丈人对这个新女婿不满意，但也无可奈何。女儿乐意，又是朱市长的夫人保媒。两个人都是举足轻重。 　　当天晚上，庄焱接到秦明珠的电话，叫他明天一早回家，有些事需要沟通。他向我请假，我的直觉告诉我，其中定有猫腻，也看出两家的关系非同寻常，建议他回避。
　　我是根生土长的谯城人，从警二十多年，可以说是谯城活历史。
　　朱振海和余向东是二十多年的老同事，在神矿跌打滚爬，从基层一级一级爬到顶峰，朱振海任矿党委书记，余向东当矿长，俩人长期合作，珠联璧合，上级和群众都说他们是一对黄金搭档。二○○○年经济体制改革，时任工业副市长的朱振海带领工作组进驻神山煤矿，进行国企改制。改制方案有三种：一是整体转让，由外地老板收购。收购后的神矿与地方政府没有任何关联，干净利索不留尾巴，不会产生后遗症。政府也没有管理权和生产经营权，招工就业都是企业自主，地方政府不得干预。二是兼并，有效益好的企业兼并神矿。优点是神矿肥水不流外人田，肉烂仍在谯城这张大锅里。缺点是如果不能扭亏转盈，政府改制等于白忙一场，没有甩掉这顶破毡帽。三是个人承包，规定每年雷打不动上交一定数额的财政，剩余的利润归企业所有。三年还清债务，企业属私人所有。市政府在朱振海积极保举推荐下，采用第三种方案。当时市场经济刚刚推进，职工们思想一下转不过这个弯儿，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举行游行示威，到市政府静坐抗议，坚决反对把国有资产转为个人所有。闹腾有小半年。朱振海采取化整为零，分块承包，成熟一块改制一块，最终神矿总承包人是余向东。
　　当时街谈巷议满城风雨，都说朱振海与余向东穿一条裤子，官商勾结。余向东是幕前的木偶，朱振海是幕后的牵线人操盘手，有人甚至还说，神矿有朱振海三分之一的股权。上级组织调查组查访几次，查不出确凿的贪腐证据，相反倒是得出秉公办事、造福地方的美名，官升一级，“副”字换成“正”字，成为谯城的父母官。
　　六
　　孔局对“八一三骷髅案”十分重视，他对我们下死命令，无论如何要在最短时间内侦破，案件的影响面太大，要给谯城市民一个交代。我隐隐觉得案件非同寻常，庄焱也有同感。从视频辨认，抛弃骷髅人和盗劫贼同属一个人。我俩共同意见，尽快找到周小燕。鼓山坳村民刘大侉为我们提供线索，说周小燕可能被关在精神病医院。村里有人在精神病住院部看见一个病人像周小燕。刘大侉要见周小燕，提供不出监护人的材料。他们是非法同居，没有办理结婚手续。经了解周小燕是市信访办送去的。为了弄清来龙去脉，庄焱挂通市信访办的电话，工作人员承认有此事。庄焱问他们什么时间送的，工作人员吞吞吐吐地说，这事韩局长最清楚。
　　拨通韩局长手机，刚提起周小燕，韩局长恼怒万分。说周小燕精神有问题，简直就是一个疯子，她像一条疯狗，到处乱咬，谁要碰触她，她会毫不留情恶毒地撕咬。他说周小燕一口咬定父亲失踪与神山煤矿有关，矿山隐瞒矿难，他父亲是死难者之一。这是她的猜测，没有任何证据。她复印申诉材料，到处散发。市、省、北京轮流转，搅扰政府机关不能正常办公。北京和省纪委都做过批示，市里也成立专案组调查，纯属子虚乌有空穴来风。最近根据中央领导对信访工作要“以人为本，构建和谐，加强维稳，问题当地解决，不得推诿”的批示精神，反复与周小燕沟通交谈，她不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的胡闹。经医院检查，她患有严重精神病，偏执、狂妄、暴躁、疑神疑鬼，幻觉有人随时陷害。
　　庄焱问周小燕现在什么地方？
　　韩局长说，被我们送进医院精神病科治疗。
　　我们去精神病医院一眼认出周小燕，她披着长发，穿着肥大的病号服，正在大院里观赏着一株盛开的玫瑰花。
　　李医生说周小燕很爱美，只要是美的东西她都要反复的观赏，每天都要来静静的观赏一段时间。
　　庄焱问周小燕的病情。
　　医生说，自从周小燕收进医院，病情基本稳定，狂躁癫疯这些暴力行为没有发生。抑郁、沉闷、呆痴，一个人喜欢静静地待在不显眼的地方，一待就是大半天。能够按时起床，按时吃药用餐，护士反映她是文静型的很听话。
　　庄焱问什么时候住院的？
　　李医生回答，一个多月前。
　　她的家人知道吗？
　　信访办的工作人员送来，说她孤身一人，他们承担监护人的义务。
　　庄焱向我望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从时间上推断，抛弃骷髅与行窃都是住院后发生的。这么说，周小燕住院期间，夜晚偷偷离开医院，行使抛弃骷髅和盗劫两起案件。
　　周小燕在治疗期间有过异常行为吗？庄焱问。
　　没听值班护士说过，她基本能遵守医院制度。
　　庄焱点点头，示意明白了。你去忙吧，我们要单独与周小燕谈谈话。
　　李医生转身离去。
　　周小燕见到陌生人无动于衷，旁若无人仍在静静观赏着盛开的鲜艳的玫瑰花。
　　你叫周小燕吗？庄焱问。
　　周小燕呆愣愣望他一眼，转身又精心的观赏起玫瑰花。这花多漂亮，女孩子能像它那样招引男人喜欢多好。她哧哧笑着。
　　你认识刘大侉吗？庄焱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
　　哦，你喜欢我了，你要是真喜欢，就把俺带走，俺给你洗衣做饭生孩子，生上一大堆，有男有女，儿女成群。
　　庄焱与她不着边际地说话，我在一旁细心的观察，从她的语言表达和逻辑上判断，她是故意答非所问，说明她的思维没有紊乱，有意装疯卖傻疯疯癫癫。这样的谈话无法进行下去。庄焱暴躁脾气又泛起，单刀直入地问，“八一三骷髅案”是你所为，那具骷髅从哪里而来，你为什么要抛弃到警务室门前。还有锦山庄园的盗窃案，你为什么要经常出入那里，是盗窃吗？
　　周小燕冷不防抱住庄焱，在他脸上亲吻几口。你真的爱上我了，现在就和俺上床吧，俺想为你生孩子。
　　说着要脱裤子，庄焱拉着我仓皇脱逃。身后留下一串淫笑声。
　　七
　　庄焱对这次会见相当失望，他原抱着极大的希望，心想找到作案人，谜团便迎刃而解，不料周小燕病入膏肓，病情这么严重，连三岁孩子的思维都消失。作为一名老警官，我劝慰他不要着急，急性子吃不了热稀饭。我提醒她，从一系列作案时间排列，周小燕并未真神经，她在耍计谋，一步步把警方带进她设计的圈套中，以达到她预期的目的，在即将解开谜底的时候，她心有疑虑，怀疑警方的胆量和魄力，是否能够解决她心中的难题。我提出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周小燕为什么在庄焱刚下基层的第二天，便将一具骷髅抛弃在警务室门前，是巧合吗？问题不会那么简单。从时间上推断，之前她光临过锦山庄园，企图吸引警方的注意，接着在你来神山镇当片儿警之后，把一具骷髅有意抛弃你的警务室门前，说明她对你有过一番调查了解。她心中一定有重大秘密，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这么说周小燕盯住我了。庄焱对我的推断不解。我和周小燕萍水相逢无怨无仇，她凭什么这样故意刁难。没有必要，纯属巧合。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必须要撬开周小燕的嘴巴。我凭着数十年经验提出自己的看法。老鼠为什么胆敢挑衅猫，周小燕在玩儿一种危险的游戏。她宁愿粉身碎骨，也要把这种游戏玩儿到底。
　　我的话拨开了庄焱心中混乱的谜团。他是聪明人。
　　正在这节骨眼儿上，卢丽又添乱，擅自把“八一三骷髅案”的新闻披露出去。
　　庄焱电话责问她经过谁的同意，将骷髅案报道出去，你知道它会起到多么严重的负作用。
　　卢丽一点儿不退让地回答。我们的术语叫做预热新闻，先让市民知道事物的起因，引起读者的注意，留下悬念，吊足读者的胃口，案件破获，再跟踪报道，影响要比一次性报道的效果强十倍。
　　胡闹，办案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你以为像你们动笔头子，允许艺术处理语言夸张。刑侦办案是逻辑思维，缜密严谨，来不得半点儿虚假，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庄焱恼怒。
　　好心办坏事，我想让民众进一步了解我们的警察，如何为国泰民安公而忘私鞍马劳顿，日夜守护在安全线上。卢丽辩解。
　　你在打草惊蛇，会给我们的侦破工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庄焱气愤地掼下电话。
　　他抽起一支烟，半晌说道，时不我待，刻不容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庄焱预感到案情的紧迫感，周小燕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庄焱简单地向我说出他下一步行动构想，我赞同他的方案。
　　庄焱联系医院，以患者的身份住进周小燕隔壁的病房。周小燕在大院内观赏玫瑰花，庄焱悄悄来到她的身边。她没认出他，朝他笑笑。
　　庄焱说，两天没见就不认识我了？
　　周小燕愣怔，呆望他片刻，眼珠子滴溜溜转动，她感到纳闷。
　　庄焱递给她一支烟，她摆摆手。庄焱说，你在锦山庄园的假山旁抽过烟，抽吧，我特地来陪伴你。
　　我是玉皇大帝，统管天上地下，神仙妖魔都掌控在俺的手中，老子天下第一，俺怕谁？周小燕捶胸顿足，装模作样。
　　庄焱把周小燕拉到身边低声说，你一系列的动作，不是有意识引起警方注意吗？我有意隐瞒自己身份，偷偷来到你身边，有什么话直接说吧，我会为你伸张正义。
　　周小燕轻视地扫他一眼，淫笑说，你想哄俺上床是吧，俺是黄花闺女，就像这朵玫瑰长了二十年还没被男人采过，地道的黄花大闺女，不信让你试试。说着，她要脱裤子。
　　甭跟我装疯卖傻了，你使用的那套鬼把戏是我玩剩的。刘大侉在找你，警方在找你，你的冤家仇敌也在找你。庄焱说，我郑重地告诫你，你玩儿老鼠挑衅猫的游戏，十分危险，随时都有被猫吃掉的可能。快说吧，留给你的时间不会太多。
　　周小燕一把将庄焱抱住，你看上俺了，俺要嫁给你做老婆，俺给你生一大堆孩子。
　　庄焱怒目圆睁，有力把她摁坐到条椅上，低声有力地说，你有意把我引到这里，不会是调情逗乐吧，我是警官正儿八经地来办案，我要对你负责，对死者负责，对整个案情负责。
　　不和你玩儿了，俺要陪男人睡觉了。周小燕扭动着屁股悻悻而去。
　　庄焱明白周小燕对他还没有达到信任的程度，他有耐心和毅力，铁棒磨成针，他相信自己会撬开她的嘴巴。庄焱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经常与她接触，表明自己办案坚定不移的态度和决心，忍受百般的凌辱和谩骂，慢慢开导她。庄焱突然发现主治医生老李换成老王了。他马上意识到情况有变。单独闯进王医生的办公室，亮出警官证严厉地说道，以后对周小燕的用药，要经过他的检查，否则要承担一切后果。庄焱感觉时间紧迫，外界多方的压力同时向他挤压，如果不尽快撬开周小燕的嘴巴，一旦出现意外情况，后果不堪设想。庄焱开诚布公地对周小燕说，你的游戏已经玩儿到火候，如果还想继续玩儿下去，风险要超过你预料的十倍百倍，甚至会危及到你的生命。周小燕淡然一笑，不以为然。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深夜，当周小燕绕过院方探头，从一地下道钻出医院围墙的时候，庄焱正守候在那里。还想和我“躲猫猫”吗？庄焱声色俱厉地说。
　　周小燕先是震惊恐慌，庄焱把矿泉水递给她一瓶，她喝完后情绪稍微镇静了些。
　　俺很佩服你的毅力和智慧。周小燕说。
　　这不正是你需要而经过百般努力争取来的结果吗？庄焱说。
　　以前是那种想法，当俺了解到你特殊的身份，主意又变了，对以前的做法后悔莫及。周小燕说，没想到你是那种高智商，顽强执着有着强烈责任感的警官。
　　说吧，不要和我兜圈子。危险正向你逼近，留给你的空间越来越小。只有我能给你解套。
　　周小燕瞥视他一眼，说，你真有那个胆量，敢于大义灭亲？
　　少啰嗦，说吧。
　　你愿意亲手把你的义父朱振海还有未来的老丈人余向东送上审判庭？
　　八
　　庄焱回到警务室，脸色灰土情绪低落，我给他倒了一杯开水，装作若无其事地忙起我的工作。庄焱几次走到我的电脑前欲言又止，他见我没有聊工作的意思，叹息一声悄悄离开。从他的表情和我掌握的案情判断，庄焱的内心产生了剧烈矛盾。我相信以他的智商，一定能够撬开周小燕的嘴巴，但是他能否驾驭案情，这定出现障碍。我不急于问，要让他充分考虑后主动向我说。庄焱心情焦躁坐立不安，第一天好不容易熬过，烟灰缸里堆满烟蒂。傍晚秦明珠来电话，催促他务必回家一趟，有要事与他商议。庄焱委婉的拒绝了。
　　我说这里没有紧手的事，八成是秦妈妈关心你婚姻大事，你们年龄都不小了，三十朝外奔小四了。
　　庄焱白了我一眼，现在就是请吃龙肉都没有胃口。他拉过椅子坐到我的对面，长长叹口气。
　　我问，遇到棘手的问题了？再复杂的案件也难不倒你。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一定遇到情理情缘的问题。
　　他抬眼注视着我，你怎么猜到的，我有什么心思，你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说，我是干什么吃的，别忘了我是有二十多年警龄的刑警侦探。虽然没有耀眼的高学历，和系统学习的专业知识，但在实践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经验是花钱买不来的。我摆起老资格。
　　这事儿要是放在你身上该怎么处理。庄焱语无伦次，斩头去尾冒出一句不着头脑的话。
　　穿警察衣，吃警察饭，就应该干警察的事，否则，对不起帽子上的这颗庄严的警徽。我严肃地告诫他。
　　庄焱说，可我摆脱不了世俗情理。庄焱陷入苦恼烦闷中。
　　我以一个老侦探的身份分析他的内心世界：
　　你是个有才华的聪明人，从案件的开始，已经察觉到非同寻常，“八一三”嫌疑人那种古怪离奇的举动，她似乎不像在作案，而是在表演，尤其在景山庄园行窃，简直就是虚张声势。这是一起不同寻常的案子，我们也应该用超常规的视角来观察研究。抛弃骷髅和行窃不是嫌疑人的目的，她采用这种危险的手段来吸引警方的注意。在作案中她有意留下一条清晰的路线图，警方轻而易举地便可以找到她。从上访的材料看她想把事情闹大，让警方介入，她把申诉材料无限放大，追根求源找出她父亲失踪的下落。申诉材料点名道姓锋芒直指神山煤矿的矿主余向东，人为造成三十多名矿工罹难。这件事当时在神山镇沸沸扬扬，众人皆知。余向东和朱振海穿连裆裤，由市长庇护，工作组走马观花，只说塌方造成三人死亡，在煤矿属于中小事故，后事已经妥善安排，责令矿山停产一月，加强安全保障。息事宁人，随着时间推移，这场矿难逐渐淡出人们的脑海。可是周小燕因为父亲无缘无故失踪，知情者告知她，老周就是哪三十多名死难矿工之一。矿山赔偿另加封口费，被她母亲绒花领走，老周成了死不瞑目的冤魂。周小燕四处伸冤上访，苦于没有确凿的证据，雪花般的申诉信石沉大海。
　　庄焱说，周小燕在走投无路之时，出于无奈，才行此下策。她之所以选择神山镇警务室，可能与我的名气有关。年轻有为，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些都是年轻人的长处，加上好大喜功前程辉煌，周小燕看重这一点，所以我成为她的首选。
　　我佩服庄焱不愧高材生，他能拨开纷乱的表象，看清嫌疑人的内心世界，抽丝剥茧，凭着他的智商，相信他能撬开周小燕的嘴巴，让她说出案情。庄焱之所以陷入愁闷抑郁苦不堪言，这是中国人常见的情理。我给他打气加油正面鼓励，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原则问题上不能有半点儿含糊，这是做警察的起码要求。
　　我相信庄焱不会办糊涂事。
　　我的判断没有错，庄焱似我预料的那样二次进入医院。
　　九
　　周小燕说，你想好了，那可是大义灭亲的事，你有那种勇气吗？
　　庄焱笑说，你太小看我了，身为一名警察我能徇私枉法？
　　周小燕说，俺谅你也不敢，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谁想遮掩已经不可能。俺就想达到这种效果。
　　庄焱说，从调查案件开始，我就没想过半途而废，敷衍结案。
　　周小燕说，俺很佩服你的勇气，也证明俺当初没有选错人。
　　庄焱说，谢谢你的信任。
　　停顿好一会儿周小燕长长叹息一声，他们的心也太狠了，比残酷的刽子手还要凶残，杀死三十多名矿工。这笔血债他们要偿还的。
　　你有证据吗？信口雌黄、无端栽赃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没有确实的证据，俺愿意冒这大风险？周小燕说，明天俺带你去看现场，你自会明白。
　　庄焱利用矿山招工的机会，先混进神山煤矿。招工非常松懈，只要是男的，工作人员目测四肢健全没有大碍算是过关，填写三张履历表发给工牌，庄焱成为神山煤矿三四二四号采煤工。新工人当天被编入工区采煤小组，仨人为一组，两个老工人带一名新学员。第二天师傅拿着工牌为他领来工作服，上面绣三四二四工号。在井口排队，准备进罐笼下到工作面，这时一张似曾见过的的面孔从他眼前掠过，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的青年人，朝他瞥视一眼。是周小燕。俩人顺利下了矿井。在八百米深处另一个世界，周小燕拉住庄焱的手猫腰前行，路越走越黑，地面高低不平坑坑洼洼，时而是排水沟，时而是稀泥，头顶时而是钢梁，时而是木柱。有一段路需要弯腰行走或是匍匐前行。黑咕隆咚的巷道只有微弱的矿灯照明，面对面说话只能看到白白的牙齿。有人把守的地方出现两扇大门，一个出风口，一个进风口。井下有首顺口溜：“风是窑的命，水是窑的病，管好风和水，矿井得安宁。”巷道越走越窄，先是弯下腰向前挪动，再后来只有伏下身子运用手臂的力量向前爬行。就这样先走一千多米的大巷，爬上三百米的轨道上山，走下七百四十一级台阶，来到尽头。
　　周小燕说，到了。然后拿起一把镐头拼命挖开被掩埋的洞口，不多一会儿，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出现在庄焱眼前：洞里面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骨。周小燕说这就是当年外人传说的矿难现场。
　　庄焱惊讶，死了这么多矿工。
　　周小燕说，三十多具。他们为了保住矿井，不顾三十多条性命，下令封井，导致三十多名矿工窒息而亡。十多年了，尸体变成白骨，这其中有我的父亲，也有你的父亲。
　　庄焱问，你怎么知道的？
　　周小燕说，是老矿工告诉俺的。
　　周小燕声音哽咽，许久，在一块矸石上坐下，清清嗓子，说起她老鼠挑衅猫的游戏。
　　她懂事后觉得父亲无故消失感到惊奇，初中毕业后这种感受特别强烈，经常梦见父亲那张模糊的面孔在向她呼救，喊叫着他死的冤枉，成了孤魂野鬼，四处凄凉的游荡。她追问母亲，父亲什么原因久久没有回家。母亲支支吾吾有意回避，一些熟悉的工友叔叔的风言风语传到她的耳中，说父亲死于一场矿难，那是一场瓦斯，由于浓度超标数值上百倍，三十多名矿工昏迷在采煤区，余向东面临两种选择，一是冒险救人，瓦斯爆炸随时都有可能。二是封井，牺牲三十多条矿工性命，保住矿井。余向东请示朱振海，他们选择了后者。命令封死井口，三十多名矿工顷刻间做了冤魂屈鬼。善后工作他们采取恐吓加威胁的卑鄙手段，私了，每个死亡的矿工赔偿两万元，外加五千元的封口费。谁要不愿领取赔偿费，一批打手就会深夜登门，威胁恐吓，搅闹得你家老少三代不得安宁。周小燕的母亲绒花带头妥协，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逆来顺受任人宰割。男人死了，她可以再找，先领了两万五千元进腰包。绒花带头领取补偿费像是掘开了河堤，汹涌的河水势不可当一泻千里。后面的人不敢不领。有几户要据理争辩，几个小痞子冲进她们家，刀枪棍棒威胁，谁敢不签字画押先丢胳膊再丢腿。 　　那时周小燕不满十岁，不明就里，但她看见家里的混乱，一批批人进进出出。母亲告诉她父亲以后不能再送她去神山镇上学了，他被矿山安排一趟外差。这一趟外差时间很长，转眼十年了。周小燕感到蹊跷，也隐隐听到真情，父亲在矿难中死去。至于怎么死的，随着年龄的增长，道听途说只言片语让她感觉到蹊跷，在她初中毕业的时候，母亲又无声无息离家出走，据说与老相好一起私奔。孤苦伶仃的周小燕独自艰难为生。父亲生前一位要好的同事告诉她父亲失踪的真情，那时她就萌生出上访告状的念头。她写好状纸，打印数十份，分发到镇市有关部门，结果杳无音信。好心人指点迷津，上访告状一定要有充足的证据，否则徒劳无益白忙一场。周小燕有心机，她女扮男装，混进采煤工中，四处打听父亲死亡的那次矿难。难情在她的脑海渐渐清晰，有了踪迹追寻图。她首先找到那口被封死的采煤巷道，别人上班采煤赚钱，她上班一镐一铲挖掘封冻的矿碴。整整一个月，洞口挖开了，她在作业掌子面发现成堆横七竖八的尸骨。证据找到了，她惊喜若狂。连夜将材料修改补充，再打印数十份送往有关部门。一石激起千层浪，谯城炸锅了。市委市政府成立调查组深入神矿调查十年前的那场矿难。朱振海持反对意见，他的理由，改革开放之初，一切都处于混乱之中，眼光要往前看，十多年之后一切都步入正轨，没有必要再揭开伤疤。如果听见几只苍蝇蚊子的叫唤，不厌其烦捣腾陈谷子烂芝麻，得不偿失。过去已成为历史，翻过一页展望未来，改革开放十多年功大于过。市长定下调子谁也不敢反驳，一言九鼎压住了这场矿难。随着时间推移，十多年了，被人们渐渐淡忘。周小燕没有遗忘，她也不会忘，父亲活生生的一条生命植根于她的脑海，他经常梦见父亲，与她对话，他要求女儿为他申诉冤情，还原真相惩罚凶手，给三十多条生命以公道。
　　这时庄焱进入她的视野，年轻有为，执法公正，属于公安战线的佼佼者。被群众称为神探。她决定与他玩儿一场老鼠挑衅猫的游戏。恰巧庄焱被安排到神山镇当片儿警，于是出现“八一三骷髅案”恶作剧的场面。
　　那具骷髅是矿难中的遗骨吗？庄焱问。
　　周小燕说，你们有条件做DNA吗？那具骷髅的基因或许与你有关。
　　庄焱问，什么意思？
　　周小燕说，那么多警官，俺为什么单单要选择你，感到奇怪吗？你固有上述的那些优点，但最重要一点，因为你的父亲也死在那场矿难中。周小燕不紧不慢地说。听老矿工说你的父亲死后，你母亲没有多久也相继去世，你成了无亲无故的孤儿。
　　为什么村里人守口如瓶，没有向我透露一丝风声？庄焱有点儿不相信。
　　周小燕说，你不打听，别人也没那个义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信不信由你，现在技术先进，做做DNA就知道了。周小燕接着说，打蛇要打七寸，不把朱振海扳到，余向东有这棵大树庇护，那场特大矿难永远不会大白天下，三十多名矿工的遗骨要永远沉睡在八百米深处。俺了解景山庄园八号区，是余向东花钱以朱振海小姨子的名义买下，转赠给他的。为获得证据，俺不止一次做梁上君子光顾他的住所，并拍下照片。他收受的名贵商品、名烟名酒、古玩字画，价值数千万。
　　十
　　庄焱在秦明珠的催促下，还是回了一趟家。一进门，秦明珠甩脸子给她看。“翅膀硬了，打电话也不接，你到底在忙什么？”
　　他笑着回答，基层的工作凌乱得很，忙得屁股沾不到板凳。
　　听说你在暗查神山煤矿？朱振海从房里闪出来，声色俱厉地说。我与你明说了，神矿是谯城的台柱子，利税大户，你们警察应该和市委市政府保持一致，为谯城的经济发展保驾护航，而不是过河拆桥……
　　庄焱还是头一次见到朱振海发这么大的火，他吓呆了。
　　朱振海说出实话，这么多年，我的官运亨通与神山煤矿息息相关，谁要给我使绊子，别怪我不客气。
　　秦明珠为他倒杯水，把她拉到身边说，你也不小了，参加工作好几年了，应该懂得孰轻孰重。你朱伯伯为你可算操碎了心，希望你将来成大器。你怎么能听外人话，与朱伯伯唱对台戏呢？
　　庄焱准备反驳，秦明珠不让他说话，甭解释，卢丽都原原本本说了。那个周小燕是个精神病……
　　庄焱赶回神山镇，连夜把我叫醒。他说，以我的直觉，预感可能要出大事。他把调查情况一点儿不漏统统告诉我。说完，把一沓照片还有矿道线路图交给我。万一我出了事这沓照片是证据。
　　我为庄焱捏把汗，出道不久，稚嫩的肩膀能承担起这副重担吗？
　　庄焱坚定地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被周小燕逼到了绝境，别无选择。
　　庄焱执着的精神感动了我，放心，作为一名真正警察不会愧对头上这枚警徽的。
　　庄焱的预感不是没有道理，那伙人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三天后，庄焱出车祸，被一辆轿车从后面撞上，身负重伤。作为他的助手，我心知肚明，连夜向孔局汇报，刑侦大队安排人火速下井赶赴现场。到后一看，我顿时呆傻，被封的巷道已经清理干净，甭说尸骨，就连死亡的痕迹都没有。好在庄焱留下了照片。
　　孔局向市委汇报，市委书记说，一桩经济案牵涉到朱振海，省纪委专案组已经赶到谯城，两案一并查处。
　　我把这个好消息转告庄焱，庄焱交代，务必告知周小燕一声。
　　卢丽人间蒸发，后来听说带着母亲去了美国。
　　徐 舟：男。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19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已在《北京文学》《安徽文学》《青年文学》《阳光》《清明》《啄木鸟》《四川文学》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出版长篇小说《白道/黑道》。中篇小说《白领蓝领》获得中国散文学会2009年“新视野杯”全国文学作品征文大奖赛特等奖，中篇小说《杜鹃花开》获2010年安徽省消防文学一等奖，中篇小说《矿难》荣获《小说选刊》第二届全国笔会一等奖。报告文学《小岗村官沈浩》入选《中国2011年度报告文学精品集》、短篇小说《车位》入选《中国2012年短篇小说精品选》，中篇小说《留住晚霞》入选《中国2012年中篇小说精品选》，中篇小说《破产办主任》入选《中国小说家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