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秋风送爽……丹桂飘香……”
一个暑假不见，校长又胖了一圈。九月的阳光太热情了，下面的听众纪律也不太好，这些孩子，野了一个暑假，刚刚回到学校来，总归心里不舒服的。比起开学，暑假多有意思，游泳多有意思，旅游多有意思，通宵打游戏睡懒觉睡到上午十点钟多有意思。
听众的纪律影响了胖校长的情绪，只见他一边用纸巾擦着脑门，一边结结巴巴念着上一学年也念过的讲话稿：“我们……又迎来新的学期……”
玉生坐在操场的左侧，他侧着身子，一字不漏地把胖校长的话听进去了，秋风送爽，丹桂飘香。说得多好啊，丹桂飘香，玉生默念了几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闻到想象的桂花香，扑鼻而来的反而是一股中药味。
整整一个暑假，玉生每天都要坐在煤炉边，用瓦罐为爹熬制中药。熬好了中药，再用小药筛把药渣过滤掉，碗里就剩下像酱油一样的中药汁了。玉生小心翼翼地送到爹的面前，看着爹皱着眉头喝下。等爹喝完了，玉生赶紧把白开水递上，让他漱口。爹漱完了，玉生还不能走，他要等着爹叹完一口长长的气。爹每天不漏的那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一条无形的鞭子，总是把玉生的心抽得一道血印子又一道血印子。
这个暑假，除了熬药，玉生就呆在家里，从没有跨出家门一步。到了黄昏，一塑小区简直成了下了课的操场。补了一天课或者上了一天兴趣班的同龄人在生龙活虎地追赶着，叫喊着，玉生不想听，就去关窗户，爹看到了，说：“你关什么窗户？关什么窗户？不要掩耳盗铃好不好？你是不是听得很难受？你心里无愧，你怕什么？告诉你，什么叫做自食其果？现在你就叫做自食其果！”
玉生爹虽然是一位工人，但他对成语有独特的爱好，过去的工友们都叫他成语词典。玉生过去很喜欢爹给他翻他的成语词典，过去爹总是说凿壁偷光囊萤映雪卧薪尝胆悬梁刺股这些小红花式的成语。现在不一样了，他最害怕爹给他翻成语词典，翻出的成语都是像好逸恶劳掩耳盗铃自食其果一类的成语，哪一个都是带有相当能量的炮弹，呼啸着落下来，把玉生的好心情炸得片甲不留。
同学们都像一条条急脾气的射线，很快就从校门口射向了远方。玉生抱着装满新书的书包，不紧不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鼻子里依旧是中药味。说实话，在爹没有生病之前，玉生从来没有感觉到家里光线暗，可爹一生病，家里的光线就暗多了。玉生在暑假里常常擦窗户，可还是暗得很，仿佛外面每天都是多云到阴。
玉生晓得爹生病的起因，那是一个星期天，玉生决定让他的奥数兴趣班课程终止在“牛吃草”的问题上。爹听了玉生的决定，巴掌立即扬了起来，哪晓得玉生没有让开，反而把脸凑了上去。玉生早就做好了从奥数班退出来的心理准备。玉生认为他该打，天晓得他为什么天生对美术没有兴趣，画牵牛花，老师说他画的是塑料喇叭。他学钢琴，老师说他手指是铁做的，根本就不会弯曲。学奥数，总是找不到答案。一块草地，草在不停生长，六头牛几天吃完？三只黑球四只白球五只彩球，你什么时候能够同时抓到黑球白球和彩球？一上奥数课，玉生的头都大了，老师讲了一遍又一遍，玉生是越听越糊涂。牛总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在吃草吧，再说了，有的草长得快，有的草长得很慢。牛可能喜欢吃这种草，而不喜欢吃那种草。还有黑球白球彩球，一手抓出不一样的球，简直是在变魔术……
那一天，玉生等了半天，爹的大手并没有落到他的脸上，反而越来越颤栗，简直成了秋风中的树叶了。玉生爹指着儿子的鼻子说：“我看天下就没有你学的东西了，你不想学也就不要吃饭。”
玉生爹以为这话能吓住玉生，谁想到玉生果真就不吃饭，饿着肚皮去上学。那一天，玉生饿得实在不行，拼命去灌自来水，把自己灌成一个咣当咣当的水皮囊。下午第二节课，从厕所出来，玉生就昏倒在操场上了。
爹就真生气了，还带来了最为严重的后果。先是感冒，症状是身上的毛孔似乎全被塞住了，不会流汗。这场奇特的感冒经历了整整一个月。之后，感冒好了，但他的嗅觉彻底没有了，什么味道也闻不到了。真是很奇怪的病，香味，臭味，怪味，全部闻不到。为了治疗爹的病，吃西药，吃中药，做理疗，还用上了鼻烟壶。玉生的娘还听了一个偏方，让玉生爹去闻胡椒粉，结果呢，爹在胡椒粉面前一点反应都没有，反倒是玉生和娘，母子俩仿佛是比赛，此起彼伏，喷嚏一个接着一个，怎么也停不下来。
爹和娘回家的时候，玉生正裁着旧报纸，他想用旧报纸包新书。上学期玉生的包书纸可不是旧报纸，而是爹买的包书彩纸，大小和书本一样，上面还有五颜六色的卡通人物，根本不用对着书本的大小裁，而是一套就行，仿佛是在给新书穿衣服似的。今年不一样了，玉生不奢望包书纸了，爹对他说：“你是一个失败的学生，还是一个甘心失败的学生。”一个失败的学生，还有什么要求呢？玉生娘劝过玉生的爹，“玉生还是孩子，你对他一会儿热得要命，一会儿冷得要命，谁都受不了的。”玉生爹说：“他还是孩子？我像他这样的年纪，已经到煤球加工厂挣工资了。”玉生娘说：“我们家玉生还是不错的，像隔壁老张家的孩子，还大玉生十个月呢，打架，上网，偷东西，还坚决不回家。”玉生爹说：“他敢？要我是老张，先把小畜生的手剁下来再说。”
桌上的饭菜已由玉生热好了。玉生爹原来所在的第一塑料厂早倒闭了，玉生爹现在在一家工厂当保安，玉生的娘做保洁员。他们和第一塑料厂的联系，仅剩下他们现在居住的老小区的名字了。
看到玉生没有抬头，而玉生爹也没有看儿子。玉生娘心里很是感叹，这父子俩，不仅长得像，脾气也很像，都是犟头，又都是闷罐子，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如果不是她在中间调和，不晓得还要闹出多少矛盾来。
玉生娘一心想缓和父子俩的矛盾，她一边吃饭，一边赞叹玉生的手艺不错。冷着脸的玉生爹慢慢地吃着，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听到最后，玉生爹不耐烦了，把碗一丢，生硬地说：“君子远庖厨，没出息的烧饭。”
玉生愣住了，刚刚包好的新书又被他生生地扯掉了。猛然脱去衣服的新书们比玉生的脸还要苍白。后来，报纸们都变成废纸团了，被玉生狠狠地扔在地上。一会儿，捏紧的废纸团又松开来了，像是张开了嘴巴似的，它想说些什么呢？
玉生娘一天都在想着玉生和他爹的事。到了晚上回家，家里空着，桌上的饭菜热好了，但玉生不在家。玉生娘吓了一跳，儿子是不是离家出走了？一塑小区贴广告的墙上经常出现小广告，都是寻找离家出走的小孩的。
一想到这，玉生娘的脸色都变掉了，就要打电话给派出所。正想拨电话的时候，玉生爹按住了，玉生娘生气了。
“都是你！”玉生娘吼了起来：“都是你逼的！好好的一个孩子，既听话，又懂事，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玉生爹被她一骂，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铁青着脸，建议先在家里找一找，要是玉生真离家出走的话，肯定是有痕迹的，衣服啊，书包啊，还有家里的钱，如果动了，那肯定就是离家出走了。
衣服和书包没有拿，抽屉里的钱也没有拿。玉生没有离家出走，那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忽然娘想到了一个更坏的结果，现在的孩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的，她都快要哭了。就在这时，玉生爹发现桌上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道：“妈妈：饭菜好了，都在桌上，我在学校准备校园文化节。玉生。”
玉生娘抢过纸条，像是捧着宝贝似的读了又读，直到玉生爹把饭盛好了，把筷子递到她的手里，玉生娘才不好意思地把纸条塞到口袋里，开始吃饭，她看着玉生的爹，心想，玉生也真是的，上面应该写上爸爸的。
玉生娘吃得很慢，玉生爹吃得很快。
玉生根本不晓得家里发生的风波，他当时正在学校准备十月份举行的首届校园文化节。胖校长在闭路电视里对所有的同学都说了，“文化节”体现的就是“创新”二字，越是“创新”，就越能体现学校的素质教育成果。胖校长说，到时候，市里的电视台都要来拍新闻的。胖校长还说，对于每个班级，学校要量化考核的。任何班级都不许砸学校的牌子，只准添光，不许丢丑。
玉生所在的班级规定要报十五个预备节目。班主任要求最好不要与其他班级相同，也不要与其他同学相同。本来大家都踊跃得很，可有了这样的规定，报名的节目反而少了。为了完成任务，班主任再次要求每个人都得报节目，玉生就是在第二次报名的时候报了一个节目。他当时想，反正是选不上的，总得报个节目吧。班主任当时也对玉生这个节目不怎么看好，是放在名单上试试看的。可令班主任和玉生都想不到的，玉生的节目被选上了，是胖校长钦定的，还说玉生的节目一定要好好准备，要做首届校园文化节的重头戏。
为了这个重头戏，班主任和玉生都决定好好准备。就这样，每天吃过晚饭之后，玉生要回到学校排练一个小时。排练完了，玉生再赶回家。
每次排练完，玉生都会看见娘站在小区的门口等他。玉生叫娘不要等，但娘还是等他。玉生从小就听娘的话，他跟着娘回家，回了家，立即进自己的房间，他现在不想和爹照面，见了面反而不痛快。
中秋节到了，玉生娘忙了许多菜，玉生很高兴，但他没有看到爹。有好几次，他都想问爹到什么地方去了。但他不好意思问。玉生生怕娘笑话他，见了面吵架，不见面又想，两个人都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了。玉生既然不问，娘也不主动说爹到什么地方去了。玉生不晓得爹和娘之间发生什么了。为了他的事，爹没少怪娘，他说得最多的话是，玉生之所以有今天，都是她惯的。
见不到爹，玉生的心里像是少了什么似的。排练的效果反而降下来了，班主任有点生气，批评了他一顿。玉生很认真地做了检讨。检讨结束，玉生飞快地回到家中，很远就问站在路灯下的娘：“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谁啊？”娘反问了玉生一句。
“爹。”玉生不好意思地说。
“你爹啊，他和人家调了班。”
玉生问：“他上个月不是才值夜班的吗？”
“他说现在公司人手不够。”玉生娘说，“他这个小保安班长就得多值班。”
玉生的脸色立即就变了。玉生娘看到了，晓得儿子多心了。
在回家的路上，娘告诉玉生，爹现在早不生气了，他就是这个脾气而已。娘还叫玉生不要多心，爹上夜班肯定不是玉生的原因，是爹有官瘾了，做了小班长，变积极了。但玉生不听，没有吃晚饭，就钻进自己房间去了，并且反扣上了门。
玉生娘很不放心，敲门劝玉生吃晚饭。玉生说他不想吃，在他心中，爹之所以要求连续两个月值夜班，就是不想看见他。玉生想，他现在不仅是一个天下最失败的学生，还是一个天下最失败的儿子，爹连看都不想看他了。
星期六晚上，玉生不排练了，闲下来了。可他还是闲不下来，根本呆不住，走过来，蹿过去，不想看电视，也不想做作业，烦躁得像一个没头的苍蝇。娘看出玉生的心事了，提议叫玉生陪她一起去看爹。
玉生听了，停住了，盯着娘的脸看，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他是想去看爹。可这次是娘叫他去，万一爹不要他去呢？爹不是不要看他吗，他有必要厚着脸皮凑到他眼前吗？
“你不去可以，那你帮我去药房买盒退烧药。”娘又说，“我熬点稀饭，待会儿我给你爹送去。”
玉生听了，心里咯噔一声，仿佛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那琴键，他身体的钢琴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声音。算起来，他已有两个星期没有看到爹了。爹为了家辛苦得生病了，他这个做儿子的竟然不晓得。
玉生远远就看到了爹的值班室，值班室的灯亮着，像是一只不眠的眼睛似的。爹的眼睛似乎大了许多，玉生再一看，不是爹眼睛大了，而是爹瘦了，他比以前瘦了许多。玉生心中的钢琴又叫了一声。
爹没有看玉生，在玉生娘的监督下，喝了一碗稀饭，服了两颗药，放下碗，就赶他们回去。娘说：“我和玉生从这么远赶过来，你就舍得立即赶我们走？”
“玉生不是明天要上学嘛。”玉生爹说。
“明天星期六。”玉生接了一句。
“你看我，连星期六都不晓得了。”爹不好意思地拍打自己的脑袋。
玉生听了，心头一暖和。到现在，他还没有好意思叫一声爹呢。在路上，玉生想了好几次，见到爹，一定要大声地叫爹，把这十几天没有叫的全部补起来。可见了面，玉生反而不好意思叫爹了，好在爹也没有勉强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玉生被爹看得很不好意思，转过头去，值班室很小，四个平方左右，还有一张小床，小床的枕头上，是一本相册。玉生很熟悉这本相册的，上面有许多玉生：光屁股的玉生，长了一颗牙齿的玉生，流口水的玉生，蹒跚学步的玉生，双指做出V形的玉生，戴着小博士帽的玉生……
爹又催玉生他们回家去，玉生说：“爹，今天娘回去，我留下来，和你一起值班。”
爹不同意，但玉生娘赞成这个方案，两票对一票，玉生成功地留在了爹的值班室。
关上了值班室的门，就把吵闹的城市关在外面了。爹叫玉生坐到小床的被子里，玉生不肯，执意要和爹一起坐在小床的被子里。爹同意了，上了床，把玉生揽到胸前。玉生依偎着爹的胸膛，听着爹有力的心跳，好像有一个人在爹的胸膛里跑步，咚、咚、咚。玉生听着听着，自己的胸膛里好像也有了跑步声，咚、咚、咚。
咚、咚、咚。
被子太暖和了，玉生竟然睡着了。待他醒来，太阳也醒来了。看看爹，爹正在和一位叔叔办理交接班手续呢。玉生迅速把头钻到被窝里去了，他很羞愧，玉生本来想和爹一起坚持值一个夜晚班的，结果呢，爹一夜都没有睡，而他竟然霸占了爹的床！
爹推出自行车，叫儿子坐到前面的大杠上。玉生调皮地说：“爹，你看我坐得下吗？”爹一看，笑了。坐在自行车前面的大杠上还是儿子小时候的事。现在玉生大了。爹正尴尬的时候，玉生已坐到了后车架上。玉生抱住了爹有力的腰，说：“现在我命令，出发！”
这可是玉生小时候最喜欢说的一句话。
父子俩和解之后，爹不再提什么兴趣班的事了，也不再对玉生翻什么成语了。每天晚上，他去学校接排练节目的玉生回家，但他从来不问玉生排练的是什么节目。玉生当然也不说。
排练回到家，玉生赶紧做作业，爹就在一边帮着做下手，收拾书本，削削铅笔。玉生做完了作业，玉生喜欢叫爹低下头来，让他找白头发。那些躲在黑头发中间的白头发，总是像间谍一样躲来闪去。玉生眼睛尖，手快，在爹没有感觉的情况下，白头发就拔完了。玉生还把白头发要了过去，说是做纪念。
玉生用爹的白头发做了书签。
见父子俩这么亲热，玉生的娘有点眼红，就吓唬说：“拔一根白头发，将来要长十根的。”玉生爹不在乎地说：“全长成白头发好，玉生会帮我拔成光头，那样就不用理发了！”
一家三口哈哈大笑，玉生娘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玉生现在变“懒”了，他的书包基本上都是爹替他收拾。有一天，玉生爹在收拾书包的时候，把一个本子掉到地上了。他以为是玉生的日记本，就没有看，小心地给了玉生。玉生说：“不是日记本，可以看的，是摘抄本，我们老师说的，遇到好词语好句子要摘抄下来，对写作文有帮助的。”玉生怕他不相信，就翻开了第一页，大声地读了起来：“秋风送爽，丹桂飘香……”读到这里，玉生就停下来，疑惑地问：“爹，丹桂有多香？”
玉生刚一问完，就晓得犯错误了，尴尬得不晓得往哪里看。因为他，爹的嗅觉不早失灵了嘛。
可玉生爹听了，没有说什么，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头。爹的手很热，仿佛是一块熨斗，把玉生的尴尬全部烫平了。
玉生带回一张请柬，说是今年的校园文化节邀请家长参加。娘明明晓得玉生是想请他爹去参加，就故意问了一句：“玉生，是不是叫我去？”玉生说：“随便。”玉生娘说：“随便就是不要我去，要你爹去。”玉生连忙表示不是这个意思。
“玉生，跟你开玩笑呢，”娘说，“是不是所有的家长都要去？”
玉生说：“可能……不是。”
娘对玉生爹眨了眨眼睛，玉生从来不会说太满的话，他这样回答就表示，只有部分家长得到了校园文化节的邀请。
玉生爹去了学校，令他想不到的是，他认为“最失败的学生”竟然成了校园文化节的主角，玉生精彩的厨艺表演令所有的家长和来宾都大开了眼界。尤其是那一手翻锅的技术，更是不像一个学生，而像是一个熟练的大厨师。还不仅是厨艺，就连玉生在一个暑假里练就的刀功也令人称道。家长们纷纷对玉生爹竖起了大拇指，还问他是不是特级厨师，玉生同学是不是子承父业。
玉生爹一一老实作答，他说他不晓得。他说这是学校教育的结果。解释完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确不晓得儿子是什么时候想做厨师的，是在今年暑假吗？那他又是怎么学会厨师的那几手呢？玉生爹自己也是一头的雾水。
这时候，胖校长叫玉生上去讲一讲自己，为了体现学校素质教育的成果，胖校长也下了功夫，他把本市最有名的厨师请到了学校，给有兴趣做厨师的玉生做了师傅。而那个师傅，恰巧也是玉生的校友。老校友说了，他想收玉生为徒呢，如果玉生愿意的话。
谁知道上了讲台的玉生就不像刚才做厨师那样自如了，脸蛋涨得通红，手都不晓得往什么地方放。玉生爹晓得儿子怯场了，他赶紧挤到人群的前面，对儿子打了两个V字的手势。玉生看见了，眼睛里的慌张很快不见了。
玉生首先对大家介绍了自己的家庭情况，爹是保安，还是保安班的班长。娘是一家公司的保洁员。爹和娘都很爱他。小时候，爹带他出去旅游，爹为他点了一盘醋溜素鱼，完全和鱼一样，有头有尾，味道也和鱼一样，真是神奇极了，像魔术一样。当时他就想，将来他长大了，他也要做一个会变魔术的厨师。玉生说，他还要感谢校长，感谢班主任，感谢那个著名的大厨师，也就是他的老校友。
玉生说得并不流畅，甚至还结结巴巴，但大家都听懂了，玉生赢得了很多掌声，最响的掌声肯定是玉生爹的。他也记起了那次他和玉生的旅游，他带玉生出去旅游的目的是让玉生早立大志。真是没想到竟有了这样一个因果。
就在此时，玉生爹这个成语词典的头脑又在冒成语了。
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吗？
还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好像都是，又好像不是。
玉生和爹是一起出学校大门的，一出学校的大门，玉生爹就打了一个喷嚏，把玉生切切实实地吓了一跳。爹有好长时间没有打喷嚏了。正诧异着，爹的喷嚏又来了，那么迅速，那么猛烈，一个接着一个，都有点故意表演的味道了。
玉生忍住了笑，看着爹打喷嚏。
爹的喷嚏终于停下来了。他一把揽住了玉生，玉生被爹揽到怀里很不好意思。刚才的成功对于他实在是太难得了，在邀请爹过来之前，他心里还不踏实呢。他怕爹生气。
“玉生，玉生！”玉生爹说，“你闻闻，你闻闻！”
玉生嗅了嗅，闻到了空气的桂花香，但他没有说，回过头来，静静看着爹。
“桂花，桂花！”爹惊喜地叫着，他的眼泪都出来了。
爹的嗅觉恢复了！
的确，那桂花香先是淡淡的，后来越来越浓，越来越香，仿佛全城的桂花都开放了。■
发稿/金晶[email protected]
一个暑假不见，校长又胖了一圈。九月的阳光太热情了，下面的听众纪律也不太好，这些孩子，野了一个暑假，刚刚回到学校来，总归心里不舒服的。比起开学，暑假多有意思，游泳多有意思，旅游多有意思，通宵打游戏睡懒觉睡到上午十点钟多有意思。
听众的纪律影响了胖校长的情绪，只见他一边用纸巾擦着脑门，一边结结巴巴念着上一学年也念过的讲话稿：“我们……又迎来新的学期……”
玉生坐在操场的左侧，他侧着身子，一字不漏地把胖校长的话听进去了，秋风送爽，丹桂飘香。说得多好啊，丹桂飘香，玉生默念了几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闻到想象的桂花香，扑鼻而来的反而是一股中药味。
整整一个暑假，玉生每天都要坐在煤炉边，用瓦罐为爹熬制中药。熬好了中药，再用小药筛把药渣过滤掉，碗里就剩下像酱油一样的中药汁了。玉生小心翼翼地送到爹的面前，看着爹皱着眉头喝下。等爹喝完了，玉生赶紧把白开水递上，让他漱口。爹漱完了，玉生还不能走，他要等着爹叹完一口长长的气。爹每天不漏的那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一条无形的鞭子，总是把玉生的心抽得一道血印子又一道血印子。
这个暑假，除了熬药，玉生就呆在家里，从没有跨出家门一步。到了黄昏，一塑小区简直成了下了课的操场。补了一天课或者上了一天兴趣班的同龄人在生龙活虎地追赶着，叫喊着，玉生不想听，就去关窗户，爹看到了，说：“你关什么窗户？关什么窗户？不要掩耳盗铃好不好？你是不是听得很难受？你心里无愧，你怕什么？告诉你，什么叫做自食其果？现在你就叫做自食其果！”
玉生爹虽然是一位工人，但他对成语有独特的爱好，过去的工友们都叫他成语词典。玉生过去很喜欢爹给他翻他的成语词典，过去爹总是说凿壁偷光囊萤映雪卧薪尝胆悬梁刺股这些小红花式的成语。现在不一样了，他最害怕爹给他翻成语词典，翻出的成语都是像好逸恶劳掩耳盗铃自食其果一类的成语，哪一个都是带有相当能量的炮弹，呼啸着落下来，把玉生的好心情炸得片甲不留。
同学们都像一条条急脾气的射线，很快就从校门口射向了远方。玉生抱着装满新书的书包，不紧不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鼻子里依旧是中药味。说实话，在爹没有生病之前，玉生从来没有感觉到家里光线暗，可爹一生病，家里的光线就暗多了。玉生在暑假里常常擦窗户，可还是暗得很，仿佛外面每天都是多云到阴。
玉生晓得爹生病的起因，那是一个星期天，玉生决定让他的奥数兴趣班课程终止在“牛吃草”的问题上。爹听了玉生的决定，巴掌立即扬了起来，哪晓得玉生没有让开，反而把脸凑了上去。玉生早就做好了从奥数班退出来的心理准备。玉生认为他该打，天晓得他为什么天生对美术没有兴趣，画牵牛花，老师说他画的是塑料喇叭。他学钢琴，老师说他手指是铁做的，根本就不会弯曲。学奥数，总是找不到答案。一块草地，草在不停生长，六头牛几天吃完？三只黑球四只白球五只彩球，你什么时候能够同时抓到黑球白球和彩球？一上奥数课，玉生的头都大了，老师讲了一遍又一遍，玉生是越听越糊涂。牛总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在吃草吧，再说了，有的草长得快，有的草长得很慢。牛可能喜欢吃这种草，而不喜欢吃那种草。还有黑球白球彩球，一手抓出不一样的球，简直是在变魔术……
那一天，玉生等了半天，爹的大手并没有落到他的脸上，反而越来越颤栗，简直成了秋风中的树叶了。玉生爹指着儿子的鼻子说：“我看天下就没有你学的东西了，你不想学也就不要吃饭。”
玉生爹以为这话能吓住玉生，谁想到玉生果真就不吃饭，饿着肚皮去上学。那一天，玉生饿得实在不行，拼命去灌自来水，把自己灌成一个咣当咣当的水皮囊。下午第二节课，从厕所出来，玉生就昏倒在操场上了。
爹就真生气了，还带来了最为严重的后果。先是感冒，症状是身上的毛孔似乎全被塞住了，不会流汗。这场奇特的感冒经历了整整一个月。之后，感冒好了，但他的嗅觉彻底没有了，什么味道也闻不到了。真是很奇怪的病，香味，臭味，怪味，全部闻不到。为了治疗爹的病，吃西药，吃中药，做理疗，还用上了鼻烟壶。玉生的娘还听了一个偏方，让玉生爹去闻胡椒粉，结果呢，爹在胡椒粉面前一点反应都没有，反倒是玉生和娘，母子俩仿佛是比赛，此起彼伏，喷嚏一个接着一个，怎么也停不下来。
爹和娘回家的时候，玉生正裁着旧报纸，他想用旧报纸包新书。上学期玉生的包书纸可不是旧报纸，而是爹买的包书彩纸，大小和书本一样，上面还有五颜六色的卡通人物，根本不用对着书本的大小裁，而是一套就行，仿佛是在给新书穿衣服似的。今年不一样了，玉生不奢望包书纸了，爹对他说：“你是一个失败的学生，还是一个甘心失败的学生。”一个失败的学生，还有什么要求呢？玉生娘劝过玉生的爹，“玉生还是孩子，你对他一会儿热得要命，一会儿冷得要命，谁都受不了的。”玉生爹说：“他还是孩子？我像他这样的年纪，已经到煤球加工厂挣工资了。”玉生娘说：“我们家玉生还是不错的，像隔壁老张家的孩子，还大玉生十个月呢，打架，上网，偷东西，还坚决不回家。”玉生爹说：“他敢？要我是老张，先把小畜生的手剁下来再说。”
桌上的饭菜已由玉生热好了。玉生爹原来所在的第一塑料厂早倒闭了，玉生爹现在在一家工厂当保安，玉生的娘做保洁员。他们和第一塑料厂的联系，仅剩下他们现在居住的老小区的名字了。
看到玉生没有抬头，而玉生爹也没有看儿子。玉生娘心里很是感叹，这父子俩，不仅长得像，脾气也很像，都是犟头，又都是闷罐子，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如果不是她在中间调和，不晓得还要闹出多少矛盾来。
玉生娘一心想缓和父子俩的矛盾，她一边吃饭，一边赞叹玉生的手艺不错。冷着脸的玉生爹慢慢地吃着，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听到最后，玉生爹不耐烦了，把碗一丢，生硬地说：“君子远庖厨，没出息的烧饭。”
玉生愣住了，刚刚包好的新书又被他生生地扯掉了。猛然脱去衣服的新书们比玉生的脸还要苍白。后来，报纸们都变成废纸团了，被玉生狠狠地扔在地上。一会儿，捏紧的废纸团又松开来了，像是张开了嘴巴似的，它想说些什么呢？
玉生娘一天都在想着玉生和他爹的事。到了晚上回家，家里空着，桌上的饭菜热好了，但玉生不在家。玉生娘吓了一跳，儿子是不是离家出走了？一塑小区贴广告的墙上经常出现小广告，都是寻找离家出走的小孩的。
一想到这，玉生娘的脸色都变掉了，就要打电话给派出所。正想拨电话的时候，玉生爹按住了，玉生娘生气了。
“都是你！”玉生娘吼了起来：“都是你逼的！好好的一个孩子，既听话，又懂事，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玉生爹被她一骂，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铁青着脸，建议先在家里找一找，要是玉生真离家出走的话，肯定是有痕迹的，衣服啊，书包啊，还有家里的钱，如果动了，那肯定就是离家出走了。
衣服和书包没有拿，抽屉里的钱也没有拿。玉生没有离家出走，那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忽然娘想到了一个更坏的结果，现在的孩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的，她都快要哭了。就在这时，玉生爹发现桌上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道：“妈妈：饭菜好了，都在桌上，我在学校准备校园文化节。玉生。”
玉生娘抢过纸条，像是捧着宝贝似的读了又读，直到玉生爹把饭盛好了，把筷子递到她的手里，玉生娘才不好意思地把纸条塞到口袋里，开始吃饭，她看着玉生的爹，心想，玉生也真是的，上面应该写上爸爸的。
玉生娘吃得很慢，玉生爹吃得很快。
玉生根本不晓得家里发生的风波，他当时正在学校准备十月份举行的首届校园文化节。胖校长在闭路电视里对所有的同学都说了，“文化节”体现的就是“创新”二字，越是“创新”，就越能体现学校的素质教育成果。胖校长说，到时候，市里的电视台都要来拍新闻的。胖校长还说，对于每个班级，学校要量化考核的。任何班级都不许砸学校的牌子，只准添光，不许丢丑。
玉生所在的班级规定要报十五个预备节目。班主任要求最好不要与其他班级相同，也不要与其他同学相同。本来大家都踊跃得很，可有了这样的规定，报名的节目反而少了。为了完成任务，班主任再次要求每个人都得报节目，玉生就是在第二次报名的时候报了一个节目。他当时想，反正是选不上的，总得报个节目吧。班主任当时也对玉生这个节目不怎么看好，是放在名单上试试看的。可令班主任和玉生都想不到的，玉生的节目被选上了，是胖校长钦定的，还说玉生的节目一定要好好准备，要做首届校园文化节的重头戏。
为了这个重头戏，班主任和玉生都决定好好准备。就这样，每天吃过晚饭之后，玉生要回到学校排练一个小时。排练完了，玉生再赶回家。
每次排练完，玉生都会看见娘站在小区的门口等他。玉生叫娘不要等，但娘还是等他。玉生从小就听娘的话，他跟着娘回家，回了家，立即进自己的房间，他现在不想和爹照面，见了面反而不痛快。
中秋节到了，玉生娘忙了许多菜，玉生很高兴，但他没有看到爹。有好几次，他都想问爹到什么地方去了。但他不好意思问。玉生生怕娘笑话他，见了面吵架，不见面又想，两个人都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了。玉生既然不问，娘也不主动说爹到什么地方去了。玉生不晓得爹和娘之间发生什么了。为了他的事，爹没少怪娘，他说得最多的话是，玉生之所以有今天，都是她惯的。
见不到爹，玉生的心里像是少了什么似的。排练的效果反而降下来了，班主任有点生气，批评了他一顿。玉生很认真地做了检讨。检讨结束，玉生飞快地回到家中，很远就问站在路灯下的娘：“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谁啊？”娘反问了玉生一句。
“爹。”玉生不好意思地说。
“你爹啊，他和人家调了班。”
玉生问：“他上个月不是才值夜班的吗？”
“他说现在公司人手不够。”玉生娘说，“他这个小保安班长就得多值班。”
玉生的脸色立即就变了。玉生娘看到了，晓得儿子多心了。
在回家的路上，娘告诉玉生，爹现在早不生气了，他就是这个脾气而已。娘还叫玉生不要多心，爹上夜班肯定不是玉生的原因，是爹有官瘾了，做了小班长，变积极了。但玉生不听，没有吃晚饭，就钻进自己房间去了，并且反扣上了门。
玉生娘很不放心，敲门劝玉生吃晚饭。玉生说他不想吃，在他心中，爹之所以要求连续两个月值夜班，就是不想看见他。玉生想，他现在不仅是一个天下最失败的学生，还是一个天下最失败的儿子，爹连看都不想看他了。
星期六晚上，玉生不排练了，闲下来了。可他还是闲不下来，根本呆不住，走过来，蹿过去，不想看电视，也不想做作业，烦躁得像一个没头的苍蝇。娘看出玉生的心事了，提议叫玉生陪她一起去看爹。
玉生听了，停住了，盯着娘的脸看，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他是想去看爹。可这次是娘叫他去，万一爹不要他去呢？爹不是不要看他吗，他有必要厚着脸皮凑到他眼前吗？
“你不去可以，那你帮我去药房买盒退烧药。”娘又说，“我熬点稀饭，待会儿我给你爹送去。”
玉生听了，心里咯噔一声，仿佛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那琴键，他身体的钢琴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声音。算起来，他已有两个星期没有看到爹了。爹为了家辛苦得生病了，他这个做儿子的竟然不晓得。
玉生远远就看到了爹的值班室，值班室的灯亮着，像是一只不眠的眼睛似的。爹的眼睛似乎大了许多，玉生再一看，不是爹眼睛大了，而是爹瘦了，他比以前瘦了许多。玉生心中的钢琴又叫了一声。
爹没有看玉生，在玉生娘的监督下，喝了一碗稀饭，服了两颗药，放下碗，就赶他们回去。娘说：“我和玉生从这么远赶过来，你就舍得立即赶我们走？”
“玉生不是明天要上学嘛。”玉生爹说。
“明天星期六。”玉生接了一句。
“你看我，连星期六都不晓得了。”爹不好意思地拍打自己的脑袋。
玉生听了，心头一暖和。到现在，他还没有好意思叫一声爹呢。在路上，玉生想了好几次，见到爹，一定要大声地叫爹，把这十几天没有叫的全部补起来。可见了面，玉生反而不好意思叫爹了，好在爹也没有勉强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玉生被爹看得很不好意思，转过头去，值班室很小，四个平方左右，还有一张小床，小床的枕头上，是一本相册。玉生很熟悉这本相册的，上面有许多玉生：光屁股的玉生，长了一颗牙齿的玉生，流口水的玉生，蹒跚学步的玉生，双指做出V形的玉生，戴着小博士帽的玉生……
爹又催玉生他们回家去，玉生说：“爹，今天娘回去，我留下来，和你一起值班。”
爹不同意，但玉生娘赞成这个方案，两票对一票，玉生成功地留在了爹的值班室。
关上了值班室的门，就把吵闹的城市关在外面了。爹叫玉生坐到小床的被子里，玉生不肯，执意要和爹一起坐在小床的被子里。爹同意了，上了床，把玉生揽到胸前。玉生依偎着爹的胸膛，听着爹有力的心跳，好像有一个人在爹的胸膛里跑步，咚、咚、咚。玉生听着听着，自己的胸膛里好像也有了跑步声，咚、咚、咚。
咚、咚、咚。
被子太暖和了，玉生竟然睡着了。待他醒来，太阳也醒来了。看看爹，爹正在和一位叔叔办理交接班手续呢。玉生迅速把头钻到被窝里去了，他很羞愧，玉生本来想和爹一起坚持值一个夜晚班的，结果呢，爹一夜都没有睡，而他竟然霸占了爹的床！
爹推出自行车，叫儿子坐到前面的大杠上。玉生调皮地说：“爹，你看我坐得下吗？”爹一看，笑了。坐在自行车前面的大杠上还是儿子小时候的事。现在玉生大了。爹正尴尬的时候，玉生已坐到了后车架上。玉生抱住了爹有力的腰，说：“现在我命令，出发！”
这可是玉生小时候最喜欢说的一句话。
父子俩和解之后，爹不再提什么兴趣班的事了，也不再对玉生翻什么成语了。每天晚上，他去学校接排练节目的玉生回家，但他从来不问玉生排练的是什么节目。玉生当然也不说。
排练回到家，玉生赶紧做作业，爹就在一边帮着做下手，收拾书本，削削铅笔。玉生做完了作业，玉生喜欢叫爹低下头来，让他找白头发。那些躲在黑头发中间的白头发，总是像间谍一样躲来闪去。玉生眼睛尖，手快，在爹没有感觉的情况下，白头发就拔完了。玉生还把白头发要了过去，说是做纪念。
玉生用爹的白头发做了书签。
见父子俩这么亲热，玉生的娘有点眼红，就吓唬说：“拔一根白头发，将来要长十根的。”玉生爹不在乎地说：“全长成白头发好，玉生会帮我拔成光头，那样就不用理发了！”
一家三口哈哈大笑，玉生娘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玉生现在变“懒”了，他的书包基本上都是爹替他收拾。有一天，玉生爹在收拾书包的时候，把一个本子掉到地上了。他以为是玉生的日记本，就没有看，小心地给了玉生。玉生说：“不是日记本，可以看的，是摘抄本，我们老师说的，遇到好词语好句子要摘抄下来，对写作文有帮助的。”玉生怕他不相信，就翻开了第一页，大声地读了起来：“秋风送爽，丹桂飘香……”读到这里，玉生就停下来，疑惑地问：“爹，丹桂有多香？”
玉生刚一问完，就晓得犯错误了，尴尬得不晓得往哪里看。因为他，爹的嗅觉不早失灵了嘛。
可玉生爹听了，没有说什么，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头。爹的手很热，仿佛是一块熨斗，把玉生的尴尬全部烫平了。
玉生带回一张请柬，说是今年的校园文化节邀请家长参加。娘明明晓得玉生是想请他爹去参加，就故意问了一句：“玉生，是不是叫我去？”玉生说：“随便。”玉生娘说：“随便就是不要我去，要你爹去。”玉生连忙表示不是这个意思。
“玉生，跟你开玩笑呢，”娘说，“是不是所有的家长都要去？”
玉生说：“可能……不是。”
娘对玉生爹眨了眨眼睛，玉生从来不会说太满的话，他这样回答就表示，只有部分家长得到了校园文化节的邀请。
玉生爹去了学校，令他想不到的是，他认为“最失败的学生”竟然成了校园文化节的主角，玉生精彩的厨艺表演令所有的家长和来宾都大开了眼界。尤其是那一手翻锅的技术，更是不像一个学生，而像是一个熟练的大厨师。还不仅是厨艺，就连玉生在一个暑假里练就的刀功也令人称道。家长们纷纷对玉生爹竖起了大拇指，还问他是不是特级厨师，玉生同学是不是子承父业。
玉生爹一一老实作答，他说他不晓得。他说这是学校教育的结果。解释完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确不晓得儿子是什么时候想做厨师的，是在今年暑假吗？那他又是怎么学会厨师的那几手呢？玉生爹自己也是一头的雾水。
这时候，胖校长叫玉生上去讲一讲自己，为了体现学校素质教育的成果，胖校长也下了功夫，他把本市最有名的厨师请到了学校，给有兴趣做厨师的玉生做了师傅。而那个师傅，恰巧也是玉生的校友。老校友说了，他想收玉生为徒呢，如果玉生愿意的话。
谁知道上了讲台的玉生就不像刚才做厨师那样自如了，脸蛋涨得通红，手都不晓得往什么地方放。玉生爹晓得儿子怯场了，他赶紧挤到人群的前面，对儿子打了两个V字的手势。玉生看见了，眼睛里的慌张很快不见了。
玉生首先对大家介绍了自己的家庭情况，爹是保安，还是保安班的班长。娘是一家公司的保洁员。爹和娘都很爱他。小时候，爹带他出去旅游，爹为他点了一盘醋溜素鱼，完全和鱼一样，有头有尾，味道也和鱼一样，真是神奇极了，像魔术一样。当时他就想，将来他长大了，他也要做一个会变魔术的厨师。玉生说，他还要感谢校长，感谢班主任，感谢那个著名的大厨师，也就是他的老校友。
玉生说得并不流畅，甚至还结结巴巴，但大家都听懂了，玉生赢得了很多掌声，最响的掌声肯定是玉生爹的。他也记起了那次他和玉生的旅游，他带玉生出去旅游的目的是让玉生早立大志。真是没想到竟有了这样一个因果。
就在此时，玉生爹这个成语词典的头脑又在冒成语了。
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吗？
还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好像都是，又好像不是。
玉生和爹是一起出学校大门的，一出学校的大门，玉生爹就打了一个喷嚏，把玉生切切实实地吓了一跳。爹有好长时间没有打喷嚏了。正诧异着，爹的喷嚏又来了，那么迅速，那么猛烈，一个接着一个，都有点故意表演的味道了。
玉生忍住了笑，看着爹打喷嚏。
爹的喷嚏终于停下来了。他一把揽住了玉生，玉生被爹揽到怀里很不好意思。刚才的成功对于他实在是太难得了，在邀请爹过来之前，他心里还不踏实呢。他怕爹生气。
“玉生，玉生！”玉生爹说，“你闻闻，你闻闻！”
玉生嗅了嗅，闻到了空气的桂花香，但他没有说，回过头来，静静看着爹。
“桂花，桂花！”爹惊喜地叫着，他的眼泪都出来了。
爹的嗅觉恢复了！
的确，那桂花香先是淡淡的，后来越来越浓，越来越香，仿佛全城的桂花都开放了。■
发稿/金晶[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