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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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站台的外面,雪,凌空飘下。天野,茫茫一片。
  没有云彩,从初冬至初夏,总是这样的天空。又或者有云,只是云不像在南方,化作雨,而是升华成雪。
  是因为北方的土地太贫瘠了么?贫瘠得云彩要化作美丽、轻盈的雪,掩饰这片土地的不足?
  候车室里,一堆堆小山似的行李,只让人感到沉重,而没有温暖。
  “绮云,我在这!”人群中,蓝洁站起来,挥着手。
  绮云的目光浏览过候车室,这是一群不协调的人,老的,少的,沧桑的,幼稚的。但这又是一群协调的人。因为他们有着同一个梦想,同一个方向……
  “怎么这么多人啊!才大年初四!”绮云走过去,把行李和蓝洁的放在一起。
  “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为省点路费呗!”蓝洁说。
  是的,过了年初四,车费就成倍涨价。尽管他们多么渴望在家多待一天,但,他们都很清楚,他们的快乐不应是家,而是离开家乡,到南方去。也因此,尽管一张张脸孔有着淡淡的离愁,甚至是茫然和无奈,却没有伤心。
  五年前,绮云第一次南下时也没有伤心。家乡念不起书的人多如天上的星星,供不起孩子上高中念大学的家庭太普遍了。太普遍的东西是不应该悲哀的。
  但,这一回,绮云是伤心的。因为半年前,才50岁的母亲因病走了。母亲是在得知弟弟考上大学的消息后走的。母亲是含着笑走的。临终前,绮云从南方赶回来,母亲干枯的手摸着绮云颤抖的手,最后一句话是:“一定要保证弟弟念完大学……”
  那时候,北方的天气跟南方一样,没有下雪。但,无数的雪片像母亲最后的笑脸,像母亲洁净的灵魂,在绮云空茫茫的脑海飞扬。
  这是绮云第一个没有母亲的春节。没有母亲的这半年里,父亲迅速老了,老得绮云每多看一眼就想掉泪。
  早上,父亲用自行车送绮云出家乡的小路乘汽车去火车站,父亲往回走时,沉重而孤单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苍茫的雪野里……有那么一瞬间,绮云想追上去,不再离开父亲,不再去南方,但很快理智战胜了情感。
  “嘟———”火车进站的警笛声划破了候车室的和谐,茫然和无奈都被这一声送走了,每个人都表情坚定步履铿锵地走向检票口。
  徐徐启动的火车,带走了这牵动愁绪的雪花,带走了这一群同一个方向的人。
  三天后,迎接绮云的已是南方的天空。没有飞雪的天空,初春的小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
  火车站口,流淌着的人潮,如城市的河。躯体和心发出的热量,南方早春寒冷的气温仿佛一下子就升高了好几度。这永远也流不完的人潮,每一个,都带着重重的行李,匆匆而行。他们都不是这个城市的人,他们都涌向了这个城市;他们都不属于南方这片天空,但他们都停在了南方这片天空。绮云突然觉得,她和这所有的人,都是北方飘过的一片云彩,南方的天空因为有了他们而更加美丽,南方的大地因为有了他们而更加丰盈坚实。
  
  2
  
  开工的第一天,老板便宣布,有一个新订单,货期一个月,总货量15万。货期紧逼,从下周开始要连续加班到11点,必要时12点,大家没特殊情况不得请假。
  这是一间专做牛仔服的私企制衣厂,老板才三十来岁,高高的个子,清瘦的脸孔,看上去书生味比老板味更多一点。厂子近两百工人,几乎全部来自外省。厂里的管理模式为家族式,车间主任,师傅全是老板的家人或亲戚。但有一个人例外,那便是蓝洁。
  蓝洁念书时英语特好,但由于其他科太差,高三补考了N次才毕业,最后连高考也放弃了,用她的话考了个“打工族”。蓝洁在这厂干了四年,对于“铁打的厂房流水的员工”,可谓“元老”了。两年前,偶然的机会,蓝洁给老板的一个订单作了基本正确的翻译,老板便将她从普通的车位工调到了办公室,负责文秘工作。她成了这个家族式企业管理人员中的第一个外人。
  绮云是蓝洁介绍进来的。之前,绮云在一间针织厂,住的是石棉瓦房,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没热水,早上刷牙,结冰似的自来水,整个口腔冻得发麻,以致半个上午说话都处于口吃状态。晚上冲凉,整个身子像速冻,睡到半夜还像条冰棍。更要命的是经常断货。
  这厂虽然也没提供热水,但允许员工在宿舍煲水。只是仅起“遮羞”作用的七个冲凉房却让人等坏了脾气,大家不得不洗“鸳鸯浴”。尽管这样,最前一组和最后一组之间要等上一个小时。偶尔,借着管理人员的优势,蓝洁会提前两分钟下班,占得首席冲凉房,但大多时候被挤在最后。这些虽不尽人意,但工资发放还相对准时,这大概也是不少进了这厂的工人一干就是好几年的原因吧。
  “连续一个月?岂不累死!”老板的话刚说完,大家便叫开了。但叫归叫,大家心里都明白得很,这种“叫苦”是叫给老板听的,就像一个孩子对母亲撒娇。谁不知道,打私企老板的工,工资发放不定期、货期不保障都是很平常的事,也就不存在着上班时间规范化的诸多规定了。都是出来捱苦的,年头要是不做死你,到淡季将闲死你睡死你。
  
  3
  
  电车声隆隆响着,从针头底下飞出的布屑,像硝烟一样弥漫在整个车间,不时有人被呛得干咳起来。
  “嘣———嘣———嘣———”年龄最大的虹姐连续断了三支针,最后一支竟穿过了食指!
  牛仔服的布料又厚又硬,一分钟能断三五支针,尤其是上拉链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车到链头上,随着嘣嘣的声响,一根针就会断成好几段飞出去!有时打在正张开的嘴里,有时甚至打在来不及闭上的眼睛。为了尽量少断针,大家不得不让手指探路作辅助,尽量让手指与针的距离近一些,也正因此,常常便有一不小心车到手指上或断针时手指被扎伤的事。去年,一个叫梅的江西女孩被针穿过中指,吓得大哭,后来工友陪她去医院。医生没给打麻药,只用消毒药棉擦了一下便硬生生地将针给拔了出来,前后不到一分钟时间,可手术费却要70元。那可是大半个月的伙食,真是心比手指更痛!此后,再遇上这样的事,大家都没有去医院。
  “自己拔出来呗!”旁边那些对这早已司空见惯的工友头也没抬。
  虹姐四十多岁了,此时,只见她眉也没皱一皱,用剪刀一下子就把整支断针拔了出来,跟着用布带狠狠地扎紧来不及涌血的伤口。然后拿着那断针上发料台领针。令人意外的是,两分钟后,虹姐空着手回来,伏在电车上哭了起来。轰隆隆的电车声到底淹没不了这异样的声音,工友们很快弄清了原因,原来是发料的董华骂她衣服没见车出多少,就断针多,说针贵呢,一毛多一根,拒绝再发针给她。董华是老板的小姨子,平日里喜欢行使级别权力,大家都领教过她的厉害。
  大家面面相觑。绮云站起来,拿着虹姐的断针头向发料台走去。
  “扮好心人呀?”董华嘲讽道。
  “人家手都扎伤了,你还吝啬一根针!”绮云很不理解。
  “扎伤手又怎样?谁没扎过!这是规定,一个上午连续断了三根针的不再给针!”董华一点也没有给针的意思。
  “那你让她坐着等下班吗?”绮云很气愤。
  “她自己想办法!”董华头也不回上卫生间去了,老半天也没出来。
  “真不明白老板会用你这样的人!”绮云无奈地往回走。
  “发生什么事了?”不知什么时候,老板进来了。绮云先是一愣,跟着,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绮云竟冲着老板说:“您这样的管理模式管理制度这样的管理人员迟早要……要阻滞企业的发展!”绮云本来想说要把你这厂做败。
  老板听着,诧异地看着绮云。绮云呼啦啦把事情全抖了出来。
  “虹姐在那里干坐着呢!”绮云指了指还伏在车位上抽泣的虹姐。
  老板拉开发料台的抽屉,拿出一包针,又拿出一片止血贴及酒精棉球,亲自拿给虹姐,虹姐一时又哭又笑。
  
  4
  
  尽管没日没夜加班,半个月过去了,仅仅完成成品数5万件,占总货量三分之一。老板急了,车间主任急了。第16天起,晚上加班时间延迟到12时。
  每天工作的时间已是整整13个小时,大家已到了极限。听说要再延长加班时间,大家才觉得这回是真的吃不消了。也就在此时,员工内部掀起了风波,也不知哪个资历老到的员工提出要老板提高单价。这“无理”要求令老板很生气,说如果不按期赶出这批货,所有员工的工资都要扣除。
  老板的“无情”,“惹怒”了不少员工。按照劳动法的有关规定,早已远远超出了一周的工作时间,完全有理由拒绝再加班。
  在一些老员工的鼓动下,第22天早上,全体员工竟然集体“生病”了。老板又急又气,把宿舍的门敲得天响,说哪个再不上班,马上开除出厂。说到底,闹归闹,大家都不想真正被炒鱿鱼。僵持了一会,大家还是起来上班。但速度都从刘翔的110米跨栏变成了乌龟散步,老板简直气昏了。
  绮云是这个厂最新的员工之一。也许是经历了母亲的生离死别,对生活对所有的一切,她都看得很淡,哪怕明知自己是在出售廉价的劳动力,也不想去计较太多。又或者她比任何一个人都害怕被扣掉这个月的工资,因为远方的弟弟正等着她汇去下个月的生活费。
  中午下班后,绮云敲响了老板办公室的门。
  “绮云?”老板居然还知道绮云的名字。这让绮云一下子有点激动。绮云很直接地说关于这批货如何完成想提个建议。老板似乎有点意外,忙让绮云坐下。
  绮云没有坐,她得尽快离开,免得让工友们知道她成了“叛徒”。绮云向老板提出用奖励促生产的办法,并简单地跟老板分析了员工的心态和货程的进度……
  老板听着,不时点头。
  下午,车间主任便宣布,凡是这个月满1000元工资的,均按总工资奖励10%,最高工资的另奖励200元。所有员工一听,马上开始心算自己可以拿多少奖金,手上的工作便飞了起来。接下来的几天里,不少员工一吃完饭便钻进了车间,自愿多加了一小时班,速度也越来越快。第30天上午,15万件全部完成,提前半天装车!
  当晚,老板在饭堂给大家加了菜,晚上还包了一个大厅让大家卡拉OK,并通知接下来一个星期不加班。大家高兴得高呼老板万岁。
  
  5
  
  “有个好消息,从明天开始,我们车间的绮云将调上办公室。”车间主任的话像一颗原子弹,在隆隆作响的车间爆炸了。所有的人都听懵了,羡慕、惊奇、质疑……所有的目光一下子像铅球一样重重地向绮云掷过来。
  对这天上掉下的好事,绮云也没想到。就在早上,绮云被召传老板办公室,老板清瘦的脸上挂满热情,他一边给绮云倒水一边说很感谢绮云给他出的主意,才使这批货按时按质完成,如果赶不出货,这样的损失恐怕连筋骨都伤了……
  绮云听得有点受宠若惊,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你是不是念过企业管理?”老板转移了话题。
  这是绮云的一个秘密,她一直利用别人睡觉的时间自考企业管理。
  老板赞许地点着头,说这样的人才不应留在车位里,让绮云上办公室来帮他。
  走出老板办公室,绮云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抬头看看天空,一大片云彩正从头顶压过。
  “她是老板什么人啊?”短短的几个小时里,绮云成了焦点。这个进厂没多久的流水线女工凭什么上了办公室?于是,更多复杂的目光像放大镜一样搜索着绮云的脸蛋和腰身,想从这两个重要部位寻找不平凡的答案。
  晚上等冲凉房时,所有的人都在议论着这事,甚至有人还捕风捉影地说上个星期某天看见绮云从老板的办公室出来,于是马上有人茅塞顿开地说:“她是不是和老板……”
  绮云走过来,所有的人一下子鸦雀无声。绮云觉得自己的到来仿佛如一滴油掉进了一盆清水里,是那么的不融洽、不和谐。晚上睡觉时,连蓝洁也不跟她说话,似乎在怪她这么重大的事连这么好的姐妹也不透露一下。一时间,绮云成了最神秘和最深不可测的女人。
  
  6
  
  难得放几晚假,大家除了好好睡个懒觉,就是到街上尽情逛逛了。洗发水、洗衣粉……从街上回来,每个人手里都提着大袋小袋,不少人还买了点小零食,一边吃着一边兴致勃勃地又谈论着那晚卡拉OK的事。工厂的生活太单调了,这样的活动简直就是打工日子里光辉的一页,具有历史性意义的一页。她们会不断地重复这不可多得的精彩,并会在回家乡时复印给其他姐妹。
  从街上回来,绮云的心情沉重了许多。这不仅仅是因上办公室带来的一连串压力。清明节快到了,街上那花花绿绿的“花纸”、“冥钱”触动了绮云心底的哀伤。她是多么的想回去,到母亲的坟前,告诉母亲,弟弟已念大学了。她是多么的想告诉母亲,自己在打工的路上已闯出了一条阳光大道,但为什么这条路上却是风雨相伴……
  绮云也买了一包“花纸”和“冥钱”,想等到清明那天烧给母亲。她相信母亲能收到这笔跨越时空的“汇款”。
  回到宿舍,蓝洁她们已回来,绮云跟她们打招呼,可除了虹姐,其余的人都当作没听见。
  午夜了,绮云仍没有一丝睡意。怀念母亲的哀伤由一朵浪花变成了海洋,她整个被卷了进去,泪水便像清明的小雨一样落下。已经很久没有梦到母亲了,绮云多么希望这深切的泪水能把母亲的灵魂召到梦中来,来说说话,来告诉自己,该怎样面对这复杂的生活。但是,母亲生前连县城都没去过,哪里能穿越这千山万水来这异乡见女儿啊!
  窗外,天宇空寂,冷月如霜,绮云的脑海里跳出不知是哪位打工诗人的诗句:回家的路有多长/不需丈量/只需仰望一下月亮……
  在姐妹们的酣眠声中,绮云的泪水滚滚而下。
  
  7
  
  老板接了一个订单,却为布料的事犹豫不决。由于对方在合同上没有具体指定,如果用质量较差的那种,整单货可以多赚10万。但这种冒险却像豆腐渣工程,总让人放心不下。
  “你认为呢?”老板把绮云叫进办公室。自从上了办公室,许多事老板都征求绮云的意见。绮云很感激老板的信任,却担心自己的观点不成熟,而眼下这更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这天绮云正好穿着一条让她想起来就想发脾气的牛仔裤。这条裤是上次出街时买的。也不知何种心情,是为了悼念母亲?绮云一眼便看中了这条白色的牛仔裤,棉质,款色很新,价钱却只有三十多元。试穿的时候,店主夸张地瞪大了眼睛,说屁股的部位太动感了!就这样,绮云买下了这条裤子,可回来洗了水后,竟然缩水一寸多。这是第二次穿,感觉比前一次又缩短了一寸,穿起来两个裤腿在“上吊”。早上穿的时候,绮云就暗想这是最后一次“临幸”它了,以后就送它进“冷宫”吧。
  “你看我这条缩水的裤子!”绮云转了个身,脸不自觉地红着。
  老板看了一眼,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想,其他的消费者也会和我一样,不管它的价钱如何便宜,绝不会再买这样的裤子了!”
  “嗯……”老板点着头。
  一个月后,老板送货回来,告诉大家上次的订单继续,还有80万的货。大家一听,快高兴坏了,心里都想着这个月又可以多挣三几百元了。制衣这东西是做到老学到老,大家最怕是订单少而难车的货,学一个新款往往要一个星期才上手,才上手货又没了。最喜欢大单的或已做过的货。
  老板告诉绮云,原来这80万是没有的,合同老板在收货时见他主动做了好的布质,才又把这批货给他,并告诉他以后有订单都会优先考虑他。
  “绮云,这里面有你很大的功劳,从这个月开始,决定给你多加300元工资。”老板说。
  发工资那天,绮云分别给弟弟和父亲各汇去400元,告诉他俩自己上了办公室,以后工资会稳定一点,让弟弟吃饱点,让父亲吃好点。从邮局寄钱回来,一路上,绮云心里有说不出的欣慰。但,回到宿舍后,绮云的心情又沉重起来了。原来全厂只升她一个人的工资。这一次,绮云明显地感觉到了蓝洁很不开心。在虹姐及其他几个工友嚷着说升工资要请客时,蓝洁说头痛不参加。
  接下来,蓝洁的话少得如金子。晚上睡觉时,蓝洁的身子规规矩矩地睡在一边,中间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蓝洁是绮云小学至初中的同学。读小学时,绮云曾有过两个学期交不起学费,那时,蓝洁家境稍好,蓝洁便向她妈妈要钱为绮云交学费,这让绮云一家都感动不已,从那时起,绮云的父母都把蓝洁当成了女儿,而两人更是亲如姐妹。但,眼下……
  很多次,绮云想越过这堵墙,想破了这堵墙,但蓝洁总是一上床就闭着眼睛,让绮云无从说起。
  
  8
  
  年中是一年里面最淡的季节,特区却以她彻夜的繁华和丰富充盈着这个淡季。
  绮云越来越忙了,老板除了带她见客户,起草合同,一些政府方面主持的企业会议也让她代表参加。有些工作,本来是派蓝洁去的,但现在大大小小的都让绮云去了。就在昨天,老板说出差去香港,又交给绮云一个新任务,让绮云在他回来前一晚负责监督把这批货装车,他一回来就送货。
  这个工作以往都是老板亲力亲为的。绮云告诉自己,绝不能出差错。
  每一箱,绮云都十分认真地检查一遍。直忙到午夜12点多。其间还多得蓝洁及虹姐几个帮忙。蓝洁的主动帮忙,让绮云打心眼里高兴。
  老板回来了,见货已全部装车,而且货单上列得清清楚楚,很满意。
  然而,两天后,这批货全部被退了回来!原因:在总厂老板那里抽检时竟发现三箱货里共有10条裤子不合格,总厂老板十分生气,要求重新查货打包装。
  怎么会这样?绮云从老板手中接过那10条不合格的裤子,有的竟然是没上拉链的!这么严重的问题,怎可能混到出货。绮云觉得这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想到这,她难过得胸口发痛。
  这一来一回,老板的损失是多少?绮云不敢想象。这一夜,绮云通宵未眠。
  但,老板好像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责怪她,这让绮云既感激也更加的内疚。
  这件事后,绮云时时都想为老板弥补这一笔损失。于是,在与老板会客户时,处处留心,想方设法给客户留下诚信的好印象,还偷偷地记下老板谈不成的客户,回去后再以朋友的身份私下联系。这一招还真管用,两个月下来,绮云竟然交了好几个客户朋友,并为老板签订了两个超过40万的订单。
  月底,绮云的工资升到了1800元。这一次,谁也不再说什么,因为大家都知道,绮云为厂里拉回了两个订单,让大家在这个本以为只求三五百元便满足的淡季,普遍工资都保持在六七百元以上。
  
  9
  
  农历七月,尽管立秋已过,太阳仍然很毒,像红色的辣椒捣烂了掺在空气里,鼻子里有一种痛的感觉。通往宿舍的水泥路,散发着袭人的热浪。
  晚饭后,工友们三三两两地往宿舍走。
  宿舍里,先回来的几个工友围在一起嘻嘻哈哈,原来是虹姐写了一首诗,说是写大家的。虹姐会写诗?出于好奇,绮云凑过去。还真是的,题目就叫《制衣厂的女孩》:
  车啊车
  轰隆隆的电车声是她们的摇滚乐
  车啊车
  手脚不停乃特定的舞姿
  
  车啊车
  车睡了太阳车醒了子夜
  车出了一批又一批
  货与她们的美丽
  
  凉风习习月光如纱
  狂风暴雨雷电交加
  周末假期节日
  车车车
  
  车车车
  一天又一天
  车寂寞了浪漫的岁月
  车远了曾经的他
  
  车车车
  一年又一年
  车尽了心思车老了容颜
  车逝了满怀心事的青春
  
  这虽然是一首很浅白的诗,但这又何尝不是大家的生活写照啊!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加班加班再加班。这样的日子,含糊、茫然、无奈,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尽头的慨叹常常便会涌上心头……
  是的,这种周而复始千篇一律的工作也曾令自己是那么的颓废、焦虑和无可奈何!
  但现在,绮云已有了确切的目标,有了特定飞翔的方向。这是多么重要的啊!几个月来,绮云感觉自己的心胸充满一种像阳光一样的东西,那么温暖、那么明亮,以致绮云能感觉到躯体里青春的血液澎湃的声音。但,绮云不能把这份快乐告诉别人,不能跟她们分享这份快乐。快乐有时比仇恨还需要隐藏。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虹姐一脸的神秘,“今天是农历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中国的情人节!”虹姐说这话时很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听虹姐这么一说,大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于是纷纷围住虹姐兴奋地问:“虹姐,说说你的恋爱史吧?”
  虹姐说:“你们这些十八廿二的,还不快去冲凉,拍拖去!”
  “是哎,拍拖去罗———”一个个嘴里嚷着,但谁也没急着去冲凉。谁不明白呢,一年到头在这异地他乡,跟入尼姑庵没两样,哪里有什么拖友的。就是有,也正如虹姐的诗里面说的:车寂寞了浪漫的岁月/远了曾经的他。本厂是有那么三五个男的,平日里姐妹们都当国宝一样宠着,也不知什么原因,却没有内销的迹象。也是的,在这样的环境里,大家只想多挣点钱,至于爱情,那只是夜里的一个梦。做制衣的不同那些白领,每个人都明白自己的爱情筹码有多重,每个人都明白自己只是特区的匆匆过客,不会把爱情寄托在特区。
  大家还在缠着虹姐讲爱情故事,绮云拾了衣服准备去冲凉,老板约她晚上见一位客户。
  
  10
  
  七月七?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据说每年的这一天夜里都要下雨,那是牛郎织女相会时洒下的泪水……绮云一边往厂里走一边胡乱地想着。她抬头看看天空,河汉灿烂,星月争辉,传说中的牛郎星织女星依然是遥遥相望,依然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走吧。”老板早已在等候。
  “哪里的客户?我见过吗?”绮云问。
  “见了就知道了。”老板边走边说。
  但老板的车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向某个酒店茶庄或夜总会,而是围着新建起的工业园区兜了一圈又一圈。工业园区,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工业大楼,让这片尚露着黄土的、基础设施尚未完善的土地充满了活力。这种活力让人感觉到这个城市潜在着无限的生机与希望。
  “想过自己做老板吗?”老板突然问。
  “我?怎么可能!”绮云不假思索便笑了起来。
  “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吗?”老板并没有理会绮云自嘲的笑。
  绮云摇摇头。
  “听过我的故事吗?”老板说。
  绮云又摇摇头。
  老板减慢了车速,说起了他的创业史。
  “知道吗,我当初办加工厂时只有2万元,2万元起家啊!”老板慨叹着说。
  “可是我连2万元也没有啊!”绮云说。
  “如果有人支持你呢?”老板把车子停了下来。
  “我怎么会有你那么好运呢?这样的事我想都没想过呢!”绮云只当老板开玩笑。老板却十分认真地说明年想开个分厂,想让绮云做股东。
  “可是我根本就没有资金啊!”绮云把自己的家庭情况简单说了。老板说:“你不用入资,你出力就行了,你只管把这个分厂当你自己的,尽心尽力去经营,我们三七分成,你三我七,你看怎样?少吗?”
  “我一分钱也没投入,怎么好意思跟你分成?你还是给我工资好了,我无功不受禄,不敢有那么大的奢求。”绮云说。
  “谁说你无功不受禄?你这半年来为厂里创下的资金早已超出我当年入股的好几倍了。”老板说。
  老板这坦率的话让绮云意外而激动。这段日子,她知道自己为厂里做出了一些成绩,要不老板也不会连续升她工资,可是让她做分厂老板这样的好事她可还不敢奢想。
  “您真的要开分厂吗……”绮云仍觉得像在说一件很遥远的事。
  “这是我两年前的想法了,只是一直没有更好的帮手。只要你想做就是真的了,回去好好考虑一下,而且在这半年筹备的时间里有意识地多发展一些新客户。相信你自己的能力!”老板十分认真地说。
  “我就怕做不来负了您呢!”见老板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绮云认真地说。
  “放心,我会帮你的,我相信你能做得来!”老板说起他创业之初遇到经费周转不过来、签不到订单等一系列困难,以及如何克服这些困难并一步步走上正轨……
  从工业园区回来,已是子夜,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路上不时有一对对怀抱鲜花的情侣在躲雨。牛郎织女终于“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了。绮云想着。
  老板一直把绮云送到宿舍门口,下车时,老板拿出一个盒子,意味深长地说:“今天是情人节,对不起,占了你的黄金时间了,送给你的,算是弥补。”绮云很意外,迟疑了好一会没接,老板把盒子塞到她手里。
  回到宿舍,绮云感觉到心还在怦怦地跳着。在这敏感的日子里,绮云不知道老板送的是什么,又代表着什么。盒子好重,绮云的心情也好重。凝视着盒子,绮云感觉到自己对老板的那份敬重在迅速地减弱。
  蓝洁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其余的工友有的还在小声地说着话。绮云小心地将盒子打开,盒子没有封口,好像只是随意地将东西放在里面。盒子很轻易就打开了,里面的东西全呈现了出来。绮云一看,差点叫出声来。这不是老板平日里放在他办公桌上的那只银鹰吗?一只飞翔着的鹰,老板办公桌上惟一的饰物,据说是他从北京买回来的。老板曾以鹰自喻,他就是这样一只鹰,飞翔着的鹰……
  一刹那,绮云的心像窗外纷飞的雨,乱了起来。很快地,她发现了鹰的翅膀上还夹有一张小卡片,绮云拿起来,只见上面写着:我是一只鹰,希望你是另一只鹰,让我们在事业的蓝天上共同翱翔,直到生命的翅膀再也无力振动!
  反复细读,绮云狂跳着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慢慢地,原先那种敬重又重新回到了心胸。绮云轻轻地将鹰放回盒子里,藏进衣服里面。
  这一夜,绮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鹰,在流动着蔚蓝的天宇飞啊飞,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11
  
  秋风飘起来了,天空飘着淡淡的云彩,苍茫而高远。但这毕竟是初秋,南方的初秋更多表现的是夏季的特征,南方的初秋是不属于云彩的,而属于雨。中午,淡淡的云彩便越积越多,黑而厚重。
  “见过这个吗?”老板娘拿出一件东西,绮云一看,汗珠便往外冒。这不是老板送给自己的那只鹰吗?自己可是把它藏在衣服里的呀!怎么会……
  “告诉我,你和我老公到了哪了?”老板娘凌厉的双目直逼着绮云。
  “老板娘……我……您误会了……”绮云的舌头在打结。
  “告诉我!你和我老公到底怎样了?”老板娘重复的话里燃烧着抑制不住的怒火。
  “真的什么也没有啊!我可以发誓的!”绮云涨红着脸,她的心因害怕而卜卜跳着。
  “那好———”老板娘一字一句地说,“要我相信你和我老公没什么,明天发工资后,请你立即离厂,而且不得让我老公知道。不管你和我老公有没有什么,这里是2000元,算是我给你找工作的费用。”老板娘将早已准备好的钱拿了出来。
  “这……我非要离厂不可?”绮云有种当头一棒却又欲哭不能的感觉。
  “别再多说,否则我不会这么客气对你的!”老板娘一点商量余地也没有。
  绮云拒绝了老板娘那2000元。
  走出老板娘的办公室,天空的云彩更厚更重了,黑压压一片,似乎承受不住自身的沉重要掉下来了。
  绮云感觉头很重很重,她想不通,事情怎么会这样?会这么戏剧化?
  下午,工资就发了,绮云知道老板娘一刻也不能等了。
  晚上没有加班,工友们出街的出街,存钱的存钱去了。蓝洁也出去了,整个宿舍空荡荡的。
  绮云躺在床上,眼睛不时落在自己那包被翻搜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上。她懒得去收拾,她的心情比这更乱。想起那天晚上老板第一次赋予自己的老板梦,是那么的美好,而又那么的真实,让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有希望一辈子留在南方这片土地。然而,这梦却这么快就破了,而且破得一点痕迹也没有。想到明天不知何去何从,自己会是一只鹰吗?自己这片云又要飘回北方化作雪吗?绮云伤感不已。
  蓝洁回来时已近午夜。绮云想跟她说点什么,但蓝洁冷漠着的表情,让绮云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夜,静如禅寺,绮云却无法睡去。
  凌晨两点,蓝洁醒过来,只见她表情痛苦,豆大的汗珠迅速往外涌。
  “怎么啦?”绮云赶紧起来。
  蓝洁已不能说话。她用手指了指肚子。
  蓝洁痛得直翻滚,呻吟声把大家都吵醒了。虹姐走过来问了一下痛的部位,又摸了摸蓝洁的额头,惊叫道:“还发烧呢,可能是阑尾炎!若真是阑尾炎,要动手术呢!恐怕要两三千元呢!”蓝洁一听要动手术,还要好几千元,便拒绝去医院。她已把刚领的工资寄回家了,别说几千元,几百元现在也拿不出。又过了五分钟,蓝洁全身已被汗水湿透,脸色腊白,可她还在死死坚持。绮云说,我的钱还没有存。便和虹姐一起硬是将蓝洁送到了医院急诊室。
  经诊断,蓝洁果然患了急性阑尾炎,必须立即手术。医生问谁是家属,要先交押金办理住院手续。绮云二话没说将自己那2000元押了上去。
  一个小时后,蓝洁被推出手术室,医生说没特殊情况估计要住院五天。
  在这异地他乡,绮云是蓝洁惟一的同乡,尽管这些日子蓝洁的冷漠让绮云感到不解、伤心,但当年那一份恩情,自己一直铭记着,一直希望有机会为她做点什么。眼下这不正是自己还给她的时候吗?
  绮云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了日夜陪床照顾蓝洁,买饭喂她,为她擦洗……老板娘暂时允许绮云等蓝洁出院后再走。
  第三天,2000元押金就用完了。蓝洁想着这一刀就花了几个月的工资,以后日子怎么过?而眼下这钱又向谁借?她竟无助得哭了起来。绮云赶紧安慰她说人没事就好了,并说自己垫出的2000元就不用还了,往后两天的医药费,她这就回厂向老板娘预借。蓝洁的眼里涌出了新的泪水,说:“我不会要你的钱的!”
  “别这样说,还记得小的时候吗?我欠你的又岂止是这些!”绮云动情地说。蓝洁一下子便哽咽了,更多的泪水簌簌落下。
  绮云直接找到老板娘,老板娘爽快地拿出那2000元“补偿”费。
  
  12
  
  揣着2000元,绮云直奔医院。
  在医院门口,绮云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大叫:“抢东西呀!抓住他———”绮云回过头,只见哄乱的人群中立即闪开了一条路,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抓着一个刚得手的手袋正朝这边飞奔,那妇女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大叫:“抢东西呀———”绮云一看,那妇女不是谁,正是老板娘!
  这时,少年已跑到绮云面前。一刹那,绮云冲过去。身高一米六、挑过近百斤重担的绮云没把这孩子一样的歹徒放在眼里。很快地,绮云抓住了歹徒的上衣,但歹徒并不肯束手就擒。他奋力挣脱了。绮云扑了上去,从后面抱住了歹徒,怎料歹徒竟拔出一把水果刀,绮云只感觉右手一阵冰凉,跟着一阵剧痛,血便如喷泉一样涌了出来,晕血的她一下子便晕了过去。
  待她醒来,已躺在手术室里,医生正在为她消毒和包扎。医生说割断了血管,流了很多血,虽然没生命危险,但要好好休息。
  老板娘的上衣全被鲜血染红了,但是她的脸却是从没有过的慈祥和宽厚。老板娘走过来说警察已将那歹徒擒拿。
  “你的袋子……”绮云问。
  “当然拿回来了!”老板娘微笑着。
  “老板娘,有件事要麻烦您一下。”绮云说。
  “你说吧。”老板娘很干脆。
  “蓝洁的钱已用完了,你给我的那2000元在我右边的裤袋里。”说到这,绮云停了停,她的声音里有点酸涩涩的,“你帮我拿去替她交了吧,顺便买个饭给她,她还没吃晚饭呢!”
  老板娘点点头,走了,但她没有拿绮云袋子里的钱。
  两天后,绮云以“打工妹街头勇擒歹徒”上了电视及报纸。一时间,绮云成了女英雄。政府、工会、团委、公安局等单位前来慰问。
  五天后,绮云要出院了,见义勇为基金会给她送来了3万元奖金,说是要特别奖励她这个女英雄。
  老板、老板娘,还有蓝洁、虹姐一起来了,他们来接绮云出院。
  绮云问蓝洁有没有结清医院的账了,并塞给蓝洁2000元,要她好好补补身子。蓝洁把钱推开了,低泣着说:“绮云,以前我真的很自私,很对不起你啊!看到你被重用,怕你把我挤下了,那次的返工货,还有那只鹰的事,都是我……”
  “什么也不要说!我们……永远是好姐妹!”绮云打断了蓝洁的话,为她抹去泪水,而绮云自己的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下了。
  老板娘进来了,给绮云送来一束康乃馨。
  “走吧,大家在厂里列队等着你回去呢!”老板娘看着绮云。
  “我……我还可以回去吗?”绮云迟疑而惊喜地接过老板娘的花。
  “怎么不回去呢?昨天有个客户来电说有个订单一定要和你谈呢!老板都跟我说了,明年还准备跟你联合办分厂呢!老公,是不是?”老板娘娇媚地转过头看着老板。
  “人家绮云还没答应,你可别强人所难!”老板一脸的严肃。
  老板娘搀扶着绮云坐进后座,老板亲自开车。上车后,老板娘塞给绮云一个漂亮的礼盒,绮云打开一看,是那只鹰!鹰翅上换了另一张卡,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字:我们一起飞翔!
  绮云想说什么,老板娘马上阻止了。
  这时,从头顶飘过一阵云,不一会,雨便叭叭落下,和着干枯的土地,迅速地融在了一起。
  凝视着手中的鹰,绮云笑了。她相信,自己这片来自北方的云,在南方的天空下,也一定会变成雨,融进南方这片炽热的土地。
  
  责任编辑:谢荔翔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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