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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一座不规则白色舱体若隐若现,五星红旗在黄沙中飘扬,格外耀眼。袁振民迎面走来:“欢迎登陆火星。”她递给《环球人物》记者一本“火星护照”说:“这是你的火星身份证。”
这是一个普通人着迷火星的故事,这里叫火星营地。此刻,一场火星沉浸体验就这样开始了。
“睡一觉,150年就过去了”
第一项任务:学会睡觉。袁振民领着记者走进发射着蓝色光束的走廊,或许是灯光的原因,这条路仿佛影视作品里的“穿越”。晚间11:30,记者爬进“睡眠舱”——一个仅能容纳一人的小型集装箱,左手边有几个按钮,按下后舱体分别发射蓝绿黄白等不同颜色的光。“睡眠舱”空间小,记者在密闭空间待上数个小时,二氧化碳增多,自觉憋闷,便按下按钮进行内外通气。枕头旁边还有一罐小型灭火器,以防失火。
根据相对论,在不同时空里,速度和引力不同,时间流速也会变化,科幻电影《星际穿越》就有个桥段,在一个星球上待1个小时相当于地球上23年。因此袁振民开玩笑:“在睡眠舱里睡一觉,醒来发现150年就过去了。”
第二天,袁振民递给记者一份“太空餐”。餐点被装在一个宛如行李箱的盒子里,用罐头装好的一荤一素和粗粮主食,还有锡纸包好的香蕉以及装着果汁的试管容器。
记者推开舱门,眼前一片黄土,环顾四周,地貌坑洼不平,仿佛流星“降落”此处,砸出无数大小不一的坑。大风吹打着脸,记者数度止步不前,黄沙灌进发丝儿间,头发很快成了土黄色。
7月14日,10多个“实习宇航员”开展“火星救援营”活动。他们每人收到一本《火星任务书》,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火星没有救援”。
根据任务书,他们各自领取不同角色,包括火星工兵、生物工程师等13种,“登陆火星”之旅开始了:在长达95公里、凹凸不平的“火星一号公路”上徒步;戴上眼罩,模拟进入外太空时的“黑障”,也就是空间飞行器与地面联系中断后的场景。
更难的还是搭建“卫星地面站”。火星上天气多变,风力大,容易引发强烈的沙尘暴和龙卷风。“实习宇航员”要学习预报天气,确定出行安排。他们把袁振民和团队研发的卫星接收器建在一口大锅般的地面站上,用来接收卫星信号,解析气象云图。此外,他们还净化水源、用土豆发电……
让我们回到现实。
这是中国第一个研学火星模拟基地,位于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茫崖市冷湖鎮,地处甘青新三省区交界,250公里外的敦煌是距离最近的大城市。记者从敦煌搭车近5个小时,到达连片盐碱地,然后经历近两个小时过山车般的颠簸路程,“飞越”重重土堆,才到达“火星”——俄博梁雅丹,也就是经万年的风化、流水冲刷和风蚀形成的庞大土墩。
不久前,一群北京老人包了辆车开到这里。他们说:“这辈子可能等不到人类登陆火星的那天了,至少在活着的时候圆这个梦。”
2018年,当了10多年白领的北京女人袁振民独自来到这里,建了火星营地。去年,新华社、央视报道了火星营地,加上今年在文化综艺《锵锵行天下》里,袁振民因为“想完成自己的梦想,传递自己的‘基因’”被许多人记住,网友喊她“火星移民局局长”。前阵子,她戴着帽子、墨镜、面罩,顶着大太阳进入俄博梁雅丹巡逻,被游客认出来:“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就是因为你才来的。”
那么,这个火星基地是怎么来的?
站在土堆上的女人正改变“石油小镇”
“和许多人一样,第一次看到“袁振民”这个名字,冷湖工业园负责人田才让以为这是个男人。2017年,因为冷湖产业转型计划,他结识了袁振民。
记者眼前的冷湖镇有许多断壁残垣,全镇共有6辆出租车,常住人口只有200人左右。上世纪50年代,地质部的石油普查大队在冷湖发现新油田,有口井日喷300吨,连喷三天三夜,全镇欢呼雀跃。1960年,冷湖设为冷湖市,冷湖油田成为当时四大油区之一,常住人口超过10万人。
然而,进入60年代,当地石油资源逐渐衰竭,冷湖又降为镇。上世纪90年代,冷湖设立冷湖行政委员会(县级),直到如今。担任冷湖工业园负责人的田才让为冷湖的未来发展东奔西走。
2016年,在北京行知探索体验研究院工作的袁振民正为青海海西州旅游局做文体旅融合发展规划。她是个重度科幻迷,到柴达木盆地发现雅丹地貌和火星特别像,“这么荒蛮的地方应该做‘科幻 旅游’”。
在一场头脑风暴中,她和团队遇到了田才让,双方想到了一块儿,“这或许是冷湖焕发新生的机遇”。田才让推动组织与当地政府、企业的多次讨论会,后来他才知道“袁振民”原来是名女性,而且在之后的基地建设中扮演了关键角色。
一开始,袁振民想仿照太空舱,建个环形建筑,并设置睡眠舱、用餐区、研学区。彼时,国内有模拟太空舱的地方很少,袁振民找到能制作舱体的供应商。供应商到冷湖一看,很是震惊,风沙太大,得制作更坚固的舱体才行。他们在狂风里靠步行量出80亩地,最后决定把营地建在距离俄博梁雅丹核心区5公里处,让人们一打开舱门,仿佛身处“火星”。 2018年,火星营地正式动工。一个傍晚,在前往营地途中的盐碱地,一群工人聚集在大卡车边,瞧着袁振民:“这个女人是谁?”原来,营地正进行基础设施建设,需要采购燃气罐。这群工人正从西宁运来巨大的燃气罐,却被困在一个大坡下,没有信号,眼看着夜幕就要降临,可能迷路,工人很着急。
匆匆赶来的袁振民对工人说:“等着我去叫人。”袁振民向记者回忆:“大家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上哪叫人啊?’毕竟这里一眼望去一片黑,啥也没有。”
袁振民转身离开,半小时后,拿着头灯和麻绳,带着一群工人过来。运送工人从车上跳下来,不可思议,一打听,才知道袁振民是负责人,大家喊她“袁总”“袁姐”。在昏暗的头灯照射下,大伙儿勉强能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站在高高的土堆上指挥着。
其实,这样的场景在营地初建期间很常见。“工人们表面上很尊重你,但骨子里可能对你还有点质疑。这和大西北的文化氛围有关,这里的女人大多是在家里相夫教子,施工现场很少出现女人。”
袁振民带工人挑灯夜战,协调关系,花了70多天建成了营地。为了让人们有沉浸的太空体验,她设计全封闭的睡眠舱,模拟出狭小舱体睡觉的感觉。她还和武汉大学等高校合作开发导航系统,当人们进入望不到头的雅丹,只需带着“火星信号源”,也就是终端和平板显示器进行导航,就可以在设定的线路上行驶。如此,他们减少拉保护线、立告示牌等“人工干预”,尽可能保持雅丹原样、保障游客安全。
“太空舱”建成了,科幻作家刘慈欣来这里一看,说:“这是地球上最不像地球的地方”,还把《三体》的地名免费授权给袁振民使用。后来,袁振民想发挥冷湖的优势,就创办了冷湖科幻文学奖:参赛者的科幻作品均以冷湖为背景。2018年,第一届冷湖科幻文学奖举办,刘慈欣担任评委,到今年已经是第四届。
员工离职率曾接近80%
除了基础舱体,更重要的还有火星沉浸体验。对此,袁振民向航空航天业界人员请教,仿照宇航员的用餐习惯,制作了模拟太空餐,用罐头装好。
这里气候干燥,有人每天早上要“吐”口血。而且,此处全年最低温在零下30多摄氏度,女员工的生理期干脆不来了。第一年,员工离职率将近80%。
勉强招到了几个人,大多是青海本地人,还有不少来自山区的姑娘,一开始对袁振民的“火星沉浸体验”的概念都不甚理解。她们不懂,“为啥见到任何一个人,第一句话都得是‘欢迎登陆火星’?”
袁振民当过多年五星级酒店的前台经理,对“服务”有很深的认识。“我想提供给人们火星沉浸的体验,那么,在‘火星’上提供服务的人就要身体力行,每个细节都和火星有关。”她把话术固定下来,“你走到这个位置,只能说这句话,走到那里只能说那句话。”再教她们做好肢体动作和表情,还教年轻的女孩子化妆。“要有精致干净的妆容,积极向上的面貌,让人们觉得‘上火星’是件快乐的事。”
她的团队还设计科普活动。7月14日的“火星救援营”是今年暑假举办的第一期科普营队。
30岁的蒲佳意是冷湖事业部总监,也是袁振民的搭档,模拟登陆火星之后人们需要做的事,设计出“实习宇航员”的角色分工,组织对天文感兴趣的青少年进行合作,锻炼在极端环境下的生存能力。暑假期间,这里将接待近200名青少年,进行火箭、卫星等主题的科普研习营,最长的一次是10天9晚。
“其实最后能登上火星的肯定是少数人,但我们还是要让孩子们设计、合作,因为能培养探索精神。不是每个孩子都要成为宇航员,而是通过探索火星更多地认识地球,培养创造力。”袁振民的儿子马上上初三了,他多次來营地当志愿者,他有个心愿,大学毕业后来营地当一名火星设计师。
“火星不是终点”
一天,记者与袁振民驱车前往德令哈,突然下起大雨,周围浮起浓雾,能见度不足20米。在浓雾中,我们路过“外星人”遗址:山脚下一处约两米深的洞穴,岩石里嵌着巨型铁管。这就有个传说了:外星人曾造了个飞船发射场,后来发射场消失了,只剩下几个脸盆大小的洞……
千百年来,太空的神秘和广袤鼓励了无数人进行探索,袁振民也有与太空的羁绊。“有时,我会觉得这个世界不太真实,我总会问:我是谁?为什么在这个身体里?如果爸妈没结婚,我还会存在吗?”
她写过一本科幻短篇小说《冷湖火星小镇的消失与复活》:母星上的人设计了一整套程序,而地球上的人只是在被动执行这套代码和程序。某种程度上,这是她的世界观。
上世纪80年代,袁振民出生于北京海淀区的一个农民家庭,父母给她起了个男子气的名字,希望她做对别人有用的事。假期的白天,她摘毛豆、抓化肥,天黑了就抬头望着天:“那些星星也是星球吗?上面有没有智慧生命或者像我这样的小孩儿?有的话,他们能看到我吗?”后来她读《三体》,被刘慈欣笔下的“黑暗森林法则”吸引,从此迷上科幻。
“所以我常想,有没有可能我们的行为只是一串被写好的代码,我们只是在执行这些代码和程序。就好比,此刻你之所以来采访我,是因为我们之间的代码已经被写好了。”话音未落,袁振民笑起来。
这种世界观影响了她的许多人生选择。
做火星营地至今,袁振民一直被质疑。父母劝她干点“正经事”,比如考个公务员,有份安稳工作。还有人质疑她的科幻理念。袁振民向人介绍火星营地时,别人一听这人想去火星,“她是疯了吧?”“火星上辐射很强,不适合生存,她干的事是不是在骗钱?”
可她每次走在柴达木盆地,“流水冲刷过的样子像火星;一部分像篱笆耙过,像金星;还有酷似土星、水星的地貌……”这正是她想象中的外太空的样子。“《三体》里的罗辑总想象身边有个女朋友,其实没有这个人,太孤独了。这里像绝境,却又充满希望。”
所以,袁振民活得挺洒脱。“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因为你运行你的代码,我运行我的,不管怎么选,这套程序可能都会被运行。有人说火星营地不适合生活,还有人说北京姑娘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你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知道火星有未知的困难,但我还是想去看看地球以外到底有什么。”
每天都改变一点点,这是袁振民为接近火星所做的事。“打个比方,森林有条小溪,你在跑步,很多人会觉得跑慢点,欣赏风景。但我觉得,小溪流速有多快,我就要跑多快,要跟它同步。然后你会发现,如果和小溪同步,时间就是静止的,身边是森林还是荒漠根本影响不了你。你的眼里只有小溪。”
“你的‘小溪’是什么?火星?”记者问。
“火星只是人类探索太空的一个起点。到了火星,我们还可能去阿尔法星,或者更遥远的地方。”
那天,她终于有时间回趟北京老家。自从建火星营地,她每年有4/5的时间扎在冷湖。回家后,她穿上喜欢的旗袍:在营地当“火星人”,风餐露宿,探索未知;回到家里,就做地面上那个爱美的女人。
袁振民
1982年生于北京,毕业于安徽财经大学,从事文体旅游发展规划多年,从小是科幻迷,2018年发起建造的火星营地是中国第一个研学旅行火星模拟基地,近期受到广泛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