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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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傍晚,暴雨渐渐收尾。铁灰的天幕破出几块亮白,像另一种味道的黎明。整个城市冲了个凉水澡,楼房、路灯、树木、街道,全显出神清气爽的样子,比平日可爱。来来往往的车辆谦和了一些,依次从湿润的路面碾过,发出黏连后的撕裂声。
  站台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雨伞的闷臭将整个通道变成一张陈年抽屉。等车是件乏味的事,荔枝感觉自己的脸上,已呆滞出可怕的眼袋和法令纹。十五分钟了,18路连个影子都没冒。荔枝看着款款而至的8路,真想扑上去添个“1”。
  快,8路来了。旁边的奶奶冲四处乱窜的孙子喊。荔枝不动声色地想,这孩子该不是叫皇军吧。车懒洋洋地叹了声气,两扇门应声敞开。上车的,下车的,各自冲锋陷阵。顺着车窗,荔枝看见一个人抓着吊环,挤得忽左忽右,像只光景惨淡的猩猩。换作平日,荔枝会笑,可今天她笑不出来。出公司时,她接到姨父的电话,让她无论如何要回去一趟。姨父说得很委婉,你姨妈——情况有点不好。荔枝讨厌他这么模棱两可,问,快死了?那头沉默两秒,说,回来一趟吧,她想见你。
  本来,荔枝打算下班后去花鸟市场买只鹦鹉。不管这家伙会不会说话,但多少能弄出点动静。家里太冷清了,快成了深山里的庙庵了。但就是这么一个电话,轻易灭掉了她对热闹的渴望。心里乱成一团,再弄只鹦鹉,不是平添聒噪吗?
  荔枝上了车,抢到一个座位。车门快合上时,一个老头追上来。荔枝瞅见他不怀好意的眼神,扭头看向窗外。她让座是有原则的,尤其不会为那些看起来坏的男人起身。老了又怎么样,老了还没变好,活该没人同情。
  又冷又硬,孤孤清清。这是新来的实习生对她私下的评价。她照单全收,暗暗欣赏这个实习生的洞察力。没错,这才是真正的荔枝。处处周全、与每个人都心有灵犀不过是她的生存智慧,是一本翻烂了的厚黑学,背过身去,她谁也不想搭理,谁也懒得取悦。
  车在解放路靠站。荔枝注视着站牌,麻乱的心也跟着解放了。有什么可纠结的,不是想见面吗?那就见吧。她倒要看看,那个女人在临死之前会对她说点什么。道歉?解释?自求多福吧,有什么用呢?她可能会听,但无非是做做样子罢了。她敢肯定,即使她边说边吐血,或是一句话没说完就与她阴阳两隔,她也绝不会有所动容。她是被姨妈举刀杀过的人,那样的痛,汇集了这世间所有的酷刑,至今心有余悸。荔枝的心口刻着一道疤,与心脏紧密相连,时刻唤起她的恨意。荔枝由此想到,也未必是真心忏悔。无非是担心作孽太深,到了阴间遭报应。
  荔枝没有坐飞机。飞机太快,万一她赶到医院时,那女人因为回光返照而面色红润,思路条理清晰怎么办?如果真是那样,她的出现便有些尴尬。毕竟,太过正常场景下的见面总显得有些多余,她也难以应对。她选了火车。那种与赶路无关,慢得近乎自暴自弃的绿皮车。这才是她应有的节奏和态度,——就那么悠哉游哉地往回赶,能不能见上最后一面全凭机缘。不过,等取了车票,她又冒上点遗憾,她还是很想一睹她两眼浑浊,被死亡活活拖走的惨样。
  荔枝穿着一件黑色体恤,那种宽松又吸汗的纳米棉。衣服一举两得,方便在不太干净的卧铺上翻来覆去,也能穿着参加追悼会。她拖着行李,去找自己的铺位。车上冷气效果极好,使得拥挤逼仄的车厢里没有那么浓烈刺鼻的汗臭。她喜欢下铺,更喜欢靠窗。荔枝在心里笑了一下。一切都这么令人满意,像是冥冥之中为她作了最完美的安排。就连对面的旅客,也是最理想的类型,这位埋头玩手机的女高中生(她穿着校服),一落座就沉迷于游戏世界,对周围的一切毫不敏感。荔枝喜欢这样的互不干涉,若是油腻的八婆或是需要时刻警惕的猥琐男,她宁可在走廊苦熬七八个小时。荔枝放好箱子,拿出水杯、零食和耳机。火车咔嚓作响时,她竟有了旅行的愉悦。就当是散心吧,一次不在乎目的,只在乎过程的远行。
  九年前,荔枝差一点就拥有了人生中第一次远行。如果不是那次意外,她就跟阿志去了阳朔。阳朔的酒吧有很多厉害的驻唱歌手,阿志一直想去听。当然,为了省钱,他们也是选的慢车。可慢车又怎么样啊,即便是爬过去,荔枝也乐意。行程定下来后,她好几天睡不着,她还在盘算另一件事——回程的时候,两人该商量婚事了吧。可能再一眨眼,就有了孩子。
  荔枝喝了一口咖啡。这种她一惯轻视的速溶咖啡,此时也有了绵延的香醇。对面的女生朝床沿挪动几下,两只脚伸下来稍作探寻,灵活地钻进一双白色的球鞋。穿好鞋,两手抖得更快。一局结束,才极不情愿地收起手机朝外面走去。荔枝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很像九年前的自己。瘦,削肩,喜欢贴着右边走。走着走着,马尾上的发箍就爱滑下来。荔枝的发质也很好,又浓又黑,发箍一掉,散开的头发能罩住大半张脸。那时,阿志总爱给她编辫子,从头顶开始编,一直编到后颈,像一条安静的蜈蚣。阿志说,她太划算了,追自己的女孩那么多,她凭一头长发就俘获了他。有一次他又说起这个,说到一半突然不作声了。他看着她,抬起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把脸颊的头发往后捋。他的动作缓慢而小心,像在碰触一件瓷器。每捋一下,荔枝就往下沉一截。待荔枝重新露出整张脸,阿志低下头,吻住她的嘴唇。他的吻深情又克制,柔软湿润的舌头一点点撬开她六神无主的牙齿,缓缓深入。荔枝的大脑一片空白,接着就猛地劈出一道闪电,直穿脚底。荔枝觉得自己被劈碎了,四分五裂。所有的筋骨全被抽走,只剩下软绵绵的一团。她往后倒了下,被阿志稳稳托住。他的手掌有力地托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有丝毫偏离。她有些慌乱,想要别过脸,被他双手定住。荔枝闭上眼。她正躺在湖心的一片荷叶上,随风荡漾,飘啊飘。阿志的吻像一只无形的手,掀开了她身上所有多余的部分。荔枝被阿志領着,走向一片无垠的大海。她感到了潮湿,嗅到了微腥的气味。浪花轻抚,打开的毛孔丝丝作痒。荔枝觉得自己喝了点酒,有种恰到好处的醺意。
  抱着我。阿志把头埋进荔枝的头发里。荔枝感觉此时的阿志跟平时不太一样,怎么说呢?像只流浪猫,期待有人爱抚。比我还会撒娇。荔枝心里想。她重新闭上眼睛,感受着阿志从头到脚的探索。她慢慢褪去拘谨和羞涩,变成一朵绽放的花,时机成熟,自然而然。阿志带着些许力量,打开这朵花里的秘密通道,直接而准确。阿志说,抱紧我。荔枝把他按到胸前,心里说,阿志,让我为你死吧。   女孩进来的时候,手里多了瓶可乐,神情游离。荔枝很想跟她搭话。她其实并不喜欢跟陌生人套近乎,但此时,她特别想。说点什么呢?荔枝清了清嗓子,提醒她老看手机不好?还是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可女孩看都没看荔枝一眼,匆匆甩掉鞋子,一头扎进手机。荔枝想,那时她对阿志的喜欢,绝不亚于这女孩对游戏的痴迷吧。
  临近中午,荔枝拿出泡面,她得像往常一样赶在困意来临前往胃里塞点东西。最近半年,她总是失眠,喝过中药,也试过不少偏方,都不行,全靠睡上一个沉沉的午觉来修复倦怠。她往泡面里倒好开水,终于忍不住冲对面开了口。女孩儿抬起头,一脸茫然,当确认荔枝是在跟自己打招呼时,笑了一下,接过荔枝递来的小番茄。荔枝顿时母爱泛滥,问她饿了没有,要不要先吃她的。女孩赶紧摇头,说自己不饿。她警惕疑惑的样子让荔枝很受打击,决定不再理她。
  吃了几口,荔枝戴上眼罩,往身上搭了条围巾。耳机里是披头士的Hey Jude,这是阿志推荐给她的。当年听,纯粹是爱屋及乌,后来阿志被她从心里拿走,才真正听出歌里的意思,越听越喜欢。一曲还没唱完,一个电话闯进来。装修公司的,问她主卧的卫生间要不要弄个双人面盆。她皱起眉头,不需要。墙漆都还没完工,不是现在考虑的事。设计师解释说,她家主卫空间大,装个双人的,能避免早高峰。荔枝挂了电话。谁说这房子一定会住两个人甚至更多,她根本没这打算。早高峰。她在心里冷笑一下,是为了推销面盆吧。
  不过,荔枝很快消了气。理解。为了生活谁都不易。她当年不也总给客人推销打折的沙琪玛吗?那种小型的便利店生意远不如大超市好,为了赚几块钱的提成,荔枝不得不跟在客人后面急功近利,遭来不少冷眼。可即便这样,她从没想过跳槽。便利店门口有直达古城的公汽站,这是大超市没有的福利。
  从市区到古城,不堵车的话要四十分钟,堵车就不一定。最长的一次,荔枝坐了一个半小时。那时正值炎夏,满城都是来避暑的游客。荔枝穿过接踵的人群,一路小跑。那种奔跑是什么样的感觉呢?荔枝很想用一句话来形容,总觉得不够准确。有一天,她蹲在地上整理货架,看到一款新到的巧克力上写着“甜蜜的忧郁”,顿时如梦惊醒,对,就是一种甜蜜的忧郁。
  通常,等荔枝赶到的时候,巷子里早站满了人。荔枝会习惯性地扫一眼吉他盒,多半是气愤。有时候她看着挤在乐队旁边的人,恨不得走上前问一句,凑这么近,又不给钱,好意思吗?
  乐队共五个人,阿志年纪最大。初来的游人总以为他是队长。等依次听完每个人的演唱,就会把注意力转向真正的No. 1——那个唱功极好,长得跟鹿晗有几分神似的85后。荔枝觉得这些人的耳朵都有问题,明明只有阿志才是在用心唱歌。他最喜欢唱的是《一无所有》,唱到“问个不休”,沙哑的声音在巷子里被撕成一点点碎片。每到这时,荔枝的心就会揪成一团,像阴天。更严重的时候,荔枝就想死在他歌里。
  中场休息的时候,阿志攥着荔枝的手,绕着古城散步。阿志话不多,偶尔跟她说一些事,十有八九她又听不懂。阿志嫌弃地笑,说她是猪。荔枝觉得当猪也挺好,在这个大自己十二岁的男人面前,她甘愿愚笨,尽享宠爱。
  定下去阳朔的时间后,荔枝买了一套很搞笑的情侣T恤。阿志的那件,胸前写着“我是个坏人”,荔枝的则写着“你说得对”。不过那天阿志没怎么笑。他沉默的时候,荔枝也不敢作声,抿着嘴,时不时扭头看他几眼。他的侧面尤其好看,直挺的鼻子,浓密的眉毛。但荔枝最喜欢的是他眼角密密的皱纹,和嘴边那一圈总也刮不干净的胡子。来古城唱歌之前,阿志是个发型师,在老家有自己的店。后来为什么关了,荔枝问过,阿志没说。荔枝只知道他是个孤儿,跟自己一样。
  沉默久了,荔枝也会抗议,把手抽出来,放慢步子。阿志回头重新拉上她,问她饿不饿。她摇头。她宁愿饿肚子,也不想带着满嘴的菜味跟他吻别。还有就是,阿志挣得少,她不忍乱花。可那天阿志执意要给她点一份牛肉酸辣粉,荔枝说,要不你请我喝果粒橙吧,冰的。
  那晚,巷子里特别热闹。一个武汉人在网上召集了一个粉丝团,带着整箱的啤酒和荧光棒,来听乐队唱歌。大家坐的坐,站的站,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在一起喝酒、依偎、黯然神伤。那个神似鹿晗的No. 1唱《你可吃蚂蚱》的时候,几个女孩跑到中间跳起现代舞,大家拍手打节奏,因为太过整齐,巴掌变成饱满有力的鼓点,亢奋地快把城墙掀开。
  只有阿志没去。他背着吉他,同荔枝上了回市区的公汽。车里空荡荡的,有种曲终人散的悲凉。他把她揽在怀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荔枝从没见他这么冷峻哀伤过,还没开口问为什么,眼泪先流了下来。阿志有些顾不上她,他抹了把脸,沮丧地说,乐队要解散了。我这辈子只配做个失败的人。荔枝的心碎了一地,那一刻她真正体会到,爱一个人太深,会甘愿为他做牛做马,把心挖出来给他看。她暗暗下定决心,只要能让阿志笑起来,干什么她都愿意。
  像是父母在九泉之下执意要将荔枝解救出来。一连几晚,他们双双出现在荔枝的梦里倾诉相思之苦。荔枝决定请两天假,回去烧点东西。出发时说的是两天后回,回去的当晚,碰巧有同学从镇上回市区,荔枝正好也办完了事,便搭了顺风车。回到家已近凌晨。荔枝开锁很轻,进屋后见主卧的门开了一半,洒出暗淡的橘黄色的灯光。荔枝听到有低低的说话声,狐疑着走到门口,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女人靠在床头,阿志躺在她的腿上,头朝里,贴着女人的肚子。我这辈子只配做个失败的人。他说。跟在荔枝面前的怅然不同,他说得缓慢而冷静,更接近爱人之间的枕边私房话。女人没有像荔枝那样傻哭,她抚着阿志的头发,细语安慰,让一切忧虑化为乌有。
  女人还在说什么,荔枝已听不太清。她已经说不了什么了,阿志起身,把她放到更低的位置。房間里只剩下喘息,伴着舒展之后的无端呻吟。她的,阿志的。唇齿交融。荔枝拖着快要溃烂的双腿从那道门缝里逃出来。她能想象接下来的场面,彼此疯狂的索取和给与,带着即将重叛亲离的悲怆、凄凉,只争朝夕。荔枝贴着墙角,浑身微颤,生出一种想要摧毁一切的恶念。可她更害怕,害怕他们发现自己,看到她极度愤怒之后的丑陋、自卑、哑然失语。荔枝头重脚轻地下楼,朝街上走。街上行人寥寥,谁也没理会荔枝。荔枝知道边走边哭不好,可她实在忍不住了。一个骑车三轮车的大伯停下来,关心地看了她一眼,她竟走过去,抓着车把,嚎啕大哭起来。   荔枝是被自己的抽泣声弄醒的,那些真实的场景总喜欢在梦里变本加厉。由着梦里的伤心,她继续流了阵眼泪,直到姨父打来电话。姨父问她到哪儿了。荔枝一时难以判断,嗡着鼻子说,应该快了吧。她刻意装出难受的语气,想引来姨父紧张的询问。但姨父没那么细心,只关心她到站的具体时间。得知她坐的慢车,他有些着急, “哦”了一声说,那你抓点紧。
  作为姨妈的第二任老公,新姨父不敢对荔枝表现出丝毫不满,即便荔枝一再挑战他们的忍耐极限。荔枝离家的头两年,他遵照姨妈的意思,给她寄过很多东西。他或她亲手剁的豆瓣酱、腌制的萝卜条,还有衣服、钱。荔枝总是在收到的当天,原封不动地寄回,直到他们知难而退。九年来,她没回去过一次。外婆去世、堂弟结婚,舅舅乔迁,她都是只是汇钱,说公司太忙,走不开。离家那天她就下定决心与老家的一切划清界限,横下一条心,为生活谋出路。事实证明,一个人若不在感情上浪费时间,事业成功的机率就会大很多。时间久了,大家心照不宣,很自然地把她归为忘恩负义的一类。其他人可以不在乎,姨妈再婚、生孩子,她总得回吧。姨妈供她上了三年技校,又让她在家白吃白住好几年,她一转身全忘了吗?荔枝能想象他们撇嘴摇头一脸寒心的样子,也不想解释,解释得清吗?与其撕开那些难以启齿的真相,还不如背负一个白眼狼的骂名。
  对面的女孩儿已经睡了。荔枝看着那个肆意粗放的“大”,心生羡慕。这样的羡慕,她当年在姨妈脸上也看到过。技校第二年,荔枝的身体像是忽然被唤醒,乳房开始发育,个子也嗖嗖往上蹿,渐渐蹿出凹凸的曲线。姨妈比以前更喜欢给她买衣服了。蝙蝠衫、高腰夾克、紧身牛仔裤,全是当下流行的款式,每一款都能在荔枝身上挥洒个性。荔枝穿着新衣服走出卧室,姨妈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种眼神,荔枝无法形容,有母亲的怜爱,也有同龄人才有的向往。姨父去世后,姨妈获得重生。不用整天去调查那些可疑的女人,更不用忍受姨父的简单粗暴。她没有孩子,接替了荔枝母亲的角色,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她身上,打扮她,照顾她,甚至帮她规划好了未来——她曾不止一次地跟荔枝说过,毕业后先自己吃吃苦,然后出钱给她开店。
  第一次领工资,荔枝连同平日攒下的零花钱,给姨妈买了一对锆石耳钉,那是一种可以跟钻石媲美的石头,价格却在荔枝可以承受的范围内。最重要的是,姨妈喜欢。她大概受了荔枝的影响,决意收起那些志存高远的羊绒衫和皮草,尝试起休闲和淑女风格,这对锆石耳钉正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后来,荔枝曾不止一次地后悔,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送那样的耳钉。它们穿破的,岂止是姨妈的耳垂。那种张扬、夺目的光,那种撒娇甜蜜的少女式样,迟早会勾引出内心躁动和不安分。
  火车驶进傍晚的余晖里,一块接一块的云霞在天边烧出浓淡交错的火焰。荔枝能感到那些血红的光正踮着脚,踩着她的汗毛轻轻掠过。女孩翻了个身,继续酣睡。她的半张脸被一道霞光笼罩,泛出琥珀一样的通透。荔枝重新躺下来。这样壮美的景象,令她憎恨而恐惧。就是这样的一个傍晚,姨父驾驶的车从山崖跌下,留下永远解不开的谜团。荔枝的爸妈也是在那一刻飞下去的,没有任何征兆,意外地让人怀疑。就在前一天中午,两人还带着荔枝去参加朋友儿子的升学宴,回去的路上,父亲不停地责备荔枝不争气。他懊恼地说,你要能像她那样读高中上大学,我死也瞑目了。后来,荔枝偷偷跑到出事的地方,想象着父母飞下去的样子。那一刻,他们会想些什么呢?父亲的眼睛闭上了吗?应该什么都来不及,那样的急弯,那样的车速,连赴死都是仓猝的。
  车站没有人接,荔枝有些失望。失望之后又自责不该这么矫情。都什么时候了。何况在这个大家庭,自己一直都是无关紧要的那一个。她去厕所换了件衣服。九年后的第一次亮相,能传递很多微妙的信息。至少,她得让他们看出自己打拼的结果,也不枉忘恩负义一场。荔枝换上的是一条墨绿色连衣裙。没有时兴的腰带和流苏,简单得有些普通。当然,识货的人都能看出来,只有高端的质地才配得上这样的胆量和底气。换衣服之前,荔枝抽了几口烟。她没有烟瘾,除非特别紧张。荔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总之她看了好几回手表,期间还冒出就地返回的念头。
  换好衣服,荔枝掏出化妆盒,往嘴上擦了点唇彩。是那种很有心机的浅粉,让人不着痕迹地散发出奕奕神采。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一个人。她并不知道这个人,是阿志说的。阿志第一次见她时说,你长得很像年轻时的李赛凤。她去网上百度,脸型和眉眼真有那么一点像。不过,长得像又怎么样呢?荔枝合上镜子。在现实的婚姻面前,女人是不是年轻貌美并不重要。世道变了,那么多苦涩贫贱的恋人里,总有一些男人会生出奇怪的需求。就像那天,阿志跟她提分手,理由是,他需要安全感,可荔枝给不了。荔枝看着桥下蠕动的车辆,真想一头栽下去。安全感,她从未关注过的一个词,竟成了她遭遇抛弃的罪魁祸首。安全感。去他妈的安全感。她想起他跟那个女人在一起耳语厮磨地陶醉着,忍不住骂了人。
  的士下了高速,汇入市区的车流和人群,荔枝收回凝固在窗外的目光。沿着主街道再走一段,就是那家馄饨馆。这个方位,荔枝至死都不会忘。她跟阿志就是在那儿埋下了分手的种子。像一个天衣无缝的阴谋,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才惊闻噩耗。这样的羞辱,让她至今都不敢吃馄饨,甚至连看的勇气都没有。见一次,心就裂开一次,重新愈合得赔上好长一段时间的万箭穿心。可又关馄饨什么事儿呢?没有馄饨,还会有面条、饺子、小米粥,任何一个地点,任何一个地点,都能轻飘飘地挥一下手,将这段感情送上末路。
  荔枝感觉手机在响,刚要掏,胸口却颤动起来,像突发的地震,瞬间万物崩塌。她张着嘴,想吸一口气,但喉咙被什么堵住,呼吸吐气都不行。她有些发晕,眼前出现了无数个黑点。荔枝紧紧抓着椅背,提醒自己不能倒。这样强撑了一会,总算缓过劲来,人却如同虚脱一般,冷汗淋漓。肿瘤医院到了。她见司机转过身,眼里半是关心半是谨防她是否想赖掉车费。
  荔枝下了车往前走。她尽量神色镇定,两只脚却不停缠绕碰撞,几次差点将她绊倒。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只是几秒钟的事,她像是去鬼门关转了一圈。莫非这是姨妈在临死之前对她的惩罚?她扶住额头,怎么可能这么诡异,她从来不信这些。她听见有人叫自己,循声而望,一个穿条纹T恤的男人正朝她看。是姨父。   若不是他叫出自己的名字,荔枝可能认不出。胡子不见了,光秃秃的嘴角和下巴,表示着他融入普通平庸的决心。帅气的偏分也不见了,从耳鬓到头顶,全被剃刀推成不同角度的陡坡。这叫板寸头,中年男人对抗脱发惯有的选择,如果还不想剃光头的话。只是再短也不能遮挡稀疏,荔枝一抬眼,就看见了几处泛白的头皮。与秃顶对应的是肥胖。人到中年的发福,不仅能摧毁容颜,连骨子里脱俗的气质都能杀得片甲不留。
  走了。姨父的喉咙沉重地滚动一下,一直念着你名字。
  荔枝松开行李箱,什么时候?
  五点二十。他两眼红肿,眼袋泛青。就差那么一会儿。
  荔枝抬了抬手腕,现在六点过。有那么几秒,荔枝失去了听力,大厅内明明有人在哭,可她一句也听不到。她想起刚才那九死一生的瞬间,不禁再次冒起冷汗。她仿佛看见姨妈在闭眼的最后关头,拼尽力气扯住自己的胳膊。
  人在太平间。姨父说。
  荔枝的舌头抵着牙缝,没接话。她听说人死后,头发会竖起来。她实在没勇气去面对她猛然变长的头发。
  姨父见她没任何反应,也没多说什么。拉过行李箱说,走吧。去哪儿,干什么,荔枝没问。她像个犯了大错又硬着头皮不肯认错的坏学生,跟着姨父直行,转弯,再经过一道两边种满铁树的台阶。她想说点什么来消除一下彼此的隔阂,可说什么呢?她隐隐从姨父匆匆的背影里看到了失望与无奈,大概觉得自己这副硬心肠已经无可救药了吧。她有些自暴自弃,无所谓,反正追悼会一结束就走。
  一辆白色奧迪在路边“啾啾”地叫了两声。他走向左边,她拉开了右边的门。副驾座位上放着一个粉色的水杯和一个绒毛兔。荔枝看了一眼,识趣地准备关上。姨父说,后面坐不了。
  荔枝像被钝器狠狠地捶打一下,结结实实的痛。相差九岁的姐弟恋,靠一种所谓的安全感支撑的婚姻,居然走得如此稳健踏实,还多出个孩子。荔枝有些口渴,在包里摸水杯,摸到一半想起杯子里早没水了,悄悄将手拿出来。车走了一段,靠边停下,姨父掀起胸前的安全带,笨拙地钻出去。荔枝觉得他这个动作真是又蠢又丑,只是动动手指按一下这么简单,他偏要用整个身体去完成。她突然有种复仇之后的快意,这样的俗气,这样的臃肿,这样的粗糙,无疑是对生活俯首帖耳、惟命是从的结果。
  再回来时,姨父手里拿着一瓶果粒橙。冰的卖完了。他说。荔枝握着瓶子,很想做出拧不开的样子。但只是恶作剧地想想罢了,她不想那么轻浮。她想起有一次喝醉了,凌晨一点给他发去一条短信,也没什么暧昧的话,就是问他在干嘛之类的。他一个字没回,第二天第三天也没回。这让荔枝很鄙视,鄙视他的胆小,他的谨慎。这样刻意回避自己,无非是为了保全优渥的生活。
  车在一个宽敞气派的发型店门口停下来。这是他与姨妈的另一个孩子。姨妈出钱,他全权打理,珠联璧合。荔枝与门口旋转的霓虹灯柱久久对视,像是找到了真正的情敌。姨父下了车,荔枝看着他麻利地打开发型店的玻璃门,将车里的几个箱子一一搬进去。他的条纹T恤扎在牛仔裤里,脚上是一双歪歪垮垮的凉鞋。因为负重,他两腿弯曲,迈着匆忙的八字步,像只惶恐逃命的螃蟹。他将箱子放在门口,靠墙的一把扫帚倒下来,他用脚往里踢了一下,凉鞋也欢快地飞了出去。荔枝喝了一口饮料,看向别处。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他。彻头彻尾地变了,变得那么务实,浑身冒着油盐酱醋。荔枝不敢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真在乐队待过吗?真那么喜欢听Hey Jude吗?眼前的他,别说是抱着吉他,就是站在吉他店门口拍张照,都让人觉得滑稽。可荔枝又说不出哪里不好。家事、生意,孩子、老人,太多焦头烂额的杂事都等着他解决。他置身其中,反倒有些享受,他甚至将丧妻之痛的悲伤也转化到脚踏实地的忙碌里。荔枝隐隐明白了他当年说到的安全感。那种在她心里虚无抽象的概念,眼下在姨父脸上找到了真实的存在。
  晚上在舅舅家,姨父跟舅舅起了争执。舅舅的意思,明天就火化,尽早入土为安。但姨父坚持要等到后天。他说姨妈的神识还没有离开身体,过早触碰身体,会让她遭遇痛苦。荔枝在一旁听着,有淡淡的醋意,也有意想不到的惊讶。她没想到他对姨妈的宠爱是如此深入骨髓。但舅舅认为他是胡扯,并提醒他,他们家从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舅舅虽退居二线,但说一不二的性子一点没改。荔枝在一旁看着他耐心地跟舅舅解释,有些心酸。她能想象得到,他跟姨妈这些年的不易——要忍受多少冷嘲热讽,才能让人看出这段的婚姻的真诚和纯粹。荔枝在心里质问姨妈,你为什么没本事活得久一点。
  姨父最终还是说服了舅舅。他起身离开的时候,荔枝也起身告辞,说自己在附近订了酒店。舅舅象征性地客套几句,没再多留。舅舅住在市委大院的老房子里,楼道里是那种感应灯。姨父走在前面,不时弄出声响。跺脚。清嗓子。拍巴掌。像一个尽职尽责的侍卫。荔枝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有一次两人在古城的河边散步,荔枝仰着头,问他到底一米几?他说,目前一米七八,估计以后会缩一点点。荔枝当时笑得不行,建议他多做引体向上。走到楼下,荔枝追了几步跟他并肩,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本来就如此,她发现他真比以前矮了一点。
  你姨妈给你留了个东西。他说着,从车里拿出一个盒子。荔枝一眼认出是那对锆石耳钉。这么久了,盒子还跟当初一样崭新。什么意思呢?还给她,跟她恩断义绝,还是提醒她记得这份姨侄情分?她迟疑地伸着手,不知道该不该接。
  她希望火化前,你能亲手给她戴上。姨父说,哦,你不愿意也没关系。她知道你胆小,一再让我不要强求。
  荔枝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她从包里拿出烟,却怎么也找不到打火机。她开始后知后觉,为那自己迟到的那几十分钟耿耿于怀。就差那么一会儿。如果她买上一趟的班次,如果她下火车后不在厕所磨蹭,或者,如果她不跟一个将死之人斤斤计较,索性就坐动车或飞机……她浪费过那么多几十分钟,那么微不足道的几十分钟,为什么单单吝啬于姨妈。
  我该早点赶到的。荔枝说。她眼前亮起一团火苗,姨父不知从哪儿找到一个打火机。抽几口了走吧。姨父说,不早了。   阿志。荔枝一开口,自己也吃了一惊。她看着眼前这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想起那个把《一无所有》唱到嗓音沙哑的阿志,想起那个牵着她在城楼漫步的阿志,想起那个给了她爱的启蒙的阿志。可此时,她竟然越来越觉得,他更适合当自己的姨父。荔枝抽着烟,淌下两行清泪,她看着姨父,你知道恨一个人有多累吗?你知道你们害我有多惨吗?我现在不敢谈恋爱,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我他妈都快神经了。最后几个字,荔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
  姨父一直没说话,只是等她说完,给她递了一包纸巾。荔枝擤了把鼻子,嗡着声音说,她倒好,好日子享受尽了,手一撒走了。害谁啊。
  姨父说,我跟你姨妈一直在等你发泄,等了九年。这些年,我们不敢过得不好,唯有相爱相扶,才对得起自己冒的这份险。
  不存在什么冒险。荔枝说,感情这种事,本来就该遵循内心。
  姨父说,天意吧。
  是,所有解释不清的事,都只能归于天意。荔枝想起那个稀疏平常的下午。她跟阿志逛街,又累又饿,便去了附近的馄饨馆。刚坐下,姨妈也走了进来。她新剪了个波波头,左边的头发掖在耳后,露出精巧闪亮的鋯石耳钉。那是三人的一次偶遇,也是阿志跟姨妈第一次见面。荔枝涨红了脸,胆怯地看着姨妈。好在姨妈并没责怪自己交了男友,她麻利地倒水,拿点单,说今天她请客。
  荔枝点的羊肉馅,麻辣味。阿志点的跟姨妈的一样,香菇馅,清淡味。这样的默契和统一,在随后的聊天里表现得更加具体。两人面对面坐着,一直在聊。聊的什么,荔枝没怎么认真听,时不时听姨妈说着对对对,或是听阿志说,我跟你看法一样。言语间大有相见恨晚的兴奋。荔枝在一旁大快朵颐,有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和满足。一个至亲,一个至爱,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足以温暖她在这个城市的后半生。她没有想太远,她的世界才刚刚打开,纯粹而透明,还不明白这世上还有“一切皆有可能”的真理。
  三人最后一次同桌吃饭,是阿志向她提分手那天。那两天,荔枝一直躲在旅馆,哭累了就睡,醒了继续哭。没人知道她当晚提前回来和无意的窥视,阿志打来电话时,还以为她在返程的路上。
  荔枝进餐馆时,阿志已经到了。见她两眼红肿,他有点点心虚,不太确定是不是跟回老家上坟有关。他拿着菜单,不停问荔枝想吃什么,似乎荔枝多点几个菜,能让他心安一点。可荔枝偏不开口,就那么坐着,一脸寡淡。姨妈随后赶到。她有意坐到荔枝身边,但荔枝坐着没动,有意让她为难。姨妈没说什么,在阿志旁边坐下。敏感的荔枝很快看出这个2:1的格局。半个月前,那个形影单只的人还是姨妈,此刻换成了自己。荔枝心口被戳了一下,疼痛蔓延开来,这世上肯真心疼自己的,到底只有爸妈。
  三个人,四菜一汤。阿志特意记着荔枝的喜好,点了一盘偏辣的爆炒猪肚。姨妈给荔枝夹菜,没有往日那般自然。大概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开口,如何求得荔枝的原谅。荔枝低着头,提醒自己不能哭,哭了就输了。可心里这么想着,一团眼泪却不争气地滚出来。好辣啊。她抽出一团纸堵住眼睛,泣不成声,怎么这么辣。
  荔枝。阿志放下筷子。
  别说了。荔枝飞快地摆手,什么都别说。她起身,慌慌张张地逃出去。阿志追上来,拉住她。荔枝抽搐着低着头,滚。求你,滚蛋行不行。
  微风里起了一点凉意。荔枝听见姨夫说,走吧。她这才发现,他一直站在旁边,等着她手上的烟燃烧殆尽。荔枝走得很慢。坐得久了,腿有些发麻,她担心鞋跟卡在石缝里,摔一跤,让彼此尴尬——扶与不扶,都不太合适。
  姨父开着车,驶往酒店的方向。走着走着,荔枝突然舒坦了许多,全身近乎冷藏的肌肉,正慢慢解冻,恢复到正常的温度。
  我会的。荔枝说。
  什么?
  给她戴耳钉。荔枝把盒子拿出来,用手抚了抚,重新放进包里。
  车上有很小声的音乐,稚嫩的童声唱着《李小多分果果》。荔枝想起上幼儿园时,班上一个男孩老是把“果果”唱成“朵朵”,禁不住一笑,说,现在的孩子真可怜,听的还是我们小时候听的歌。
  姨父也笑了一下。等红灯时,他看她一眼,说,谢谢你。谢什么?荔枝在心里问了一句。后来她按下车窗,对着沉沉的夜色,回忆起一桩往事。那天,二十岁的荔枝提前回家,将一包来路不明的药粉倒进姨妈的茶杯里,搅拌之后,她坐了一会儿,又起身倒掉,去自来水管接了一杯生水。
  作者简介:
  马南,1982年生于湖北秭归,现居宜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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