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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可以看着电脑,屏幕上一个女子靠在床上,一双拖鞋整整齐齐放着。女子一会儿把手机举起来放在耳边,一会儿下移,说着什么,看上去像是在语音聊天。
忽然,女子跳起来,抓了一把水果刀,吓得李可以身子朝后一仰,接在电脑上的数据线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望远镜斜倒过来,不过让他扶住了。
女子坐在床边削苹果,李可以好像闻着了苹果的香气次第而来。
观察这个女子是个意外,他用的是天文望远镜,带电子目镜。
有一阵儿,李可以迷恋星空,只是女友离开之后,才发现他只是迷恋女友,因为女友喜欢星空。女友离开后,这架望远镜像是个孤儿静静杵在角落,蒙尘。那天,他瞅着望远镜,提到窗前。
窗前是一排高大的树,高过六层,他住六楼。他看见对面五楼的一个窗口,窗外晾衣架上挂着几件小衣物,随风晃着,透露了一些信息:一个女子,钟意白色,可能是单身,因为只有她的衣物。
自此之后,他经常观察那个窗口,他看见了那个女子,黑黑的头发,和满街的烫金相比显得很特别。
女子欠着身子,头发垂下来,他看着她一件一件把衣服挂起来,再用小夹子固定,直起身,把头发拢起来,露出一张柔和的脸,然后伸了一下懒腰,看起来很抒情。
她似乎朝他这边看了一下,他感觉有甜蜜忽然逼近,他掉进了一个一厢情愿的蜜罐。
第一次看那个窗口,是在初春,树叶还小,如今枝繁叶茂,不过,树叶像是有情有义,给了他一个间隙。
尽管他的观察范围很有限,但他觉得已经很好了,像看一幕小电影。他时不时会从电子目镜上截图,放入专门建的一个文件夹,他心里涌出一些神秘的感觉。
有天,他下楼到他家窗口下边,站定,他想象着他就像望远镜的镜头,慢慢向前走,走过高大的树木,走到对面那栋楼下,那栋楼下也有高大的树,直线距离不超过200米。
他抬起头,一点一点朝上看。他看见了那个窗口,那刻,心潮起伏。
2
在李可以的观察日志上,有两个字被画成黑疙瘩,是“偷窥”,之所以划掉,是因为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有个电影叫《偷窥》,一个变态的房东给每间房子装上监视器,无聊的他就坐在几十个屏幕前面,想看谁就看谁,人人都活在没有隐私的房间,那是一种可怕的生活。最后一声声枪响,像是开在他的头上。黑暗。黑暗中一些玻璃落在地上的响声,经久不去……
他不是那个房东,他只是好奇,没有恶意,他牵挂着那窗口后面的女子,没有来由。也许是因为清爽的衣服,也许因为平淡的生活,也许因为有点不着边际的喜欢,他不知道。
树叶越来越多,他只能看见女子的某一部分,看到最多的是女子的面部,像是特写:笑容满面,或者双手托着脸眉头轻轻地锁着,或者嘟着嘴。
有一天他在公交车站看见了那个女子,看了一眼这位熟悉的陌生人,忽然心虚。女子一棵白桦树似的站在那儿,好像她等的车总也不来,而他要坐的车过去了几趟。
他等她上车,并没有尾随,只是目送。那天,他破天荒地上班迟到了,全勤奖头一回要泡汤,他好像并不在意,心里有个小帆船一样,蓝天碧海,他觉得畅快,久违的那种叫思慕的东西一会儿涌上来,一会儿涌上来。
这个感觉在晚上就凉下来了,依然是在望远镜里,他看见了一只手,这只手像是梳子,梳着女子的头发。开始他并没觉得异样,以为女子遇到了難题,片刻之后,他发现了异常,这是一只男人的手。他立刻截屏,放大看,这应该是一只中年男人的手,不胖不瘦,只是一根筋脉突起。
只能看见女子的头发,女子好像保持着某种姿态,那只手忙忙碌碌,她没有躲闪,没有迎合,比如,伸手和那只手握一下。
过了一会儿,那只手不见了。他看见,一双手伸上来,像是抱着脑袋,这是女子的手,纤弱修长,静静地抱着。她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这个意外情况,让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两天之后,那树叶留下的缝隙合上了,他的望远镜像是得了绿内障一样,除了绿,就是绿。
他到树下,瞅啊,瞅啊。他不是猴子,就算上得了树,那么多的叶子,哪片拦住他的视线呢?
他并不想故事到此为止,虽然没有开始,可他的心里已经千山万水。如果风吹不散树叶,就只能等秋天了。
3
李可以看了部电影,关于偷窥的故事。一个在邮局工作的男孩偷看他家对面的女人,那个女人很老了,老得有许多味道。他看见她把情人带回家,他就来气。他想接近她,他找了一份兼职,给她送牛奶,看着她没睡醒的样子,觉得幸福极了。他偷窥的事被发现了,挨了打,可他的心依然朝她靠近,最后,他有机会进入女人的房间,女人羞辱了他,他想自杀,割了腕,却没死成,送到了医院。女人看着他从医院出来,眼里有愧疚。女人去了他家,站在他的望远镜前,看着她的房间,往事像是小河涨水,从足踝到胸前,直到没顶。她的神情伤感、寂寞、复杂,这时,男孩的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轻柔、抒情。
李可以一下就感动了,他觉得这个故事也许是女人心里仅存的一个童话,在她老了时,有一个男孩爱上了她,不是因为容颜。
李可以飞快地收起了感动,他想做点什么,就像电影中的男孩儿,就算挨打,身上疼也是好的,总比他光是心理活动好啊。
他下班时不时坐在树下看着门栋,有点像守株待兔。有一回真看见了,白色长裙,绣着一朵花的布鞋,手上提着一根胡萝卜,一点青豆,一盒冰冻虾仁儿,打开门,走进门栋,防盗门缓缓合上。她一个人,李可以心里一热。
有一回周末,他看见自来水公司的人进门,灵机一动,跟着进去了,在五楼,在贴门边的水费单上看见了一个名字——冯多多。他咧嘴乐了,原来她叫冯多多啊。 还有一回周末,他看见一个男人和女子并排走着。在门栋口,女子迟迟没有开门,看样子不希望男人上楼。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男人伸手想要拍女子的肩,女子的肩因此陷了一下,没拍着,男人就走了。
如同他的判断,那男人是个中年,看上去体面,不胖,也不瘦。那男人走了,女子这才开门。
李可以飞快地跟上那个男人,男人的车停在小区门口,他记了一下車牌号。这个车牌号对于他没有用处,他没办法知道车主是谁,可他回家之后,还是把车牌号写在观察日志上。
他看见一个段子说,有一个男人每天搬个板凳坐在一幅油画前,那幅画画的是亚当和夏娃,因为吃了苹果,忽然有了羞耻,于是各自扯了几片树叶盖着自己的隐秘。这个人每天坐在油画前头,别人好奇问他,怎么老是坐这儿呢,那人说,等秋天啊。
哑然失笑,他有点像那个痴人,有什么办法呢。
这时,公司外派他到上海办事处跟进一项任务。等他回来,已是中秋,风一吹,有叶落。
再一次贴着望远镜,他忽然热泪盈眶,他清清楚楚看到那女子的房间的摆设,原来她的窗前还有一张窄窄的书桌,单人床上铺着竹席……
4
当然,李可以再一次看见了那个女子。她坐在书桌前,看一本书,手里有一支笔,偶尔会咬一下笔杆,这孩子气的举动,让他笑出声来。
连续几天傍晚观察,之前那个男人没有出现,当然也没有别的男人,这让他开心,好像只要她是单身,他的机会就多一些。
女子的手机像是过不了一会儿就响,她只是拿起来看看,又放下来。李可以的心又提起来,一定是有什么情感纠葛吧?
他又看见女子把手插在头发里,像是抱着一个小南瓜。再抬起头时,却是不停地摇头,摇着摇着,有眼泪流了下来,两串眼泪滑下来的时候,一前一后。后来,她哭了,嘴唇咧着,他听不见声音。再后来,女子在她面前放了一面小镜子,朝着它做鬼脸。最后,女子站起来,他看见漂亮的白裙子,然后灯熄了。
李可以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湿的。原来,他也流了眼泪的。他不知道是让那个女子感动了,还是让自己想象的故事感动了。
他飞快地跑下楼,看见那个女子朝小区门口走,然后他看到那个有点熟悉的车牌。
他悻悻而回……
半个小时,那女子又出现在他的望远镜里。坐在那里看书,或者戴耳机听音乐,或者手捧着书看,或者把手插在头发里摇头。
一个意外出现,她的书桌忽然多了一束玫瑰。
接着又有一个晚上,那个男人忽然出现在望远镜里,女子不停地说着什么,男人的脸色不太好看,一直闭着嘴。
忽然,那个男人矮了下去,他赶紧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看姿势,那男人像是跪了下去,动作有点像上坟。
女子却忽地站了起来,手指着那个男人,像是演一幕哑剧。
再然后,女子从桌子上抓起那束玫瑰扔向那男人,玫瑰在男人头上短暂停留,弹了一下,落下去。
男人飞快地消失了。
女子坐在桌前,脸上的眼泪看着一闪一闪。
这是一场俗套的故事?一个有妇之夫,一个花样女子,他们正在进行一场并不对等的恋爱?他不确定,可是他想着,应该有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来配她清清楚楚的青春啊,比如他。
5
半个月来,望远镜里没有别人,只是那个女孩。
她安静得如同一幅画,看一本书,听一首歌,原地跑步。
这天早晨,李可以再一次在车站遇到了那个女子,他说,你好啊,冯多多。张口就是这么一句,他自己都吃惊。
女子很好奇地瞅着他说,“你是哪位啊?”
他说,“我叫李可以。”
女子笑了一下说,“谁问你这个?”
他愣了一下说,“我自来水公司的,收水费的……”
女子说,“这样啊。”
一辆公汽开过来,女子上车了,朝他挥了一下手。
他目送了好久,回过神才发现他想问那女子的电话,如果不肯给他电话号码,微信也好啊。
观察日志,越写越多,这是他近十年手写最多的一次,白纸黑字,历历在目。李可以想着,或许某一天,他把这个本子连同电脑里的截图,一起寄给那个女子,时间无情,也是多情,旧时间里的她,可以追忆。
李可以没有想到他有机会冲上对面的五楼,那一刻,他的表情六亲不认。
他是突然在望远镜里看见一个戴着耳环的女人,面目有点儿狰狞,和女子对峙着,戴耳环的女人的手指不停地指指点点,女子也在说着什么。某个时刻,戴耳环的女人忽然将长条书桌上的几本书扫落了,再接着,那个书桌也推倒了……
李可以忽然拔脚下楼,他觉得他得出场了,这个俗套的故事该结束了。
他直接冲上五楼,那扇门只是虚掩着,他推门而入。
戴耳环的女人愣愣地看着他,他站在她面前。他说,“你是哪位?”戴耳环的女人问,“你是哪位?”
他掏出手机说,“我先报个警。”戴耳环的女人顿时有点慌张,他扫了她一眼说了一个车牌号,然后定定地看着她,“你们家的?”
戴耳环的女人眼神一收,想走。
他说,“大姐,你想走是吧?可以走,你把书桌给扶起来,把书捡起来。”
女人被他镇住了,按他说的做了。
他再来一句,“你满腔的怒火找错了地方,回吧,家里那人才是你熟悉的,你得从他下手嘛。”
说完,他伸手揽了一下望远镜里的女子叫了声“多多”。
戴耳环的女人走了。
女子这才回过神,啪的一下打掉他揽着她的手,“你到底是谁啊?”
他说,“我叫李可以啊”。
女子一跺脚,“谁问你这个了?”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女子笑了笑说,“谢谢你,冯多多是房东的名字……”
一个月之后,望远镜里的女子应邀去了他的房间,望远镜没有收起来。
女子贴着望远镜那一刹那,什么都明白了。她久久地看着自己的房间,眼泪下来了。
他给她递纸巾,她没有接。
她抱住他,眼泪流在他的衬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