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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相见欢》写于1950年,1978年12月在《皇冠》杂志上发表,收入小说集《惘然记》。
“相见欢”本是词牌名,小说题目暗合五代李煜的两首词,有一首“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另一首“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张爱玲的小说《相见欢》和这两首词中的人生况味相通,前一首暗合荀太太的人生,后一首暗合伍太太的人生。
小说写的是战后冬天的上海,一对表姊妹伍太太和荀太太久别重逢的会面,荀太太应邀到伍太太家吃晚饭,闲话家常,饭后下班的时间,荀绍甫来接荀太太,也和她们一起闲聊,伍太太已婚的女儿苑梅也在娘家。几个月后,他们四个人又坐在一起,荀太太重复着上次盯梢的话题……就这么简单的一个故事。看来平淡无奇,却像海边的一粒细白沙石……是一粒可以看出世界的细沙。
《相见欢》没有故事情节,没有跌宕起伏的结构,完全颠覆了我们对小说的传统观念,通过几个人的对话,完成从前的故事和现在的故事,甚至未来的故事。
这篇小说是有原型的,张爱玲在《表姨细姨及其他》里提到“伍太太实有其人,曾经陪伴伍先生留学英美多年,虽然没有正式进大学,英文很好”。
伍太太是个弃妇,战后的香港畸形繁荣,伍先生把企业公司和女秘书情人都带去了,“政治地缘的分居,对于旧式婚姻夫妇不睦是一种便利”,等于伍太太被遗弃在上海,其他的儿女都在美国留学,只有女儿苑梅常回娘家来看看,苑梅的丈夫在美国深造。
伍太太从前是丑小鸭,却一肚子才学,也曾经跟着伍先生去过国外,但没有办法表露自己的学问。伍先生拖着个不擅家务又不会应酬的丑太太,但还是忠于她的,回国后伍先生飞黄腾达,就变了心。
荀绍甫和荀太太因抗战曾经分开了九年,久别的夫妻总算在上海安身,这对夫妻的关系不像伍先生和伍太太那么清晰,似乎很容易被人误解。两人的婚姻有亲戚关系,粗看他们似乎彼此漠不关心,绍甫听不出荀太太话里有话,绍甫说笑话荀太太也听不懂。荀太太曾经是美的,但是嫁到荀家,伍太太为荀太太打抱不平:“她从前眼睛多么亮,还有种调皮的神气,一嫁过去眼睛都呆了,整个一个人都呆了。”因此是否能够看懂绍甫和荀太太的关系成了读懂《相见欢》的关键。
关于《相见欢》,张爱玲在《表姨细姨及其他》里,因为林佩芬的书评,做了较长的说明文字,开头写道:“林佩芬女士在《书评书目》上评一篇新近的拙著短篇小说,题作《看张——〈相见欢〉的探讨》,篇首引袁枚的一首诗,我看了又笑又佩服,觉得引得实在好,抄给读者看。”
所引袁枚《遣興》诗中有一句“一字千改始心安”。张爱玲曾说过《相见欢》和《色戒》《浮花浪蕊》都彻底改写多次,她认为林女士是个细心人,林女士从苑梅叫荀太太“表姑”而不是“表姨”,联想到两位太太在表姊妹关系之外还有亲上加亲的婚姻关系,但事实并非如此,张爱玲谈到生活中避讳表姨和细姨等有关“姨”的称呼,是为了不与姨太太之类混淆。伍太太和荀太太只是单纯的表姊妹关系,但苑梅因为这种避讳依然叫“表姑”。
张爱玲的一字之差传递出生活的许多内容,然而如此细心的林佩芬对《相见欢》人物的观感却是“槁木死灰”,“麻木到近于无感觉”,张爱玲因此谦虚地觉得自己的尝试拙劣,她说:“我是实在向往传统的白描手法——全靠一个人的对白动作与意见来表达个性与意向。但是向往归向往,是否能做到一两分又是一回事了。显然失败了,连林女士这样的细心人都没看出《相见欢》中的荀绍甫——
① 对他太太的服饰感到兴趣,虽然他不是个娘娘腔的人;
② 认为盲婚如果像买奖券,他中了头奖;
③ 跟太太说话的时候语声温柔,与平时不同;
④ 虽然老夫老妻年纪都已过中年,对她仍旧有强烈的欲望;
——是爱他太太。至于他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又有时候说话不留神,使她生气,那是多数粗豪的男子的通病。”
按照张爱玲的说法仔细推敲小说,细节的确蕴含这些信息,尤其第四点,绍甫的“脸一红”被苑梅看出来了:“苑梅心目中蓦地看见那张棕绷双人木床与小铁床。显然他不满足。”因为夫妇俩和儿子祖铭租住在一间不大的四方屋里,绍甫的性生活得不到满足。
所以苑梅作为唯一的年轻人,“沉默的一代”,看到上一代人的“相见”欢与不欢,如张爱玲说的“这里的四个人物中,伍太太的女儿是个旁观者”。虽然她自己也有自己成长的痛苦。
二
伍太太的身份也并不简单。这样一贫一富一美一丑的两个太太,她们的命运却是极为相同的,都是处在一种无法独立自主的附庸的社会地位上,婚姻名存而实亡,灵魂僵毙麻木,除了金钱与名位外一无所有。张爱玲说:“伍太太有两点矛盾:
① 痛心她挚爱的表姐彩凤随鸦,代抱不平到恨不得她红杏出墙,而对她钉梢的故事感到鄙夷不屑——当是因为前者是经由社交遇见的人,较罗曼蒂克;
② 因为她比荀太太有学识,觉得还是她比较能了解绍甫为人——他宁可在家里孵豆芽,不给军阀做事,北伐后才到南京找了个小事。但是她一方面还是对绍甫处处吹毛求疵,对自己的丈夫倒相当宽容,‘怨而不怒’,——只气她的情敌,心里直骂‘婊子’,大悖她的淑女形象——被遗弃了还乐于给他写家信。”
从场景描述和对话透露的几个细节来看,绍甫做事有他的原则性,伍太太觉得他使荀太太委屈,主要是他的外表、家境和性格,而他自述在重庆被周德清的太太设圈套招待(这一段的性背景读者不太容易跟上),逃脱出来,说明他还是有德行的男人。伍太太把他当作小情敌。
“显然她仍旧妒恨绍甫。少女时代同性恋的单恋对象下嫁了他,数十年后余愤未平。倒是荀太太已经与现实媾和了,而且很知足,知道她目前的小家庭生活就算幸福的了。一旦绍甫死了生活无着,也准备自食其力。她对绍甫之死的冷酷,显示她始终不爱他。但是一个人一辈子总也未免有情,不过她当年即使对那恋慕她的牌友动了心,又还能怎样?也只好永远念叨着那钉梢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