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文化中，评价一个男人时用到最大的词是“能力”，也就是他能为你做什么;评价女人时则更看重外表，赏心悦目的女人能够吸引男人的关注和欣赏。这样一来，在西方艺术史上，女性身体的影像远远多于男性，并且男性形象总被严格地限定在英雄、蠢才和殉道者三类象征性角色中。英雄超越了男性自我，成为被敬仰的对象;蠢才因赤身露体而遭人嘲笑，使其不能被严肃地看作自身性别的代表;殉道者是基督教中最受欢迎的人，他们赤身裸体、伤痕累累，但他们的失败是暂时的，因为他们注定升往天国，并被永远尊为圣人。
　　然而，真正的男人远不是这样简单。作为男人，我也对现实生活中的自己与广告艺术中反映的完美形象之间的矛盾感到不安。

　　新西兰艺术家伊兰·威滕伯格（Ilan Wittenberg）作品中的男性形象与理想化的男性形象截然不同。他用镜头详细记录了生活在奥克兰和周边地区男人形象的复杂，以及他们表现出来的脆弱、宽容、个性、缺点、焦虑和克服困难的勇气。在英语中，“真正的我”往往指那些不能实现男子气慨的人，而伊兰·威滕伯格的照片通过朴实的男性面孔和清晰的身体纹理，展现了真正男人的形象，就像其标题《赤裸的真相》（Bare Truth）所隐含的比喻那样。
　　伊兰·威滕伯格出生在以色列，2001年移居新西兰，硕士攻读信息技术工商管理专业，为实现其摄影梦，在专业领域工作了30年后，毅然转行。幸运的是，他很快成为一名技艺精湛、富有创造力的摄影师，并赢得了数十项荣誉。同时，作为新西兰专业摄影学会（NZIPP）的一员，他的作品在许多画廊和艺术节上展出，包括悉尼Head On国际摄影艺术节、奥克兰摄影节的“特色项目（Signature Program）”。讀者可在他的网站（www.ilanwittenberg.com）上看到更多作品。
　　（阿拉斯戴尔福斯特是策展人、作家和墨尔本皇家理工大学兼职教授，现居于悉尼，工作范围遍及全球各地，你可以在www.culturaldevelopmentconsulting.com上了解更多。）

与伊兰·威滕伯格（Ilan Wittenberg）对谈

　　我看过很多摄影艺术家的作品，几乎每个人都有其看待世界的独特方式。你如何描述自己的“观看之道”？
　　伊兰·威滕伯格：有人说，摄影是最易获得却最难表达个人视野的艺术媒介。就像讲话，每个人都能讲，却少有人拥有独到的见解。我认为我的作品已形成一种清晰的风格，使我能够以一种富有想象力和发人深省的方式讲述故事。我的目标是创作具有强烈“风格特征”和清晰叙事感的作品，我希望用清晰的画面激励人们、唤起情感，同时展现我的创造性。

　　摄影是静态的，是一种不发声的交流方式，它不同于摄像，可在持续的时间里通过声音和动作讲述故事。摄影为观者提供了以不同方式和感受解释图像的可能性，正如美国著名摄影师安塞尔·亚当斯曾说过的，“每张照片中都有两个人：摄影师和观众。”而在我的照片中，还有第三个人，那就是被拍摄者。
　　《赤裸的真相》（Bare Truth）这个系列是怎么开始拍摄的？
　　伊兰·威滕伯格：我一直想拍摄没有衣服“保护”的男性，但并不确定如何实现这一想法。我跟一个好朋友提过几次，但他总是嘲笑我的想法。有一天，他忙着收拾行李准备移居海外，我开玩笑跟他说：“如果你愿意给我30分钟，脱掉上衣，站在我的镜头前，我愿意帮你打扫房子里的所有垃圾。”他有点不情愿地答应了。拍照时，他把手举过胸前，直视镜头，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内心的悲伤和紧张。在简单的背景下，他的个性显露无遗，而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具有深刻洞察力的时刻（图02）。
　　后来是怎么继续的？（图03）
　　伊兰·威滕伯格：我邀请儿子做我的模特。那时，他刚从手术中恢复过来，所以躯干上的疤痕看起来很明显。
　　之后，我还找了一些在家办公的朋友和商人，也邀请了一些在周末市场遇到的男人。随着人物数量的增多、类型的多样化，我开始意识到这可能会成为一部独特而有意义的作品，认识到这些肖像的力量以及它们形成更大系列的潜力。在这个过程中，我遇到的最大挑战是找到愿意站在镜头前裸露上身的男性。 　　你是怎么做到的？
　　伊兰·威滕伯格：最初的肖像拍摄使我获得了宝贵经验，形成了自己的视觉风格，也使我更有信心。因此，我把刚开始拍摄的照片传到手机上，方便展示给未来的拍摄对象，对我来说拍摄过的很多都是陌生人，这有助于吸引他们并克服内心顾虑。即便如此，这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我接触的男性中，每10个人中就有5个说“不”，4个人说“考虑一下”，1个人真正站在了镜头前。

　　你是怎么寻找并挑选模特的？
　　伊兰·威滕伯格：刚开始，我会给所有愿意参与的人拍照，现在，我会有选择性地拍摄，注重寻找有个性的、有故事的人，如此会增加作品的多样性。我作品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在街上或商店遇到的乡邻，因为更方便约定合适的拍摄时间，也有少数人是来旅行的游客。偶尔我也会在社交媒体上收到一些人的拍摄请求，与他们约定拍摄时间，在这些人中，仅有10%是我认识的人。
　　这个系列现在有多少张照片？
　　伊兰·威滕伯格：这个系列是从2015年中期开始的，目前已有160幅肖像画。现在，我试着每周为其增加一张新照片，我认为扩大这一独特收藏的规模和多样化是有价值的，因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而这个作品集的优势正在于人物特点和故事的多样性。
　　照片中很多男人身上都有文身，这在新西兰很常见吗？
　　伊兰·威滕伯格：我认为愿意文身的人往往比普通人更外向，更倾向于炫耀自己的“身体艺术”。也可以说，文身是一个人对生活、传统文化和个人风格强有力的自我陈述。
　　这个系列為什么叫《赤裸的真相》，你想表达或揭示的真相是什么？
　　伊兰·威滕伯格：我为出国的朋友拍摄的照片是这个系列的第一张，当我看到那张照片时，我被深深地触动了，也深受启发。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捕捉一个人面部表情的意义。更令人着迷的是，我们是如何仅通过几分之一秒快速、下意识地根据其外表总结一个人的特点或心理特征，比如这个人很自信、那个人看起来很沮丧，或者危险的，平静的、快乐的、悲伤的。没有衣服当“盾牌”、没有社会地位的象征物、没有体现个人品味的物件，这些照片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让我们看到了“门面”背后真实的人。事实上，我们都是生命有限的血肉之身，拍摄这个项目我只想提醒人们，我们是多么脆弱。

　　《赤裸的真相》从一张张脸庞中揭示了每一个人无法隐藏的真相。这也是一个文字游戏，由于男人都光着上身，我认为一个饱含意味的标题有助于人们更好地理解画面。对比较谦虚和害羞的被拍摄者来说，这也给了他们在镜头前暴露自己的勇气。
　　这些图像具有强烈的“美学特征”，你是如何做到细节锐利、纹理清晰的？
　　伊兰-威滕伯格：我用“美盘”这个单一的光源，把光包裹在模特身体周围（“美盘”是一种摄影照明设备，它使用抛物面反射器将光线分散到一个焦点上，为拍摄对象增加了强烈的对比。“美盘”产生的光比直射光柔和，但也具有方向性——作者注），并尽可能地将光线靠近被摄主体脸部，如此一来，在他们眼睛、鼻子和脖子下会形成方向性的光照和阴影，有助于强调其躯干上的褶皱。
　　在后期，我仅仅使用Photoshop和尼康的黑白胶片滤镜（Silver Efex Pro）插件来增强他们皮肤的纹理。提高照片的对比度有助于创造一种戏剧感，也为该系列提供了一种模拟平版印刷的统一风格。
　　对我来说，模特眼睛里有“眼神光”非常重要，因此，每一次拍摄我都会根据他们的身高仔细调整“美盘”位置，如果有必要，还会手动增加亮度。 　　虽然这些图像是上半身和头部的影像，你却谈到了眼神的重要性。
　　伊兰·威滕伯格：正如谚语所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观察别人的眼神非常有趣，一旦有眼神的碰撞我们会立即解读它，这种行为通常是下意识的、主观的。生活中用眼神替代言语交流的场景，比如握手时，从对方的眼神中就能判断是否可以信任。同时，我认为每个拍摄主体目光的直率也是这个系列的力量所在，因此我叫它《赤裸的真相》。
　　我们往往不以身体的外观判断一个人。但裸露身体会暴露人的脆弱性，尤其是当一个人不够年轻或健壮时。
　　伊兰·威滕伯格：说实话，我很佩服被摄者的勇气。在我的拍摄对象中，有的年轻、偏瘦，有的年长、偏胖，但他们却都毫不畏惧地站在镜头前暴露真实的自己。因此，我认为这部作品的特点还在于模特姿势和拍摄灯光相似，但被摄对象又是不同的。

　　参与这个项目的人看到照片后有什么反应？
　　伊兰·威滕伯格：大多数人都很喜欢最后的成片，但也有少数人不认可对皮肤纹理的增强和戏剧性效果。我记得有一个人说，他永远不会把这张照片给他的妻子看，因为不想吓到她。有一名男子为自己的形象感到自豪，还把这张照片放到了自己的社交媒体上。他告诉我，他发现站在镜头前拍照的过程是一种解脱、一种宣泄，因为他曾恨自己的身体，但拍摄完后，他开始重新接受真相。
　　总的来说，大部分人认为这种体验是一种享受。我们一起聊天，讲自己的故事，有时我还会主动了解他们身上的伤疤、文身和职业等，我们变得更熟悉、更亲密。
　　你曾说过，拍摄这个系列的目的之一是当男性面对脆弱的情感挑战、承受沉重的生活压力时，让人们更懂得男性，请解释一下你的意思。
　　伊兰·威滕伯格：很多国家的文化将男人设定为健壮、阳刚、激情澎湃的形象，但这种刻板印象有时反而产生负面结果。更糟糕的是，很多男性因此无法因为抑郁、压力和焦虑等心理问题寻求医生的帮助。因此，我希望通过这个项目展示男性力量与脆弱、自信与焦虑的复杂情绪。在我镜头下的男人中，有人刺有文身，时刻提醒他们想起逝去的亲人，有人身上留下了事故或手术产生的疤痕，这些疤痕是他们行动的力量之源。在我看来，每个人都在生活和人际关系中寻找生命的意义，而参与共同的项目能使我们觉得自己是群体的一部分。
　　你的照片在不同层面有其特有的价值，在艺术上，就人们提出的问题或引发的挑战而言，它是一种证据。从个人角度来说，你认为做这项工作最重要的是什么？
　　伊兰·威滕伯格：我认为这个项目帮我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艺术风格和个人的视觉语言。反过来说，这项工作使我創造了一系列独特的、令我自豪的作品。
　　我一直在寻找适合这个系列的人选，也可以说，我更愿意“活在当下”、观察周围的人、寻找机会。同时，在为这个作品集寻找拍摄对象的过程中，我学会了如何与人交往、如何解读他们的肢体语言、如何面对拒绝。
　　拍摄这部作品过程中，你有什么感悟？
　　伊兰·威滕伯格：敢于尝试就有可能成功，不尝试永远都不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