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路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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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你不会是喜欢男的吧?”曼迪一甩飘逸的黑发,俊秀的面孔镶嵌着那双漂亮的深棕色眼睛,乜着我。
  明知故问又有点儿挑衅。白皙额头上的小绒毛,棕色的瞳仁——曼迪曾经纠正说,亚洲人是棕色眼睛,只有哥斯达黎加人才是纯黑色的眼睛——在闪烁的灯光下,掩盖不住年轻的稚嫩,尤其是我们在这帮老家伙面前。
  超短裤,大号的衬衣,下摆露出一双修长的大长腿。此时,我们相继坐下,在一个飘着森林味道的木屋咖啡馆,窗台上,一台小型台式冰柜般的制氧机,在低分贝地响着,吐出一圈圈过滤过的空气。我们相对而坐,彼此右手托腮,肘立桌面。我超近距离凝视着她尖尖的下巴处的那颗美人痣,随着嘴角的上翘而微微抖动,不怀好意地凝视着。
  我答非所问:“我是大叔。”
  “姑奶奶可不是大叔控啦。”曼迪似乎捕捉到满意的信息,又心有不甘。与此同时,她坐直身体,别过脸,右手扬起过耳,露出白瓷般的手臂,做了一个不在乎的表达动作,干净利落,一刀落下。
  她用眼角的余光瞟着我,看我一副不上钩的狡猾神情,转过脸来,盯着我半晌不语。忽而,她疯癫般爆出大笑,笑得前俯后仰。
  夜色浓妆。咖啡厅,满屋弥漫着咖啡的香味,三三两两,坐满了一屋,暖色的灯光,忽闪忽灭,增添着暧昧的气息。曼迪笑得双肩抖动,她大庭广众之下毫不在乎,没心没肺。不过,即使如此,此刻几无引起他人关注。也是,人人都在争分夺秒地调情说爱,这个连空气都要快餐式便利供应的时代,没有耐心也无暇他顾——大家都忙着呢。
  原形毕露。我一瞬间感慨,年轻真好,想一出是一出,情绪可以无来由平地起波澜,可以肆意汪洋,然后骤停,归于风平浪静。
  无关对象的感受。
  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每次见面,我都要重新认识她似的,屡见屡新,都像换了一个人,唤醒潜伏期的挑战意识。
  根据曼迪回忆,第一次见我是在王府井的东方君悦酒店。那天下午,东方君悦一场私募基金的青年投资人年会,群雄荟萃,红男绿女,大佬云集捧场,这帮人的身价——纸上财富,据说随手可买下拉斯维加斯。我从台上做完主题演讲下来,烟瘾发作,不待主持人极尽溢美,快速穿过如雷的也许是礼节性的掌声,径直从座无虚席的中央走廊过道,溜到酒店大堂东侧咖啡厅。咖啡厅只有两个服务生,站在吧台里面闲侃着,瞟了我一眼,可能判断我没有要咖啡的意思,就继续侃他们的。此刻,咖啡廳没有其他顾客,我窃喜,左右一扫,目测尚无他人进来或注视,就火急火燎地抽出一支香烟,点火,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然后眯着眼,进入迷离状态,好不舒坦。
  我真的憋坏了。
  这一刻,被尾随过来的曼迪发现,她一脸惊诧,瞪大双眼。眼前的这个人,刚才还在演讲台上侃侃而谈,磁性的男中音,美元指数、大宗商品、低估值高股息、效能监察……这些资本市场的词汇被薄薄的嘴唇一一点击。这个群体的口舌功夫,曼迪是见过的,她在英国留学和实习时见过不少基金经理推销理财产品和股票,在这个谦谦君子不事张扬的国度里,最富有激情的不是艺术家和传销群体,而是衣着光鲜的基金经理们,他们不像卖保险的口沫横飞,是以系列曲线图对经济环境、产业优势、资本市场量价关系进行煞有介事地点评。
  这个男人前一秒钟口若悬河,后一秒钟沉默不语——更关键的是,这厮的穿着完全与金融盛会场合格格不入。
  这些细节和心理活动,是曼迪告诉她的铁杆闺密璐璐,璐璐事后不小心透露给我的。曼迪向她描述:呵呵,他经常斜挎着一只帆布包,长发飘逸,黑发发梢越过他的眉骨,右手习惯性轻捋一下额头头发,或者不经意间左右摆一摆头,发梢边分……就这副德行,还穿梭在高档酒店和私人会所。这种装扮,哪像金融人士?金融人士西装革履,头发油光可鉴,甚至身上喷着香水。
  于是曼迪从我身后跨步上来。我在咖啡厅贪婪地吸着香烟,一个高挑的身影闪现在眼前,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只见她迅疾伸出一只手,从我嘴边抽走燃掉一半的香烟。在我右手食指和中指保持着夹烟的动作悬空在唇边,在我整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一声“河东狮吼”:“怎么能在这里抽烟呢?”我下意识地心里一紧,宛若做错事的尴尬,眼睁睁看着她转身向店门口垃圾桶走过去,高跟鞋磕击地砖声尤显得嘹亮。她在垃圾桶边摁灭猩红的烟头,掐断了一缕轻烟,用力将烟头甩进垃圾桶——这些动作一气呵成。
  待她再次转身走到跟前,我才看清那是一张清秀的年轻面孔,下巴的美人痣以及高耸的胸部被紧绷着——我那份沉睡的心猿意马仿佛刹那被激活了。
  “你知道吗?其实那次你偷偷抽烟的样子,让我瞬间深刻体味了何为‘目醉神迷’,有一瞬间失去了免疫力。”曼迪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表达。
  我随之大笑:“哎呀,从我手中抢走那烟的气势,我还以为你是这咖啡厅的老板娘。再说了,你扔就扔掉了,还干吗来一击‘河东狮吼’啊?”
  右手抚着左胸胸口,我做心有余悸状,学着她的“河东狮吼”,发出的是铁块擦击水泥地的刺耳噪声,把正从我身边穿过的端着咖啡托盘的小姑娘吓了一跳。她侧头给了我们一个白眼,旋即快步走开。
  此刻我们旁若无人。
  “哈哈,那是本能!你可真会找地方,还抽得可带劲儿了,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曼迪笑得弯腰捧腹,差点儿呛出了泪,“你也太目中无人啦。”
  这一声“河东狮吼”,她把自己砸进一个大叔的怀抱。
  二
  被她“河东狮吼”不久,我们就有了第二次见面,曼迪主动约我吃饭,在北京南城方庄的“一碗居”,地道的北京菜馆。
  “一碗居”门面临街,场所却在地下室。走楼梯下去,墙壁两侧挂满了各色名人合影,还有“中华老字号”牌匾。搭着马褂的店小二们从进门到餐厅,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依次传递,恍惚间进入民国时期的老北平,八方桌小方凳,别有一番风味。曼迪已在小包间把菜点好了,干炸丸子、炸灌肠、肘子肉、豌豆黄、海米冬瓜……满满一桌。她冲着进门的我举着手机,屏幕显示着时间。她说,还不错,迟到十六分钟,在本姑娘容忍范围内。看在你是从牛哄哄的谈判中溜出来的,重友不轻钱,给你手动点赞!   她双手一摊,指着满座的菜,这是我从小就爱吃的京味儿。
  我迅即瞄了一眼,发现曼迪今天整个人都变了。清秀而不妩媚,淡妆,白皙而胶原蛋白饱满的脸蛋能拧出水来。说话语气平静多了,这哪是前几天那个“河东狮吼”打扮妖艳的北京妞?
  曼迪是话痨。
  曼迪一边带头招呼吃着,一边介绍着菜品。曼迪说一会儿吃炸酱面,过水时赶紧捞出来不能太硬了,干炸小丸子不能过火了,炸馒头片抹上腐乳开胃……我顺着曼迪的指点,每介绍一处就夹一块放进嘴里,点头或摇头。我点头时,会获得曼迪雀跃的神情;我摇头时,曼迪嘟着嘴表达着遗憾。在后期,我不管是否好吃,就频繁点头,惹得眼前的北京妞儿乐呵呵。后来,她似乎反应过来说,不对啊,你是不是为了图我开心哦?不过,无所谓了,本姑娘请你吃地道京味儿,获得赞美天经地义。
  久违的放松。大学毕业我换工作频繁,干过不少营生,尤其做私募投资,马不停蹄,一周飞四五个城市,钱生钱的活儿并不好干。
  这晚,我心思不在吃上,而是对面的姑娘。说实话,眼前的这个姑娘,忽而勾起了我的情欲,虽然我算是阅女人无数,尚未油腻中年,心态已近佛系,对很多人和事宠辱不惊。
  曼迪说,你们玩投资的,是不是都挺厉害?我一个姐们儿,玩风险投资的,见人就问要投资吗?然后就是一通专业术语,动辄数百万,上千万,可牛了。
  “曼……那个迪,”我说,怎么说这个名字挺别扭的,又不是在纯种外企,就没有中文名吗?
  曼迪没有在乎我的些许嘲弄,说名字不就是一个符号吗?叫英文名简单,否则中国姓后面总是加一个啥总的什么处长的多麻烦。然后,她自来熟般说,别嘲笑我是一枚金融菜鸟,本姑娘在英国学艺术,其实就是化妆,免费帮你收拾收拾外形。
  学艺术?那往投资圈凑什么热闹?我听了头大。投资这事儿哪是几句话能讲清楚的?本来可以靠脸蛋就能赚钱偏偏要动头脑。
  曼迪瞟我一眼,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毫不掩饰自己:怎么啦?这么快就认为我志大才疏,花瓶姑娘?
  ——这丫头口舌不饶人。
  我摆摆手,连声说哪里哪里。你不是说聊聊投资吗?其实,投资能否成功不是靠算,是靠运气。别看一堆公式、一串逻辑,各种数据模型,别说你了,就是我们这些所谓专业人士,也是用来安慰自己的。
  我停頓了会儿,说,换个饮食男女的故事,一说你就明白。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如实回答。
  说完,我憋着,心里在偷着乐。
  曼迪捕捉到我一闪而过的诡秘,就有些警惕:“什么问题?”
  “有男友吗?”
  “这个嘛……能保留不回答嘛?”曼迪盯着我,琢磨着。
  我一愣,有些小失落,就说,当然可以。
  我略一思索换个问题:“找到一个合你心意的丈夫,对你多重要?”
  “合我心意……”曼迪沉吟,一双大眼睛盯着我,忽地笑了,下巴上的美人痣开着花儿了。“嘿嘿,我要找的肯定不会差,必须是势均力敌的爱情和婚姻。”
  “呵呵,还挺会类比的。难度不小啊,那就是对你很重要了。”我感觉有点儿意思了,谈兴上来了。那就告诉你如何用挑老公的方法来玩投资。
  “选老公?这和投资有啥关系?”
  “关系大了。有道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步错步步错。”我补一句,“不是恐吓你哦,这是祖宗留下的古训。”
  “哎呀,你思想还那么老土,鞋不合适就换,老公不好就休了,这些对我们姐妹而言,算哪门子事儿啊?”
  我一时语塞。
  “上奢侈品店买东西总要选购一番吧?何况老公,那是你人生伴侣,哪儿那么随便啊?”
  “嘻嘻,”曼迪瞧着此时一脸认真的我,忍俊不禁,“好吧,我错了。”
  “其实,类比也不完全恰当。我们投资一个项目,时刻要考虑赚钱退出,而选老公都会希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属于战略投资,基本是一锤子买卖,彼此被锁定一辈子。”我笑笑,从如何看项目、如何评估,甚至怎么婚嫁上,也就是交易结构上,有相通之处。
  “那不完全同意,考虑那么多干吗?我在英国读书,班上一中国女同学一个眼神就爱上爱尔兰的红脸庞家伙,哪儿考虑这么多事儿?”
  “一见钟情吧?”我说到这个词,忽而想起了学生时代的一些青春往事,依然感激这词的神圣,“荷尔蒙的事情我们不讨论,我们讨论的是资本。”
  “嘿嘿,这个我感兴趣。洗耳恭听。”
  “你们女朋友们在一起,聊得最多的是什么?”
  “口红啊,衣服啊,哪个男人帅啊。”
  “衣着光鲜不就是为了讨人赞美?你不想嫁个好人家吗?”
  “也是。”曼迪有点儿脸红,“我们喜欢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不知咋的,我口若悬河起来,对探究眼前的姑娘有着浓厚的兴趣,于是我试探着问:“现在,在北京,你身边有三个小伙子,都高大英俊,才情也好,还都和你一见钟情……”
  曼迪笑吟吟地:“多谢你的美好祝愿啊。可惜北京从来都不是应许之城。”我手指轻轻敲着桌子:“因为北京的奶和蜜是要搏斗来的。”
  我们相视而笑,一瞬间有种莫逆相得的感觉。
  我跟服务员要来纸笔,摆起正经的脸色,在纸上画了三个小人的图案。她看着我稚嫩的手法就想笑,一直憋着。
  我自顾自地说,这三个人,第一个,豪门子弟,自小锦衣玉食,往来巨商富贾,刚出来打拼就继承家业;第二个呢,家里没啥背景,但也是小康,从小表现优秀,名牌大学,毕业就进入大公司,很快爬到高管位置,买车买房,虽然背着贷款,但也有存款;第三个呢,家里只能说是贫困了,啃着馒头勉强上了个二流大学,混上个学生会主席。毕业可进不了大公司,一直在底层奋斗,什么都干过,东拼西凑,创办了个小公司。业绩虽然没什么起色,但是明显能感觉到一股不服输的狠劲。   “就这三个小伙子。你会怎么分配时间?”我抬头看着她,一一指着三个小人问。
  曼迪一下还没转过弯来,发出一声疑惑的“啊?”。
  我试探她:“你这不是和他们都一見钟情嘛,那就三个人都同时交往着呗。那,在他们仨身上,你要怎么分配时间,好保证以后嫁个如意郎君?”
  曼迪脱口而出:这不是渣女嘛!
  我乐了。我来了这么一句:其实我们大部分人大部分事情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曼迪做出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我笑着提醒她,投资,我们说的是投资。
  曼迪毫不迟疑:第一个豪门,我不花时间。第二个小康,我会花多些时间,好好栽培他。第三个困难户呢,倒是也可以理一理,有时间关心一下就好。
  我马上轻声鼓掌:你看,你这不是很懂投资嘛!
  曼迪闻言,似乎终于获得了一次认可,有些得意地看着我。
  第二个是大多数人的选择。典型的风险投资对象,中早期潜力股。平衡性比较好,对他的争夺,竞争不会太过激烈,而收益也有一定保障,不算是豪赌。用投资的语言来说,就是具备基本的赢利能力,还有高度成长性。用人生的语言来说,就是一个事业属于上升期的男人。所以你选择把大多数时间放在他身上。
  我话音刚落,她迅即反问:那你属于哪一类?
  我脱口而出:“你看呢?”
  她看着我,笑而不语。
  我趁机转移话题,进而诱导她:其实,你为何不大胆地选择投资第三类,天使投资才是巨大收获。
  不待她回应,我就点开手机炒股软件,翻到一只A股做安全监控系统的公司股票,指着它说:“我大学一个师兄,当年二百五十万投资了这个项目,典型天使投资,成功上市后,回报你知道多少?四十倍!”
  我又停顿了下,故作姿态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其实那个创始人,之前真叫一穷二白,前景迷茫,他的人生也并非被直接判了死刑,他完全可以暴发,尽管成功概率不是很大。我师兄看中了他的韧劲,赌了,成功了,嘿!
  “一穷二白没有基础的,谁看得准啊?”曼迪摆摆手,说,“再说了,这个家庭出身的,价值观不同,视野也有局限性,还有性格是否合得来。比如我一个大表姐,嫁给了一个农村考出来的名牌大学研究生,白手起家,创业成功,公司上市……可是,表姐说一言难尽,幸福指数没有提高。”
  我闻言一怔,似乎针刺般眉头一皱,也就眨巴下眼的空当儿,转瞬即逝。
  曼迪没有发现。
  我若有所思地问她,可是,你不也把一些时间分配给困难户了吗?这可是典型的天使投资行为啊。而且,你计算得很准啊,这种一穷二白的家伙,本来就乏人问津,你只要分配一点时间,就足以让他们牢记,一旦发达,少不了报答你的青眼之恩。
  曼迪一时语塞,急中生智,把我的话搬了过来:“投资,这是投资。”
  我不接话,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何不选择第一个豪门呢?不是很多女孩喜欢这类豪门公子与顶级富豪,随时套现?”
  曼迪眉毛一扬:呵呵,你就这么看我?明确告诉你,这类人不是我的菜。姑奶奶才不稀罕。
  我闻言,一时心花怒放,竟然哈哈大笑。
  “这有啥好笑的?我就是实话实说。”曼迪敲击着桌面,提醒我,“那我问你,万一高买低抛都抛不了,咋办?如果被渣男给占便宜了,还惹一身臊怎么办?”
  我彻底被逗乐了。
  “有句话说‘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把它走完’。这是经济学意义上的‘沉没成本’。其实,沉没成本不是成本,就让它沉下去,生活永远在向前,你老往后看,就会失去未来。投资是这样,生活也是这样。”
  我煞有介事地对她来了一番谆谆教诲。
  三
  曼迪第三次见面时对我的试探,源于璐璐的提醒:“这么一个人,竟然不结婚,莫非不喜欢女人?”或许潜台词还有一句:“那人是不是那方面不行啊?”
  我能想象她们私下议论时夸张的表情。
  “你知道吗?你总是让我感觉瞬间的不真实。”第六次见面,她就躺在我的臂弯里,富有弹性的皮肤,在我手指力的作用下,凹下去又弹起来。浴后,穿着睡衣的曼迪,眼里一汪春水。长长的睫毛在扑闪着,下巴上的美人痣也在轻微地颤抖,那是欢快的。
  曼迪所言的“不真实”,至少有三层意思:一层是搞金融的这货,有着不务正业的文艺青年范儿,跟操盘高手或私募新贵能扯上半毛钱关系?第二层是本姑娘虽非“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但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独自逍遥,咋就突然砸在你手上呢?还心甘情愿毫无怨言。第三层是“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苏格拉底三大终极哲学追问,你的前世今生,谈了多少次恋爱泡了几个妞,全部是黑洞区。
  即使在我们俩好的那些日子,对于她的前世今生,她也是讳莫如深。这并不奇怪,我自己身边圈子的人没少干这种勾当,隐瞒身份,或编造一个,稍微高级点儿的,就花钱请人做一个百科页面,搞得像模像样,社会名流,骗项目骗色甚至骗出资人。不过,按性别论,男人占比当仁不让。
  曼迪来历不明。正如我在她眼里一样。不过,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金亚洲,祖上往上数多少代都是北京的土著,他算是北京土著的后裔了。金亚洲是我哥们儿,那天与曼迪见面后,他断言,这妞儿就是地道北京南城的胡同妹,别猜了。话痨,爱逞能,显摆活,她们就这德行。
  曼迪家住万寿路,不是南城。有一次在酒店开房,在前台登记时,我装着不经意地偷瞄了一眼她的身份证,出生年月日栏显示我们年龄相差近十岁,坐实了我的“大叔”身份;我知道了她的中文名,还看到地址一栏,家住万寿路。
  金亚洲露出他的一口龅牙,龇牙咧嘴地嘿嘿笑,揶揄我说,哥,你这好不容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才修炼两三年,又开始重泡江湖?
  在他们眼里,我曾经是浪荡哥。我一时无语。也许,从一开始,我也是抱着玩玩的心态。   我们进入热恋的速度恰似高速发展的北京城,前些天见到的是一个大坑,不几天就变成机器轰鸣的建筑工地,一转眼,一栋毛坯大楼就耸立在眼前。我们还没有了解彼此,甚至“三观”,就已经了解彼此的身体,我们会轻易瞬间高潮迭起。我们彼此心知肚明,这叫荷尔蒙速度。
  我们也在试图悄然了解彼此。一次,我去曼迪就职的外企等她,这个代表处三五个人,清一色的九○后,包括曼迪。我在会客室,透过玻璃隔间墙能看到隔壁会议室情景,她们在与美国总部进行跨洋视频会议,会议室和会客室的门都没有关闭,曼迪汇报的图像,一帧一帧高清镜头般在眼前展现。曼迪正襟危坐,一身职业装,手握激光笔,口齿伶俐,操着英式口语,点击着投影仪投放的图片和视频,不断滑动,向洋上司汇报工作。眼窝深陷的秃顶洋老头,一个大头像占据着宽大的液晶屏,他在不断点头,竖起大拇指,薄嘴唇不断发出“interesting”“hmmm”“not bad”“great”……认可和赞赏就像手机下载东西时的进度条,随之水涨船高。
  曼迪是一个洋买办。
  璐璐说,工作状态的曼迪挺玩命的,别看日常生活中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其实心底可有主见。然后,璐璐一脸醋意地说,你們本性上是一丘之貉,否则怎么可能腻在一起?曼迪对你都五迷三道了。
  璐璐是我目前唯一可以通向曼迪私人全领域的通道。曼迪依然是谜一样的物种,于我而言。
  璐璐说,当年在英国留学时,那么多富二代官二代追她,还有的在她生日那天,在她宿舍楼对面,拉了一个大长条横幅,从楼顶垂直飘下,写着赤胆忠心的求爱宣言。那场面,好莱坞大片也不过如此,挺来劲儿的。但是,曼迪硬是连个眼神儿都没给人家,他们皆如过江之鲫。
  “……那只能说他们缘分不够。”
  璐璐停顿了下,然后做百思不解状:“回国后,这帮家伙就突然消失了……然后,你出现了。”
  “说明我们是在正确的时间遇见正确的彼此。”
  璐璐没有直接回应我的话,自言自语:“其实,那帮家伙都是纸老虎,别看蹦跳厉害,一碰到曼迪,就蔫儿了,他们拿不住曼迪。当然啦,她也没兴趣降住他们,人家可挑剔着呢。”
  “她就靠河东狮吼?”我坏坏地笑,想起曼迪第一次撞见我在东方君悦大酒店抽香烟时的情景。
  璐璐说,“曼迪可文静着呢,她做事可有条理,哪儿来的河东狮吼,那是曼迪吗?人家这出身……”
  啥出身?每聊到此处,璐璐就戛然而止。
  四
  有一次,璐璐问我,汪春水大叔,你究竟是左脑发达还是右脑发达?
  我一听头就大了,九○后姑娘都是这种思维吗?
  原来,女人之间喜欢私下对各自钟情的男人评头论足。比如,成为她们讨论靶子的我。
  曼迪告诉璐璐,汪春水穿着过于随便,吃得清淡、喜欢海鲜,有时一发呆就是几个小时不挪动位置,都忘了旁边还有人,坐他身边的可是个大活物啊……“你说,我咋就迷上了这种人呢?”
  “你当初可不就是被他这些迷上了吗?我跟你说哈,别吹毛求疵。汪春水就是你命中注定,即使是劫,也逃无可逃。我在麻省理工时候,天天被你煲电话粥,那么多官二代富二代你都说无感,爸爸是最年轻工程院院士的那位,你批评人家是脑筋灵活四肢不发达的侏儒。说实话,我从小就嫉妒你,为什么那么多男生围着你转啊?你们家汪春水啊,你别嘴硬,其实你心里乐开花了——他还写诗。”
  “是啊。他还真会写诗。那次去大理开会,他说凌晨睡不着,还起来给我写了一首诗呢。”说到这儿,曼迪心里莲花盛开,一脸娇羞。
  “别打断我的话。我的意思是说,人家说左脑发达的人,思维能力强大,逻辑无敌。你们家汪春水,数学系高才生,左脑不发达才怪!”璐璐吞了一口口水,“关键问题不在这儿,在于你家汪春水还能写诗,我的天啊,这不是典型的形象思维吗?还拥有右脑优势啊!”
  璐璐像一个生意人,扳着指头,对曼迪历数我的左右脑发达的外在表现。
  曼迪白她一眼:“你是不是被他收买了啊?怎么净是替他说好话。姑奶奶我不吃这一套。”
  其实,她们那次讨论后不久,曼迪有意无意地测试着我到底是左脑发达还是右脑发达或者双脑发达。
  “比如,他能清楚记得初次见面的人的面孔,肚子不饿就不肯吃东西,说吃饭太累,需要等有需求时再吃不会浪费食品,即使挨骂后不会闷闷不乐,喜欢玩游戏玩成骨灰级,对好莱坞的大片细节记忆如新,甚至清楚记得那些主要人物的表情和细节……天啊,这是典型的右脑思维。并且,他打羽毛球时,左手握拍子,比右手打得好。”
  曼迪把这些发现一五一十地事无巨细地无一遗漏地告诉璐璐。
  璐璐非常配合地做出难以置信状,夸张地瞪大着眼睛。
  曼迪顺着杆子试探:“要不要让他也在身边找找,给你找一个一样的货色?”
  “哎哟喂,瞧你这小心思,不就是提醒我别打你家那位的主意吗?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姐我有自己的偏好。”
  五
  曼迪有点儿玩儿真的。我也是。
  家里、健身房、开车路上、办公室、商场、餐厅、电影院、咖啡馆……曼迪随时随地都能发现喜感,把生活当作游乐园,且随手拍给我,让我感受着她的无时不在。
  在西单陪她老妈逛商场,她随手拍下老妈选购新款衣服,在镜子前摆弄着姿势。“青春期撞见更年期”,曼迪风趣地附上一句话,连图带文字的私信给我。
  晚上饭局,曼迪私信我说,“碰上不投机的饭局,整个人都不好了。”其实,这晚她是核心。三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都是她妈妈在老家同学的孩子,在北京读书、工作。妈妈召集这帮孩子吃饭。一顿饭局下来,最初一见面生涩,迅速自来熟,很快形成了以曼迪为中心的话题圈子。曼迪有这方面的天赋,能够在陌生圈子里成为话题中心或者引起参与者注意力的。饭局结束,曼迪私信我,“她们围绕一个滴滴打车的优惠券讨论一晚上,也是醉了,浪费姐的时间啊。”我回应一句:为何斤斤计较这些琐事呢?   一次从武汉坐高铁回京,在候车室,曼迪拉着我直奔咖啡店,点了咖啡,然后有些为难地说:“我得去趟卫生间了,高铁上卫生间没法用。”怎么挑剔起卫生间了,咋就没法用?总不能不是应急的时刻非要强行去应急嘛,那样违背生理,会憋出膀胱炎、肾炎的。我一本正经地数落她过于矫情,对卫生间要求那么高。她脸色涨红,振振有词地辩驳:“一叶知秋,别看一些场所金碧辉煌,档次高不高去卫生间看看就知道了。比如说遍布全国一线城市的super mall(超级购物中心),我就瞧不起它,外面整得高大上,去了卫生间得捂着鼻子。我觉得吧,卫生间好不好,一是体现管理层对顾客的态度,二是展现顾客群体的整体素质。说起来可是很严重的问题哦。”我辩解道:“人有三急,人憋急了,能有地方解手就不错了,哪儿顾得上挑地方啊?”曼迪一撇嘴乜我一眼:“瞧你,就那么点儿要求!”
  六
  欢愉之后,我们就经常散坐在客厅沙发上,闲聊着。曼迪讲话叽叽喳喳,绘声绘色,脸上的表情在一分钟之内能变八百次,还会被自己的冷笑话逗得爆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说:“你们北京人一辈子说的话,至少多我们一倍。”
  她走过来往我膝盖上坐,整个身子仰在我懷里,头搁在我肩膀上亲昵地蹭着我脸。
  “你们北京人?你不是北京人啊?”
  “我啊,我是北京的人,你们是北京人。”
  “汉语被你们糟蹋了,加一个‘的’就欲盖弥彰。”她把性感的嘴唇往我脸上凑着,吹出一缕缕清新的青春独有的气息。
  我双手托起她腰,自己一撤身,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她顺势躺下舒展着凹凸有致的身体,然后一个侧身,一只手托着腮,兴奋得容光焕发,深情地看着我。
  “那一倍的依据呢?”
  “嘿嘿。”我一屁股坐在紧靠沙发的茶几上,俯首看着她,有些得意起来。
  七
  一旦玩真的,潜藏的分歧或麻烦就自动找上门来。比如习性,比如价值观,比如所谓感情来得快也去得快——不知道是快餐的腻味还是什么更深层次的原因。
  那天早晨出门,去东方君悦参加一个项目洽谈会。我背上帆布挎包,穿得稀松平常,长发飘逸。
  刚出门,就被曼迪喝住:“汪春水,你怎么能这么出去呢?”
  “咋啦?”我一脸愕然。
  “你可是投资人,不是文艺青年,要注意仪表。你是三十五岁的大叔,不要穿得像二十多岁的吊儿郎当的小青年。”
  曼迪赤脚站在大厅,刚从床上爬起来,披头散发,追逐着即将拉门外出的我,指着我,颐指气使,一脸愤慨。
  “你今天咋啦?我向来就是如此啊。”
  “从现在开始,你就得改变。我不允许你邋邋遢遢。”
  我一时无语。
  我继续拉开门往外走。她追到门口。
  “汪春水!你不能对外说是我男朋友。”
  “呵呵,男性朋友,行不?”
  说完,我扭头就走。
  曼迪在背后大喝:“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呢?”
  日子就像翻扑克牌,一张张翻着,渴望着惊喜往往扑面而来的却是沮丧。
  “你吃穿咋这么不讲究呢?我就纳闷了,生活小事都搞不定的,咋动辄投资数千万做项目呢?”曼迪一番煞有介事,堵我的嘴,“以小见大知不知道?”
  一个周末的午后,我刚午睡醒来,睁开惺忪的眼,就看到曼迪站在我跟前。她倒着面孔凑近着我,历数我的种种不是。一缕清香袭来,此时,我没有品尝的心情。
  这些在我看来,都是鸡毛蒜皮的俗不可耐的可以完全忽略的琐屑。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不见曼迪日常习惯的极尽欣赏的咯咯笑,而是她的一脸气呼呼:“你以为这样好玩吗?都老大不小了。”
  她双手叉腰,粉嫩的面孔,此情此景让我脑海里猛然蹦出一个词:黄脸婆。
  其实,她正值青春妙龄,我也恰是人生壮年,从生理层面上讲,黄脸婆距离她还有十万八千里。
  那些天,我都怀疑现代医学发生了巨大错误:听说过老年慢性病在奔向年轻化,难道更年期也在加速提前吗?
  在曼迪眼里,我就是一个生活能力有问题的人,并且问题不是一般的严重。比如,第一次我们俩住酒店,我拿着房卡,上面写着“8726”,在电梯间刷卡按楼层,刷卡后,第一次按第8层,指示灯不亮,第二次按,无反应。我觉得很奇怪,仔细看了看房卡,不是明明写着8吗?怎么会没反应呢?又狠狠第三次按,依然如故。怎么回事?曼迪看不下去了,正在吸饮着中杯焦糖星冰乐,把咖啡杯麻利地从右手换到左手,左肩还挎着红色小包,右手食指直接点击第7层,指示灯亮了。在电梯上升过程中,她抢白说:“你懂不懂啊?星级酒店喜欢在房间号前加一个8字,图吉利,不是显示是第8层啊!只有生活低能的人才会真的按第8层呢。”说完看着我一脸窘态,她手一指我,“像你这种人,不会从来不住豪华酒店吧?”我只能讪笑着,以前嘛,都是助理办的。
  我说的是实话。从KP公司驻华首席代表离职后,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因竞业禁止条款的限制,去同业公司DB公司就职被推迟半年。在公司,有专职司机伺候,行程有秘书打理,日积月累,过去独当一面的生活能力就此退化。
  八
  年轻人发飙,大叔也吃不消。曼迪经常会拖着我推心置腹地讨论到半夜,都是生活琐屑,谈得我哈欠连天,疲惫不堪。不时说着说着就争吵起来,吵得飞沙走石,吵得天昏地暗。我们嫌中文不够用,就夹杂着英文。当然,我们争吵的词语找不到一个脏字,虽然彼此面红耳赤,互不相让。
  曼迪喜欢拍照,保持间隔一天发朋友圈和微博的频率,还获得微博美食家博主的称号。她的朋友圈和微博,都是我们俩四处寻觅美食和玩耍的合影,搞怪的、嬉笑的、蹦跳的……突然有一天,曼迪删掉了所有微博和微信朋友圈,也包括我们俩的。
  那时我不堪忍受,主动提出分手不到一个月。她这个时候删掉所有社交信息,删得我心疼不已,每一帧都是两个人的欢喜和追忆。   这是何必呢?
  她的手机也关机了。刚分手的那段时间,我习惯性地在手机数字键上,就像多动症,按着她的手机号码,停顿半晌,最后放弃拨出。当发现朋友圈和微博所有信息一夜消失,我立刻拨打她的手机号,一个没有任何情感的机器人用中英文告诉你:“您所拨叫的用户已关机。”
  究竟怎么啦?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彻底删掉我和我们?北京土著哥们儿金亚洲说我疯了,着魔了,不就是玩玩嘛,至于那么认真嘛?分手了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好歹也是有身价的人,不怕贼敲门就怕贼惦记着,这胡同妹子!
  我差点儿动手挥拳把他的龅牙给全数塞进他肚子里去。喝了几杯啤酒就上脸,我红着眼,噌地起身,怒瞪着他。
  曼迪踪影全无。我开着车去过所有的可以找到她的地方,办公室、健身房、商场、餐厅、电影院、咖啡馆、酒店、私人会所,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包括凭着记忆拷贝下来的她家住址——在万寿路某大院门口,武警站岗,把我拦在门外,对于我的任何提问,都拒绝回答。
  我们恋爱一开始,我从没打算把她带进我的朋友圈,不是担心我有啥私密被她窥见,也不是担心她被朋友圈的人引诱,而是我没想我们之间相处会长久。当然,最初她也从来没有提出过如此要求,我们宁可在卧室厮守一天也不愿外出参加各类酒局和聚会。不过,在我们关系高温时刻,她却缠着我必须把她引进我的朋友圈,在她的威逼利诱之下,我一一就范了。
  直到想要找她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除了璐璐,我再也不认识熟悉她的第三人。我忽而丢了魂儿似的,发现她已经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我三番五次拨通璐璐的电话,她表示不知道。直到被我几乎哭着逼问,她才告诉我,曼迪爸爸被带走协助调查了。她所在的那家外企,也把她辞退了,因为外媒报道了她爸爸的事情,把她也牵扯进去了,说那家外企涉嫌与她爸爸进行了交易,关系暧昧。
  一列火车从心房轰隆穿过,鸣笛声占据了整个世界。我半晌说不出话。
  难怪她家住万寿路。那片非富即贵,老牌高干聚集区。至于曼迪家里有多高,璐璐用北京人特有的说话方式,乜视着我说,你去喝瓶二锅头,往高里喝,然后脑子往大里想,能想多大就多大。
  九
  此后三个月,就像泡在一整瓶二锅头里一样,一切在光亮里,却漂浮着,难以捉摸,如这个世界所有不确切的记忆。我到所有我们去过的地方,一遍遍地去,如魔怔,如信仰。那些地方还是熟悉的样子,只是再也看不到那个熟悉的影子。老板和服务员们已经熟悉了我,看到我推门进来,甚至在玻璃门外,就冲着我摇头,示意她再也没有来过。
  天知道这些日子她是怎么过的。我在脑海里编织着关于她的种种际遇,脑补了很多风暴眼中的不测或劫后余生的悲情。我甚至想,如果有未来,我要给她最好的拥抱,用所有的日子宠她。
  空气开始凉了,阳光仍烈,我站在咖啡厅外的街边,怔怔地看着树上的叶子。还是满满的绿意,在风中轻摇,但是看得出来,已经收起了浓烈的光彩,等待着变黄,进入另一个璀璨的国度。
  有人轻拍我的肩膀。
  我的心一下收紧,浑身僵硬,缓缓地转过头去。
  阳光照在笑脸上,一片耀眼,看不清,只看到头发在光芒中闪动。是她,又不是她。就算看不清脸,也认得出就是她。可是,似乎又不是她。头发短了,没戴耳环,身上的衣服依然看不出牌子,但比以前的简单普通多了,在她身上另有一种风味。她拥抱过来时,不再飘过来香味,脸上没有化妆品,一点儿都没有,看得到细微的雀斑。不只是这些,似乎还有些东西完全不同了。
  “在满大街找本姑娘呢?”
  我的身体放松下来。她的说话风格没变,少了那种娇嗔的雀跃,还是大大咧咧的自信劲。
  “我来这个咖啡厅已经三十一次了。”这个数字是脱口而出的。第一次,我不再像以往那样刻意计算并牢记住数字,只为了随口而出,给听众出其不意的强烈印象,专业、严谨,具有非凡的计算才能。这个数字是从一开始增长的,用三个月的时间默然而迟缓地攀爬到现在,就像呼吸一样,在脑里占据着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
  “我也在满大街找你呢。”她笑着说。她的笑容一时让阳光都黯然失色。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眼角还带着些许憔悴,可笑容一绽开,把一切抹去,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好的东西,也许是疲惫之后的释然,但不是无能为力。
  我也笑着。没说话。也不用说话。喧嚣繁华从来不会让生活变得深刻,蛋糕上的奶油花朵、樱桃飘浮包围着我们,随意采撷,随意给予,用数量来安慰轻浮时代的空虚。不遭遇人心变故,不会明白奶油花朵也需要浇灌。活到我这个年纪,自以为看遍人世浮华,一切不过如此,现在才哆嗦着粗粝的双手,开始去做二十年前就该做的事,就像那个孤独的小王子,保护柔弱的长着刺骄傲地说我会保护自己但仍然柔弱的那朵小花。
  轻轻拉起她的手,我带着她走向街道另一侧,车泊在那里。我坐进驾驶座,系上安全带,副驾上没人。她就在车窗外,看着我。我摇下车窗。
  “你肯定知道发生在我家里的那些事情了。”
  我点头,又摇了摇头,做出不重要的表情。
  “一开始很痛苦,后来是一种解脱。我以前……一直没有自己。没有自己。什么都能买来,送上来,怎么会有自己。”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挤出一丝生硬的笑,语调变得有点儿轻快,“你以前说过,我把生活当作游乐园。那时候以为自己懂,现在才真的懂了。听到的话和經历过的话是不一样的。”
  她挺直身体,眼神里那种东西又回来了。她轻松地说:“那个小姑娘离开游乐园了。”
  “那我们……”
  “沉没成本。大叔啊,你是我的沉没成本。你教我的。”
  她俯身,头伸进车窗里,在我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离开了车窗。在车窗外,她凝视着我,几秒钟后,转身往车尾方向笔直走去。
  我在后视镜里看着她,很快她就消失在十字路口。我没有动。
  原刊责编    崔    健
   【作者简介】陈楫宝,笔名阿宝,男,七○后,湖北黄冈人,现居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老舍文学院年度特等奖学金获得者。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边疆文学》《安徽文学》《天津文学》《诗歌月刊》《野草》《满族文学》等文学杂志发表作品。出版有长篇小说《对赌》《黑金时代》《纸金时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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