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连真人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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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烫手的山芋”


  连平多河流。夏天,孩子们疯跑回家时,家长会用指甲在孩子的手上划—道白印,如果没有白印就得挨打,那是孩子偷跑去河里游泳了。这里是广东省最贫困的地区。溺亡的事故频发,当地流传着水鬼的传说,就是为了告诫孩子不要下河。
  《一浪》的构思由此而生。浪象征着困难,生活底色残酷,但勇者会迎难而上。“一浪更比一浪高.试问你滴怕了没有?”“来,看稳你,看稳你,看稳你……”
  (《一浪》歌词)
  这是《乐队的夏天》总决赛,九连真人刚刚表演完毕。舞台上的他们—如既往:眼神放光,透着一股子生猛和冲劲。曲终,阿龙戏笑了一声,露出轻蔑的眼神。那是他在舞台上的招牌神情,用经纪人的话来说,有一种妖娆,又有股子邪性。表演后的采访中,他们将困难比作一个又一个迎面扑来的巨浪。
  “当初觉得哪个浪是不容易过去的?”主持人马东问。
  “就拿我们参加节目来说吧,家里人是非常地不同意。”阿龙答。
  “请假也特费劲。”阿麦补充了一句。他和阿龙是乡村教师,参加节目需要走行政申请。
  “你们单位是什么人不准这个假呀?”马东问。阿麦正要说,阿龙赶紧岔开话题,连连摆手,举起食指摇了摇,让他别讲——下了台,阿龙的个性谨慎、沉稳。
  白岩松鼓励他们:“我觉得这个夏天过后,你们的家乡人会为有你们这样的乐队而感到骄傲,会给你们升职加薪。”
  但现实是——几天前,校长把阿龙叫到办公室:“听说你要辞职?”阿龙立刻说:“我是绝对不会辞职的。”校长没再说话。
  乡村小学,师资紧缺,阿龙作为美术老师也教数学,一周有20多节课,学校也确实为难。录制节目以来,九连每两周就会进行一次2800公里的往返。无论在北京录制到多晚,他们总会赶在第二天早上上课之前回到连平,给学生们继续上课,但频繁的请假仍然引起了学校的不满。
  “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我和里哥都有了家庭,我们不能断了经济来源。”夜色中,阿龙把车停在河边空旷的地上,熄了火。成为父亲以后,他再也没有和妻子进行过高消费。他算过一笔账,夫妻俩每个月要存下至少一万元,这个家庭才能继续维持。而现实是,每个月勉强能够收支相抵。为了买一个一千多块的效果器,他攒了几个月的钱。
  “穷怕了。”阿龙说。
  阿龙看到过一个纪录片,讲述大部分的日本乐队都是兼职状态。“人家也一样做得很好。乐队这个事不能当成主业,必须有一份工作养着它。”中国的独立音乐始终是小众市场。阿龙坚信,全职做音乐是不能养家糊口的,“饭都吃不饱怎么去谈创作?”
  但现在情况显然有些不同。《乐隊的夏天》热播后,参赛乐队的演出价格都成倍增长,其中也包括一曲成名的九连真人。乡村教师、县城青年、逆流返乡。这支乐队一经亮相就引来了标签。在这个夏天,他们几度登上了微博热搜。
  在人们的惯性思维中,成名与赚钱是画上等号的。但阿龙说,节目给乐队的成本费用是一个极其有限的数字——对于远离北京的他们来说,很难与差旅、租用录音室、录混音等一系列参赛的支出相抵。他又强调,《乐队的夏天》带来的热度可能只是昙花一现。经纪人也说,这并不是个单纯的好消息。“报价一旦上去了就很难再降下来,热度一过可能就接不到演出了。”
  比赛进行到尾声时,九连真人参与录制了综艺节目《乐队我做东》。有人问主持人臧鸿飞,你觉得九连未来的路会怎么样?臧鸿飞想了想,“他们今年会走得挺好的。”阿龙立刻笑着接过话,“过了今年就不行了,是吧?”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
  这恰恰是九连真人的担忧,也是很多人的担忧。剥离综艺的热度后,九连真人还能走多远,仍是个未知数。
  那天,臧鸿飞留下一个赌约,“我们打个赌,一年之内你们不搬来北京,下次见面我请你们喝酒。”言语背后暗示的,是难以抗拒的名利。
  像《一浪》那样,九连真人目前的作品都取材自连平。《招娣》描绘了客家人重男轻女的思维,《北风》讲述了连平市场路上卖早点的摊贩为了生活奔忙,《夜游神》刻画了一群县城少年的叛逆。人们被这些作品中对社会现实的思考触动,并将九连真人牢牢地与连平捆绑在一起。
  阿龙自己也觉得,家乡是最佳的创作环境。他向往从前那种没有功利心的创作,“如果真的把演出当成工作,到处商演赚钱的话,也很快就疲了吧。”
  学校的暑假到了,阿龙和阿麦有不到两个月的自由时间。7月排满了媒体采访及演出、8月除了演出以外推掉了大部分媒体采访。暑期结束时,他们即将面临着选择:开学后要是还想继续演出,工作或许就保不住了。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阿龙目前还没有答案。两种力量在他心里撕扯:一方面,他渴望故乡以外更大的世界。另一方面,他不舍得放弃家乡的平静安稳。
  此刻,最初参赛的兴奋和快乐已经过去了。“想得太多了就会累,(这半年来)一直都累,没有那种无忧无虑演出的感觉了。”阿龙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形容现在的感觉就像握着“烫手的山芋”。
  “它能解除你的饥饿,但是同样的,可能吃进去,胃里面会带来一些创伤,在某些方面。”他的手覆盖在肚子上,“对,看你怎么去把握。”
  “可这个‘烫手的山芋’,你们也没有办法直接把它扔掉。”
  阿龙点点头,“对,现在还必须得接着。”

明星


  服装师把鞋递过来,阿龙感觉到了鞋子的气味——那是被很多人穿过的痕迹。这双黑底带有荧光花纹的板鞋,“确实很难看。”但阿龙没说什么,穿上了。

  节日的劳务费是一个极其有限的数字——它很难与差旅,租用录音室、录混音等一系列参赛的支出相抵。他又强调,《乐队的夏天》带来的热度可能只是昙花一现。经纪人也说,这并不是个单纯的好消息。‘报价一旦上去了就很难再降下来,热度一过可能就接不到演出了。”

  “你不用换了,就穿你脚上那双匡威吧。”服装师转身对阿麦说。经纪人宋佳上前去商量,“换一双好一点儿的吧?有没有好一点儿的鞋子?”
  “还没那么红呢,不用穿得那么红吧,要穿得像华晨宇那样吗?”服装师说。愣了片刻后,又补充道:“我们想要他们最真实的样子。”服装师助理又拿来一件宽松版型的白色透视衬衫,服装师摇摇头,“这衣服太潮了,我们想要真实一点儿。”
  “我们是土鳖。”阿麦在一边笑着说。他的面色有些尴尬,其实感受到了冒犯,但还是习惯用嬉笑来缓解气氛。助理又拿来一双鞋预备递给阿麦,服装师拦住,“不对,这是给那个谁,穿All Saints的那个。”——不远处的阿龙穿上了All Saints的条纹衬衫,明显偏大的码数使衣服下缘直达膝盖,下身的黑色阔腿裤有一大截白边,这让身高1米7的他在视觉上更矮了。
  “我是小柯基。”阿龙调侃道。周边人扑哧笑了出来。
  这是在为一家时尚杂志拍摄平面时,出现的一段小风波。拍摄时,宋佳总希望尽可能保持九连真人的原有风格,一次,她伸手揪掉了服装师安在阿麦头上的视觉系假发。“这风格和九连有什么关系?”
  但在《乐夏》第一次录制时,服装师为九连真人设计了白衬衫外套一件土黄色的马甲,宋佳又觉得“完全不适合九连”。阿龙阿麦试图打圆场:“挺好的,可以试一试。”
  宋佳批评他们:“那衣服你们也不喜欢,为什么要穿?你可以不用出面说,让我来说,经纪人就是干这个的,我说的时候你们就不要拆我的台。”
  阿龙和阿麦没有说话,他们正在宋佳的指导下学习如何成为一名艺人。比如出门要注意着装和形象,不要在采访中过度贬低自己,不能随便通过别人的微信请求,不想配合的时候就直接拒绝——这和他们天生的性格矛盾。

  生活琐事中的迁就阿龙能够忍受,他更担心的是获得过高关注后,创作不再是一件自由的事。有一天。我们聊起GAI。一个风格发生转变的说唱歌手。阿龙曾经很反感GAI的这种变化.但上完节目后,他说:“我不满意这种曲风转变,但我现在特别理解他。”

  原本的个性中,他们害怕伤害别人,害怕拒绝,这使得他们总是陷入纠结。就以接受采访为例,6月,包括《智族GQ》在内的多家媒体去了连平,九连——接待,尽管他们已经很疲惫。过程中,阿龙讲述了许多真实的想法,但回到北京后,也许是想起了经纪人的要求,他开始对某些回答后海,叮嘱我别写。见我为难,他又让步:你实在想写就先写,到时候再看。
  “北京的人都喜欢熬夜。我们12点就睡了,人家可能后半夜才刚开始工作。”一次,宋佳为了等阿龙的回复等了一通宵,阿龙得知后非常内疚,从此便尽力配合团队的时间表。在北京,他们几乎每天都在凌晨入睡。
  “他们太容易迁就别人了,你见过哪个明星是这样的?”7月的一天,宋佳斜躺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曾在摩登天空有过4年工作经验的宋佳同时也是后海大鲨鱼乐队的经纪人,在摇滚圈拥有丰富的资源。她还有一份工作是摇滚界著名推手黄燎原的私人助理。
  在北京南城的一家画廊接受一家媒体的视频采访时,记者问道,“你们会离开连平吗?”
  “不会。”这个答案只用了一秒。不同于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时,阿龙仔细分析了“离开会怎样”、“留下会怎样”,现在,面对大量同质化的采访,阿龙习惯用简短确定的语气回答。
  画廊的楼下是一场派对,艺术家时晓凡的摄影展。时晓同是黄燎原新签的艺术家,这天,许多艺术界人士前来捧场。但现场更像是九连真人的见面会,时晓凡因为有些中暑提前离开了,人们簇拥着九连真人合影留念。傍晚时分,阿龙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露出松懈疲惫的表隋,一位女客人走上前去请求合影,他立刻打起精神报以笑容起身,撞见我的目光后,他苦笑了一下。这一天,他凌晨4点才睡,录了一场直播,接受了5家媒体的采访,与几十个记不住名字的人交谈甚欢。
  几周前,他对宋佳说,希望能减少采访,“都影响创作了。”宋佳尽量推掉了许多采访,可仍敌不住媒体的热隋。第三天,宋佳带了一群记者去连平,观察九连真人的生活。
  作为乐队的核心,阿龙被许多琐事占去很多时间,最令他头疼的是编辑微博文案。宋佳要求高,坚持微博必须由九连真人亲自更新,但所有内容必须经过她的审核。一次,阿龙修改了很多遍依然没能让宋佳满意,一旁米未的工作人员看不过去了:“整整一半小时,就只干了这件事。”
  生活琐事中的迁就阿龙能够忍受,他更担心的是获得过高关注后,创作不再是一件自由的事。
  有一天,我们聊起GAI,一个风格发生转变的说唱歌手。成为《中国有嘻哈》冠军前,GAI的成名作是《超社会》,作品主要表达底层生活的困顿和改变命运的渴望;如今,GAI开始频繁演唱广告歌曲,很多人批评他过于迎合听众的喜好,不再注重自我表达。
  阿龙曾经很反感GAI的這种变化,但上完节目后,他说:“我不满意这种曲风转变,但我现在特别理解他。”
  “因为我现在明白了,他有一个家要养,有一整个团队在,他做的一切都得考虑到所有人。”

退缩


  “不想比了,想退赛。”5月的一个晚上,阿龙支开了阿麦和万里,只把老钱留在车上,面色沉重。
  《乐队的夏天》第一赛段过后,节目编导老钱跟随九连真人回到家乡连平,拍摄一些视频素材。正逢第一期节目播出不久,连平本地的微信公众号开始出现质疑的声音:九连真人,一个成立不足一年的乐队怎么能代表连平?
  “我们承担不了这个压力,我们没有做好出来的准备。”
  “你们节目把我们捧得越高,我们摔得越惨。”
  阿龙一口气说了很多。
  和《乐队的夏天》确定合作时,九连真人的曲库里只有两首歌。阿龙不止一次地对工作人员说,“你们节目真的大胆,两首歌也敢让我们上?”
  “的确,九连真人是一路被推着走的。”老钱说。2018年11月,在北京糖果Live House的三层,老钱和同事们发现了九连真人。那是滚石虾米乐队原创大赛的决赛,九连真人夺了冠。这是他们第一次以乐队的身份走出连平。阿龙没有和任何人商量,随手报了名。赛事组打来电活,起先他以为是骗子,接连挂掉了两次。
  正是在这项比赛中,九连真人结识了现在的经纪人宋佳。
  入行多年的宋佳正在寻找一支新人乐队,她希望与乐队一起从零开始。九连真人的纯素人状态非常符合她的期待,她有预感,这支乐队将成为她职业生涯的里程碑。得到师父黄燎原的支持后,宋佳非常自信地告诉九连,“我们的目标是要让你们成为一支进入文化史的乐队。”
  九连既震惊,又困惑。他们那时的目标只是想上一次音乐节。不久前,他们还在为接到海朋森乐队的暖场邀请而兴奋得手舞足蹈。为了争取表演机会,阿龙、阿麦和万里才临时组成乐队。此前,他们没有演出经验、没有作品,也没有固定排练。连乐队的名字也是临时定的:九连取自粤北一带的九连山脉,象征纯净、纯粹;真人,是“真实的人”,代表三人的美好向往。
  与经纪人一起到来的,还有《乐队的夏天》的邀请。阿龙难以置信,乐队成立才几个月,就要去北京录节目了?
  4月份,节目录制前夕,为了让九连多一些演出经验,黄燎原与宋佳自掏腰包为他们在北京举办了一场分享会。冲着黄燎原的面子,痛仰、二手玫瑰、面孔乐队以及许多摇滚圈举足轻重的人物都到场了。
  开场前,宋佳和摇滚老炮们在场外聊天,阿龙和阿麦老远就认出了前辈,激动得在远处一直张望,但始终不敢上前打招呼。场内人越来越多,可都是不认识的脸孔,他们不愿进去,两手插在裤袋里,满脸困惑地与老钱聊天。
  “为什么我们只演了三场比赛,就搞这么大阵势?”
  为了参赛,九连真人的曲库已经扩充到8首歌,可对于一支乐队来说,这个数字仍然很少。“他们不解为什么还要搞一个专场,要被推出去。”老钱回忆,那天的阿龙很没有底气——之后的分享会真的演砸了,“那种外行都能听出来的砸。”
  分享会后,有在场的人说,“这是黄老要捧的人。”为表礼貌和尊敬,他说了些客套话。大家虽没有看出这支乐队的实力,但内心还是有所期望。毕竟在黄燎原的过往履历上,没有过看走眼的时候。在过去的30年里,黄燎原曾是唐朝、何勇、二手玫瑰的经纪人。
  事实证明了黄燎原的眼光。《乐队的夏天》播出后,九连真人亮相赛的表现被节目组称为“黑马”,反光镜乐队评价他们:“像海里突然出现的一只水怪,把大家都镇住了。”
  但第一场比赛过后,专业乐评人发现了一些端倪。他们认为九连的器乐演奏能力“很弱”,创作存套路。比赛时,以技术在一众新生代乐队中异军突起的Click#15乐队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九连是支很弱的乐队,但目前还没有人敢碰它。”
  “从第三场开始,我们就想着九连这场该走了。”节目组编导方欣说。每一场,她都准备了一系列有关“淘汰”的问题——但一直没能用上,九连真人一路晋级,“名次还挺靠前的。”
  晋级并不能带给他们纯粹的喜悦。那段时间,阿龙非常在意质疑的声音,上网搜所有相关的乐评,一篇不漏地看完。第一次见面时,他说,“现在(大家)有点儿把我们捧得太高了。”
  很快,九连真人迎来了情绪上更大的一次爆发。
  2019年6月10日,一场20年不遇的特大暴雨突袭连平——消息传到大厂影视基地,正准备录制比赛的阿麦和阿龙突然没了状态。
  阿麦教书的中学恰好在上坪镇,整个连平受灾最严重的地方。许多学生的家被淹了,洪水直接灌进房屋的二层,学生的家长多在外地打工,留下老人与孩子在家乡手足无措——电话里,家长们急切地询问阿麦,“你是班主任,怎么不清楚情况?”
  阿麦答不上来,他说不出口:孩子们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他们身边,因为他正在北京录制比赛。
  阿龙在连平另一个镇上的小学工作,面临的是同样的为难。编导过来催促上场。两人不得不放下手机,电话还在一个接一个地进来。坐车去录制现场的路上,万里看出两个年轻人的眼神发愣,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不管怎么样,得先把这场(比赛)撑过去。”
  阿龙只能闭着眼唱。现场的舞台效果恰好是在模拟下雨,除了乐声外,还有沙粒掉下的沙沙声,像极了大雨滂沱。阿麦全程红着眼,最后一句,伴随着阿龙的哭腔从音响里传出,吉他的尾音也弹崩了。
  那场比赛后,我在机场见到他们。他们情绪不高,“从来没有那么想回家过。”
  抵达连平的当晚,应纪录片工作人员的要求,九连在平时排练的仓库门外设了一桌庆功宴。炒米粉、花甲、牛肚、砂鍋粥陈列在桌上,三人没有动筷,小声用客家话对谈起来。
  “最近我们收获了很多肯定和鼓励,但还是不要飘。”
  “我们不用想那么多。”
  “很多事很多人可能不太理解,我们心知肚明就好。”
  开机之前,阿麦接到了一个电话:有人匿名投诉他在琴行兼职。作为小学教师,阿麦属于公职人员,照例不允许在外兼职。消息太过突然,以至于三人怀疑九连真人参加节目的名声过大,已经引起了地方上的一些嫉妒与不满。   那天晚上,阿龙拒绝了纪录片去他工作的学校跟拍的请求,并提醒我一系列有关采访成文的注意事项:比如“就写乐队别写连平”,“我们不能代表连平”,“不要给乐队扣任何帽子”,“我们不是客家文化的代表”……

出去,回来


  从广州往东北方向驱车3个小时,才能到达四面环山的连平县。行驶在大广高速上,四目都是田野、远山和积木一样的红砖房,途中经过几个国家级的森林公园与生态自然保护区,最后抵达连平。
  连平是香港水源的供给地,因此没有工业经济支撑,漫长的历史中,祖辈过的是田园牧歌式的日子。这里是客家人的聚居地,也是广东省最贫穷的地方—一直到2014年,连平才刚摘掉省级贫困县的帽子。
  20分钟内,你能步行至连平的任何一个地方。顺着县道和河流,我找到了万里的仓库,没有具体地址,代号S68——这是租赁合同上的房屋编号,仓库没有招牌也没有门牌,万里说,希望保有“地下的感觉”。
  2年前,万里和两位朋友一起租下这个仓库,这里就成了连平音乐圈的地下组织。这天上午,万里的朋友们一起来喝茶。二三十个装着设备器材的航空箱占据了仓库的大半空间,为了吸音,墙上海绵一样的聚氨酯发泡材料是网购回来,一块块贴上去的。钢筋横插在裸露的水泥墙上,大家畅想着,“等以后有条件了再把二楼装起来。”
  万里本来想找一处厂房,打造连平第一家Live House。他与阿龙骑着摩托满县城转,都没能找到废弃的工厂——连平没有工业。最终他们选定了这里。依靠贷款,万里前后购入了30万的舞台设备,妻子不知道,“有时候有意识地透露给她听。”
  朋友们初次到访时都对这里赞不绝口。其中包括郑凯,第一次走进仓库时,他兴奋得像个孩子:“我靠,牛逼,Marshall的音响歙!都是我最想要的!可以可以!”
  郑凯握着万里的手,“这是痛仰握过的手哦!”大家哄笑起来。他仍在叮嘱,“你什么时候帮我要痛仰的签名啊?一定记得帮我要痛仰的签名啊!”
  万里曾经召集这群朋友一起重拾音乐。在这座仓库里,大家一本正经地排练。三四十岁的男人们凑在一起,怎么也没有当年的快乐了。第一天就有人迟到,大家约定迟到的人要请吃饭,于是天天有人请吃饭,郑凯吃得胃疼。
  “痛苦,非常痛苦。”郑凯皱着眉头。可在谈起他们喜欢的音乐,谈起他们几十年后一起去香港看枪花的演唱会,他的眼神开始发光。在深圳,郑凯曾经在音乐公司工作过,懂得利用设备做电子音乐。万里在一旁说,“他对音乐有自己的一套审美,我一直鼓励他不要放弃,坚持做自己的音乐。”
  “找不到人(和我组乐队)啊,没有人陪我我就不想玩儿了。”郑凯在一旁回应,语气像是已经放弃的样子,可一会儿趁大家说话,自己又溜到舞台上弹起了贝斯和吉他。

  开机之前,阿麦接到了一个电话:有人匿名投诉他在琴行兼职。作为小学教师,阿麦属于公职人员,照例不允许在外兼职。消息太过突然,以至于三人怀疑,九连真人参加节目的名声过大,已经引起了地方上的一些嫉妒与不满。

  “这里是小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鹰嘴桃,你吃过吗?可好吃了。”说话的人叫黄绍洪,人称连平传销小王子。16岁时开始在连平搞吉他协会,学电影里那样收会费;高考后的暑假,他把学费用来买棉被,再在新生报到那天卖出去,一笔赚了17万。朋友们公认他拥有难得的商业天赋,可在珠三角走遍了,他依然没有成功,最终回到连平。
  “我不甘心。”他说,总有一天还是要杀回去。
  外表看起来,黄绍洪是没有太大野心的那一类人。圆圆的脑袋和肚皮,眼睛细细弯弯,笑起来像尊弥勒佛,说话时温文尔雅,让人产生亲近感。那一年,黄绍洪顺着吉他声在漆黑中摸到万里的宿舍,对他说,来,和我搞乐队。万里一脸困惑,怎么搞?他只在电视上见过乐队,像Beatles和Beyond那样?

  那時连平没有琴行,几个小伙子凑在一起看音乐杂志,从遥远的北京订琴,琴坐着火车一路运到河源市,他们又坐着长途汽车去接。琴到了,小伙伴们兴奋地搞起音乐会,在手画海报上写下大大的花体字——“连平第一把电吉他”。
  在伙伴们悄悄做着摇滚梦的时候,黄绍洪早早断绝了搞音乐的念头。那年他18岁,赚到17万后,他独自远行去探望搞独立乐队的朋友。在深圳的城中村里,朋友们一贫如洗,屋内只剩下半袋米,已经很久没吃过肉。黄绍洪到来,他们用方便面款待他,方便面就着二锅头,没吃几口就吐了。
  “太惨了。”黄绍洪就此明白,赚钱才是正义。现在的他,在河源市做一家空凋的代理商,收入还算体面。年轻时喜欢玛丽莲.曼森的他,现在最常听的是抖音神曲。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办公室里至今还放着一把木吉他。
  郑凯也保留着木吉他。九连真人参加的每一场比赛,直播时,他都守着手机凑近了看。最震撼的还是《乐队的夏天》第一期播出时,专业的灯光、舞台设计让他对阿龙、阿麦和万里感觉陌生,“那是我认识的人,又好像不是我认识的他们。”一曲听完,他立刻拿起吉他试着弹起来。吉他落了灰,很久没弹,手生了。摁下品弦时磨红了指尖,刺辣辣地疼。
  午后,万里的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地讲述,大家默默地听着。
  “你们羡慕他们(九连真人)吗?”我问。
  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羡慕,很羡慕。”   随后,谁也没有说话了,只剩仓库里风扇转起来的呼呼声。一位朋友后来悄悄对我说,他特别希望九连真人能够真正地走出去,为他们这些“走不出去的人”圆梦。走在连平的街道上,街上遍布着广式特色的骑楼和以“鑫”字命名的招牌,广东人爱“鑫”,“鑫”字多金。他突然指着街上的人们,“上班、赚钱、养家,就是他们全部的生活。你不在这里生活是体会不到的。”临别时,他用一种近乎苦涩的笑容说,“连平没有梦想可言。”
  连平人说,有毛钱?意思是有没有钱?钱是衡量一个成年人工作价值的要义,它的等价概念是稳定的收入、生活和安稳、可期的人生。
  麦国道说出这句话时,摄影机正架在不远处。“没钱没着落,你这是不是铁饭碗呢?以后搞砸了呢?靠什么生活?”“我们希望他生活安稳,外公今年75岁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直到看到阿麦向学校请假的书面申请,麦国道才知道孙子搞的音乐叫作摇滚。“一定要以不影响你现在的工作为前提。”麦国道提醒他。
  麦国道年轻时尝遍了生活的苦。60年代,他挑着100斤的担子走上30公里,只赚100块钱。种了8年地,给边建做过苦力,直到被分配进事业单位,生活才轻松起来。75岁的他身姿挺拔,但一米八的身高只有126斤的体重。“年轻时就开始这么瘦。”他走进屋,拿出年轻时的照片比对,“因为辛苦,不长肉。”20世纪90年代,麦国道奋斗一生,终于带着全家搬进文明街的这套四室二厅的大房子,才让家人远离了农田和贫苦。
  “我希望他(阿麦)不要吃苦。”他拿起自酿的糯米黄酒,朝嘴里灌了一口。从前经济未开放的时代,只有公家人的生活过得最好,“你就算有手艺,万一世道不好,大家手里没钱,你到哪儿去挣钱?”屋子里静静的,厅堂摆着老两口和四个女儿的合照。
  1993年,麦海鹏作为长孙出生在这间堂屋。不久后,父母离婚,他被送到外公外婆的身边长大。10平米的房间永远属于他,一张床、一套衣柜和一张书桌,26年来这里没有太大变动。
  阿麦拉过窗帘对我说,“就在这个房间,我埋头哭过无数次。”高考那年,为了去上音乐培训班,他向二老哭求,流了数不清的眼泪,最终才获得他们的准许。“当时全家人都觉得走艺术道路不如好好读书,出来有份正经工作。”
  书桌旁的架子上摆着成套的林俊杰专辑和所有他想留下纪念的东西。打开一个粉色的纸盒,里面有几十枚硬币。“这些硬币有我很悔恨的故事。”他拿起一枚放在手心里。童年时,他在家里发现一整缸硬币,便每天偷一些出去买吃的玩的。缸快空了,外婆才发现。那是她收藏了几十年的钱币,外婆气得一整天都没吃饭。阿麦笑着回忆,边讲边叹气,“我再也不想做任何让他们伤心的事了。”
  因此,24岁那年,阿麦辞去了阳江的工作回到连平——他将之理解为对家庭的责任——“我们家只有我一个男孩,他们二老只有我,我需要给他们养老。”
  “我们三个都是带着妥协回来的。”万里骑着电动车,我坐在后座。他今年37岁。前几年,他曾想从朋友手里买下一辆“超级拉风”的重型摩托机车,可回到家见到妻子女儿时,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摩托车不能买保险”,出了事什么赔偿都不能给妻女留下。
  万里的父亲患有慢阻肺,每天需要吸氧。2014年,广州的三甲医院。父亲病发住院,万里连续陪夜一周。每天早晨,他下楼去买早餐,走过医院长长的过道,过道的尽头射来阳光,他感觉人就是这样走过一生的。从那以后,他回到父母的身边。在连平开过琴行,卖过手机,帮朋友打理过电影院,都失败了;最后他贷款30万买下一套舞台设备和一些乐器,打算做舞台租赁谋生,却被父亲抛下一句:“你是发烧了。”

阿民


  连平夜晚的街道弥漫着牛肉粉和炒菜的香气。阿龙正开着车寻觅合适的消夜店。他穿着粉色T恤和没到膝盖的沙滩短裤,脚上蹬着夹脚拖鞋,看起来活像个大学生。
  “我有点儿虚荣。”他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紧接着用一连串的故事解释这句话:上学时学画画是为了“赢别人”,高考选择去四川音乐学院学美术是“冲着川音的名气”,做乐队也是“为了攀比”,还有买车——刚回连平后不久,他就贷款买下了這辆车,因为“在本地年轻人里这车应该算贵的”。
  我表示要看看车牌,阿龙立刻挡住了方向盘上的标志,露出极不好意思的笑容阻止我,“你们看起来肯定很便宜。”
  这是一辆全新的白色SUV,月供2000多元,接近阿龙当教师收入的一半。
  3年前,阿龙开着这辆车行驶在京港澳高速上,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明晃晃的日光照进车里,不知是因为阳光刺眼还是音乐动隋,阿龙止不住地落泪,耳机里循环播放着交工乐队的《风神125》。
  土地公土地公,子弟向您点头。
  拜托拜托,拜托把路灯全都关掉。
  不必问您的子弟为何要跑回来呀。
  (《风神125》歌词)
  歌里的主角阿成在外闯荡10年,毫无成就,只好选择回乡种田。辞别了都市里的朋友,阿成骑着“风神125”摩托车,奔驰在184县道上。一路上他向土地伯公祈求,将路灯全部熄灭,这样左邻右舍就不会看见他回来了,他怕他们问起他回来的原因。
  这像极了现实中的阿龙。2016年,阿龙结婚了,因为买不起深圳的房,他选择回乡工作。
  深圳3年,阿龙换过两份工作,从幼儿教育到平面设计。第一份工作的老板,阿龙视他为行业楷模、职业生涯的导师。老板开着一辆好车,对他说,小伙子,好好干,你以后怎么样也能开个奔驰。可一年过去,工资怎么涨也不过五千多。直到有一天,老板问他,在连平考驾照是不是很简单?   阿龙问,您不是有驾照了吗?
  老板答,我没有驾照,想去连平考一个。
  阿龙呆住了,脑海中闪过老板开车时淡定的样子,还有老板对家长们说话时,一脸真诚的画面。一个不遵守规则的人,怎么去教育小孩子?这个故事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宝安区的出租屋里,阿龙白天上班,晚上上课,一遍又一遍画着设计图,可工资始终停滞不前。他发现自己年少时的幻想几乎全部破灭。
  后来,阿龙创造了阿民: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不顾父母的劝阻硬要出去闯,在外受了委屈又流露出后悔。
  “妈,
  民古确实系哦(阿民確实),
  话唔听哦(不听劝啊)。”
  (《莫欺少年穷》歌词)
  在北京,我与一个出身农村的朋友L聊起阿龙的故事。L起先无法理解,毕业于名牌大学的90后阿龙为什么会选择回到三线小城的家乡,更困惑他为什么在机会面前突然退缩。直到他听说阿龙的父亲是银行管理层、母亲是小学教师,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听起来他的家庭在当地拥有不错的生活。出身农村的孩子没有退路,县城的贫困家庭也大体一致,但县城的中产家庭里走出的孩子,冲劲就没那么足了。”L说,“因为他们从小生活在一种安稳的环境里。”
  在阿民的世界里,两种力量在撕扯。一方面,他缺乏能力,不够强大,年少自卑。“那时候去翻我们的QQ说说,你会发现一点儿小事都要发一条抱怨一下、宣泄一下,特别脆弱。”坐在车上,我们聊起九连创作的歌词中关于妥协的部分。
  但真回了家乡,却仍心有不甘——
  朋友说,你们别去,去了丢脸。《乐队的夏天》里,面孔、痛仰、新裤子,全是大家自小就崇拜的乐队。九连真人,一个刚成立一年不到的乐队,去了能干吗?
  阿龙打定主意要去,向学校请假。如果假下不来,他辞职也要去。
  2018年底的冬天,米未的导演们见到了阿龙和阿麦。两个少年模样的男孩裹在两件一模一样的黑色羽绒服里。“特别土,一看就是淘宝上200块钱买的那种。”万里沉默地待在一边,总是害羞地笑。当聊到阿龙对说唱感兴趣时,老钱要求阿龙现场来一段freestyle,阿龙很坚决地拒绝。随即老钱掏出手机,现场放了一段beats,“他已经脸红到整个身体都往后缩了,但还是配合我。”从那以后,阿龙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关于创作的经历和故事一个接着一个,“我感觉他们就是在连平憋太久了。”老钱回忆。
  现实世界中,每走一步都是妥协。
  老钱能明显地感受到,在经纪人宋佳的话语下,九连是绝对的服从。在我见到宋佳之前,周边人曾提醒我,要小心她的脾气。宋佳对待工作极为认真,但脾气也是圈内出了名的火爆。在工作中她习惯主导,我在连平时添加了几位成员的微信,宋佳得知后,要求他们必须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记者删除——“所有采访和联系都必须通过我。工作结束后想朋友交流再加回来都可以。”
  在一次工作的间隙,宋佳躺在沙发上说,她第一次朝九连真人发火是在电话里——4月的那场分享会后,阿龙在微博上转发活动信息,转发语只有简单的一句话——这激怒了宋佳。
  “到场了这么多前辈和朋友,你就简单的一句话就给应付了?”宋佳平静地阐述当时的情景,转而露出抱歉的神情——那天,她踢翻了身旁的垃圾桶,生气了将近20分钟。
  那阿龙呢?
  “就没声儿了,吓坏了。”宋佳目光向下,“我这个人确实是,有时候脾气控制不住。带他们,我也在一起成长。”
  曾有一支乐队因为忌惮宋佳的性格,最终放弃与她签约。那也是一支年轻的乐队,对资源同样渴求,但他们担心过于强势的经纪人会影响创作的独立性。他们提醒九连:宋佳非常好,但我们不会签,我劝你们也不要签。
  “那番话让阿龙是有所顾虑的,但他没有太多犹豫,因为他内心还是太渴望被大家听到了。”一位曾与阿龙有过深谈的人说。

“名利特别诱人”


  北京的夏夜被烧烤炉点燃,肉在烤盘上滋滋冒着热气。九连真人和工作团队一行十几人,围坐在露天的大排档。第二天就是《乐夏》的最后一场录制,将决定他们能否晋级前五,饭桌上却丝毫不见备战的紧张气息。阿龙拿着啤酒瓶,模仿起他们的一位东北朋友的口头禅:来来来,大家都支棱起来啊!
  有人提议,“明天就决赛了,阿龙阿麦要不要跳个水?处女跳!”大家哄笑起来。
  又有人提议,“以后可以找几个厂家赞助几个小号嘴,每场往台下扔几个。”阿麦笑了,“太重了砸坏了人!”
  谈话由此进入了畅想环节:“以后演音乐节的时候,就要那种傍晚的场次,后边儿是夕阳,这边在唱,‘西边,太阳落山’。”
  宋佳借此介绍,“我和他们说了,现在不是赚钱的时候,有些什么公司年会找来,给再多钱也不去。我们立了很多要求的,音乐节低于八千人的规模不演,演出位置尽量要求不早于倒数第三,阵容非常重量级的可以挪到倒数第四。”
  “这个赶紧记下来,一定要写进去!”阿龙突然直起身子,半开玩笑地说。说完又立刻向我敬酒,“开玩笑开玩笑,笔下留情啊!”
  “九连现在变油了。”6月的一天,方欣在车上说。那是我见到九连的第一天,被他们身上质朴真诚的气质吸引。对方欣的这句话,我有些吃惊。她摇摇头说,“过段时间你就能看出来了。”她指的是,像任何一个一夜成名的故事那样,九连真人在短期内的角色身份产生巨变,为了适应新环境,他们难免经历某种迷失。
  时间回到5月,九连真人第一次来到《乐队的夏天》舞台。
  头顶是100多盏效果灯:摇头、染色、激光、频闪……黑暗中,音响师、舞美、道具、秀导和节目组的工作人员跑上台,“一窝蜂上去二三十个。”“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舞台。”九连真人吓坏了。调音师问他们,还有什么问题吗?他们摇头。其实耳内的返听完全听不清楚。他们不熟练吉他、贝斯该调到什么音量,混响的效果该如何凋整。只能下场偷偷和自己的编导表达,“好像坯有点儿问题。”   总导演牟自亘把编导叫到一边,语气充满怀疑:“你确定他们这样子,上了台能和马东互动起来吗?”
  在第二现场,九连抱着从家乡带来的两大袋花生,眼神不停地游走——只要任何乐队与他们有眼神上的交集,让他们感觉释放出善意,他们就第一时间把花生递上去,“您好!来,吃点儿我们的特产吧!”回忆起来,阿龙忍不住嘲笑自己,“我们真的跟乡巴佬一样,见到谁都想合影。”
  下了舞台后,阿龙、阿麦和万里三人肩搭着肩,互相扶持着走下舞台。“像是力气全部用完的感觉。”

  在经纪人宋佳的话语下,九连是绝对的服从。在我见到宋佳之前,周边人曾提醒我,要小心她的脾气。宋佳对待工作极为认真,但脾气也是圈内出了名的火爆。

  “那种原生态的淳朴,(让人)特别心疼,特别喜欢。”方欣说她曾看到,錄制的某个晚上,九连真人被经纪人带着去敬酒,“(经纪人)告诉他们你今晚应该敲这个人的房门,这个人在圈里很重要,你要和他搞好关系。”而宋佳对此的回应是:我没有做过这种事,谁说的这种话,我可以和他对峙。
  跟访半个月后,我问阿龙,“是否担心成名后的这种生活会改变你们身上纯粹的气质?”
  “名利特别诱人。”阿龙说。但他确信只要回到连平,“心就能静下来。”正如第一次见面时他所描述的那样,在连平,欲望没有那么露骨,“不用去想今天哪个乐队做巡演了,哪个乐队又出新专辑了。”
  已经有一些期待加在他们身上。签约九连真人时,宋佳曾经喊话:九连不红我就退出经纪人行业。决赛前夕,我和宋佳聊天,她对于赛果很有信心。“我是觉得他们应该进(hot5)。”她交叉抱着手臂,小臂上是前不久新添的文身,“九连真人”的字样。
  几天后,九连波淘汰了。新增一轮投票的赛制激起了很大争议,第一轮投票中,九连真人排在第五名;第二轮投票过后,九连真人掉到了第六。得知结果的那一刻,宋佳将手机重重地摔在沙发上,主板摔坏了。第二天,九连真人订了一早的航班离开了录制现场。
  “为什么那么赶着回去?”
  “想回家了。”阿龙在手机上回复我。

欲望


  在连平的某一天,阿龙和朋友一起聚会。饭桌上,他提起,“我特别爱喝精酿啤酒。”
  两位朋友一脸迷惑,“什么是精酿啤酒?”阿龙解释了一番,在北京,他第一次喝到了精酿啤酒,印象深刻。连平没有精酿啤酒。沉默几秒后,他感慨道,“以前以为自己不爱喝酒,后来才发现是自己没喝过好的。”
  几天后在一家日料店,我提起这个细节时,阿龙正将一块生鱼片塞进嘴里。他露出极不好意思的笑容,“我这个人很好吃,特别喜欢吃好吃的。但是说实话,以前没条件也不舍得去吃好的。”
  后来的谈话中,阿龙直面了自己的欲望:他渴望成名,想要赚钱,却也畏首畏尾。显然九连真人已经开始期待音乐为他们带来更多。万里将三个人的群名改成了“我要上春晚”,阿麦每天查看着微博的粉丝数,在一场商业拍摄的间隙,阿龙趴在床上抱怨着他的华为手机,“这手机太卡了,等赚到钱第一件事就是换一部新的。”
  7月,我在黄燎原的住所与他谈起了阿龙的欲望。他大笑,“当然应该有这种东西。”他回忆起第一次在视频里看到九连真人,当镜头拉近,他看见了阿龙、阿麦的表情和眼神——“那眼里的光”。那眼神让他想起杨德昌早期电影里的那些少年,也让他想起19世纪法国作家笔下所写的,“一个外省人来到巴黎”——“就是怀揣着巨大的野心和梦想,渴望到一个更大的舞台,渴望到一个更宽阔的地方,去展现自己。”
  他们现在恰好是这样的状态。他说。
  黄燎原选中的就是这股“想要冲出去”的劲儿。舞台上的阿龙让他想起了梁龙(二手玫瑰乐队主唱),十几年前,第一次看到梁龙的演出时,黄燎原也是这样的生理反应——“激动,那种振奋你知道吗,就像真是一个大鹏展翅,咔,振翼了一下,就那样的—个感受,那个非常强烈的东西。”这种信号消失多年,在九连真人这里复燃。在过去的30多年里,他当惯了伯乐,见证了一批摇滚乐队、艺术家的功成名就,他确信,“连平是留不住阿龙的。”
  我提出“这股劲儿”可能离开连平就会消失,他并不认同。

  这天上午,万里在仓库里收拾物件,一个大爷从门外路过,隔着老远对万里喊了一声加油。万里认得他,是住在仓库楼上小区的住户。如今情况不同了,那些从前在他们排练时向警察举报的居民开始和颜悦色起来。人人都知道九连真人就是从这座仓库诞生的。

  “他们客家人有句话,年深外境犹无境,身在他乡即故乡。”他坐在书房里,抽着烟。真正的创作者可以在任何环境下创作,“连平不是九连真人的必要条件”,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他们还不成熟。”
  黄燎原给九连真人的建议是:尽可能久地留在连平,直到待不下去为止。他告诉九连,接下来,钱会来的,女人也会来的,要守住自己。

未来


  再在北京见到九连真人时,阿龙兴奋地说,淘汰后回连平的飞机上,他突然来了灵感,写下了一首新歌——这排得上这阵子最高兴的事儿了。
  起先,他们对第六名的成绩感到遗憾。后来想明白了,无论赛果,脚下的路才是刚刚开始。
  那次回去,接机的路上滴滴司机一直抱怨这一单亏了,“能不能把高速费承担一下?”“不可能。”阿龙脱口而出。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一会儿我们几个请您吃碗粉。”
  九连真人最初的梦想,是在连平能够拥有自己的排练室;以前他们总借朋友琴行的鼓房,或是在里哥的仓库排练,投诉始终不断。房东大爷时常火冒三丈地出现,对着他们破口大骂。
  现在,这个问题解决了。这天上午,万里在仓库里收拾物件,一个大爷从门外路过,隔着老远对万里喊了一声加油。万里认得他,是住在仓库楼上小区的住户。如今隋况不同了,那些从前在他们排练时向警察举报的居民开始和颜悦色起来。人人都知道九连真人就是从这座仓库诞生的。
  万里招呼大爷进来喝茶,大爷面无表情地摆摆手,“我还要去买菜。”
  有天在连平,我们走在通往鹤湖水库的田问小道上。晚霞绚烂,暖金色的火烧云挂在天边。万里突然指着某间小屋说,希望未来他们能拥有一座三层的房子。第一层放着茶具,能和县里的音乐爱好者们喝茶聊天;第二层是设备间,里面陈列着所有能买得起的设备。第三层最好有几间卧室,哥仨排练完可以在这儿住下,每天都能待在一起。
  他们还有很多梦想:比如去世界各地演出。那天,黄燎原在美国的朋友发来九连真人的视频直呼喜欢。他们便开始期待,“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也去美国演出呢?”九连真人三位都没有出过国。有一回阿龙突然问我,“你去过哪些国家?”我列举了一些,反问他,“那你呢?”他挠挠头:“不太记得了。”
  当然还包括最简单的愿望:取队名时,他们说好了要一起去附近的九连山看看——九连山脉连着18个县,连平是其中一座。据说那里的溪涧清澈见底,鸟鸣不断,山路缭绕。他们至今还没有去成。
  田埂里的牛蛙叫得像狗一样,空气中透着湿润的泥土气味和牛粪的粪香。这是在连平的最后一次拍摄,纪录片团队与杂志摄影师焦急地在电话里催着阿龙:“到哪儿了?赶紧,再晚光就没了。”
  阿龙下课晚,从学校到水库有20分钟车程。
  天是阴天。太阳被青灰色的云覆盖,透着泛白的光。可密布的云层乌压压的,仿佛天随时都要黑下来。阿龙终于赶到,在日落前完成了拍摄。巧合的是,云层散开了,光线恰好。
  “看,彩虹。”有人喊道。
  大家转身,看见山谷里的彩虹远远地架在天边。摄影师赶紧招呼阿龙小跑过去。他穿着白色衬衫、黑色长裤和板鞋。摄影师夸他,“绝了,彩虹少年!”
  大家都在感慨天公作美,过程中充满忐忑,可最终一切顺利,正如他们这一年来的际遇。回程的路上,万里突然感慨:“老天对我们太眷顾了。”
  前方的道路一望无际。万里指了指彩虹:该来的都来了,没期待的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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