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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欢她
春天的困,没有人能抵挡。
几个人坐在树林里,阳光像破碎的水晶块,东一块,西一块,每个人都被砸中,鼻子、肩膀、膝盖、后背。聊着天,班布睡着了。
潘达看见班布睡着了,就往后一倒。去年的落叶松软,他也睡了。
其余人似乎也睡了。不过,当潘达和班布醒来的时候,别人已经走了。
一个清洁工路过树林下的小路,对上面喊:你俩还活着啊?
班布在图书馆睡,一汪口水悬悬欲滴,手边的书压在下巴下面,正是一个舒服的枕头。潘达也去了图书馆,如果他想要找班布的话,只要扫一眼整个图书馆里谁在趴着睡觉。
他走到班布身边,坐下来,打开笔记本电脑。他还拿一张纸巾垫在班布的书上,口水终于流下来了。
这么好的天气,不睡觉真是有愧于良心。潘达也打了个哈欠。
黄昏时分,图书馆里的人散了,班布醒来了,看到守在身边的潘达,她说:“走,吃饭去。”他们一起去了食堂,打好了饭,对坐着吃。班布睡眼惺忪,也不想和潘达讲话,只是默默地吃,默默地喝汤。
班布比同班同学年纪小。
她上学早,小时候还跳级,大家都当她是一个小朋友,一个很能睡觉的小朋友。
潘达是班布的同学,还是班长。
学校规定每天早上六点晨练,绕着操场跑十圈。潘达组织集合,但是班布十有八九都不会按时出现,她的理由是,我“大姨妈”来了。
连续一个月她都没有晨练,她的“大姨妈”太厉害了。
系里对政法系三班颇有微词,潘达去找班布。
“你明天一定要出来晨跑,知道吗?”他像一个长辈似的说,“不然咱们班就要挨罚了。”
班布按时出操了,她没有洗脸,没有刷牙,没有梳头,甚至衣服都没有穿好。她披着一条大毛毯,好像要随时缩回自己的梦乡里去。大家都好恨她,有女生一把扯掉班布的毛毯,“别装疯卖傻了班布,你能不能清醒点!”
潘达立刻跑过来护住班布,“别说她了,大家跑起来,跑起来!”
班布也在队伍里跑,迷迷糊糊,也跑得满头大汗。跑完了找个石礅子坐下,她又要睡着。
“你这样会着凉的,”潘达说,“回寝室睡吧,把早饭拿着,醒了吃。”潘达递给班布一个毛毛虫面包和一盒牛奶。
潘达对班布真好,他喜欢她。
在他心里,班布就是一只小动物,就是一只熊猫,不,比小动物和熊猫还可爱。
他对她的好已经超越了一个男生对一个女生的爱慕,更像是一个亲人、一个长辈对孩子的那种好。
因为班布实在是很可爱呀,你看她上课听着课,就在书上画起画来了。她画画超好,她能画一个人的正面、侧面、低头、后背,她画的民法学老师惟妙惟肖。她还会背诵很多很多首古诗词,她从小就背,整本整本的都会。她还会弹钢琴,别人哼一首歌,她马上就能唱出谱子。她还特别聪明,她不怎么听课,但是考试从不挂科,入校时总分是系里第一名。
换在别人眼里,这些特长也没什么了不起。但在潘达眼里,这一切都太美好了,他真的像长辈欣赏自家小孩一样那么珍视、赞美着班布。
从吵架开始
此时,班布又蔫了。只见她的头一点一点,终于埋进了自己的《民法学》厚书里,她扭扭身体,寻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睡了。
潘达就坐在她身后,他叹了口气。下课的时候把自己的外套披在班布身上,她好像一只乌龟缩回了温暖的壳里。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潘达不在乎大家的看法,他已经习惯了对班布好,他还要对她更好。大家也习惯了潘达对班布好,也不会笑他,只是觉得他有点可怜,因为班布好像什么都不懂,她不懂呀。
五月的一天,是潘达的生日,朋友们一起庆祝。
他们在校外一间餐厅吃饭,潘达还给班布点了她爱吃的松鼠鱼。
但是班布没有来。潘达给班布打电话:“喂,快来呀班布,别再睡了。”
班布说:“我没有睡。”
“那你怎么还不来?”
“我有事。”啪,电话挂掉了。
班布在和一个男生约会。想不到吧,一个整天睡觉的女生居然也能交往到一见钟情的男朋友。那个男生不是本校的同学,只是一个常常来学校打篮球的青年。
潘达知道后,又震惊又伤心,他真想把那个青年弄死,把班布抢回来。但是班布不回来,她还对潘达说,以后不要对我那么好,我承受不了。
她忽然之间长大了,懂事了,还会说“我承受不了”了。
班布学会了化妆,学会了穿高跟鞋,她还把头发烫了,还有了一只名牌包包。不过,人们说,这只包包不是那个青年送的,是班布自己买的。
潘达感觉到了一丝不妙——是什么讓一个女孩要买一只昂贵的名牌包去约会?
班布不再睡了。她每天都挺精神的,看上去美滋滋的,爱情的力量真伟大啊,连睡神都醒了。
一到黄昏,她就去篮球场。化着妆,背着她的香奈儿,在看台最前一排坐着,看她男朋友打球。打完球,两人去约会。
她很开心,开心得都瘦了。
潘达不知道,班布不仅白天不再犯困,她甚至夜里也不睡了。
因为那个青年是个夜猫子。他可以整夜和她聊微信,反正他不上学也不上班,白天他可以尽情地睡。睡到下午,他去打打篮球,再拉着班布去散心。晚上意犹未尽,手机倾诉、闲扯。
班布瘦了,那种瘦,用潘达的话说是:看着就很累很累,脸色也不怎么好,嗯,累瘦。
朋友们说,潘达语文没学好,那个词应该叫憔悴。 谈恋爱不是一件开心的事么,为什么会憔悴呢?班布自己也不明白。起初,她只是迷迷糊糊路过篮球场,一个飞出来的球正砸中她的头,球场上一个长得很好看的青年对她喊:“喂,把球扔回来!”
连“对不起”都没说,连称呼都没有。
她把球扔回去,连“谢谢”都没有。
班布很生气,就算是一个小迷糊,也不能受此侮辱呀。她跑过去把球拿走了——因为她没扔好,篮球并没有扔进球场。
她拿着球,一边走一边拍,走了很远。
有人拦住她,笑着说,“还给我。”
“连礼貌用语都不会用的家伙!”
“的家伙?你说谁呢?”
“我说你呢!”
“嘿,你挺有意思。”
以上是班布和青年初识时的对话,先是从吵架开始。
爱情匠人
也许对于那个青年来讲,班布是他认识的众多女孩中带刺的一个,故而他对她有了一点点兴趣。他用什么方法追到了班布,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是一个熟手,一个很好的爱情匠人。
他曾夸耀过,天底下没有他追求不上的女孩,只有他看不上的女孩。
他开着跑车,花着父母的钱,但是他吃饭却和班布AA制。他还对班布说,你居然连一个像样的包都没有,等有机会我送你一个。
他只是这么说说而己,但是班布的自尊心被刺激了,她自己去买了一个包。她不太喜欢那个包,换成以前,她也许会觉得这个菱格包很像一只枕头,可以枕着睡觉。但是现在,她却已经开始失眠了,因为她知道她的男朋友除了她以外,还有别的女朋友。
后来,班布和青年分手了。
她又开始在上课时犯困,在下课时犯困,在图书馆犯困,在食堂犯困。虽然春天已经过去了,夏天已经到来了。
爱睡觉的人一年四季都会很困。
潘达坐在班布身后,他在想今天怎样去和班布表白。如果不表白,班布又去谈了新的恋爱,那怎么办?
下课了,老师走了,同学也都走了,班布还在睡。又上课了,另一班的同学冲进阶梯教室,大家像水稻一样栽满教室,潘达和班布的前后左右也栽满了,新的课开始了。
潘达等着班布。等啊等,等到天荒地老,等到海枯石烂,等到她长大。
她醒了。
“潘达,我做了一个梦。”班布说。
“你梦见什么?”潘达笑笑问。
“我梦见我和你居然成了夫妻!你说可不可怕!”班布对这个梦感觉到伤心,潘达对这个梦更伤心。
潘达问:“我有什么不好?”
“我也不知道,我不喜欢你,潘达,我不是不懂,我真的不喜欢你,也不想伤害你。”班布哭了,潘达也哭了,在那个陌生班级的全体同学和老师面前,在教室里,两人哭成了一对泪人。
深爱的女孩
后来,他们都毕业了。后来,他们随着人生的波浪,去往不同的城市。
潘达在上海终于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而班布在广州也有了一份职位很高的工作。这已是十年后的事了。
潘达和班布已经失去联系很久了。
有一天,潘达和一个女子相亲,女子居然是他的大学同学。之前没认出来,是因为她在网上一直叫一个英文名,而且她医美了,看着不太像了。
这场相亲就变成了叙旧。
女同学还保持着和班布的联络,潘达用女同学的手机看了班布的朋友圈。班布割双眼皮了,班布去澳洲开会了,班布股票赚钱了……生日的鲜花,订婚的戒指,班布当妈妈了……一年一年看下来,那心无城府对全体人所见的朋友圈,让潘达看得热泪盈眶——潘达觉得自己终于失去了她深爱的女孩。
潘达还看到2010年5月25日,班布发的朋友圈:“今天,是我生命里一个好朋友的生日,还记得从前欠你一次生日祝福,原谅当时不懂事的我吧。”配的图片是一只抱着竹子的熊猫。
潘达不敢加班布的微信,他也不想打扰班布。就这样吧,潘达想,你一切都好就好。
女同学坐在对面看他难过的样子,拍拍他,叫服务员端杯威士忌给他。
但是潘达不知道的是,在这十年的分别里,班布曾经有很多次、很多次失眠的夜里,会想起他,会想见到他,想得疯狂。会想见到他时,自己对他说,也许是我错了,我们本应该在一起。
班布已经不再爱睡觉了,不是因为恋爱,而是她真的长大了,或者说,变老了。
但是她没有去找潘达。
班布也有班布的倔强。
“也许我已经是一個足够幸福的女子了,”班布想,“能够有一个那么爱我的男孩存在过。但如果我去找他,这种幸福就变质了。”
爱是什么,不是很容易能说清楚的。但不爱是什么,似乎很容易想清楚。
不爱就是,你对我再好,再好,再好,我也只是觉得感动,但感动不能换成爱。爱是受不得一点点勉强的东西。
后来班布遇见她的先生,她见到这人的第一眼,就觉得……好困啊,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困……但是她还是很困。她说:“我能回家吗?我很困。”
先生并没有生气,而是笑起来,“哈哈哈,好,睡醒了能再见面吗?”
“能,能,一定能。”
他等在她家楼下,直到她醒来。
他很像潘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