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百花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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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珍颖 《十月》杂志原副主编。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原副秘书长,现任顾问。著有《冬天的记忆》《大墙无阻隔》《罪与悔》等,曾获老舍散文奖、《光明日报》征文奖等多种奖项。编发作品有高行健的《绝对信号》《车站》等,以及贾平凹长篇小说《废都》。
  最后一次见到苏予,是在她的追悼会上。
  灵床四周是红花绿草,苏予就那么瘦瘦小小地躺着,除了双唇紧闭的嘴角,还留着她平时的刚硬、决断,其他的都悄无声息地被她带走了。
  我将手中的一支白菊放在她身旁,弯身的一瞬间,忽然觉得心痛了一下。
  90岁,她走了,应当是无憾的事。但我痛惜她的,是她那颗平日“怦怦”作跳的心脏。有时,你离她很近时,仿佛能听到她的心跳,那么剧烈,那么不停息。从她沙哑的声音里,从她清晰明断的语言里,你都能觉出她的心跳。
  这就是这个身材瘦小的女人生命的力量。
  我到《十月》时,苏予刚任《十月》主编不久。她正在把这个新生的刊物整合起来,定制度、分工作、联络各方。编辑部小小的三间办公室里,每天都充溢着忙碌而有序的气氛。
  我被分配负责剧本版面。我有些畏难,因为戏剧不是我的专业,我只是一个戏剧粉丝。
  苏予看出我的心绪,她没有安慰,只干脆地说:“干吧!你能行!”
  之后,她拿起电话,打给凤子大姐。于是,我就去拜访了这位戏剧界的名人。而后,她又带我到吴祖光先生家。从此,我就经常往东大桥的吴家跑。后来,白桦、沙叶新、叶楠、白峰溪、高行健、何冀平等,我就一路跑下去,将剧本栏目办得扎扎实实。
  记得有一天,我在楼道里刚接完白桦的电话(那时,我们和文艺室合用一部电话,电话就放在楼道的窗台上),转身和苏予碰个正面,她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一句话没说进了她的办公室。
  这就是苏予的风格!回忆起来,那笑容,是十分深厚的。
  作为编辑,我和主编苏予的相处和交流,是在工作中加深的。
  1982年下半年,我将高行健、刘会远的话剧剧本《绝对信号》放在苏予的案头。
  那时,小说的先锋潮流已为社会所关注,而戏剧界似乎因其“小众”,社会的关注度远不如小说。但《绝对信号》在当时绝对是戏剧创作中先锋派的精品。我也是由此知道了布莱希特的戏剧理论。就这一点来说,当时可能还不是最大的障碍,障碍在于这个小剧场实验剧本不仅冲破了以往大剧场的戏剧经验,而且它在我们惯常的文艺创作思想中,也提出了新的考题,即:戏中的一号人物,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正面人物,而是一名被车匪胁迫着的犯罪青年。这是剧本本身的先天情况,除此之外,更有一种世情横在这个剧本之前,那就是批《苦恋》的风潮刚刚结束不久,虽说全编缉部天天依然,但阴影还未散尽。因此,送审时,我心怀忐忑。
  但苏予和副主编张兴春,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通过了这个剧本,并将它刊登在当年第5期的《十月》上。
  若干年后,在报纸上读到关于《绝对信号》在北京人艺演出前的纪实,报载第一次艺委会上,剧本读完,全场哑然,还有人拂袖而去。而演出本对原创本做了一定的修改,加上了拯救失足青年之类的内容。
  我庆幸,《十月》保留了原创的精华,让它在文学史上留下了原本的样子。
  这个剧本刊出后,得到普遍的好评,北京市文联评奖中,更给了它优秀剧本奖。
  转过年来,到了1983年初,我拿到了白桦的话剧剧本《吴王金戈越王剑》。剧本颇有郭、老、曹的风格,尤其是台词的精彩,让人读得热血沸腾。但这是白桦的作品,这是我将剧本送审前的最大顾虑:白桦正是《苦恋》的作者。記得我在送审报告上特别下功夫,从内容到形式,分述这个剧本之所长。有了《绝对信号》的先例,我相信,苏予会如我所愿地通过它。果然,在一天早上我上班时,办公桌上摆着《吴王金戈越王剑》的原稿,在我的审评报告页,写着“发今年第2期”。
  这个剧本刊出后,戏剧界给予肯定的评价,北京人艺的演出也热极一时。但我们出版社有权威人士说:这个剧本是影射!
  对此,不能说我一点都不紧张。但我很快就释怀,因为苏予说:“我们发出的作品,要允许人家有各种评论,关键是我们自己要自信。”于是自信的我和副主编张兴春一道,去人艺剧场看了这个剧的演出,从观众的热烈反响中,我们检验了我们的自信。
  就在《吴王金戈越王剑》刚刚编辑完毕时,我又拿到了高行健的小剧场剧本《车站》,几乎同时也接到了沙叶新寄来的剧本《马克思秘史》,这两个剧本形式都小而精致。于是,我一并送给苏予,希望都留下来,分期刊登。没想到,苏予的决定是:下一期(即1983年第3期)两个剧本同时发,而《马克思秘史》发头条。
  当时,我确实很激动,觉得剧本栏目的旺盛,就是对我最大的鼓励呀!
  那时,有人问苏予:“为什么同期发两个剧本?为什么剧本发头条?”她回答:“我们选稿的标准是作品本身的质量。”
  不想,《车站》发出,兜头冷水泼来,上面让我们发批判《车站》的评论。
  当时,我很意气用事,说:“谁爱批让谁批,我们自己为什么批自己。”
  苏予却冷静地说:“上面让发批判稿就发吧!我们不要把精力纠缠在这件事上,我们还要全力办刊物呀!”张兴春支持了苏予的意见,让评论版的贺新创同志去组稿。不想,他跑了三四天,找了不下十位评论家,都拒绝写。最后,是中国作协创研部一位研究诗歌的,写了对《车站》的批判稿。接着,上面也派送来一篇批判稿。稿件由张兴春同志呈报市委宣传部。时任宣传部部长的陈昌本同志以“不宜”二字,使《十月》从批判《车站》的艰难进程中脱离一劫。从一定意义上说,这“不宜”二字对写批判稿的人,也是一种解脱吧!
  事后,那位作协创研部的作者涉及稿费,老贺为难,稿子没刊出,稿费总开?苏予却说:照发表了的稿费标准开给他!这事虽小,但足见苏予的大度。
  关于剧本栏目发稿所遇曲折的例证不必再一一列举。现在回忆起来我只想说,从批《车站》的困境中脱出来的我,并未因此感到有压力。原因如下:1985年和1986年,我分别送审了高行健话剧剧本《野人》和《彼岸》,苏予和张兴春都分别签字通过,刊登于《十月》。至此,这位先锋派剧作家的新创作理论的实践,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另一位现实主义派的女剧作家,在《十月》这片沃土上,开启了她走向世界的历程。
  她是女剧作家白峰溪。
  “文革”前,白峰溪是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著名话剧演员。鸣凤、刘胡兰、文成公主,都是她辉煌的舞台形象。“文革”结束,白峰溪挥笔转向话剧剧本的创作。她的第一部大型话剧是《明月初照人》。这时正是1981年4月,《十月》面临电影文学剧本《苦恋》的被批判,压力一时难以缓解,但编辑部的同仁们都更加努力地工作。我也努力地四处搜寻好剧作。恰逢白峰溪刚完成《明月初照人》这个本子,十个角色,全是女性,且奉沿郭、老、曹的风格,台词清新而朗朗上口。我读后送审,审读报告中申述它的现实主义风格和面对社会现实的思考价值。这个本子在当年《十月》第4期发表,意外地让“盛夏中”的剧坛沸腾起来。报纸上天天有争论文章,支持者说它有现实主义的魅力;反对者劲势强烈,说它是“精神污染”。戏剧界的权威人士相继发表署名文章,对它加以批判,并且点名《十月》。更严重的是中宣部召开戏剧界创作会议,直点“白色污染”。编辑部内部也有人对此剧作提出批评意见。
  此时,我担任剧本编辑不久,遇此大浪,自是心惊。可是,苏予和张兴春却镇定地对待那些铺天盖地的批判文章,他们把搜集到的有关文章交给我时,总是平和地说:“留下,作资料吧!”
  那时,我知道白峰溪早有第二部作品《风雨故人来》的构思。当我向二位领导汇报时,他们一致说:要盯住啊!好作品一定要拿到手!”
  这样,白峰溪的第二部作品《风雨故人来》和第三部作品《不知秋思在谁家》,几乎是两年一部,前后发在《十月》上。作者也因此得到国内外戏剧界的关注,被邀参加了第一届世界女剧作家大会,并在美国等地讲学。
  戏剧界有人说,白峰溪简直是个奇迹,六年完成了一个成功戏剧家的全部历程。
  白峰溪则始终说:“《十月》是我的恩人、贵人。”
  回忆此段历史,并不想炫耀《十月》推出一位现实主义女剧作家的功绩。我只是想用这个例证,说明苏予这些《十月》领导者的宽广的文化视野,他们确实以刊物的丰厚沃土造就着如上所述的作家。
  于是,我想起了谢冕先生为《十月》写的那篇文章的题目《一份刊物和一个时代》。我们怀念苏予这些老一代的开拓者,正是他们用汗水和心血,浇灌了《十月》这片文学沃土,并把这份刊物捧给了这个难忘的时代。
  有时,我会觉得苏予不大像我们思维程式中的领导,好像她更多的是着力于在一个大时代浪潮中,展现她的独特的个性和出众的思想。
  但那是怎样的个性和思想,是被怎样的时代造就的个性和思想呀!
  看她怎样在年轻时代投身革命,活力四射,赤胆忠心;看她怎样在一夜之间因“胡风大案”的牵连,而被清除出革命队伍!李辉在《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一书中,记录了苏予在这个冤案中的经过,其中有两个数字令人震颤不已,那就是“29”和“54”。“29”是1955年苏予刚29岁时,被牵进“胡风大案”,从此噩运连连;“54”是1979年她54岁时,牵连她的姐夫阿垅被宣布无罪,她也因此得以平反。这是苏予在这场涉及了2100多人的大案中所经历的岁月——从火样年华到白发苍苍。这并不只是一个由年龄牵构而成的岁月记录。在这个岁月的屏幕上,它不断闪现的是:苏予的“被控制使用”;苏予每临“运动”必被“批判”的境遇;苏予反复被下放农村劳动的过程;苏予受处分写检查的心灵创伤;苏予随意被冷落乃至被搁置一边的处境;苏予牵连了爱人、儿子,却束手無策的痛苦……
  苏予就是这样被百炼成钢的。
  当我们看到苏予为《十月》造就着一个创新的时代时,我们同时也应当看到《十月》是怎样焕发和再造了苏予,怎样让她抚摸着自己的双肩并得知它们有铁一样的坚硬。
  所以,当我挥笔写下对苏予的怀念时,我也是在写对那时《十月》的敬意,是在写对那种由苏予代表的精神的怀念和尊敬。
  回忆我在做剧本编辑的时光,那是我一生中心情最飞扬的生命时段。所以,我感谢老主编苏予和副主编张兴春。当时这些剧本送审时,倘若苏予他们瞻前顾后,倘若苏予他们才学不深、视野不广,徜若……那在文学史和《十月》史上,会是一段怎样的记录呢?
  苏予留给我的记忆,还有一道超过这些稿件发刊的深痕,就是关于长篇小说《废都》。
  《废都》风波,起于1993年,《十月》在当年第4期全文发表。那时,苏予离休已近十年。
  我始终认为,《废都》之风波,是世情大于文情。一部小说,愣是被放到世情的铁秤上颠来簸去。
  当时,在未通知我的情况下开会,并由市委领导宣布对我——一个小小责任编辑的处分;而开始热捧《废都》是“当代《红楼梦》”的关键人物,却硬要被说成“事前未审此稿”。一些人辅佐演出了这场再荒唐不过的闹剧后,出版社对我来说,变得一片冷寂,如置身于洪荒旷野,想找一棵小树歇靠一下,哪怕它枝叶稀疏,甚至只有枯干。但是找不到!
  一天中午,办公室内外寂静无声,桌上的电话响了,一位好心朋友告诉我,苏予听到我的处分,十分惊异,说,怎么能处分一个责任编辑?二审、三审呢?还说起当年批《苦恋》,老陆(元炽,党组书记)担当了所有责任等等。
  电话未放,我已泪流满面。那是我因《废都》第一次为自己而痛哭。
  以后,《废都》由作家出版社重新出版;再以后,《废都》又在《十月》35周年庆典时,被评为优秀长篇小说。这些如社会游戏般的事情,在我心中,少有波澜。只有苏予那句在风雨中送来的话,留在我心里,并时时拨动我的心弦。
  自此,又是十几年后,我到太阳城苏予的家中看望她。这时,我已双鬓染白,苏予也已是满头银发。
  我们面对面坐在她家的沙发上,她用冰凉的手覆盖在我的手上,我亲耳听到了若干年前电话中所传的她的话。
  她面对窗外的光线,丝丝银发都有着亮光,宽大的沙发,衬得她瘦小的身躯,让我想起她当年执掌《十月》的风采。我感到她虽年事已高,但内心依然那么强大。这是一个多么干净的人!   我面对她,握紧她的手,将眼眶里的泪水咽下去,让它们流到心里,“哗哗”地冲刷着我的心脏。
  行文到此,仍有不尽的怀念未能表溢,我却又想起她的追悼会。当我向她的遗体深深鞠躬后,走向门口时,想回头再看她一眼,却只见她灵床旁,花儿怒放,叶儿贲张,它们细细密密地站在她的周围,将她藏在了茂盛花草的深处。
  这或许就是这位90老人最心仪的归处。
  亲爱的老主编,您就在花丛中安息吧!
  附:
  苏予,《十月》杂志首任主编。
  1926年,苏予生于四川。1947年参加革命,1949年入党。1979年任《十月》主编,1985年自《十月》离休。2016年病逝,享年90岁。
  谢冕先生曾以《一份刊物和一个时代》为题,写文表述《十月》最辉煌的那个时期。这正是苏予任《十月》主编的时期。这一时期,《十月》发表了《苦恋》《小镇上的将军》《飞天》《沉重的翅膀》《三生石》《高山下的花环》《黑骏马》《大雁情》《公开的情书》《绝对信号》《车站》等有影响的作品,使《十月》在当代文学史上具有了特别的地位。
  蘇予的一生,无不打上时代的烙印。她虽早年参加革命,但也早早地受“胡风大案”牵连,而几乎付出一生的代价。“胡风分子”阿垅曾是她姐夫,但阿垅和苏予的姐姐只有两年短暂的婚姻,这场婚姻因她姐姐的自杀而早无存在之迹,但政治的桎梏并不放过年轻的苏予,从29岁她被牵连入案,一直到她54岁的老年,阿垅因“无罪”而结案,她才因此而宣布“平反”。但她付出的是一生中年华最盛的24年。这时,苏予选择了到《十月》当编辑的工作,才开始了她生命中最耀眼也是最后的辉煌。
  苏予到《十月》工作不到一年,我也调到《十月》,有幸在她的领导下,愉快地工作了五六年,这是我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岁月。所以,当苏予病逝,我在回顾她的经历时,也等于回忆了自己那一段的生命历程。
  我与苏予私交平平,但工作之交却印迹深重。她的有别于他人的风度、风格、风采,都值得我回忆和怀念。
  一个潜心工作的人,遇到一位开明的领导,他无私心地扶持你、放飞你,让你展开双翼去翱翔,这难道不是人生之大幸吗?
  苏予一生爱花养花,花儿也让她美丽;她所住之处,无论逼仄与广敞,都把阳光最灿烂的地方让给一盆盆的花儿们。在她去世之前不久,我曾到她居住的太阳城去看望她,那几乎是一屋书籍半屋花的环境,令我十分感慨。我想,这就是她生命的寄托,知识和美丽托举了她曾漂流大半生的灵魂,它们对她忠心无二地守护着。
  苏予葬在北京天寿园公墓。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以孙辈的名义刻着“祖母苏予”的字样,让这位一生难以欢乐的老人,平添了一份慈祥。这个公墓,广阔而肃穆,足以承载她那瘦弱身躯中强大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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