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情人节，我爸我妈上街买东西。正是大中午，太阳很热。我爸见满大街的玫瑰，就笑问我妈：“要不要也给你买一朵？”我妈正走得口渴，瞟到街角一卖黄瓜的，就说：“我不要花，给我买根黄瓜吧。”
　　我爸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事时，笑得那个开怀。我以前常想，若是寻个比喻，我爸我妈像什么呢？像辛劳忙碌的蚂蚁？像勤恳沉默的黄牛？都不恰当。我爸我妈更像园子里两棵朴素饱满的青菜，一辈子都离不开土地。
　　我妈小时上学总是逃学，因为常要到刺骨的水田里去抠茨菰秧子。我爸小时跟我奶奶出去逃荒，在人家干裂的田里挖到一棵胡萝卜，还要让给我奶奶吃。都是吃过苦的人，都知道好日子是要靠双手挣的。
　　我童年没受过苦。我爸那时已是部队里的军医，我妈在家属工厂当工人，吃穿不愁。可两人哪里闲得住？


　　先是屋旁整了个菜园子。记忆中园里什么都有。我爸我妈是天生的田里的艺术家。他们喜欢将葱蒜长在一块块菜地的四边，就好像芫荽会散长在小菠菜中间一样。就连园子四周的篱笆上都会挂满扁豆。紧挨着篱笆还有一簇簇的金针菜，大朵大朵黄色的花，我妈把它们采下，用开水汆好，晾晒成干，烧汤喝。靠墙一棵香椿树上我爸牵了根铁丝，挂些丝瓜，树下一溜还会卧几个冬瓜。早晨我去上学，他们在园子里，拔草除虫；晚上放学回来，他们还是在园子里，挑水浇菜。
　　我爸做菜喜欢乱炖。白菜、粉丝、豇豆，再加几根红辣椒，一个小平底锅直接端上来，真是吃了还要吃。我最喜欢我妈烧的番茄炒鸡蛋，喜欢用浓郁的番茄汁拌饭，酸酸甜甜，还有一种草木特有的清香。
　　我爸我妈都是心思细腻的人，伺候一园子的蔬果比待我们还精心。蔬菜们也都身心愉悦。两畦番茄结的吃不完。我爸聪明，从医院里拿回十几个盐水瓶子，消了毒，将番茄切成小块塞进瓶里，密封，橱柜上放好。寒冬腊月拿出来弄个番茄蛋花汤，味道一点都不变。如今反季蔬菜太常见了，可是我是多么想念那些瓶中装着的晒足了阳光、喝足了雨露的番茄啊！
　　菜园子理顺了，他们又不满足了。有一天我爸我妈来到离家不远的山坳里。我爸的目光是一圈栅栏：就这块地，种土豆，种毛豆，也可以长长花生，长长地瓜。然后很多个日子，天还没亮，我妈就悄悄把我摇醒：妈妈去地里了，稀饭在锅里，记得起来看看别扑出来。那时电饭锅煮稀饭常常会溢出来。那是我童年最痛苦的一段记忆。常常是我爸一声大吼把我从梦中惊醒。就见我爸气鼓鼓拿眼瞪我，我妈则拿着抹布默默地擦桌上溢出的稀饭，两人俱是汗透衣衫……
　　我上初中时我爸复员回家，到一所农业学校当校医，我妈在学校幼儿园上班。农校别的没有，土地可不缺。我们家门前又整出几块菜地。这次我爸我妈把前后左右的老师们都带动起来种菜。大伙唯他俩马首是瞻。我爸整地了，他们开始整地；我爸撒种了，他们开始撒种，有时我妈还一家家上门指导。黄瓜豆荚长高要上架了，我爸一次去寻了好多细竹竿，一家家搭过去……所有园子里，我爸我妈的蔬菜依然是长得最好的。
　　一旦离开土地，我爸我妈就有些焦灼。两人退休后搬到市区的教师新村。一楼。门前仅有的一小块地零零落落种了些花草。没有了菜园子，两人出门都不知要往哪里走。我妈阳台上放了几个花盆，盆里青绿绿的一色的小葱小蒜。我爸不知从哪里整来一个拖把池，搁在屋外墙角，装了土，种上几棵青菜。
　　这样的寄托委实让人心酸，他们弄不懂土地何以这般迅疾地从他们身边隐退——两株青菜的思维只关乎泥土。
　　小区绿化不好。零星的花木渐渐淹没于茂盛的杂草中。我爸我妈是看到杂草手就痒痒的人。两人试着拔去杂草种了点小菜，但是保安长草不管，长菜却要强行铲除。菜地一片狼藉。我妈心疼，我爸生气。一段时间后我让他们出来散散心。我妈电话里的声音很是欢欣：门口菜地得有人看着，走不开。
　　原来两人想了个法子，他们在园子周边都种上花，蜡梅、月季、一串红什么的。再种上可观赏又可食用的菊花脑、芋头。园子中间又种一棵桂花树。只在花树间点缀些小青菜、辣椒、茄子、番茄之类的。菊花脑、青菜吃不完，周围邻居送些，保安大哥也送些。我爸我妈年纪大了，却是越来越聪明了。
　　两人是越老越能折腾。如今园中种了一棵桃树，桂花被移到了园东角。靠围墙一边又搭了个葡萄架。窗下还多了两株牡丹。去年六月桃子熟时我妈催我回去，说很大很甜的水蜜桃，好吃得不得了。我回去时，树上的桃子已经分了很多给邻居们，还有一些留在枝头等我。
　　我爸拿我的单反给桃树拍照。我妈也要。我爸姿势特专业。我妈竟然两只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妈这个姿势，怎么会把那枚桃子拍得那样清晰，那样鲜妍可人……
　　（作者单位：江苏省张家港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