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朵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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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夏天的早晨,才9点钟光景,天空就像一只球形鲜红泥炉,灼得人不能伸手摸一把。仿佛一伸手10个手指就会烫出油汪汪的水泡来。
  天空下面是荷叶状村庄。一条河流银灰带子似的绕过村子。河里几条水泥船,像灰田鸡趴着一动不动。那是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去处,也是夏天孩子们的露天餐厅。
  一条船在水里缓缓移动。几个鹅卵石一样渺小的男人,挥舞着钳子状的罱杆,他们在罱河泥。河泥也是农家的肥料。盛夏,他们在田头挖四方坑,把紫云英、蚕豆秸秆、水葫芦、水浮莲、绿萍投到坑里,称为绿肥。接下来罱河泥,把河泥卸入沤肥坑里,和着绿肥在高温里发酵,就有了天然的农家肥。
  汗珠子像亮闪闪稠密的苍蝇吸附在男人们赤裸的背上,不肯滚落下去。他们身上一定痒痒的,但他们顾不得抓一把痒。一罱下去,推杆、夹泥、提拉、翻舱、抖落一气合成。
  罱泥的男人中,有小狗的父亲志兵。父亲们的船到哪里,一大群细佬就随到哪里。他们眼热大人们挥汗如雨。河泥里也有宝贝,一网河泥罱上来,盘子大的河蚌,鲫鱼、鰟鮍、鲦鱼,在青草里簌簌扭动银坨坨的屁股;雌虎鱼黑漆漆,往往成为漏网之鱼。
  小朵屁颠颠尾在邻居小狗身后。小狗和妹妹小梅伸出比污泥还黑的五爪龙,在泥里搅拌。小狗准许小朵也在泥里摸鱼,这让岸上很多小孩眼睛都红了。
  不过小朵并没有分得一条鱼。吧嗒吧嗒晃荡的鱼篮子被小狗娘伟芳拿家去了。小狗对着小朵咬咬耳朵(说悄悄话),说是晚点给她吃一大条。孩子们见了,都哄笑着说他们两个是亲嘴。
  2
  母亲在地头,中午回了趟家,没碰着小朵,又走了。
  小狗家锅子里飘出了热乎乎的鱼香味。小朵的肚子跟着使劲吼叫起来,她端起一碗山芋泡饭,突然就吧嗒掉下眼泪。
  小朵家只有两人:小朵和娘。父亲去了哪里,母亲没有讲过。小朵好像听人说起过,那地方很远,没有窗户,暗黑隆咚,父亲带着洋铐,不准抬头,只准低头开山或者采茶叶。村人说这就是坐监牢。
  坐监牢的缘由,是有一天父亲像往常一样蹲在河边一排粪缸上屙屎。完事后他突然受惊般哇哇大叫。原来,他屁股下一张伟大领袖林彪副主席的画像,完好无损平躺在粪坑里。父亲的叫声变成了呜呜哭声,他交代不清那张画像的来龙去脉。队长说不清楚,书记也说不清楚。最后,不得已,以小朵父亲用领袖画像擦屁股的说法作结。队长们如释重负。可是父亲被五花大绑游街,坐监牢去了。如今都分田到户了,父亲还不见回来。母亲天不亮就出门种地,天黑才家来,没人告诉她男人在哪里,她也不晓得去哪里问。
  中午时候没有一丝风,天空烧着鲜红鲜红的云朵。知了们也不哼哼唧唧唱了,它们热昏了头。
  小朵在家里待不住,她喘着粗气,像树下的大黑狗一样不断吐舌头。
  小狗娘眯眼朝门外探,说:这细佬(小孩)只怕又要发喘了!
  小朵是村上出名的哮喘儿。往年节气一变,她就呼噜呼噜喘不过气来。
  小朵赤着板栗一样发亮的身子,坐在河埠头的青石板上,两只脚丫踩着河底油绿滑腻的青苔,银白的小鱼追着她吐泡泡。
  河埠落在树荫里。树很大,抬头看像一把大伞。因了绿叶的过滤,伞外的天空,格外像一只清凉的玻璃瓶。玻璃瓶里有金色的光斑一闪一闪,让人想起胡蜂嗡嗡地跳舞。
  这辰光外头人顶少。过了这刻,河水就会被那些无所事事的小孩,搅拌成沸腾的蜂窝。岸上,不远处,地主婆赤着上身在家门口打盹。一只蒲扇从她草蒲包大的白奶子上摔下来。虽然闭着眼睛,但是地主婆的面孔铁板铁板。她的门口是一堆咝咝吐着热气的稻子。有几只鸭子鬼头鬼脑远远打量着,但它们一接触到地主婆偶尔打开的眼睛,马上打了个寒战,悻悻地他处觅食去了。
  地主婆就算闭着眼睛,嘴巴也在嚅动。她天天在门口诅咒。没人愿意同她讲话。三村上下,无人敢嫁给他儿子。不过,一个萝卜一个坑,他儿子的火坑里还是跳进来一个女人。
  3
  这女人不是大小娘(少女),是人家男佬的嫌弃货。一个奇丑的女子,瘦骨嶙峋,身子彻黑乌,无有一块白净的地方。两只手像大翻耙,一只脚穿43号,一只脚穿42号。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像瘸腿的僵尸。那个时代还不晓得木乃伊之类的,但村人还是产生了丰足的联想,有叫她孙悟空的,有叫她母夜叉的,还有叫她“啊呜婆”的(“啊呜”一说是村人用来吓唬细佬的,有“鬼”和“凶神恶煞”的意思)。后来,也不知为什么,大家就只叫她啊呜婆了。
  据说啊呜婆来看婆家的时候,地主婆要她到队里唯一的浴锅里洗浴(乡人以一口大铁锅洗澡)。目的是为了检查她干瘪的骨架上长没长奶子,有没有女人的生殖器。尽管大家不欢喜地主婆,但这关系到人家祖宗八代的大事,妇女们觉得义不容辞。于是加大马力,火在锅下烧得旺旺,水开了都浑然不觉。
  把啊呜婆像待宰的猪一样擒进锅里。啊呜婆像一次没割断气管的鸡,厉声叫唤着从浴锅里扑腾出来。地主婆炒给她的黄豆蚕豆,哗啦啦全掉进水里。
  检查结果,啊呜婆是女人不假,但队里女子笑痛了好几天肚子。
  啊呜婆嫁过来后,村人相骂就翻出新花样了。女人们骂老倌(丈夫),就讲:你去寻啊呜婆过吧。男人打趣老婆,就说:你倒像啊呜婆的。女人们议论人的长相,会说:不会比啊呜婆更丑吧。
  地主婆没有啊呜婆这个媳妇之时,与大家的不共戴天之仇顶多表现为两手叉腰,站在自家门口骂山门。有了这个不识相的媳妇后,她就找到了名副其实的替罪羊。
  有一次队里烧浴,啊呜婆抢在地主婆前头跳进了锅子,地主婆就操起沸烊滚烫的火钳,到锅子里去戳她媳妇的下身。吓得她竹子棒一样瘦的媳妇从浴锅里蹦出来。
  她骂媳妇不会烧火,稻草都给浪费光了;不会割菜,总是连根拔起;不会……但是狂会吃饭,是饿死鬼投人生的。总之,她能骂出她媳妇的一百样不是。
  有一天地主婆站在河埠上骂啊呜婆碗也洗不干净。小朵过来了,说:地主婆,骂人会断子绝孙的。   地主婆铁锹一样的面孔马上掉转过来,对准小朵露出凶光。
  小朵说:你骂我啊,骂得越多越好。老天有耳朵有眼睛,当心他罚你没孙子;有了孙子没屁眼。
  地主婆噎了气,一声不发回家了。
  地主婆从此就有了克星——小朵。
  队里人都说这喘丫头了不得,要么楼上楼,要么掘罐头(做出或毁了大事)。从此地主婆看到小朵就转回屋里去,屁也不放一个了。
  4
  小朵百无聊赖坐在河埠上。泼水,翻看水波开出的雪白花朵。这当儿,几个女人过来洗碗搓衣裳,棒槌扑通扑通咬着衣服。
  午睡后,啊呜婆过来洗面孔了。她蹲下来,屁股夸张扭动以在人群中觅得好位置。小朵无端端被啊呜婆撞了一下,小朵就在一群妇女的高声调笑中掉进水里。没有谁发现这6岁的细佬不见了,女人们鸟雀一样散去了。不会游水的小朵一人在河里沉沉浮浮。
  小朵不知道咕咚咕咚喝了多少河水。后来是地主婆的儿子雪强把小朵救上了岸。他告诉小朵,是地主婆看见了河里漂着鲜红兜肚,她慌慌张张找来雪强。雪强往水里一捞,捞到的竟是地主婆的死对头小朵。
  小朵惊魂未定,她哇啦哇啦倒出肚子里的水和水草后,犹豫着要不要去骂啊呜婆几声,还是跟地主婆说谢谢?
  小狗来找小朵,他把她拉到屋背板车上,让她摊开手心,郑重其事给她一条寸把长的油炸鲦鱼。
  给你的!他细细打量小朵,像挑媳妇。打量够了,他说:“你肚子下面长没长头发?”
  小朵大口吞着口水,说:没长。
  我也没长。我娘长好多。我不欢喜那么多头发。上头长虱子,底下又长虱子。顿了顿,小狗说:我想看看你的布布(女性生殖器)长头发没有?
  不给。小朵怕羞。
  晚点再给你吃条鱼!
  到底是吃人家的嘴软,小朵极不情愿袒露出小布布。
  小狗上前仔细瞅瞅,有点臭烘烘,不好看,像条田水沟。然后他从光屁股里挤出小鸡鸡,在小朵的布布上“亲”了一下。说:我们是老倌老婆了。小狗家有兄妹四人,爹娘老子的床和孩子的床并排,所以小狗对男女之事有点一知半解。
  正说着,小狗娘伟芳在围墙那边大声叫唤小狗。小狗连忙用两腿夹住小鸡鸡。小朵也把短裤头拉到肚脐那么高,脸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发烫。
  5
  湿润的夜晚终于来临了。累了一天的母亲,回到泥墙垒成的窝里。
  我要吃鱼。小朵说。
  母亲有些不高兴:又不是过年,吃什么鱼?
  小朵低下头,鼻子一酸,眼泪要流出来了。
  母亲到河滩边采来一篮子芝麻花和萤火虫草,门角一只干瘪米袋子里,刮出仅剩的一浅碗糯米,母亲说用它们做甜白酒给馋嘴丫头吃。
  小朵破涕为笑。
  南边两间泥屋,北边两间茅草盖的猪圈,中间一个局促院子。院子里一棵高大泡桐树挂满蓝紫色的花朵。
  小朵和母亲在院子里乘凉。
  母亲问小朵:花像什么?
  小朵说:像星星。
  不对。
  像美孚灯。
  不像。
  像电灯泡。像烧酒瓶。
  末了,小朵说:像卵泡。
  母亲笑翻。
  母亲说小朵流氓,细佬不准瞎讲。
  母亲爱栽点花草。院子里丛丛夜来香和鸡冠花东倒西歪。妈妈指着鸡冠花问小朵:这像什么?
  小朵说:像簸箕。又自言自语:像扫帚。
  母亲又笑翻。
  小朵也笑。白天溺水的事,忘了跟母亲说。
  母亲让小朵猜谜语。
  还有绕口令。小朵记得最牢的是——我家里头有只白鼻头猫,隔壁白鼻头婆婆家也有只白鼻头猫,隔壁白鼻头婆婆家的白鼻头猫无有了,硬说我家里头的白鼻头猫是隔壁白鼻头婆婆家的白鼻头猫……
  还有看云识天气,识天上的星宿……
  母亲有一条粗壮墨黑的辫子,又长又亮。母亲的眼睛不算大,但是弧线优美。整天里风吹日晒,母亲的脸蛋却像反射着柔光的碗,洁净得找不到半个斑点。她平常皱着眉头,但是她朝小朵笑,一笑,小朵就看见母亲细密洁白的牙齿。
  小朵家后门的场院上,地主婆跟谁有仇似的使劲折腾蒲扇,嘴里仍旧咕噜噜,她在咒骂该死的苍蝇蚊子。小朵突然觉得地主婆袒露的两个大奶子不那么碍眼了。
  小朵很喜欢听人讲她母亲比细丫头好看。虽然她不喜欢听后一句:养个丫头像走种的。也有说像那个男佬吧;还有的疑惑着说,倒是像哪家哪家的男佬!小朵知道这不是好话,她就朝那人白眼,那人自知心虚赶紧换了一个对象。小朵接着听到的,是本队的杭梅仙。
  6
  杭梅仙是眼睛上套着两个厚酒瓶底的瞎婆子(近视眼),一口牙全趴着,炮仗大的个头,满面孔锅巴麻子。就这个女的,天天在地上磨洋工。一天中午,四下里无人,她被队里的老光棍困猪伢拖到芝麻棵里,就随他弄,只管像母猪一样快活哼哼,也不犟一犟。后来呢,被打铳的队长伯明撞上了,队长用铳打下一只麻雀,满地找,见芝麻棵哗哗叫,他以为鸟落在那里。
  呸呸呸,霉到则(倒霉透顶)!
  队长那年头上生了两个大疖子,脓水流都流不光。
  杭梅仙被逮到谷场上,画了个戏里奸臣的花脸,头发里插一根野鸡毛,朝着队里的公用黑板,报一个姘头的名字,队会计就着黑板写一个,有雪强、志兵、咬齐等等二十几人。反正村里的光棍写完了,又把自家队里的男佬写上去大半,弄得那些男人大喊冤枉。
  然后每天晨起,杭梅仙要对着那块黑板向毛主席低头认罪。
  至于那个困猪伢,因为他把村里的老母猪搞得鬼哭狼嚎,大家更关心他是怎样搞母猪的,再加上他是困到底的光棍,所以也无法计较他了。
  关于杭梅仙,还有很多骇人听闻的故事。比如她家茅草屋里时常有扁担镰刀粗的蛇光顾,有的卧在床底下,有的盘在被子里,反客为主。杭梅仙前脚用稻箩把它们送走,后脚到家,那些蛇又早她一步各就原位了。   他们是怎样困觉的呢?那些蛇还在不在她家?小朵插嘴后,女人们也答不出所以然了。但是聪明的小朵已经感觉到了,杭梅仙是大家不齿的异类。
  7
  母亲早早就催小朵困觉。是天热还是白天受了惊吓,小朵在蚊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夜半,小朵迷糊着要睡,突然听到她家大门吱吱嘎嘎的推拉声。
  门角落里有一男一女。
  男的是队长,他喝了酒,大着舌头:我……给……两袋稻子……好不?你家米缸……空了吧……
  小朵想从床上爬出来看看,可她的眼皮就是睁不开。
  这时她听到娘的声音:
  你吃醉了……都是有家小的……你是堂堂相的干部!……
  母亲的声音发着颤,语无伦次。
  算了吧,说那么多……干吗?
  小朵听到尿盆打碎的声音,她大叫——
  我要撒尿!
  一只受惊的猫窜得无影无踪,队长的声音听不见了。
  母亲四处帮小朵找马桶。
  月亮变大了,像个白瓷脸盆挂在当空。
  孩子变得敏感了。听人说杭梅仙心里头就不高兴,就恐惧地联想起母亲。小朵晓得人们把杭梅仙挂在嘴上是嘲笑和贬低。母亲是她眼里的仙女,她们两个有什么搭界呢?小朵想。想着想着就莫名其妙地忧郁起来。
  小朵讨厌夏天。
  夏天的晚上,女人们总聚在树下或院子里嚼舌根。她听到小狗妈伟芳跟雅娟娘讲,小朵娘的奶子真是白和大,不像养过细佬的。还讲母亲是一朵鲜花插粪缸。后来她琢磨明白了,粪缸指她父亲,那个印象中模糊的男人。她们说,那男佬只好同啊呜婆配对。
  母亲洗浴时,小朵就僵在那里不走了,她想看看母亲的奶子到底有多大!她看到了母亲胸前的两个大白瓷盘子、两个大雪球、两个白萝卜棒子、一对雪白兔子……
  母亲穿衣裳莫名其妙受到小朵干涉。她脖子下的第一个纽扣,要扣死;不准穿浅色衣裳,只准穿深色衣裳;否则小朵会哭闹不休。母亲低首劳作而有男人在场的话,小朵会挡在母亲身前。母亲没时间深入了解这个孩子反常的举止,她只是从大家的嘴里,知道这个孩子有异秉,怪,也就以此为由不作追究了。
  第二天一早,小朵看见隔壁小狗娘在场院上翻晒稻子。
  队长捧着饭碗出来。
  志兵没和他搭讪几句,说要上工去了,他正跟邻村人学做泥瓦匠。雪强要到地头去。连困猪伢都说有事,他急着去相亲……
  一场的人,走了,剩下队长一个。
  他悻悻走过小朵家门口,朝里瞥。正要出门的母亲忙慌乱地别过头去,她取锄头,锄头哐当砸在脚背上。
  队长老婆从远处厉声叫骂着寻过来:杀千刀的,把稻子塞进哪个无底洞去了!
  队长咬牙切齿跺脚:反了反了,都爬到老子头上来了!
  河埠头女人们说着昨夜河边草堆里发出的春猫叫声。
  小朵看见小狗娘脸红红地回屋里去。
  被掏空了的米缸漾着一圈一圈黑亮亮的水纹。把头伸进去,米缸圆圆的底盘映得出小朵瘦瘦的小尖脸。
  瞅着空荡荡的米缸发了好一会儿呆。母亲还是迈出家门,红着脸东拼西凑借到几碗米。
  8
  夜半寻马桶撒尿成为小朵的必修功课。
  在小朵夜半准确无误完成撒尿的过程中,她发现了三个可疑分子:
  分田到户后大权旁落借酒浇愁的队长。
  啊呜婆的老倌雪强,小朵听到了他的呜咽,他说他是个苦命人,前世作的孽太多……他的头咚地撞在墙壁上。
  母亲张开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那样僵僵立着,像靠墙的一截锄头。那个男佬在暗黑里捉住冰冷的母亲时,小朵就醒了,死命尖叫。
  第三个人是村主任的儿子,二十多的小伙,梳小分头,模样倒是清爽,在乡粮管所吃公粮,是村人巴结的对象。小朵听到他说要讨母亲做老婆。谁都知道这是骗子的鬼话,他年底就要和街上姑娘结婚了。
  他不由分说为母亲挑出头发里的草屑。
  你的头发真黑,真漂亮啊!
  他的手细细地摩挲着母亲的辫子,然后是脸蛋、眼睛。
  开始是躲闪。在有力的温柔的抚摸下,母亲如夜晚的向日葵盘,无力地垂下细白的脖子,闭上的眼睛里滚出泪来。
  我晓得你心里头苦……他耐心地用手帮她揩着成串的泪水。
  她的肩膀在他的怀里颤动。
  夜像一块慢慢被烧着的煤。
  母亲脸上涌起滚烫的红潮,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和迫切。
  小朵能够感觉到小伙的胡子像铁耙,牢牢捉住了母亲此刻醉人的鲜艳的红色的嘴巴。
  小朵大声哭起来:我要撒尿!……
  嘹亮的虫鸣不绝于耳。
  夏天让小朵莫名忧郁。小朵不欢喜母亲胸前起伏的大萝卜,不喜欢男人们旺盛汗腺中分泌的危险气味,不喜欢接下来无穷无尽吃着山芋泡饭。虽然她喜欢夏天晶晶亮的露水,夜晚亮灼灼的星星。
  9
  秋天终于姗姗来迟。
  天空像孔雀蓝色的小山,像蓝得发绿的大山。
  面带菜色的小朵躺在地里,仰面看天空慢慢长出的大菊花瓣似的大面包似的云朵。
  母亲顾不得抬头。农忙一到,村里人倾巢而出。镰刀削铁如泥。弯腰。是金子和银子的撞击。人是稻浪头上随波逐流的黑芝麻粒。人是空漏斗,饱满、多汁、金黄、滚圆的稻子从身上汩汩倾泻而出。
  割、捆、扎、打。三天三夜没有困觉的母亲永无止境地弯腰,喝口水的空隙也没有。她朝小朵一努嘴,小朵丢下拾稻穗的篮子,双手把水杯送到母亲嘴边。
  当然,也不是没有歇的时候。疯狂的农忙刚开始几天,队长啊,雪强志兵啊,两隔壁田里的女人们,这个闪了腰,那个手麻了,脚木了,头痛的,一个个来找母亲。母亲丢下镰刀,捏起绣花针在火上穿过,飞针走线,唰唰几下,在那些人耳朵上腿上挤出些污血,这个嘴就不歪了,手也不木了;那个脑壳清爽,腿不瘸了。   女人们道声谢走了。
  倒是啊呜婆塞给小朵好几个煨山芋。
  男人们则不约而同蹲下来,帮这个女子扯几轮稻把。
  母亲的板车经过新果圩的半圆拱桥时,会有几个男人飞奔过来,帮着推一把。
  母亲眼噙热泪,微笑着一再道谢。
  脱粒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和不厌其烦的连枷声终于偃旗息鼓。
  一地的稻子战俘似的匍匐在脚下。母亲嘱咐小朵在场院上赶鸡。
  雪强端着个饭碗过来,他殷勤地和小朵搭讪。他讲他用手指把水里的鱼戳了个窟窿;他做的皮弓一回弹下俩麻雀。想吃麻雀子么?想不?他问。
  想不——他的话变成一只只朦朦胧胧热腾腾香喷喷的菜盘子,在小朵面前上下飞舞,小朵的嘴巴被突如其来的口水填满。
  母亲从屋里出来,这个男人马上变了脸色,他像一个做错事的无措的孩子,从面孔红到脖子根。他不敢正眼看母亲。
  小朵纳闷:他怎么不吹了,他的牛皮吹得很好听呢。
  男人吞吞吐吐向母亲表达着谢意,是谢她那天在地头为他挑针。
  母亲习惯性地皱着眉,并不看他,淡淡然,什么也没说。
  突然,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块大绿布料,丢下。这颜色,很配你。他瞧着四下里无人,撒腿就跑,好像他是贼。
  10
  没等天黑,队长挨家挨户问收割情况。走到小朵家,他先粗声粗气告诉小朵,今夜杨家村放露天电影,现在去还来得及抢位置。他叫小朵赶紧去啊,还用力从裤袋里摸出一块钱,在小朵眼前扇来扇去,让小朵想起蘸了盐的多味瓜子、5分钱一盅的花生,还有嚼得脑筋嗡嗡响的甘蔗。但是小朵大口咽下口水后,恶狠狠地瞪着队长。队长只好把钱重新揣回兜里。
  母亲去河埠头。他拦着母亲,絮叨自己夜叉老婆的不是,倒着他的满腔苦水。
  母亲怎么也不搭理他。从那次以后,母亲每次碰着他都要绕道而行。现在,她转身抱起洗衣盆,急匆匆往河埠头走。
  小朵说:自己的老婆凶,为什么要讲给我妈听呢?去对着夜壶倒得了!
  正好雪强走过来,队长一把抓住他问:杭梅仙讲你弄过她,弄到没有?她的奶头子是黑颜色还是红颜色?
  雪强红着脸孔:瞎讲什么……哪有……的事……
  队长捶着雪强肩膀嘎嘎大笑。
  场院那边啊呜婆板着脸探出脑袋,朝这边不断紧张张望。
  队长说:这个女佬,一步不离五寸,把老倌盯得倒紧的。
  在乡粮管所如山的谷仓里,小朵看到了架空的跳板,看到男人们特技演员一样在狭长的跳板上战栗着,把一担一担谷子甩向更高的空中。
  她还看到了村主任的儿子,他朝着母亲笑得不怀好意。
  这稻子真光亮啊!又大又饱满。秤砣呼一声被他扯拉到秤杆底——这担——180斤!每担,他都是给母亲估了最重的斤两和最高的价钱。
  母亲的面孔慢慢绽开两朵大红月季。她要自己担稻子送往谷仓时,他伸手制止了。他挥了下手,几个男人马上上前接过母亲的谷子。
  不晓得要怎么谢你了……母亲低着头,脸蛋一片绯红,她几乎听不见自己喉管里模糊的声音。
  还清了左邻右舍的谷子;上交稻子四千多斤,一二十块钱一担,扣除三上交和人头税,母亲净得了几十块。
  11
  要上一趟街。母亲们要添置点新家什,扯几尺布买堆棉花为小孩做新棉袄。
  小朵跟着母亲们在狭长的街道上穿行。小朵知道了什么叫真热闹。那些当街杀猪卖肉的,打豆腐卖萝卜的,卖染血红色红曲的熟猪婆肉的,卖锅盖砧板竹篮的,烘烧饼的,炸油条的;叫卖瓜子花生芋头的,各种水果洋糖、花洋碱、蚌壳、牙粉、花露水;卖针线头绳的,穿得红彤彤绿油油扎眼大花朵似的乡下人,劈头盖脑的各种叫声、气味,把街道塞得像柴油桶般密不透风。
  被挤得喘不过气的小朵说:我眼乌珠掉没了。
  这细佬,什么话?
  我眼睛放街上头不带家去了。
  街是一百只铜锣在头顶敲。
  这细佬总说叫人摸不着边的话。
  乡下人的肉体和心灵,在这刻撒野并且轻盈起来。
  女人们买了瓜子花生新篮子新棉絮牙粉,又吃了油条喝了豆腐花买了烧饼。好像全然忘记了自己说过那点钱不能散,一散手到哪里去追?
  回家的路上空荡荡的。女人们的嗓门大得不亚于十只敲响的铜锣。她们肆无忌惮地说着一些荤话,又讲起村上好看的男子和女子。有的说雪强面孔长得周正;有的说志兵块头大;有的说村主任的儿子才叫好看呢,皮肤嫩得像葱管,好掐出水来,街上好多姑娘要倒贴他他都不要呢!
  讲完男佬讲女佬。女人们嬉笑着说母亲:看你,面皮比街上人还嫩,我是男佬就要你!
  那一个讲:我是村主任伢子就要你!
  女人们哄笑不绝。
  母亲羞得用手遮住了烧得滚烫的面孔。
  走了一天路,小朵累得脚骨眼眶子都酸痛,晚上就睡成一只死猪。破天荒半夜没有喊要撒尿。等她醒来时,母亲在门口竹匾大的一块太阳里给小朵做新棉衣。
  小朵跑去找小狗:昨夜你家隔壁有人噜噜讲话没?
  小狗一头雾水。不懂。摇头。
  小孩子最容易快活。小朵和小狗在门口端着早饭碗唱山歌:脚趾扳扳,扳到南山,南山有会,青龙宝贝……
  又唱新娘出嫁舍不得爷娘哭的歌。
  小狗兴奋地告诉小朵,村主任家新瓦房要上梁了,今天就抛梁。抛梁过后讨媳妇,又有喜糖吃了。
  炮仗啪啪响起来,全村男女老少闻声而出,在屋下翘首仰望。圆盘装了的糖果和糕点粽子送上屋面,向着下面围聚得满满当当的人群抛撒。
  小朵抢到一把糖果,几块馒头方糕,喜滋滋交给母亲。母亲没说什么,她有些心不在焉,她把东西胡乱往哪里一塞。
  放错地方了!小朵说。   馒头竟被母亲塞进洗锅水里。
  12
  小朵和小狗趴在地上掷香烟壳叠的纸牌牌。“瞎婆子”杭梅仙走过去,小狗对着她屁股扔一块石头,石头“嗖”一声穿过杭梅仙的裤裆。杭梅仙回头跳着双脚骂:哪个没爷娘老子教训的!千刀万剐的下油锅的!没等她看清,小狗已经逃之夭夭了。
  小朵说:小狗你做什么?
  小狗说:我爹讲的,杭梅仙是破鞋子,人人喊打!
  什么是破鞋子?
  不晓得。
  我晓得。小朵说,破鞋子就是家有野男人!
  小狗的父亲志兵到隔壁杨家村做小工去了。小狗告诉小朵:他半夜里撒尿时听到了队长嗡嗡的笑声,还有他妈伟芳春猫一样嘹亮的叫声。
  这天傍晚,母亲梳洗一番后揣上那块绿布头,和小朵出门。
  小朵第一次踏进地主婆的家门。地主婆只有巴掌大一间泥屋子,一点没有地主婆的派头。灶头对着床,床上尼龙帐全是大小洞眼。一张木桌子少条腿,用石头垫着。地主婆和雪强坐桌边,啊呜婆在灶窝里,一家三人正往碗里捞面条。
  一抬头看见母亲,雪强脸唰地通红,他站了起来结结巴巴:你……
  母亲笑着叫地主婆阿婶娘,把布匹交到啊呜婆手里,又掏出几个鸡子给地主婆,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看得起我就不要嫌弃……要不是你们,这细佬坟头上都长青草了,哪还有今天过!
  地主婆什么话也没说,没说谢谢,也没说不用谢。她好像只会自言自语。
  啊呜婆的脸也红了:这怎么好意思呢。
  母亲说,要的要的。
  母亲告诉小朵:地主婆年轻时生下雪强不久,老倌就死了。她老倌是旧社会的伪保长,但没听人说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解放后,伪保长就给拉走枪毙了。这么多年,没有人搭理她,她也蛮可怜的。
  过了几天,啊呜婆穿着碧绿的罩衫在河埠头碰见母亲。
  啊呜婆好像专门在等母亲。
  好看不?啊呜婆指着自己的光鲜衣裳。
  母亲说:很有样。
  啊呜婆说着说着就讲到自己的婆婆,讲自己遭的罪,讲世上的恶男佬。
  正好杭梅仙一颤一颤走下河埠来洗衣裳。
  啊呜婆撅起屁股对着杭梅仙指东家骂西家。
  杭梅仙把棒槌敲得震天响,水泼了啊呜婆一身,啊呜婆的新衣裳全湿了。
  水里一群公鸭追着一只母鸭。啊呜婆搬起一块大青石,朝着鸭群狠狠砸上去:“我叫你再敢发骚!”
  两个女人揪着对方的辫子打得一团糟。
  13
  天上北雁南飞。天底下秋虫啾鸣。
  一大早,小狗就来咬小朵耳朵,他看到队长夜头困他家灶窝。他给小狗两块徐舍(乡名)小酥糖。小狗硬要给小朵一块。小朵不要,小狗说她丫贱佬。
  深秋的雨点在黑色瓦片上开出一朵朵白花。
  到檐下,变成一把把银针抛下来。
  四下里腾起一片淡青色的水雾。
  小狗和小朵呆坐在檐下石臼里望天。
  村里的赤脚医生路过,他威吓说:两个细佬还不家去!呛了风,哮喘又要发作了!
  小朵人来疯,她干脆到雨里头来回跑跳。
  小狗学狗汪汪。他们唱起山歌:“大头大头,落雨无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
  果然,夜里小朵烧得模模糊糊,面孔像红鸡子。
  母亲给小朵拔了火罐,耳尖放血,诸种土方法都不见效。
  母亲慌了神,抱着她去赤脚医生家。医生摸摸她额骨,说只怕有40度了,他没有把握,恐怕要送医院了。
  小朵平常最怕医院和针头。这回,她睁开眼睛,斩钉截铁地说:我要住院!
  母亲找队长开了张条子,就抱着小朵去医院。那年头的乡里,谁家孩子犯病,钱不够甚至不交现钱都没关系,只要出具村里盖了公章的证明,说明到某年某月某时交付或用谷子抵押,医院来者不拒。
  这次哮喘来势汹汹,小朵天天昏沉不起。偶尔清醒的时候,她趴在病房的窗台,窗户洞开,母亲赶紧过来关窗埋怨她。
  我想看大大(父亲)。大大这么高,这么胖。小朵用手比画着问母亲,大大好看吗?
  小朵在心中描画着父亲的样子:方脸宽额,浓眉大眼。
  小朵住院后,母亲把家都搬到医院来了。家就是她们俩和一只借来的煤油炉。在医院昏昏的走廊上,漫长而有耐心地煮粥,一次最少要两个钟头。
  有时候,小朵冷不丁冒出的话要叫母亲流眼泪。
  小朵说:我长大后要开着小轿车归家。
  哪里来小轿车?
  小朵长大了,你和大大送我去外头(城里)念大学,做大事体。做大事体当然开车子。车子里头放两筐大苹果给你吃。
  有时候,手臂上插着针管的小朵一天也不睁眼睛讲一句。
  有时候,小朵迷迷糊糊做梦了——她梦见她的大大大踏步飞着回家来。看不清大大的面孔,大大嘴唇像船厚,长着枣核头。小朵埋怨他不长大眼睛。大大用粗胡子扎小朵脸蛋,大大憨憨地笑着,笑得连浑浊的眼泪都呛出来了。
  作者简介
  宗彩虹,女,1975年3月生人。现为一普通中学教师。有诗文百余篇散见于《散文海外版》《青年文摘》《视野》《格言》等。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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