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小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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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菊生到一个大庄子,当了土改工作队副队长。这是个新解放区,一到庄上,菊生就发现,这北方的地主还真是地主,房屋连片,妻妾成群,土地动辄百亩千亩,甚至有上万亩的。而他家乡苏南的地主,跟这里的比,那就不能算地主了。
  这个庄子上,有个大地主,五十来岁,为人凶狠霸道,一妻三妾,据说有黑社会背景。工作队把这个大地主当作一块硬骨头,制定了上中下三策,定要挖出浮财。这个庄子上的人,大多是一族的,姓蒋。这个大地主也姓蒋,而且在族里是长辈,群众较难发动。
  工作队一家一家地做工作,算剥削账,算压迫账,经过反复启发动员,终于,群众动起来了。在几个“苦根”的带动下,后来,据说连大地主的一个小妾也主动揭发了。这样,这个硬仗终于打下来了。因为工作队长要管好几个庄子,难得来,这里主要是菊生在负责。菊生多次见过这个大地主,但一直没有见过那个小妾。毕竟男女有别,老百姓还比较封建,地主妻妾的工作,都是一个女队员做的。
  队长是个老革命,这天过来,听了汇报,也很高兴,表扬了菊生他们。但提了个要求,要工作队发动群众,开一个大批斗会,公审大地主,造造声势,到时让周围村庄的骨干都来观摩。
  队员们一听,很兴奋,当即有人提出,让那个大地主的小妾现场揭发,效果肯定轰动全县。队长一听,很赞成,大家也都同意。
  但第二天,那个女队员回来汇报,说那个小妾不肯抛头露面,不愿意。这时队长已经离开了,菊生决定亲自找那个小妾谈一谈。
  那是个北方的夜晚,屋里点着油灯,屋子里就菊生一个人。菊生虽然知道事情的经过,但还是对那小妾本人充满着好奇。正当菊生呆想的时候,那个女工作队员,带着一个身穿红袄的年轻女子,走进屋来。菊生的目光,不自觉地“嗖”的一下,射向那个红衣女子。那女子仿佛被菊生的目光灼伤了,头低低的,好久不敢抬起来。那女队员说,妹子,这就是我们许副队长,有什么话,你就说吧。那红衣女子还是没有抬头,但开口说话了。她说,我要说的话,只能对领导一个人说。
  等屋里只有菊生和她两个人时,那女子才抬起头。就在她抬头的一刹那,菊生好像被什么神功定了身,动不得,也开不了口。那女子却像没看见,只管自己说起来。
  她说,她不仅不能现场揭发,而且不能再留在庄子里,请求工作队把她带走,她认得字,能做事。如果不带她走,她在庄子里就会性命不保。
  菊生傻傻地看着眼前的红衣女子,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但从她一开口,他心里已经确定,面前的这个女子,就是他寻找了多年的小娟。
  可面前的小娟却并没有认出菊生。
  菊生看着面前的红衣女子,脑子一片空白,她说了什么,一句也没听清。后来,菊生干脆摆摆手,把她的话堵回去了。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工作队长,以为是北方人听不懂她的南方话。
  菊生动了动身子,坐得正了些。接着,他又把披在身上的外套扶了扶,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确信不是在梦里,这才用家乡话开口问道:
  小娟,你真的就一点认不出我了吗?
  菊生的口气里,好像有一种不满,还含着一点委屈。
  那女子听到自己的名字,像被电击了一般,两眼紧盯着菊生看,看了又看,终于有了些迟疑。
  菊生再也忍不住了,像个孩子似的,大声说道:我是菊生啊!
  一听菊生这个名字,小娟身子一颤,眼泪慢慢地就顺着脸颊流下来了。她说,当初你还没我高呢,又是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我是做梦都不会想到是你的啊!
  菊生的眼泪也忍不住下来了,说,想想也对,这么多年了。接着又说,我、我们一直找你,找了这么多年,一直还在找啊!你怎么到这么个地方来了?
  小娟擦了擦泪水,摇了摇头,说:
  一言难尽!
  小娟爹奚先生是菊生的老师。菊生爹活着时,也在小学校教书,和奚先生是好朋友。小娟和菊生同年,初小四年,一直坐一张桌子。到念高小时,才分开坐,还是菊生先提出来的。为了这个,小娟好几天对菊生冷冰冰的。菊生不是不愿意和小娟坐一起,而是受不了男生们的奚落。
  四年级那年春节的一天,菊生爹在奚先生家喝酒。两位先生喝得正在兴头上,小娟从灶屋端着一个砂锅过来,一面快走,一面喊烫,菊生一步冲上去,抢过小娟手里的砂锅。嘴里还直叫,小娟,快点摸耳垂,摸了耳垂就不烫了。
  两位先生见了,哈哈大笑。菊生爹看看奚先生,说,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啊!奚先生也来了兴致,说,我看我们今天就订个儿女亲家好了。说着,就回头看菊生和小娟。本来还在的两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全跑出去了。
  从此,村里的,学校里的,大家都说,菊生和小娟订了亲了。虽然是同年,小娟却比菊生长得高了,她梳一条大辫子,见人总是笑眯眯的,长得很好看。以前,小娟对菊生特别好,有好吃的,分给菊生吃,放学时,菊生作业没做好,小娟会等他一起走。可从这天起,两人好像生分了。小娟放学也不等他了,说话也不如以前多了。但菊生心里,想小娟却好像更多了,眼睛也常在她身上转悠。菊生思量,不知小娟心里怎么想。难道就大人这么一句话,自己就真可以娶小娟了?他也不敢问别人。有好几次他想问问娘,话到嘴边,还是咽回肚子里去了。可娘却好像是把小娟当儿媳了,在家常念叨她,有好吃的常给她留着。只有小娟娘似乎对这事冷冷的,有人提起这事,语气间并不怎么认可,对菊生也不是很亲热。小娟娘她就是这样,在延州城呆过几年,不大看得起乡下人,连丈夫奚先生,有时也不大待见。
  菊生高小毕业那年,父亲去世。母亲是个小脚女人,干不了地里的活。菊生是长子,没办法,就回家种田了。
  年底了,土改工作告一段落,菊生他们要回原单位了。老百姓分了田地分了浮财,也要开开心心过年了。菊生和队员们坐着两辆骡车,慢慢往前赶。北方的冬天,荒凉干冷,路边的树光秃秃的,在北风中发着抖。工作队把小娟的请求向上级作了汇报,上级同意带她离开。这时菊生和小娟坐在一辆车上,身后是队员们的行李,正好挡着北风。菊生和小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反正路上有的是时间。两人说的是南方话,赶车的老乡也听不懂。菊生就把这些年到处寻找小娟的事,一点点讲给小娟听,听得小娟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奚先生出事那天,我记得刚吃过午饭,正在路边打柴,远远地看到一群人,端着枪在追一个人,在前面跑的那个人手里握着短枪,但并没有开枪。我一看,竟是奚先生。奚先生气喘吁吁,经过我身边时,一弯腰将短枪塞进了柴堆里,朝我眨了一下眼睛。
  我当时没有敢动那捆柴,也没有回家,就去找了邦虎哥。邦虎告诉我,奚先生早已参加了管司令的挺进纵队,他也跟着先生帮挺纵做事。当晚,邦虎带着我来到路边,柴还在,一摸,枪也在。邦虎赶紧塞进怀里,对我说,我们得连夜去丹阳找挺纵的人,你敢不敢?我说有什么不敢的!邦虎又问,要回去跟你娘说一声吗?我说,太麻烦了,算了,直接走吧。
  就这样,我参加了新四军。哦,那年我几岁?十五吧。邦虎哥十九了。
  到了部队,感觉真好。邦虎哥胆子大,又有文化,一去没几天,就当了班长。可还不到一个月,我娘就扭着小脚赶来了,哭哭啼啼的,要我回家。说你爹没了,你是长子,弟弟妹妹还小,家里不能没有你啊!见我不答应,又到部队首长那里哭哭啼啼。唉,反正被娘这么一哭吧,觉得很没面子的。
  又过了一个来月,我就真的离开部队,回到了地方。但不是回家,而是到我堂伯许先生的诊所,做了学徒。小娟你知道的,当时我伯伯镇上的诊所,大部分的房屋已经被日本人占了。那里驻扎的是日军的一个警备中队,电讯室等机要部门在第二进的楼上。我的任务就是窃取敌台电码。
  电讯室长前田,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整天板着个脸,但特别喜欢搓麻将,常要我伯伯陪他来几圈。他在上海做过生意,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只是有点上海口音。他的电讯室是保密的,门口有一块牌子,上书“防谍第一,擅入者射杀之”。
  我第一次进电讯室,是发报员渡边带我进去的。当时心里还慌慌的,生怕被前田知道。后来前田知道了,也并没有责怪,那天他赢了不少钱,心情不错。他进电讯室时,我正好从电讯室出来,他还摸着我的头问我,好玩吗?我趁机说,好玩,我想跟渡边学日本话,可以吗?前田连说好好。
  后来,我进电讯室就是常事了。有一天我进电讯室时,正好看到前田一脸怒气从里面出来,偷眼一看,渡边正捧着左脸,显然是被打了。我刚想退出来,渡边看到了,招手让我进去。我看着渡边,不知如何开口,他倒自己说开了。
  原来是两人为一个女的吃醋了。我听渡边说,他们是轮流进慰安所的,而且有规定,军官找慰安所里的日本女人,士兵找中国、韩国女人。但日本女人大多年纪大了,而且就那么几个人,没什么花样,中国和韩国女人年轻,所以军官就不守规矩,老是跟士兵抢女人。这次渡边看中了一个中国女人,硬生生给前田抢去了,回来还要打他,骂他不懂规矩,跟自己的长官抢女人。
  渡边说,只是觉得这个中国女人太像他的女朋友了,还被长官抢去了。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说是花钱买来的。照片上是慰安所的几个年轻女子。渡边指着中间一个长头发的给我看,说就是他看中的那个。
  小娟你不知道,我一看到照片,就吓傻了,整个人却像灵魂出窍一样,呆在那里,动都动不了。你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姑娘太像一个人了。
  菊生转过头去,看着小娟:你猜猜像谁?小娟摇摇头,茫然地看着菊生。
  菊生叹着气说,这人的眉眼,太像你了。后来我才知道奚先生是被捕当晚就牺牲了的,你和你娘也是当夜失踪的。我就想莫非你被日本人抓了?我不敢想下去,也不愿意相信。
  当晚我就把渡边和前田闹矛盾,他看中一个什么人,又如何像你这些事,都跟我伯伯说了。伯伯听了,对我说,仅凭一张照片判断,不一定靠得住,你找个机会去见一见,如果真是小娟,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救她出来。
  于是去城里找你,就成了我的一件心事。起先我软磨硬泡,想让渡边下次进城时,找个理由带我一起去。但渡边就是不答应,只告诉了我地点,就是原来的坊前街小学。我们都去过的,你还记得吗?
  还好,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有点像你的那个女孩子。
  菊生不愿意细说那个过程,怕小娟听了难受。小娟听到这里,眼睛就已经红了。忙问,后来呢,那个女孩子?
  是我伯伯花了赎金托人给救出来了。伯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不出来,那女孩子就性命难保了,已经病得不轻了。是我和诊所的大头叔叔推着小独轮,去接到村里诊所的,在那吃药治疗,养了好几个月才能下床的。
  后来呢?
  什么后来?是那个女的?咳,后来我都不敢问那个女的了,也不知村里哪个嚼舌头,说是我弄回去当媳妇的呢。
  后来我也到你家里去过,问来问去,也没得到什么消息。在你家翻来翻去,想找一点线索,可哪里有?嘿,可是我找到一张照片,是你高小毕业时照的,还记得吗?
  说着,菊生在口袋里掏了起来,摸了半天,才从内衣口袋里摸出来。
  小娟见菊生这么在乎自己,心里暖暖的。她不知道,菊生因为身上老带着她的照片,战友们都已经当她是菊生的女朋友了。
  骡车在泥地上,摇摇晃晃,人好像在摇篮里。菊生因为心情好,恨不得把这么多年的事都讲给小娟听。菊生参军后,一直在江南做地下工作,抗战胜利后,新四军北撤,才回到部队。邦虎进步快,这时已经是营长了。可惜过了没多久,国共开始摩擦,邦虎就牺牲了。邦虎是小学校里最年轻的先生,也是小娟爹奚先生最得意的门生。小娟听说邦虎已经牺牲,一路上泪水就再没断过。菊生一路安慰,一路叹息,想起邦虎把他们当弟弟妹妹看,也不免陪着伤心落泪。
  菊生回到部队,向领导汇报了土改工作队的工作,又把找到小娟以及小娟想参军的情况细细作了汇报。领导起先一听是大地主的小妾要参军,眉头紧锁,不敢拍板,后又听说是烈士的女儿,这才松了口。
  这么些年不见,小娟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有时,菊生在小娟面前,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什么都不懂。在部队,只要是小娟走过,人们都要朝她看。她走路时,腰一扭一扭的,菊生又觉得好看,又觉得不好意思。   小娟分配在医院当护士,离菊生单位不远,这样,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见面越多,菊生就越黏小娟。小娟对医院的同事说,菊生就像她的亲弟弟,为了找她,吃了不少苦。可对菊生来说,他越来越迷恋的却是小娟的身体。随着亲近的机会越多,他对她的身体越是抱着一种神秘感。当时的规矩是“二六八团”,就是26岁以上,8年军龄以上,团级以上,符合其中的一个条件才有资格结婚。看看身边,比自己年龄大的,资格老的,职务高的,大都还没有结婚,自己有什么资格提结婚的事呢?不结婚,要想接触女人的身体,菊生又没这个胆。经常是,一有机会,菊生就赖在小娟那里。小娟是过来人,哪里还看不出?有时,她也会有意露出一点女人的敏感部位,也会无意间跟他有一点身体的碰触。越是这样,菊生越是迷恋她。菊生有时会苦恼,也会有意避开小娟,但熬不了几天,又想见她了。
  不久解放军就渡过了长江。因为地方需要大量干部,菊生就转业来到了地方,小娟也转到了地方医院。这是个小县城,离延州和老家都不太远。在安家舍,许家诊所又红火了,伯父许先生看到菊生出息了,又和小娟在一起,很开心,说是将来见了菊生爹和奚先生,他都有交代了。当年叔侄俩从慰安所救回来的女子,已经远嫁到浙江山区去了。
  菊生和小娟结婚,只是和几位至亲、几个同事闹了闹,吃点喜糖,喝口酒,就算完事了。
  新婚第一天,菊生抱着小娟的身体,紧张得不知所措。看到小娟那么熟练,他心里又很不是滋味。菊生常常不许小娟睡下,也不许她穿衣服,就那么呆呆地看。最初几次,小娟觉得可能他没看过女人的身体,是好奇。过了好多天,还是这样,小娟就有点火了,说,你老这样,什么意思啊?菊生听了没有恼,反倒笑了,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就看到你不穿衣服的样子了。小娟嘴一撇,吹你的大牛吧,说着就钻到被子里去了。
  菊生拉过一件衣服披上,半坐半躺着,点了一根烟,慢慢地开了口。
  小娟假装睡着了,其实是竖着耳朵在听,菊生也知道,他便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一次我到你家玩,你娘让我去阁楼上拿一样东西。说完,就到屋后忙去了。谁都不知道,这时你正在屋里洗澡。你知道,你家的阁楼,是只铺中间屋子,前后半边是空的,我是从后半边上的梯子。你可能只以为阁楼上是娘呢,也没有吭声。我见你正哼着歌,坐在木盆里,双手撩水往身上浇。我第一次看到女孩子的身体,你那里,(菊生用手比划着胸前)已经鼓起来了。我像失了神一般,紧张得差点发出声来,想立马下梯子,但心里好像有个坏坏的魔鬼抓着我,动弹不得,见家里没人,我就趴在阁楼上,偷看起来。我看你是全然不觉,一点一点地洗、搓,一直到你绞干毛巾准备擦身子,我才悄悄地爬下阁楼,生怕发出一点声音。等我一步一步下到地面,你猜怎么着?已经是满身大汗了。
  小娟听完,翻身爬起来,骂道,不成器的东西,小小年纪就知道偷看女人洗澡。说着,装出要打的样子。菊生赶忙抱住头,装出可怜的样子,屋子里充满了笑声。
  小娟在地方医院里,属于打扮时髦的,虽然旗袍已经不时兴了,也就是穿个布拉吉什么的,但大家都说小娟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小娟穿了件新衣服,总是会转着身子问菊生,好不好看?菊生总是说好看好看。毕竟是新婚,菊生非常迷恋小娟的身体。但有时,菊生也会一个人,默默地抽烟,懒得说一句话。小娟知道男人心里想什么,她知道男人的脆弱之处。
  小娟非常理解菊生,许多南下干部老家里有老婆,还要离了婚,再去找女学生呢。菊生年纪轻,有文化,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却要守着自己,一个地主的小妾。
  小娟现在什么都想得通,人,不就是命么?如果不是碰到菊生,自己的身份如何能确定为烈士子女,还参了军?那现在肯定是作为地主小妾,要么整天被批斗,要么改嫁了哪个老光棍。
  小娟跟菊生说,自己是被卖给那个地主的。其实是小娟娘跟了那个地主,后来,小娟自己也被那地主霸占了。好在土改前娘就得病去世了,否则碰到菊生,那就更没脸了。任何夫妻,都有各自的秘密。其实小娟娘的有些情况,菊生比小娟更了解,这是解放后,组织上获得的信息。小娟娘早年在延州,在一个帮会头子家做小保姆,她后来跟的那个地主,当时就是帮会的骨干,两人是老相识。后来,小娟娘回到家乡,结了婚,生了孩子,算是安定了下来,但根据后来的情况判断,应该是暗地里与那些帮会的人一直还有联系。否则怎么会在奚先生出事的时候,立即就去投奔了呢?
  菊生想,小娟应该就是个礼物,她娘投奔那个人的见面礼。
  菊生想到奚先生,心里就隐隐的痛。这些事,不知先生知道多少。
  建国之初,百废待兴,菊生和小娟各忙各的,回到家,亲亲热热,在小县城里,也算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了。见着小娟的人,都说她年轻,小娟听了,脸上喜滋滋的,她最喜欢听这句话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小娟怀孕了。眼看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菊生在外面却一天比一天忙起来,一个又一个运动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一天晚上,小娟在自己的肚子上摩挲着,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她对菊生说,自己生孩子,他是指望不上了,即使有空,也是笨手笨脚的。菊生的弟媳妇也正好生小孩,婆婆又指望不上,这月子可怎么坐呢?菊生说,那怎么办?小娟说,我有个表妹,在老家种地,我们把她要过来,完了再帮她在城里找个工作,她哪有不高兴的?菊生一听,觉得这倒是好主意。就说,是你哪个表妹,我认不认得?小娟说,你没见过,她还小呢,是我二舅家的。说着,叹了口气,说,这丫头说来也是苦命,生下才没多大,我二舅上街,走到半路忘了一样什么东西,想回家去拿,往回走了一段路,想想还是算了吧,又回头朝街上走。哪知刚走了没几步,就被碉堡里的鬼子一枪打中,抬到家没半天,就死了。托人去问,鬼子说,这人走路来来去去,不是个良民。你说这鬼子,把中国人的命当什么了,猫狗都不如啊!菊生问,这妹妹叫什么,多大了,念过书没有。小娟说,我也是回到南方才见到的,大概十六、七岁吧,家里叫她小萍的,念书不念书的,不清楚。来家里帮着料理料理的,念不念书,要什么紧。   天一天比一天热了,怕热的人已经穿上单衫,小娟的肚子也更大了。菊生这天下班回来,见到一个瘦瘦的,脸色有点黄的女孩子,来为他开门,心里想,这就是小萍了。菊生一面脱外套,一面问,你是不是那个小萍?那女孩子点点头,没有说话,却知道抢下菊生手里的衣裳,去挂在衣架上。菊生心想,倒是个有眼色的孩子。
  进了屋,小娟忙问菊生,怎么样,这丫头?菊生笑了,说,还没听见她说过一句话呢,能知道怎么样。小娟说,她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已经请了假了,先准备准备,肚子痛了再上医院。菊生也很高兴,把脸贴在小娟肚子上,听了听。这时,听到外面小萍在喊吃晚饭了。吃饭时,菊生问了小萍的情况,她十七了,念过两年书。再仔细看看这个小萍,眉眼跟小娟还真有点像,到底是舅舅家的,不假。
  别看小萍初来时拘谨,混熟了,性格还是蛮活泼的。几天下来,在菊生面前说话就很像自家人了。成天把菊生哥哥挂在嘴上,一天不知要叫多少回呢。
  小娟生完孩子回到家,所有坐月子时该注意的,小萍样样懂。菊生开玩笑道,小萍又没生过孩子,怎么什么都会?小萍眼睛朝菊生一剜,嗔怪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大惊小怪!小娟躺在床上,听见了,也忍不住笑了。
  菊生一家住的是单位宿舍,除了一间卧室大一点,客厅很小,厨房没有,做饭就在走廊上。为了照顾方便,小萍就和菊生换了个位置,菊生睡在客厅里小萍的床上。每天早上,小萍起得很早,轻手轻脚地开门,在走廊上做早饭。客厅里搁了一张床,就只剩一条窄窄的走道了,每天小萍从菊生床边走过,都尽可能不发出声音,但菊生是个警醒的人,这时也就醒了。家里太挤了,菊生就也出门,在走廊里帮忙,和小萍轻轻地说些话。
  虽然是服侍人的事,可菊生听小萍的口气,这里的日子比起在家里,就是天堂了。不用下地了,也能吃饱了。菊生看看小萍,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人却白了,也胖了,慢慢的,这个年龄女孩子的青春气息,也透出来了。小萍渐渐地,喜欢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吃过晚饭,如果天还亮着,她会主动说,菊生哥,我们去小河那边散散步吧。又转过头对小娟说,姐,你去吗?你去,我就在家看孩子。小娟白了她一眼,说,你们去吧,假惺惺的。这小萍一笑,就拉着菊生出门了。菊生觉得,小萍的天真烂漫,是天生的,也是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身上最讨人喜欢的东西。
  小娟坐完月子后,就起床自己做事了。小孩子睡眠时间长,闲暇时,小娟就带着小萍看些书,认些字,说,等小毛头再长大些,就去张罗小萍的工作,多认点字,找事做也方便些。小萍听了,特别高兴,从早到晚,除了做些家务,就是嘴里念念有词。碰到生字,小萍就问小娟,小娟没空,就缠着菊生。一段时间下来,报纸也能看了。小娟又让她写字,每天五十个字,还要检查点评。菊生笑着说,小娟应该去当老师。小娟说,你以为我不能啊!小萍也在旁边帮腔,说,就是就是。
  到菊生的儿子许建国断奶,小娟就回单位上班了,家里就小萍和小孩子。菊生有时开会办事,常常顺路回家,这时小萍最高兴了,如果建国醒着,两人就一起逗孩子,如果正睡着,小萍就会拉着菊生叽叽喳喳,讲孩子今天怎么怎么,做了什么有趣的事,或说了什么有趣的话。菊生看小萍把孩子抱在胸前的样子,好像就是她的孩子,甚至常会产生幻觉:她马上就会一撩衣服,把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一直到建国两岁,进了机关幼儿园,小萍才算正式解放出来。菊生问小萍,想找什么样的工作,小萍歪着头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说,送建国去过几次幼儿园,要能在那里就好了,还能捎带着照顾我们家建国。菊生和小娟都觉得合适。后来菊生和幼儿园长一说,人家满口答应,说知道这姑娘,很会带小孩,更重要的是喜欢小孩。
  小萍到小娟家两年多了,每天到幼儿园上班,走在路上,已经很吸引路人的目光了,也确实到了该说人家的时候了。小娟的舅妈也几次和菊生小娟说,这丫头就交给你们了,语气中也已有了几分急切。
  小娟和菊生也几次聊到这个话题,相约各自留心。但渐渐地,他们发现,小萍似乎是有意中人了。回来一问,小萍吞吞吐吐的,不承认也不否认。小娟在一个黄昏,支开菊生和孩子,姊妹俩单独谈了一次。当晚睡觉前,小娟悄声告诉菊生,确实有点苗头了。据小萍说,是幼儿园一个阿姨的儿子,小伙子在一个厂里做工,据说认字不多,脾气也不大好。菊生忙问,她自己就答应了?小娟说,那倒没有,只是这个阿姨待小萍特别好,她抹不开面子,见过一面。菊生很生气,说,这个丫头,真是没心没肺,这么大的事,居然不先告诉我们。小娟也说,我已经说她了,她在我们家,我们就是监护人,是要负责任的。两人商量后,觉得直接否定也不好,就决定见见这个小伙子。
  见面是在一个礼拜天,地点是在菊生家。见过面后,菊生是一百个不满意,说这个小伙子没文化、没礼貌,长得也配不上我们家小萍。反正是把那小伙子说得一无是处。小娟也不满意,但她的态度没有菊生那么激烈,只是说,人跟人是讲缘分的,关键还要看小萍的态度。现在是新社会了,婚姻自由,娘老子都做不了主,哪里有表姐表姐夫做主的。菊生在这件事上不知为什么,比小娟还上心,一个劲地摇头反对。小娟和他开玩笑,说,你怎么倒像是老子嫁女儿似的舍不得了?菊生说,人家不是说吗,女儿嫁人,做老子的,就像自己辛辛苦苦种的一季白菜被猪拱了——伤心;儿子娶媳妇,做老子的,就像自己养的猪终于会拱白菜了——开心。小萍虽然不是自己的女儿,但,想到他要嫁给那个鸟人,心里终归不是滋味!
  夫妻俩一面在小萍面前表明不赞成的态度,一面加紧为小萍另外介绍。但不知那个小伙子的妈妈给小萍吃了什么迷魂药,小萍不说舍不得那个小伙子,却说对不起阿姨。犹犹豫豫中,似乎关系越走越近了。
  菊生已经完全习惯了家里四个人的生活,偶尔礼拜天一家人出门,小娟和小萍搀着孩子,菊生就是甩手掌柜,东看看西看看,欣赏着眼前的风景。两个女人牵个孩子,在菊生看来,也是最美的风景。
  菊生几次催着小娟找小萍,向她摊牌,表明他们坚决反对的态度。小娟总好像有顾虑,有点犹犹豫豫的。菊生越是急,小娟越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反而不那么急了。   一个周末,小萍回家看望父母了。小娟心想,今晚好好吃顿饭,早点睡觉。按小娟对菊生的了解,今晚肯定是要尽情做夫妻间那事的。平时,毕竟隔壁就住着一个黄花闺女,也不好弄出大声响。
  吃饭的时候,小娟就觉得不对劲,菊生闷闷的,也不跟孩子疯,也不跟小娟说什么。吃完饭,小娟哄建国睡了,把他抱到外屋小萍床上,就坐到菊生旁边,柔柔地问,怎么了,今天?菊生抬起头,像不大认识似的看着小娟,叹了口气,说,我今天才弄清楚了,你知道为什么这次组织上提拔老马,没提我吗?小娟摇摇头。菊生又自顾自地说道,从上到下,大家都觉得该是我上,老马也没抱希望,他是哪年参加革命的,我是哪一年?嘿,组织上还就提了他了。我又不好对组织上说什么,但一直也没有想通。今天我从地委一个老战友那里打听到了,哼,说是,说是我——菊生说不下去了,声音都带了哭腔。
  小娟忙轻轻搂住菊生,说,天大的事,你也要想开些,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过了一小会儿,菊生才又开口。他说,提不提,工作的需要,我们服从组织,可这理由,也太伤人了。他好像怕停了就再也说不下去似的,接着说,小娟,你听了不要生气,有领导说我娶了地主的小老婆,阶级立场有问题。小娟一听,气得也说不出话了,红着脸,站起身就走出去了。
  菊生闷着头坐了一会儿,走出卧室,见小娟坐在客厅小萍床上,眼睛红红的,但情绪已经平复了些。两人坐着,都好像有话要说,但又都不开口。还是小娟先开口,说,是我连累你了。说着又哭起来,又不敢哭出声,怕吵醒了孩子。
  菊生赶忙阻止她,说,你不要乱想,不要瞎说。在这之前,小娟曾几次对菊生说,娶她是亏了他了。人家老干部都是离了旧的娶个新的,他倒好,直接娶了个地主剩下的。菊生心里也不是没有过这种念头,但一经小娟说出来,就觉得心痛,知道她是背了包袱的。
  很长一段时间,小娟总觉得菊生心里不快活,尽管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回家后,和儿子打打闹闹倒是多了。
  小萍恋爱的事,像平静的运河水,也就这么不紧不慢的,向着一个方向流着。有时,菊生也会对小娟说句悄悄话,说,小萍嫁给那小子,也算是便宜他了。那小子叫栾作福,但菊生人后也不大提他的大名。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小娟又怀孕了。即使晚上儿子建国和小萍睡,菊生也不大敢碰小娟了。
  这天,跟往常一样,下了班,菊生回家,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还没到门口,菊生就闻到家里飘出了香气,一进门,见小萍围着围裙,菜已经摆桌上了。小萍一见菊生,忙招呼道,菊生哥回来了?又忙解下围裙,说,我们吃饭吧!菊生问,你姐呢?小萍说,姐说今天单位有事,不回家吃了。菊生又问,那建国呢?小萍又说,哦,今天他被幼儿园的老师带回家住了,她是我小姊妹,可喜欢我们家建国了。菊生觉得有点奇怪,但也只是嘴里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一会儿,小萍拿上了一瓶酒,说,菊生哥,今天就我们俩,这么多年了,全亏了哥哥姐姐照应,我也是快要出这门的人了,今天我要好好向哥哥汇报汇报思想。菊生一听,笑了,说,汇报思想,好啊!可汇报思想,也不要这么隆重吧,还要喝酒?
  说归说,菊生心里还是喜欢这种氛围的。屋里的白炽灯,散着黄晕的光,菊生和小萍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闲话,菊生问她,要汇报什么思想,小萍也不说,只是笑笑,说要等一会儿。小萍穿一件白底碎红花衬衫,呡了几口酒,脸上就有点红晕了。小萍站起身,去外面走廊上,把煨着的砂锅鸡端上来,顺手把门栓插上。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菊生看小萍走进走出的身影,觉得小萍的身材真好,到底也是要嫁人的人了,不是刚来时的小姑娘了。两人喝了一会儿,小萍就盛了饭,说,不能再喝了,就收拾了酒杯。吃完了饭,小萍又泡了一杯茶。菊生喝了几口茶,仿佛有一种错觉,眼前就是自己的小娟,但不是那个小娟,而是年轻时的,小姑娘时的那个小娟。这么想着,猛然想起,忙问,小萍,你姐怎么还不回来?小萍不慌不忙地说,她今天值班,可能不回来了。菊生一惊,说,什么可能不可能,到底回来不回来?要不我去找找吧,说着就站起来要去开门。这时,小萍一步冲过来,从后面紧紧抱住菊生,说,哥,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今晚就是我们两个人。
  两人牵扯着熄了灯,摸黑进了里屋,又摸索着坐在了床上。小萍说,哥,你对我太好了,我也没什么好报答的,说着,又放开菊生,自己脱衣裳。菊生呆呆的,仿佛是在梦里。在一个屋子里生活,他多少次看见过小萍天真无邪的睡姿,他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梦。小萍脱了自己的,又回头帮菊生脱了。
  菊生自我安慰地想,这样的时候,大概柳下惠转世,也无法抗拒吧?但完事后,小萍的一句话,暴露了秘密。小萍抚着菊生的身体,说,菊生哥也真是太亏了,在家里,没碰过黄花女子,在外面还要让人说闲话。菊生听了这话,就知道是这么回事了。他轻轻坐起半个身体,说,小萍,你说实话,今晚的一切都是你姐安排的,是吗?小萍也不回避,说,是的,但也是我自己愿意的。
  菊生在黑暗里摸出一根烟,点着,烟发出一缕香香的味道。菊生轻轻地搂着小萍,想对她说一句谢谢,想想又没好意思说。开口说的却是这么一句话:你怎么看上小栾那小子的?小萍紧紧搂着菊生,附在他耳边轻轻地像是说梦话:除了你菊生哥,其他男人我看也都差不多。菊生轻轻拍拍她的背,不知怎么接她的话。两人又搂着睡下,好像还没睡着多久,菊生就又被小萍弄醒了。菊生知道她的意思,今晚之后,他们是再没有机会了,这肯定是姊妹俩约定的。
  生活还是那个样子,对外人来说,菊生家没什么变化。组织上觉得菊生这个同志的觉悟还是高的,也没有因为提拔不上闹什么情绪。
  小萍的婚事已经摆到日程上来了,小萍的母亲和长辈都在乡下,小娟这个表姐,就是女方家长,忙里忙外。
  在家里,大家心照不宣,只当什么都没发生。但菊生还是感觉到了变化,小萍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样了,小娟也看得出,但装着没看见。小娟看菊生的眼神也不一样了,有时会流露出一丝酸意,有时又像是如释重负,好像刚刚还了一笔巨债。
  小萍的婚礼简单而庄重,菊生和小娟就像嫁女儿一样。吃过喜酒回到家,菊生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小娟打趣道,怎么,舍不得了?菊生眉头并没有舒展开,到了卧室,菊生把嘴贴在小娟耳边,悄声问,要是今晚被姓栾的那小子发觉了,怎么办?小娟听了,故作轻松地说,那有什么,退回我们家来好了,你还不是正好?菊生白了小娟一眼,不再理她。小娟见菊生真生气了,又走近身来,说,你放心,我都教了她了,不会有事的。菊生忙好奇地问,怎么弄的?小娟白了他一眼,说,我们女人自有我们女人的办法,问那么多干嘛!菊生这才放下心来,心里却在说,亏你做得出来!小萍婚后的生活很平静,两家也越走越近了,常在一起吃饭,女人说说闲话,男人喝个小酒,菊生对栾作福也没有以前那么反感了。菊生有时想,人还是要多接触的,在一起时间长了,感情也培养出来了。   等小娟的女儿建慧生下来,小萍也怀孕几个月了。小娟怕小萍累着,就不让她来服侍,可小萍还是常常来,拦也拦不住。有时看小娟小萍那种亲密的样子,菊生觉得,姊妹俩仿佛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默契。
  小萍的儿子栾建伟生下来,小娟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常去看望,有时也带着菊生一起去。菊生看到这栾建伟,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好奇而又隐秘,常常会抱过来,看看,亲亲。他自己并不觉得。有次从小萍家出来后,小娟对菊生说,你怎么了?婆婆妈妈的,自己的儿子都没见你这么肉麻过,以后你注意啊!见菊生尴尬地站着,又瞪了他一眼,说,我算过了,那孩子跟你没关系,是人家姓栾的。菊生讪讪地,说,我没那意思,你别多心。小娟哼了一声,走开了。菊生不得不承认,小娟是懂男人心思的。
  运动是一个接着一个,小娟和小萍生孩子也是一个接着一个,生活似乎就按照这样的规律在运行着。菊生也在不断进步,到六十年代初,也已经是副县长了,虽然比县委书记的资格还老一些,但菊生并不是小鸡肚肠的人,书记、县长对他也很尊重。还要怎么样呢,菊生常想,当初干革命,也没想到当官什么的,何况有那么多战友,像邦虎哥,也没看到解放,也没碰过女人,就牺牲了。知足吧!
  当上副县长的那个周末,小娟请小萍一家来吃饭。毕竟,男人升了,小娟总想着要跟最亲的人分享分享。女人嘛!那天晚上,一家人都高兴,一直喝到半夜,孩子们都睡了,还在喝。姊妹俩因为也喝了点酒,就只顾着高兴,也不知道劝劝男人。第一个醉的是栾作福,当场就滚桌子底下了。把他弄进里屋躺下时,菊生舌头也有点大了。小娟小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这时,菊生大着舌头,说了一番话,把姊妹俩都吓着了。
  菊生说,看着你们姊妹、嗯、两个,你们晓得,我是、什么感觉吗?
  她们谁都没敢吭声,不知他想说什么。
  菊生接着说,不、不知道吧?我,高兴。打了个嗝,又说,不都是我的,我菊生的女人么,怎么不高兴?
  小娟忙打岔,说,菊生,你喝多了。我要收碗了。
  菊生眼睛乜了她一眼,又咪了口酒。说,什么意思?想不让县、县太爷喝酒?
  小娟吓得汗都出来了,看看小萍,却好像正听得兴致勃勃。见菊生又把手往桌上一罩,说,等我话说完了,再收拾。
  看见你们姊妹,除了高兴,你们知道我、我还有什么感觉?
  见两人不响,菊生又大着舌头,看看小娟,再看看小萍,大声说,就是——不高兴。你们晓得吗?
  他指指小娟,压低声,说,你现在是我的,可是,以前不是我的。又做了个不让人插话的姿势,看着小萍,说,小萍妹妹,你呢,正好反了,过去是我的,现在不是我的。作为男人,我这辈子值了。
  听到这里,小娟猛地跳起来,夺过菊生手里的酒碗,一下子搂住他的头,把半碗酒都给灌了下去。一边灌酒,一边狠狠地说,这下子你平衡了吧?瞧你们男人这点出息!
  菊生那晚再也没有说出什么酒话,就像死猪一般躺下了。姊妹俩赶紧去里屋看栾作福,还好,正呼呼大睡呢。
  小娟收拾完了屋子,对小萍说,妹妹,醉话不要往心里去。但有一条,千万千万,不能让姓栾的晓得。小萍含着一眶眼泪,点了点头。
  这天以后,谁也没提起过那晚的话题。也不知菊生知不知道自己说过的话。
  突然,不知怎么地,上面又搞大运动了,这次叫文化大革命。菊生没料到,这次动静那么大。搞着搞着,就斗人了,斗老师,斗干部,斗一切阶级敌人、牛鬼蛇神。斗着斗着,又抄家了,打人了。菊生在经历几次小打后,终于没能躲过那致命的一次,他被打得人事不省,被人抬着进了家门。等他醒来,看到小娟坐在床边抹眼泪,好像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一样。问他怎么被打成这样,是谁打的,他都不大回忆得出来。只说是工人联合司令部开的批斗会。看望的人陆陆续续回去了,小萍和栾作福也带着孩子走了。
  夜已经深了,菊生突然清醒起来,他赶忙叫醒小娟,偷偷告诉她,他想起来了,他是在黑暗中,被人打成这样的。他在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那人说了句什么。小娟忙问,是谁,说的什么?菊生摇摇头。
  小娟对菊生说,你不要多想了,养好伤才是最要紧的。等菊生又睡着了,小娟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两眼直直的盯着墙,狠狠地想,这不是一般的批斗挨打,在小小的县城,批斗挨打,还没见过这么重伤的。同时批斗的,还有书记、县长,也都不重。这次肯定是遭到谁暗算了。
  也不知到底伤哪儿了,菊生的伤势一直也不见好转,拖了一个多月,还没能下床。一位老医生,也是菊生的朋友了,一面用药,一面叹气,说,老许,想开些吧,比你官大得多的,也在挨批挨打呢!
  又过了一个多月,突然有一天,菊生的病情好像一下子见轻了,天亮时,他对小娟说话,口齿很清楚,说,今天我做了个梦,梦里一直在找你,有时嘴里还喊:小娟,小娟。说着,脸上露出了孩子一般的笑脸。小娟见他一下子好起来,也很高兴,说,那你找到我没有?菊生说,找得很累,也不知你跑哪里去了,明明看到你,拖着条长辫子,在前面跑的,一转眼却找不到了。说着,又欠了欠身子,小娟忙用一个枕头给他垫上。菊生接着有点兴奋地说,找不到你,我就到处找。这时,突然传来了马蹄声,咵啦嗒咵啦嗒,男男女女,穿着崭新的军装,从街上穿过。就在许家诊所旁边的那条石板街上。
  菊生这时像个小孩子,满脸兴奋。问小娟说,你猜,我见到谁了?小娟说,梦里的事,我哪里猜得出。菊生说,是邦虎哥,他骑一匹白马,可神气了。
  小娟也充满好奇,问,你们说话了没有?菊生摇摇头,说,我喊他,他没理我,就又咵啦嗒咵啦嗒,一直往前去了。
  这时,小娟窸窸簌簌开始穿起衣服来。菊生看看外面,说,天亮还早呢,你这么早起来干嘛?小娟说,你不觉得这个梦太怪吗?我觉得是邦虎哥托梦给你的,我乘着天还没亮,给邦虎哥烧几张纸吧!
  小娟出门烧了纸回来,见菊生呆呆的,就过去逗他,说,你还没告诉我,后来怎么样,我在哪里,你找到我没有?
  菊生说,怎么没找到,你就在我旁边,我一侧头,就找到了。小娟一高兴,眼睛就湿了。
  本来,她想告诉菊生,她打听清了,把他打昏的人说的一句话是:我兄弟喝你洗脚水不是一年两年了。再想想,算了,就不告诉他了。
  菊生在家养伤,一直养了一年多。在这段时间里,他常会想起那个梦,邦虎哥为什么不理自己呢?是生自己的气吗?养伤期间,菊生因祸得福,没受大冲击,县委书记却受不了,自杀了。小娟一直没有再告诉菊生,是谁暗算他的,他也没问。菊生躺在床上,悟出了很多东西。小萍还是常来,毕竟是自家人。栾作福来得就少了,说是革命工作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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