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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啊,啊……”李铁男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没有风,李铁男走在群山中。沉静的大山裸露着身体的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穿着秋草和庄稼织成的衣裳。下午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这时候,山间静谧,偶尔会有虫子的声音在脚下低低地响起。没有呼呼的风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干净的空气中传播。
  “啊,啊!”他听到这声音愈来愈近,从左边的山坡传过来,在他的耳边更加清晰地抖着,抖着。他想,这是一块块小石头投向水面的声音,嗯,平静不动的那种水,荡着圆圈的波纹。声音清晰,在空旷的山间,影子一样地跑着。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一丝惊讶和一丝好奇在他的心间攀升。
  群山沉稳不动,只有“啊,啊”的音符,飞过即将萧瑟的草,飞过寥若晨星的树,带着急促的呼吸,不安地抖着,逃着,几个音符逃进他耳洞,躲在里面,瑟瑟地缩着。他没有缩,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在延伸,无限地延伸,向着音符飞来的方向伸展。他的眼睛也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张望。
  弧形的山体挡住了声音的出发地。“也太野了,声音这么大……”想到这里,他的脸没有红,身体里却突然发生了变化,一股热血从脚底往上冲,迅速占领了他的头脑。他脑海立即跳出一个模糊的身体,他心里的秘密再次显现。这是关于一个叫田琴琴的女孩的内容。他抚摸她时,她低低的惊叫,仿佛受伤的小动物在自卫。他养过小动物,是一只小仓鼠。他給一只小仓鼠的爱惜,多于眼前这个女孩。他解开她的衣服,而她双手抱在胸前,惊叫的声音像是给她套上了枷锁一样。她一只手要拉过毛巾被,要遮住自己的身体。他记得他将毛巾被拽过,随手一扬,毛巾被像断了翅膀的白鸽,扑落在地板上——他居室的高档橡木地板上,她的眼睛马上睁大了……他加快了步子,想要用自己的眼睛观看这山间的趣事。
  他进一步确定这颤抖的音符不是欢乐,而是惊恐,全部的惧怕从庄稼地里逃窜出来,像无数只黄牛,迎面而来,几乎扑倒了他。他觉得头上的燥热跨上逃跑的牛,逃离了他。一丝冷,钻进他的胸膛,攒着他的心脏,拽一下,又拽一下。杀人?这个概念让他眨了一下眼。他的眼睫毛迅速合住,又迅速分开。
  暮色升起来了,纷纷扬扬地飘在山间。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不给力,好像看不清前面。他右手握着从腰间拔出的仿真枪,像握着一双久别重逢的手。只有这样的手,才能让他一个人在这暮色苍茫的空山中,不忧不惧。他用食指把仿真子弹推了一下,紧紧地握住,不松开。此时,他握着这只具有无限杀伤力的手,觉得自己的魂儿不再飘飘飘忽忽,而是很踏实地跟着自己。
  他的左手顺便摸了一下衣兜。左衣兜里装着厚厚的纸币,这是他接到电话后专门装在衣兜的。半小时前,项目经理在电话里汇报说,一个村民偷原油,被发现,拦截推搡之中,被误伤,人已经不行了,没有必要送医院了。给个抚恤金,先把事儿摆平。说实话,他不喜欢死人。但是,既然已经死了,死就死吧,这些犹如蚂蚁一样的贫民,一辈子守在山沟沟里,能有什么作为,能有什么价值。死在井场,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多了几个纸币的问题嘛。比不上原油管道泄露的事大,尤其是被记者曝光了,相关部门一窝蜂似地涌来,事就会更大了。他揣着纸币,从采油公司指挥部不急不缓地走向出事的井场。
  雄狼跳跳低低地趴在几棵即将枯黄的米蒿丛中,将身子缩了又缩。它眯着眼睛望着山那边的太阳,一颗狼心连着一颗狼肺,不停地祈祷,快点落下去,快点落下去……念了几十遍以后,西边的太阳才拖着细碎的光芒,走进了群山。跳跳看着细细的余光在山那边一闪一闪,好像对那个女人恋恋不舍。
  雄狼跳跳觉得山间的一切不够意思。比如,现在,它想应该给空着吊了十天的胃,装进一块鲜肉。可是,这个山沟太不够意思了,它找不到一块新鲜的肉。跳跳牵肠挂肚地想着肉,一块新鲜肉,冒着热气,具有生命特有的那种热乎乎的气息。只有这种热气进了它的腹腔,跳跳才觉得它还是原来的跳跳,它还能迎着大风,扬着头,竖着耳朵,英姿飒爽地跳过山涧,跳过树桩,跳进羊群……嗯,羊群,现在连一只羊也看不到。站在这个山头上,是多么无聊的事。作为一只雄狼,尤其是做一只饥肠辘辘的雄狼,是多么悲催的角色,适合在剧场里出演,不需要PS镜像的那种演绎,太伤自尊了,雄性的自尊,狼的自尊,跳跳心里不想这样想。
  这不,它已经守着一个女人守了三天了,能不能下口,就看太阳落山以后了。
  跳跳稳稳地看着最后一抹余光落下山沟,感觉到自己贴着地皮的胸膛突然有力地跳动起来,它压了压自己的身体,压住跳动不安的心,稳稳地趴着,一动不动。静止的状态接近身旁的植物,与蒿草一样。这些数不清的蒿草一生固定在贫瘠的土地上,固定着一枯一荣的规律。跳跳固定着自己,固定着自己的目标。只有这样,它才有机会扑向那个女人,然后,它才有知觉地感叹这个地方太过凄迷。
  作为一只雄狼,跳跳认为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做无限多的感叹。一只狼,一只雄狼,不应该感叹世事迷茫。一个月前,它还是一只狼王,还率领着一百多只狼。它感叹地总结,十年以来,它带着一群狼,团结一致,紧密协作,围堵过无数猎物。时间是一把刀,不但杀猪,杀羊,还杀狼。时间的刀锋刮走了布置在它身体里的每一个敏捷的细胞,独独留下痴呆的器官。可恨的是这些衰老的器官用加速度的方式,把它推向衰老的深渊。
  那个雨淋淋的下午,一只年富力强的雄狼,亮出尖锐的牙齿和气贯长虹的长啸,对它挑起战争,然后,对它狠下杀手,又稳又狠地撕咬它的咽喉,它败得一塌糊涂,带着脖颈上三寸长的伤口,头也不回地择荒而逃。逃啊逃,它背对着太阳落下的方向,逃跑。西边的太阳看不到它眼里流着的泪水。也许是伤口失血过多,也许是气急败坏,它有点眩晕,失去了对地形的判断。它愈跑愈慢,它看到山势愈来愈陡峭,愈来愈荒凉。它听见风声比它的喘息声还要大。在呼呼的风声中,它翻过了一座山,来到了一条小河边。它低头喝水时,看到自己的影子孤独地倒影在薄薄的小河里。它伸出舌头反复舔着自己的伤口。它嗅到自己伤口上的血味大于自己舌头上的腥味,它才想起自己已经七天没有吃东西了。它用鼻息探问四周,超强的嗅觉告诉它,一个肉体在河边,一种味道窜进鼻孔,它看到了一堆肉,不,一条狗,一条一动不动的狗。假寐的肠胃突然欢跳起来,它喜滋滋地跑过去,扑向肉体——死狗的肉体,风卷残云般消灭了狗肉。喂饱了肚子后,它以为它可以越过小河,然后一阵风似的窜进对面山上低矮的草丛里。但是,它发现自己迈不开腿,它摇摇晃晃地躲进岩石的缝隙里,在灰色的岩石上看到了群狼围猎的影子,看到了水草丰美的图画,影子和图画在某一个时空里永远静止了,它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何时,东方生成的光线钻进了它的眼睛,它醒了,恍然明白——那只死狗八成是吃喝了受过污染的食物,被毒死了。它吃了毒性发散的肉,算是比较幸运,活了下来。   活下来的跳跳失去了狼性,几天时间内,变得老态龙钟,颤颤巍巍,再也跳不动了。在光秃秃的山梁上,它看见树长得像草,草长得像土。它被抽油机的轰鸣的声音搞糊涂了,它辨不清东南西北。它唯一的目的就是用新鲜的,不含毒性的肉,安慰自己日益悲凉的腹腔。
  跳跳看到轰鸣的机器,庞然地站在山上,在上上下下地钻着山,一刻不停。没有羊群,一只肥羊也没有看到。它有些悲伤,悲凉的风绕着它的颈项转圈。它不想哭,哭有啥用?一只狼,哭给谁听?
  它嗅了嗅风,风中有人的温度和味道传来。它跟着风走,走向隐约的人影。悄悄地走,哈,看到了,是一个女人,穿着运动裤,挽着马尾辫,细细的胳膊挥舞着,用铁质的镰刀收割秋天的向日葵。
  太阳落山了,田野更空了,跳跳的心里不再紧张了。它吸了一口气,觉得紧绷的神经宽松了,舒展了。三天时间,围着一个女人转动心思。为了一举成功,它已经秘密守望着这个女人。三天了,她独自在田野里干活,身边没有人陪同,它暗暗欣喜。这容易吗?不容易,可以出动了,跳跳对自己讲,这个女人属于我了。一颗悬着的狼心,可以放在胸膛底部了,踏实地舒展了……
  2
  夜色不慌不忙地蒙蔽了大山和大山中所有的一切。李铁男用左手从腰间取下了手電筒。这个小巧的物件,也是他进入山间后必带的东西,比指南针重要。有时候,这个小手电筒与眼睛一样重要。
  他推开小手电筒的开关,圆锥体的金属发出电的光芒,向声音发出的地方飞去,快于声音飞来的速度。
  他眯着眼睛看着这里的暮色,这里无边无际的暮色,比寂寥更空旷,是一种胜过看透人生荒凉的荒凉。“我不能在乎这些,也不应该在意这些”,他对眼前的暮色说。此刻,眼前只有漫山遍野的暮色。
  他看到了一只耷拉着尾巴的动物,他立即睁大了眼睛。他看到还有一个女人。动物与女人之间,只有一把镰刀。女人用镰刀抵御着动物的进攻。
  他跑向女人,那动物迅速回头,两束绿幽幽的光,逆着他的手电光,向他逼近。他脱口而出:“狼,狼!”……
  他大喊大叫了起来,挥舞着手电筒的光芒。那狼在他的喊声中,不情不愿地跑向地畔,跳进了山沟沟,消失在他的面前。
  雄狼跳跳以失败者的姿态逃跑了。
  此时,属于胜利的是他——李铁男这个男人,他曾坐在一百多层的摩天大楼里,看着新购买的公司账面上的巨大亏损,独自品味被人欺骗的绝望,暗暗规划自己一跃从一百八十层的高楼上飞下去的方案。他翻着网页上的新闻,不由地想象自己飞下去的情景:各种报纸、网页,将有他的名字,或者还有配图,各路记者,自媒体人,将要忙一天了……一条新闻扑进了他的眼界,“黄土高原罗庄村”“世界级油田”“气田”“中国的科威特”等字眼顺着他的眼睛,落进他的心田。他听见自己的心,那颗僵直的将要作别世界的心,激动起来了,山峦一样层层叠叠地荡漾出去。他站起来,向着窗外的高空,哇哇啦啦地喊了几声。一周后,他来到这片土地上,首先与一些重要人物见了面,吃了饭,唱了歌,然后表示了心意,然后一切顺理成章了,他毫无阻碍地挖开厚重的黄土层,提取一桶一桶的不可再生的宝贵资源。
  他跑向女人。女人摇摇欲坠,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把她揽在胸前。
  女人瘫坐在他怀中,秋天的味道在他的胸前升起,在他的唇齿间缠绕。一种熟悉的感觉自他的体内突然升起。是他想要的那种快乐。快乐的感觉自体内如浪潮涌动的时候,他不习惯固堤筑坝,阻挡浪花的来去。
  他熟练地拉下了女人的衣裤,像一把钻钳一样钻进了女人绵软的身体。然后,犹如抽油机一样,不停地运动。顺利的运动。他闭着眼睛,仿佛看到了源源不断的原油从地层深处,被提起,提起,提进储存的油桶里。这是金子,液体的金子,他的神经末梢有了微微的兴奋。他感觉浪花从体内绽放,释放,让他的神经末梢快乐地跳动,像舞蹈中的脚步。空气中饱含他快乐的分子。释放快乐比呼吸空气中的负氧离子还要好一点。每当他释放了自己的浪花时,无论怀中的女子是泪眼婆娑,还是娇喘楚楚,他都心满意足。
  他自己明白,在一个村妇面前,他只想做一个自然人,不做社会人,不想负任何责任,也不值得显示人类文明进化的结果。他自己明白,倘若她是他的上司,或者是其他身份,总之不是村妇,他会这样乘人之危吗?不会,肯定不会。如果她是一个有身份的女人,他一定会乘着如此的机会,彰显他的勇敢,他的义气,他的绅士风度,还有他的学识水平与修养等等。可惜,她不是,她只是一个村妇,在一个村妇面前,彰显他的优秀,他的教养,有价值吗?
  他甚至相信,他对她的占有与那尖锐的钻头钻向厚重的土地时,是相似的。他熟悉这些情景:高档的钻钳钻进地层,飞扬的泥土沫,扬起来的粉粒状的泥土,扑在他华贵的衣料上。
  他想,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一块土地。与他脚下的土地一样的颜色,一样的质地。他对她,与这片土地一样,不含一丁点喜爱的感情成分。他以完全漂白的感情色彩行使开采石油的使用权。来到这片荒凉的土地上,他只是为了金钱。掏出埋藏在地底下的石油。石油是什么?是液体的黄金,液体的白银。金钱是他的唯一的信仰,为了追随这个魔性的信仰,他从大陆到了海外,又从大洋彼岸来到了这个荒凉的高原上。金钱不是祸害,爱钱也不是罪过。他认为金钱是穿戴在人类的表面的服饰,是眼睛上安装的睫毛,也是手指上点亮的烟火。
  她顺从地接受了他的尖锐。他乘机使用了她,并且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地看她在他的身下挣扎。她的两只手在半空中抓着。是要挣开天空套在你身上的枷锁吗?他客观地想,这枷锁是她与生俱有的枷锁?
  他没有问她,你愿意吗?也没有问,你同意吗?自古以来,谁问过。问过女人吗?问过土地吗?女人是土地,土地是女人,这与庄生是蝴蝶,还是蝴蝶是庄生,是一样的问题。谁能分得清!庄生本人分不清,别人怎么能分得清呢?女人懂得自己是土地吗?土地明白自己是女人吗?
  他懂得,这个问题是一件尖锐的利器,立在地面上。尖锐的钻头立在地面上时,那个迂腐的村长说了这样的话。“动,动土前,要看日子,要敬酒,要放红炮……”   “这个地方,贫穷的只剩这些古老的仪式了!”他对村长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他站在村长的小瓜地畔,咬着生小瓜,村长诚恳地说:“熟了的瓜,一不拉,瓜把就离了,瓜也甜”。他说,这瓜是我扭的,村长急忙说,强扭的瓜,不甜。他没有看村长,看着满地的小瓜,说:“不扭,难道留下让别人扭去。不扭,等瓜熟蒂落时,我还能从这个地畔过一次吗?等吗,用不计多少的时间等一颗瓜熟,那是国际玩笑。这对于时间就是金钱的我来讲,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甜?这个时代有几颗瓜是真正的自然的甜?商场,超市,机场,谁给谁保证过瓜是甜的?而且价格保证不低,那些不甜的有股腐朽味道的瓜,只要包装好,进了高档场所,都是高价商品。哪里比得上地头的瓜,就算不甜,也新鲜。不图甜,就图咬着脆脆的新鲜味。万一甜,那就是打牌赢钱的感觉。总之,我宁愿强扭,也不想留下让别人扭去。再说,我不扭,并不意味着别人也不扭,难道我留下让别人扭去?”这也是他又一次说给自己听的理论。
  “你为什么要动我?” “你为什么要动我!” 田琴琴的声音回响在李铁男的耳边。他回想她说这话的时候,像个赴刑的冤女,悲愤不已,愤恨连绵。尤其是说那个动字时,她咬着牙齿,说出了玉碎瓦残的声息,有撕裂玉帛的响动,还有一些弦断声涩的哑然。为,為什么?当时的李铁男藏住泛在脸上的冷笑,心里回答说“我愿意,我乐意,就是这个理由。”
  为什么要动她,他觉得她问这句话的样子可笑极了,像个神经病患者。为什么?为了快乐。这就是原因。“我要快乐,我觉得这样做能够给我带来快乐。难道追求快乐是不对的,不符合人的本性?”他对着她说,用轻得听不清的声音说。他想,女人不投怀送抱,我只能主动,我喜欢这种主动。我不喜欢投怀送抱。不是不喜欢主动的女人,不是担心多付出几把钞票的问题,我只是担心投怀送抱的角色,会传染给我不治之症。我要肉身存在,只有肉身存在,我才能让自己的肉体快乐。
  田琴琴的眼泪落在他的棉质的背心上,他嫌恶地看着被眼泪淋湿的印痕,一只手嫌恶地捏着她的肩部,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裤兜里。他不多说话,不安慰,不讨好。他有厚厚的金钱做后盾,大不了由一把钞票再加一把钞票,就可以平息她的哭声和眼泪。他想,女人心,海底针,看不到真形,看不出哪个是愿意的,哪个是不愿意的。她们都会阻挡他的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她们都会用怨恨的眼神看着他。那时,他在已经快乐有余的时间里,用冷冷的心揣测她们。
  他推开田琴琴,躲开了她的眼泪。流着眼泪的女人,他见得多了。最后的最后,无非是用金钱堵住眼泪,笼住心。用金钱统治人心,简单明了。他感谢那个用货币统一世界的发明,这是最伟大的发明。他从手包里拉出一叠美元,塞进她的手里。她用挂着眼泪的眼睛看了一眼,好像看到了仇人一样。她两只手向相反的方向一拉,十几张美元一分为二。然后,她的两只手像空中一扬,美元更美了,从半空中飞下来,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气息均无。一束仇恨的光扫过他的脸庞,她拉开门,拉开了离开的序幕。她消失在灯火阑珊的夜色里,他以为她第三天就会回到他的怀抱里。他的以为持续了五年。五年来,他的怀抱里连续不断地盛满了各种符号与标签的女人,唯独没有她。
  她就那样消失了。让他偶尔想起时,不由地把自己的手在眼前挥一挥,混乱的空气在他眼前流动着,好像在确定地告诉他,不是梦,是事实。
  他出国前,用了一秒的时间想了一下她,他看到自己高价购买的空壳公司时,他用了一分钟的时间想到了她。他回想,她确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唯一的特别就是嘴唇是自然的,没有涂着无色的或者有色的唇膏。淡淡的唇纹竖在她淡红色的嘴唇上,不怎么美观。嗯,像一颗山沟沟里的小苹果。他亲吻她的嘴唇,相似于挑了一个没有农药的苹果,咬了下去。那些涂着厚厚的高档的廉价的唇膏的嘴唇,他也咬过,也吮吸过。但是,既然有了苹果,他选择天然无毒的苹果,去咬,这有错吗!
  那年,那时,他说,“你到底要什么。”“你不爱我,就不要动我”,田琴琴的脸上浮着微微的苦涩。那淡淡的苦涩,让如今的李铁男想起她时,眼前会出现一些茶,小小的叶子,黄绿色,生长在低矮的茶树上。低着眉的样子,这是她说话时的样子。别的女孩都是扬着头,扬着画笔描过的眉,连脑后的马尾也是随着脚步的节奏一扬一扬地。只有田琴琴是例外。
  “我只要你娶我。”她低着眉,说着这样的句子。他说:“你要什么都可以,唯独这个不能。”他是高大的橡树,他要的是秀美的木棉树,根与叶相识,形象也相似,还有思想,在与风云同飞的高处。
  3
  眼前这个女人,山村的女人,立即拉起裤子,把雪白的大腿隐藏在裤管里,就开始用不一样的眼神望着他。不一样在哪里?他一时想不明白。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哭泣,他担心的咒骂与号啕,也没有。他听过这些村民那些高亢的歌声,他想她的咒骂与号啕会不会更加高亢。他觉得胸膛里的心被一只手攒着,越攒越紧,比看到那只狼还紧张。他想,一个面对饿狼的女人,在生死时刻,不会喊出“救命”“救命”,也喊不出“狼来了”“狼来了”,只会张着嘴“啊啊”地发音,这样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她把什么都装进胸膛里,她是泥土?
  他看着泥土一样沉默的女人,脑海里想起了那个被误伤致死的村民。嗯,相似的接近死亡的沉默。他摸了一下衣兜,衣兜里装着硬硬的纸币。他掏出了纸币,塞在她手里。他没有说话,抬头望着星空。山区的星空比山区迷人,他相信星星懂得他的心意。这些星星应该识得金钱的魅力,一把纸币撒出去,比一道魔咒还神奇,挡道上翻不过去的障碍,都会自动撤离,让脚下的路四通八达,前途一片光明。一把纸币递过去,那些扯着或者抱着男人的女人会擦干眼泪,梨花带雨的细节终止了,雨过天晴,梨花也不再与男人纠缠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痴情或者怨恨。
  果然,她没有拒绝,就像她没有拒绝他拉下她的裤子一样。
  他感觉到他的神经末梢悄悄地动了一下,放松的感觉。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摸出电火机,“啪”的一声,紫色的电子火焰出现。他盯着火花四溅的焰火。这情景让他看到激情四射的光芒,这光芒使他热血沸腾,在炎凉的世间能够像一个热血男儿一样斗志昂扬。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手指上的烟头开始燃烧。在烟火的吞吐中,他孤独地冥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是古人的生活,我又不是生活在东晋时代的人,干吗要田园,干吗要宁静。我要将田园,还有宁静,用一支烟接一支烟的形式,掩埋在历史的尘土里,连一次祭奠的仪式都没必要举行。金属的金,是我的信仰,是我的崇拜,我唯一的崇拜。
  他听见了声音,撕裂的声音。他看了一眼她的手,她的手正在做着分裂的活动。几张纸币已经失散,碎片正在她的脚下四散纷飞。
  他眨了一下眼睛,他不确定,一个动作能像历史片段一样,在重演?她像在撕一张写错字的信件,或者是一张写错数字的欠条,或者,她在撕碎自己的愤怒。这个动作,让他有些眩晕。往事的碎片在他的眼前碎落。淡蓝色的星光在纷纷乱窜,在他的眼前乱窜,在他的腿前窜,在他的宽阔的胸膛里窜,没有一种声音能余音绕梁,包括那个失去消息的田琴琴。五年多了,是多少个日夜,他也懒得去记住那些日子。
  他看了看满天的星斗,用手指一个个地触摸手机上的数字键,点了发送键,拨出了一个电话号码,对方说话了,他清楚地听见他的下属的声音,你走到哪里了?他说,快了,他挂了电话。
  月亮从山梁上升起,清凉的光芒抚慰着山间的寂寥。他重新端详眼前的女人,好像在辨认一段重播的电影。“扑哧,扑哧”,纸币被撕碎,撕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庄稼地里,显得悦耳动听,丝丝入扣,也扣住了李铁男的衣扣。他将衣服的扣子整齐地扣住,一丝不乱地坐在她旁边,看她一张一张地撕扯。一叠撕碎了,他默不作声地从衣兜里拉出一叠,再递过去。看你能撕多少张?一个用镰刀收割秋天的庄稼的女人,也有资格撕碎纸币。他冷冷地想,他大方地冷笑,带着慷慨的豪情,不用掩饰地冷笑着。
  他的冷笑里伴着重金属的音色。重金属的音响从他的血液与骨骼里响起来。只有他能听到的音色。这种音色隐藏在他的血液与骨骼里,只要有适宜的环境,它们就自然地开始显现。从记事起,电的光芒与金属相互击打的节奏陪伴着他走过童年,走过青春年少。直到现在,他已经过了孔子划定的而立之年,他依然离不开电的光芒,离不开金属碰撞后火花四溅的空气。电火闪烁的空气,融会贯通在他的情感与肉体生活里。
  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叫云的女孩。他盯着手机显示屏里的电波,想象云的声音和内容,无非是说想他了罢了,还能说星空和宗教?不断发声的电波再一次助涨了他的自信。他默默给自己的自信加上了一条内容。一个女孩爱他是不够的,不正常的,必须有无数个女孩爱他,才是正常事件。
  他没有按接听键。他看着电波自动停止。此時,他不想和任何一个女人说话。他也不思念任何一个女人。对于那个傻瓜一样的田琴琴,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念一次。仔细算来,也不就是五年没有音信罢了。五年过去了,他的手机号从来没有换过,他相信她会回到他身边,从记忆深处走向他。只要她还生存在这个世间里。
  “我要回家!” 女人说话了,声音软软的,轻轻地,像天上的云朵。她的两道眉毛弯弯的,细细的,似曾相识。他盯着面前的这个女人,他的眼仁变得又大又圆,好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他看到她的眼神在飘,在另一个他看不懂的世界飘扬,一直回不到这个世界上。接着,他的瞳孔一点点地缩小,眼里炯炯的神采一点点地黯然下去,滑向黯然的深渊,他听见他的心滑向万丈深渊时发出了凄厉的叫声。他用颤抖的手,拉起她的手,黯然地说:“琴琴,我这就带你回家……”
  “你是谁?”
  她挣脱他的手,抓过了他的枪,他立即去抓她的手,他和她扭在一起……
  逃离了地畔的雄狼跳跳,在无边的月色中踟蹰,那女人特有的香气在飘散,让它欲罢不能。它返回来,悄悄趴在地畔。它看到一块原汁原味的肉,被一个化学人占用了。它腹中空空的胃在哭,它咽了一口唾液,无数馋虫在脑海里来来回回地跳着。它懂得自己已变成一条没有血腥味的狼,它好久没有吃过肉了。它吃过了草,往后是不是要吃木质的树叶,吃西风和月光。
  最初,雄狼跳跳并没有打算进攻一个女人。袭击一个女人,多没面子。它从山冈上来到罗庄村旁,它想找到一只羊,一只肥羊,或者一只瘦羊。嗯,一只公羊、母羊、大羊、小羊,这是它的理想。村边什么也没有,村里空荡荡的。一伙人围在山上的井场里,打架,闹事,哭哭啼啼,吵吵嚷嚷。它看到了羊圈,一共有两个,它火速来到羊圈门上。一把铁锁锁着锈迹斑斑的羊圈门,墙上拉着电网,它不能跳进羊圈了。
  雄狼跳跳真的跳不动了。没有食物,面临死亡。吃草吧,它想。它看着悲凉的山,漫山遍野只有无限多的土,不是黑钙土,没有腐殖质层,只有黄土。是黏土、沙土,还有壤土。不长嫩草的土。它有些恨这块不长嫩草的土。瘠薄的山梁,裸露着光秃秃的身体,像这个一身金属味的人。它孤单地趴在悲凉的大山里。在悲凉的大山里不敢大声抒发它自己的那一份悲愤。
  跳跳愤恨不已,守一个女人,守了三天三夜,到口的肉被抢走了。明明是属于它的女人,却被一个人强行抢走了。它亲眼看着另一只凶狠的“雄狼”,吞噬了它要猎捕的肉体。他取代了它,他扑向了她。本来她的血肉与它的血肉美满融合,让它痛快淋漓。现在,却是他和她合为一体,他在那大汗淋漓。这个人裸露着肉身,正在女人的身上忙碌。它饿极了,想扑上去用尖锐的牙齿撕咬那不断晃动的肉体。它的眼前有些恍惚,嗯,十天前,自己吃了一只死狗的肉体,差点死不瞑目。那么,吃了没有人味的肉体,会不会丢失了什么,比如狼性,或者生命。
  跳跳泪眼蒙眬,愤恨不断。这些人为了自己,挖空了土层里的宝藏,导致地下水位不断下降,植物的根系够不上渐渐退去的水分,与婴孩断开了母乳相似。人的眼睛看不到这些,戴着眼镜的人看着眼前,举着望远镜望着天空。这些双脚离不开地面的人,不关心地面。只有我,一只雄性的狼,才能看到地层之下的危机。水撤离了山,根须枯死,山上的植物枯死,山上不长青草,羊上不了大山,狼饿得想吃人……到底是人是狼,还是狼是人!
  它相信,吃了那个原汁原味的女人肉体,它可以恢复体力,血管里的液体会加快流动的速度。可以恢复方向感,重新回到西南方的森林与草原边,那里草木茂盛,动物成群,雨水充沛,它的食物丰富多样,而且都是原汁原味的肉身。尽管失去了狼王的地位,但是活下去还是有希望的。眼前这个男人,吃着变基因的食品长成的肉体,不纯净的肉体里有三聚氰胺、地沟油、苏丹红……它不愿意想下去了。它的心在胸膛里又苦又闷。它看见远处的抽油机在一丝不苟地转动着,一丝不苟地掏着贫瘠的土地。这瘠薄的土层深处,有珍贵资源,像一个人,有着珍贵的内脏。这些变基因人类在掏挖着土地的内脏,地下水位不断降低,地上趴着弱小的草,草唱不出来歌,土地变得一无所有。羊吃不到鲜美的青草,它们在羊圈里咩咩地叫……
  跳跳在地畔愤怒地移动着自己的身体,“啪啪”的声响连续响起,它的耳朵告诉它,声音与男人擦身而过,然后到达了它的腹部。它听见男人的声音“你疯了……”它顺着声音看回去,看到自己的腹部鲜血淋漓。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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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我听见他在窗外黑黢黢的街道边苦痛地低吼,于是循声望去,望见一根根树枝接连刺破他的胸腔,从他肋骨的缝隙长出。他面色狰狞,整个身体也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渐渐地,他苍白的皮肤上覆盖上一层满是龟裂的黑皮,那些陆续长出的树枝也先后发芽,每一芽新叶长出,他都会紧张地吸气再哈出。直到后来,他挣扎的幅度开始减小,最终一动不动。于是,我亲眼看见他在清晰的夜幕下长成了一棵树。  当我想要出门走近去观察这棵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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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十年的舅舅突然回来了。突然回来的舅舅变成了一个怪人。  他的头发比女人还长,胡子拉碴的,仿佛一个野人。  他穿的衣服是白色的大襟衣,黑色的筒裤。通常,这样的衣服我们这里只有举行丧事时才穿。  他吃的是蔬菜,水果,从来不吃肉。这蔬菜,水果也是他自己种的。他从来不到市场上买东西。  他住的是被他父母兄妹废弃的板屋。这板屋两层楼,坐落在河边,已有上百年的历史。这样的屋子我们石村很多。但是通常被人们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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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某月某日,夜晚读诗并记之  我活在一堆书目之间。源于森林的紙页上有 迷幻云烟  文字的年轮有限,或者无限,都长不处出好 看的花朵  有些平仄曾形容过人间  有些声律的落脚点已经泛黄  某年某月某日,阳光忙着回家  月亮在暗处静静升起。我能记起的  至今,都像书目一册一册横竖码放在心里  有的厚,有的薄如蝉翼  今天  夏天的热忽现忽隐,天下无事  傍晚风准时吹来。我在今天斋戒  我不是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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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风·蒹葭  你是一个并不确定的存在  在我的影子里孵化  水鳥们把它迁徙  云朵在河水里把自己洗白  河流给这个女人下了聘礼  我欺骗河流你已经是我的女人  河流不肯放弃他的奔跑  我也一样。你将存在的大门打开  悲剧的齿轮不断重复  站立者的沉默需要理解  河流是躺着的祈祷者  我们比赛谁比谁死的更快  我们用爱把自己悬挂起来  远离尘埃  最后死去的人是痛苦的  黑色的河流念着故事里的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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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雨中有我的往生  一滴雨是清澈的,  无数雨滴叠加起来,就变得比雾还模糊。  清澈的屏蔽。  对!雨滴几乎都是独自上路的,  落在大地上,  就抱成团,  就用土洗澡、果腹,而后悄无声息地  消弭于浊黄的水流中。  我永不会忘记触地的刹那,那  一张张弹跳继而迅速  破碎的脸。  它们高高跃起,是想看清大地是一个  深渊吗?还是翻身做最后一次打望,  以告别再也回不去的天空?  现在,它们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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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里  伸手插入时间  手消失了  只留下十指的记忆  人是时间的继承者  关锁在时间之中  面壁即天涯  而我置身在时间之外  莲花一样绽放,却不知道  你就是我今生的菩萨  岛  我们彼此都是天赋异禀的孤岛  用安静冒犯着一切生灵  看海浪吞咽着翻滚的寂寞  只有白昼消散之后  大海一片漆黑,我才能读到  你写来的信  哦,每一夜的星空  你的字,闪着光,遥远而又甜蜜  实验  那些长在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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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桦林  风拨开叶子,又合上丛林  大片的白桦树  在西风到来之前  被囚禁在绿色的阳光下  快刀利斧才能读到的时光  铺陈在眼前,清瘦的枝干  吸附着树叶筛下的光斑  我披着同样的光斑  倚在一棵又一棵树干之间  触摸寒与暖的白  触摸这山中最后的贵族的衣衫  那些年轮,锁住我的掌纹  被锁住的还有当年集结的兵勇  和检阅了千年的往事  结痂的历史成为一只只眼睛  我站在哪个方向  那些眼睛就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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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手推着板车,把母亲从坟地接回了家  她一言不发  身上还是穿着那套碎花布衣  醒来时,房间里空空荡荡  窗外,枣树在风中发出细碎的音声  像是母亲小声地呢喃  在我的心头微颤  抬脚走出家门  院子里的石头在沉默  天上云一动不动  我想喊一声:妈  未出声,泪水已奔涌  二  小时候,整个村子缺少口粮  高山上的风和狼都是饥饿的  河岸上的石头,河沟里的青蛙  也是饥饿的  它们的肠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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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毒酒  我打开词典  用一把手术刀剜掉两个词语  就像剜掉两个肿瘤  我先剜掉悔恨  我原谅了自己的所有过失  接着剜掉仇恨  我像原谅自己的过失一样  原谅了别人的所有错误  恨是一杯毒酒  谁喝谁中毒  中毒深了  就会形成肿瘤  草 根  大树成群的地方叫作森林  森林里免不了狼争虎斗  狼争虎斗的森林就是传说的江湖  作为一个属狗的人  我只有忠诚  没有野心  我离江湖很远  我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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