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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电梯,毓秀换了条浅粉连衣裙。羊毛针织夹金线,收腰型,大喇叭袖,大裙摆。对着镜面梯壁,她又抿了抿嘴唇。
一个多小时后,在约定地点,她见到了庄先生。庄先生对她点头致意时,脸上快速闪过一丝异样。
毓秀坐下不久,人员悉数到齐。大家上了一辆SUV。毓秀在心里默数,除掉庄先生,这个小组共四人,两男两女。她跟另外那个女孩坐一排,光线透过车窗,打在女孩脸上,却未打出任何岁月之痕。毓秀听见自个的心底,悠悠地叹了一下。
在庄先生周旋下,车上人很快熟悉起來。女孩姓赵,她让大伙叫她赵赵。两位男士中,一位姓周,庄先生称他小周,另一位姓樵,庄先生则称他老樵。
一路上,数赵赵话多,一个劲缠住庄先生,问他在国外的经历。庄先生讲话的间隙,小周又会顺着话题,讲自己的国外留学经。老樵也会恰到好处地承上启下几句。
在他们的欢谈里,毓秀表面镇静沉默,心头却仿佛压着重物,一点点沉下去,还无端为自己难过。
正这样僵持不下,老樵却突然说:“听说毓总去过温哥华,温哥华是个怎样的城市?”
毓秀慌张自窗外收回视线,接口说起她在温哥华的短暂旅游经历。
她说话的当口,老樵的坐姿始终侧向她,脸上也始终带有笑意。
老樵戴黑胶眼镜,身型清瘦,年龄四十上下。
她记住了老樵这些特点。
她还暗自疑惑,她去温哥华的事情,老樵是听谁说的。
2
这是个风投考察小组。庄先生是考察者,毓秀、赵赵、小周和老樵是被考察者。
考察前两站,是赵赵和小周在二环内的公司。他们所营都是互联网产业。他们的介绍并不艰深,毓秀却听得头疼。
第三站是老樵公司,位置在五环。据老樵介绍,他手下只有两人,每日的工作,是从各地众多纪录片人才寄来的小样中,选出有价值的,然后出资扶持其拍摄完成。
老樵的公司不大,不过百多平米,内部装饰简单,但却让人不敢小看。老樵的介绍也利落,他做过多年企业,赚了些钱,又钟情纪录片,便转向扶持纪录片人才。他还邀请众人落座,拉了窗帘,熄了灯,用幻灯片放映近来确定扶持的小样。
那些小样粗粝简单,内在却自有种暗涌的力量。再看向老樵,毓秀的目光里开始包含尊敬。即便她提醒自己,老樵是她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放映完毕,毓秀突然发现,放映室左侧墙壁上,挂满老樵公司近年扶持纪录片所获的荣誉。她怕其他人未看见,张了张嘴,旋即又合上,终究没出声。
倒是庄先生眼尖,抬手示意众人看墙壁。毓秀这才细看,那些荣誉授奖方,既有国内的亦有国际的,其中不乏重要奖项。
赵赵一边惊叹一边尖锐发问:“这些奖项有无奖金?樵总你公司的主要利润是否源于这些奖项?”
老樵的答案有些虚,他当初经营这家公司,已抱做公益的心态,近三年运作下来,的确消耗他手中部分资金,但公司近年扶持的纪录人才数量和这些人的发展,却已远超预想。“不是所有回报都得必谈经济,我们需要比经济更重要的回报。”他还说。
他的话未说完,毓秀已在心里冷笑一声。
她看向庄先生。庄先生却只将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
3
第四站,终于到了毓秀的公司。
吸取前三站的教训,毓秀的介绍进行得言简意赅,虚实结合,稳重大方。
毓秀的公司地已近河北。占地千多平米的厂房,两百来名员工,隆隆作响的机器,以及——数目不小的银行贷款。
介绍中,毓秀不时拨弄额前头发,借机甩头清醒神智,以免干扰侵入。
首先发难的还是赵赵:“毓总,你公司规模这么大,业务这么繁忙,咋还来和我们抢钱呀?”她的口气却是很傻很天真的,还把找风投俏皮地说成了抢钱。
毓秀笑吟吟看着她,就说了一句话,“赵总,这世上可没人嫌钱多,我的公司也不例外。”
赵赵把脸一沉,身子欲向庄先生那边扭去。庄先生却哈哈笑起来,眼睛朝着毓秀。无奈之下,赵赵只得扭回身子,找了个话题,跟小周聊起来。毓秀便顺势走到赵赵的位置,并肩跟庄先生前行,一路继续介绍。
庄先生是华裔,据说在美国便从事风投工作多年。他耐心听解,微笑,耸肩,手势频繁。他的肢体语言丰富,却再无充沛感情。毓秀无法看出他的喜怒哀乐。
自毓秀的公司出来,SUV又载着众人,返回庄先生的公司。
再下来的环节,是庄先生分头与他们中的某人谈话,不用谈话的人,留在接待室里等候。
谈话的顺序,依照公司考察的顺序。在等待的间隙里,众人的话都不多,话题也都设防在不痛不痒的等级。
待得小周去谈话后,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毓秀终于忍不住,向老樵问了温哥华的事情。
老樵笑了起来,“我瞎蒙的……我看你不说话,不忍你落单,又看你仿佛故事蛮多,便蒙了个地名,原指望你会先纠正后发言的,没想却蒙对了。”
毓秀绷了一天的神经,这才有了些许松懈。
他看她故事蛮多,这是褒她还是贬她?只是无论褒贬,在温哥华的细节上,他倒都是一个体贴、智慧的男人……
顾念至此,毓秀不免又多看了老樵几眼。
她看得清楚,老樵的右耳侧颈处,有一道细长触目的疤痕。她不由也笑了。老樵的眼神变得疑惑。她脱口而出:“你也是有故事的人。”
4
在办公室里,庄先生问了毓秀一些问题。问题的难易程度不同,毓秀也都见招拆招从容过关。
然后,庄先生的问题矛头,便直指了毓秀公司的财务现状。他拿出一份份报表,说是他们对她公司的调查结果。末了,还毫不留情说,以他的判断,考察的四家公司之中,毓秀的公司对他们投资风险最大。 有那么一会儿,庄先生在毓秀眼中,都变成了叠影。
好不容易稳住自己的身体,毓秀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疲惫感。这些日子以来,她已找了几家风投,这个圈子本来就小,何况坏事天生有传千里的本领。早在一个月前,周行长便善意提醒她,若再不按期还贷,她的公司将面临被抵押的下场。
她站起身,朝庄先生微笑,接着转身,迈步。她想让自己的离开更有风度。她不甘心,还会在很小的风投圈里继续冲锋陷阵。
从庄先生的办公室出来,接待室里已变得冷清,赵赵和小周已离开,只剩下老樵坐在那里,低头看着手机。
听见脚步声,老樵抬起头来,他的脸上写着关心,毓秀不自觉地抬手摸脸。
放下手,毓秀才想起说,“你还没走?”
老樵说:“我开了车,不知你有没开车,所以等下你,看要不要我顺路送你。”
毓秀苦笑,早在财务危机初期,她便卖了那辆曾风光无限的奥迪。于是,便坐了老樵的帕萨特,融进茫茫车海。
正是晚六点高峰,一路都堵,老樵开了音乐,是些风花雪月的经典港台歌。偶尔,老樵会主动说话。又偶尔,已经卸下武装的毓秀也会主动说话。
那些对话内容,毓秀很多没有听进去。
她肯定听进去了的,一是老樵也被庄先生淘汰了,二是老樵跟她一样,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目前也在单身。
5
那辆载货车突然从左边斜向蹿至车前时,毓秀正用头抵窗,看外面掠过的高楼大厦。
那辆载货车来得很快。几乎是电光火石间,毓秀根本来不及反应,它已经横在前方。然后,在刺耳的刹车声中,老樵的帕萨特撞上了载货车的硕大车厢。
直到意识有所恢复,毓秀眨了几次眼睛,才惊喜发现,她的身体应该无恙,没有任何痛感。她试着活动手指,感觉手中仿佛用力抓着什么,又仿佛被什么用力抓住。她扭头看,才看见自己的左手和老樵的右手,十指相扣地紧紧抓在一起。
她又看向前方,帕萨特的车头已被撞得稀烂,挡风车窗的玻璃四分五裂,驾驶室已变形得不像样。她的身体被安全带紧紧绑住,夹在座位与安全气囊之间。
她完全想不起来,在帕萨特撞向载货车的那一霎,她的手和老樵的手是如何抓在一起的。
不多时,老樵也清醒过来。在他的带领下,毓秀解开安全带,下了车,一路跑着去看货车司机。货车司机倒没事,就是吓愣了,一个劲对老樵说对不起。老樵又报了警,打了车险电话。毓秀便陪着他,等警察和保险公司的人来。
处理完相关事宜,已近晚上九点。老樵提议先找地方解决温饱问题,毓秀同意了。点餐时,老樵又提议来些酒,毓秀也同意了。
喝了酒,两个人的话便多了。老樵告诉毓秀,当初弃商进入纪录行业,起因是婚姻和生意双双出了问题,本以为躲进纪录行业只是来个短暂的生息调养,不想却将这做成一份事业,还在这事业之中有了许多收获,尽管手中的资金确实越来越少。
毓秀不笨,自然能听出老樵的弦外之音。他是在劝她,柳暗花明又一村,车到山前必有路。
老樵的苦心,再加上刚刚经历一次生死劫,那一会儿,毓秀的心确实通透了起来。
她脑里一忽儿跳出一句话,天无绝人之路;一忽儿又跳出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举起桌上酒杯,举至老樵眉前,干杯。
“来,”
老樵笑了,也举起酒杯。
也就是这时,毓秀听见了包中手机发出的短信声。
喝完酒,她掏出手机,“明天下午三点,格林云天 608房见。”发信人是庄先生。
她的视线未离开手机,已听见老樵突然对她说:“明天下午,你有没有时间,我想邀你去我公司看一部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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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云天不高,统共十来层。
短暂的犹豫之后,毓秀将手指落在 608房门上。出发前,她精心妆扮过自己。这一次,她走的是苏格兰红黑大格风。她还细致涂了眼影,描了眼线。
门后的庄先生倒挺随便。他刚洗过澡,穿著浴衣,踏着拖鞋,头上的水迹未擦净,头发湿答答贴在脑袋上。招呼毓秀坐下,他与她不着边际胡乱聊了几句。
然后,毓秀尚不及反应,庄先生便突地伸手,拽住她衣襟下摆一角,朝他怀里扯去。
这局势来得倒够迅速,毓秀在心里冷笑。只是,既然早知结果,又何必在乎过程如何。这样一想,毓秀也就顺着这一扯,跌进庄先生的怀里……
近一小时后,庄先生已重新洗过,歪在床头抽烟。毓秀歪在床的另一边,趁势说起风投的事。庄先生将烟摁进烟灰缸,抽出粗大的手掌,拍拍她的脸,说:“有我在,你放心。”说完便掀起被角,钻进去,闭眼休息起来。毓秀也就不再出声,静默望着头顶天花板上的一块污渍。
大白天的,屋里开着床头灯,窗帘拉得严丝无缝。过了许久,她又转过脸来,望着昏黄床头灯下已经进入睡眠的庄先生。庄先生老了,经不起剧烈的运动。他颈间的皱褶纹路,还有他手背散布的斑点,冲进了毓秀的眼睛。
毓秀想起昨晚拒绝老樵后,老樵脸上的失落表情。
她还想了很多,她失败的婚姻,她这些年来的拼,以及,她开会喜在纸上乱涂,且总涂出一个清瘦眼镜中年男的侧面像的坏习惯。
她甚至想起,还在少女时代,她对男女之爱的那些憧憬。
那时她常看张爱玲,还常把自己幻想成流苏那样的女人,在兵荒马乱中遇到了一个范柳原那样的男人。
想到这里,她不由笑起来。在小说里,一场历经生死的战争成就了流苏与范柳原。在她的现实中,一场历经生死的车祸却成就不了她与老樵。
这时候,她突然觉得眼角一热,伸手去擦,擦到了满手背的泪。她看向庄先生,庄先生呼吸均匀,睡姿安详。
于是,她翻身下床,去了卫生间,补了妆。又走至窗前,拉开了重重叠叠的窗帘。
屋里瞬间弥漫了晃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