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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在心里难受,说出来舒服点。”
几年前,刚开放二胎,冯姐曾问过我,还想不想再生一个?我想都没想就摇头,且不说我的身体和经济状况是否允许我生二胎,单是三两年之内夜里再也没有饱觉睡这一点,我估计就得崩溃。我记得冯姐当时有点神思恍忽,双眼似乎看向遥远的未知,我开玩笑地试探着问她:“冯姐,莫非你想要二胎?”她愣了一下,笑得意味深长,说:“我这么一个单身离异的45岁女人,就是有心生,也得有哪个倒霉男人愿意配合啊!”
我俩相视哈哈大笑,笑完后,这事就过去了。
我其实知道,冯姐是很想有第二个孩子的,原因是,她的独子实在是太让她头疼了。用她的原话说,有些孩子生来是报父母恩的,有些孩子却是来报仇的,很不幸,她的孩子属于第二种。
“都二十出头的人了,没有正经工作,常十天半月不归家,归家唯一的理由是没钱了。”第一次跟我说起这些,冯姐有点不好意思,说家丑外扬了,但憋在心里难受,说出来舒服点。
我明白冯姐的想法,毕竟那时我们还称不上无话不谈的好友,只是借着作协的平台,见过几次面吃过几次饭。那次,我们跟作协的一帮人在外地采风,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又患着同一种换了床便睡不着的矫情病,漫漫长夜不好打发,只好靠着床头聊天。或许是窗外的夜太幽深,北风吹得太猛烈,让人感觉格外孤寂,而我又恰巧是个善于倾听的人,她便放下顾忌向我敞开了心扉。虽然对于这个所谓的“家丑”只是点到即止,并没有过多深入,当时我还是挺意外的,同时也很感动。这个社会,或许每个人的内心都兵荒马乱,但努力维持表面的繁华却是每日不得不做的功课。她能在我面前“卸装”,实属不易。
第一次见到冯姐,约在八年前,也是在作协的一次活动中。我对她第一印象其实并不太好,当时她打扮精致,瘦削干练,一会儿跟这位打趣,一会儿跟那位逗乐,一副左右逢源的样子,五官算得上漂亮,笑起来却不见明媚温暖,怎么看都有点生意人的精明加刻意。后来听作协的一位领导说“那个冯思幸不简单,在38岁的年纪弃商从文,写得一手好文章”,我在心里暗暗佩服了自己一把:看人的眼光真准啊!
我这人性格内向,热闹场合中,永远只会躲在角落保持礼貌微笑,天生自带绝缘体。所以,我跟冯姐的关系一直维持在点头之交。终于有进展,是因为某次饭桌上,我和冯姐惊喜地发现,我们居然来自同一个省份的同一个县城。有了这个契机,彼此眼里自然就多了一种亲切。吃完饭后自由活动时,冯姐主动跟我走在一起,两个女人迫不及待地就用家乡话开始交谈,友谊由此开始。
“不用力往上浮游,就会沉入水底溺死。”
那次曝过“家丑”后,我和冯姐的关系更近了一步,开始私下电话联系和约饭。冯姐酒量不错,我们俩第一次约饭,她带了瓶自酿的红酒,说她对别的酒都不感兴趣,唯独对红酒上瘾,因为它们陪伴她度过了那些艰难的日子。我酒量小,那天就陪着她小啜半杯,大部分时间,听她说她的故事。
“你别看我现在是文化传媒公司的总监,混得人模狗样,这都是多少眼泪泡出来的。你哪天有兴趣,可以写写我的故事。”她自嘲。
冯姐曾经的身份是我们这里几个大型菜市场的海鲜产品批发商,有一个看上去富裕美满的家庭,她自认为,36岁前,她的人生很成功很幸福。转折点是36岁那年的一天,她被熟人告知,她的老公在陪别的女人逛楼盘。这个女人她也认识,是在某个菜市开海鲜档的,相当于是她家的一个客户,绰号“海鲜西施”。在冯姐的逼问下,她老公承认了与“海鲜西施”的全部故事。
纵有利益捆绑,冯姐也不打算忍,离婚大战打了近一年,冯姐拿到独生子的抚养权、两套房、一辆车和若干存款。条件是,她拱手相让他们一起打拼起来的海产品事业。
婚是离了,但冯姐却得了海鲜“过敏”症,看到海鲜就想吐。迷惘了两个月后,冯姐终于确定她下半辈子要做的事:弃商从文。“虽然我当初只读了个高中,但那时也是个文艺青年,在我们县报还发过小豆腐块呢!”说到这里,冯姐满脸傲骄。
嫁人、做生意、生孩子,十几年来,虽然耽搁了写作,但书还是常看的。多年积累,冯姐深信自己要么不写,要写也是可以写出点名堂的。她是个很有规划和执行力的人,先是报了成人高考,考进了本城的师大读业余大专,三年后大专毕业,文章也从市里的日报晚报发到了省刊。加入作协后,冯姐一鼓作气参加本科自考,用了不到四年的时间,顺利拿到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学历。工作上也没耽误,大专毕业后,经人介绍,她以40岁“高龄”进入文化传媒公司做文案;本科文凭到手后,她升职为公司策划经理,目前是总监,月薪过万,这在我们这个四线小城里,已然是高薪一族。
我听得肃然起敬,这也太励志了,真不是一般的中年失婚妇女可以达到的高度。冯姐却苦笑着摇头,双眼渐红,“我觉得自己好失败,总在追逐一样东西时,失去另一样。以前光顾着赚钱,没有经营好婚姻,这几年光顾着工作和读书写作,又把儿子给耽误了。”
冯姐离婚那年,儿子小夏11岁,读小学五年级。小夏基本上是由他奶奶带大,不怎么黏父母,对于父母离婚这件事,小夏表现得很沉默,冯姐把他的沉默归结为懂事,也未多做解释和安抚,等她的生活重新走入正规,有心情和时间关心小夏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时小夏读初二了,个子冲到了一米七,开始逃课、抽烟、打游戏,成绩一落千丈。不管冯姐怎么苦口婆心地劝、哄、求,他都是一副我的生活与你无关的吊儿郎当态度。
顺理成章地,小夏没考上普通高中,只能读职高。混了三年,拿了个毕业证,跟冯姐说要去外地工作,但出去两个月不到,钱花完了,拖著行李打道回府,从此不再提工作的事,晚上出去玩,白天睡到自然醒。
那段时间,冯姐急得一嘴的溃疡,托朋友找关系说好话,终于帮小夏找了份工作,这小子上了不到半个月,不辞而别,并自此开始不着家,没钱用了,就回来伸手要,不给就斜着眼睛问:“你是逼着我去偷去抢咯?”气得冯姐差点一口老血喷他身上,但钱还是得乖乖地拿。 “小夏这种情况,你告诉他爸爸了吗?他爸爸不管?”我听得直叹气,我也有儿子,我理解冯姐绝望无助的心情。
“他?怕是自顾不暇。”冯姐冷笑,说前夫离婚不出半年就跟“海鲜西施”再婚,不久生了个女儿。可能是再婚生活太称心如意了,失了斗志和心智,被同行轻易算计,生意被抢走大半,听说如今一个人守着菜市一个海鲜档口聊以糊口,老婆在家全职带娃。
末了,冯姐说:“妹子,你看你,五官舒展柔和,一看就是家庭幸福和谐、小日子过得舒心的女人,不像我,活在一片茫茫水域里,不用力往上浮游,就会沉入水底溺死。”
我很羞惭。如果把不思进取、安于现状当作优点来看的话,我是活得挺舒心的,但她不知,我因为积蓄有限,各种保障也少,人生路上一有狂风暴雨,未来就有可能站在悬崖边上。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大约两年前,因为工作变动,我忙得没有时间参加各种活动,与冯姐的联系自然少了,只从相关的微信群里得知,冯姐在一些大刊物发表了不少稿子,正被市里重点培养,被选派参加了省里甚至外地的改稿班和创作班。就在我们大家都以为冯姐要创作大爆发时,突然有近一年,她不再在大家的视野里出现,也再无新作问世,整个人消失了一样。这不符合冯姐的性格,我有点担心,便在一个周末打电话给她约饭。
冯姐如约而至,不过一年多不见,她仿佛老了几岁,未施粉黛的脸掩不住疲累。刚坐下来,没等我开口问,她就火急火燎地说,她只有大约三小时假期,吃完饭就得走。看我一脸疑惑,她主动坦白:“知道我最近为何消失吗?说出来你不敢相信,我自己也是这两个月才说服自己相信,我做奶奶了!最近忙着带孙女!”
我差点喷饭:这速度也太快了吧?
冯姐闭着眼,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原来,一年前,小夏突然带了个小女朋友回来,估摸都没到20歲。一开始冯姐挺高兴的,心想儿子有了女朋友,说不定能正经过日子了,哪知,小夏还带来个惊天响雷:女朋友怀了他的孩子,快五个月了!
喝了好半天浓茶,冯姐才缓过来,既然孩子都怀上了,那就张罗着结婚呗!可小夏和女朋友不干,说都还小,不打算结,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冯姐把未婚生子将面临的各种后遗症及人生大道理说了几箩筐,两个年轻人硬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执意要生,但婚绝对不结。好像结婚是受刑,而生个孩子只是看场电影。冯姐彻底被打败。
“这不,这一年来,我边上班边照顾孕妇,接着,小孙女出世,多了个照顾的对象,白天晚上连轴转,累得差点没犯心脏病。”冯姐哀叹,“造孽啊,这还不算,现在孙女半岁,就在不久前,小夏的女朋友跟小夏吵了一架,收拾行李走人了,临走前跟我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孩子交给你了;另一句是,小夏是个混蛋。”
我目瞪口呆,这都什么事啊,生活真的远比电视剧更狗血。
“那……你顶得住不?”我知道这话问得很无力,但着实找不出其他安慰的话了。
“顶不住,所以,我前些天请了个阿姨回来带孩子。今天小夏也在家,我才有空出来跟你吃饭。”冯姐揉着太阳穴说,“人生真是太吊诡了,你还记得我当初问过你想不想生二胎的事吧?其实我很想再要个女儿,只是没有合适的再婚对象,年纪也不允许。现在好了,我儿子帮我生了个女儿!你说戏剧不戏剧?”
我只能拍拍她的手表示安慰加理解。那天吃完饭,望着匆匆离开的冯姐,我感慨万千。这女人真的太坚强了,这事如果摊我头上,我非疯了不可。
接下来半年多,冯姐又没动静了。我们的互动仅限于微信,她常在深更半夜评论和点赞我的朋友圈。我知道她忙,除了偶尔留言让她保重身体,不敢过多打扰她。
前些天,冯姐终于给我打电话,语气透着轻松,说好久不见,有空就出来聊聊。我问她近况,她说她辞职快一个月了,现在全职带孙女。
我很意外,她把工作看得很重,又身居高位,怎么说辞就辞了?
“反正我也快到退休年龄了,算不得多大的损失。现在,孙女在我心里排第一,其他都是次要。”冯姐说,以前,她对小夏关心太少,没有尽好当母亲的职责,有了孙女后,她想了很多,事业和财富当然重要,但孩子的健康成长更重要,她不能因为自己忙得分身乏术,就把孙女扔给保姆和小夏,那会毁了孙女的未来。
而我想得更多的是,未来,冯姐靠什么养育孙女以及不靠谱的小夏?
“放心吧,妹子,我有家底嘛!再说,我稿费多少有点,还有房租收入,等退休了还有养老金,怕啥?”冯姐乐观地说,在辞职前,她抱着孙女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小夏深谈了一次,小夏全程低头不语,但看得出来,他有所触动,前些天还找了份工作,已经正式上班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冯姐最后说。
我相信,以冯姐的本事,一切都会往好的方面发展。但我还是想为她做点什么,比如,如果有机会见到小夏,我会提醒他,他有一个伟大的母亲,余生,他应该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