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弓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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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小海子觉得不对劲,很多地方都不对劲。
  今年天时异常,暮春已至,却依然没有转暖的迹象。街道两侧的柳枝光秃秃的,就连野草都丧失了生命力,藏在地里不肯露头。大风扬起潜伏在泥土中的黄沙,伴随着墙角的残雪,在漆黑的街道上横冲直撞,吹在鼻子上又凉又痒,好似幽冥中伸出一只无形的手在轻轻抚摸。
  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这里是京城的西南角,离宣武门很近,远处依稀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片刻前是亥时三刻,在这条街道上走了没几步便到了子时。
  把灯笼从左手换到右手,小海子偷眼看了看走在身边的人。新月从云层中露出半边脸,暗淡的光线映射在宽大的白色长袍上,袍子散发出淡淡的青色,有点像当年他在私塾院子里看到的蛇蜕。这个人单薄瘦弱,但个头颇高,肩膀甚至超过了他的头顶。
  小海子今年十四岁,相貌和身材在同龄人中都属出类拔萃,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才得到孔公公的青睐,将他留在缉事厂内亲自调教。傍晚吃过饭,孔公公命他去东安门外接个算命先生,然后带到麻子胡同巷首的宅院内,全程陪同。遇到任何事都不得大惊小怪,等到先生离开后再回来复命。最后特别强调这是督主交办的差事,务必小心谨慎。
  那间宅院以前是李府的所在,宫里的瑾贵妃正是李家二小姐。身为皇帝的宠妃,七八年来圣眷日盛,家里鸡犬升天,迁到豪宅去了。小海子知道它空置了多年,莫非已然换了新主人?
  这桩差事有点蹊跷,但缉事厂内蹊跷的事有很多,譬如孔公公的胡子。孔公公是个魁梧高大,面色红润的中年人,他仪表堂堂,五缕长髯威风凛凛。初次拜见时,若非身上的太监服饰,小海子险些以为他是关二爷复生。三年来他的胡子越来越茂密,简直比常人长得还快。
  太监为什么有胡子,他不知道。前年皇帝御驾亲征平了叛乱,意犹未尽地自封了元帅。他来缉事厂巡阅,见到孔公公威武的模样颇为欣赏。皇帝很年轻,英姿勃发,但胡子逊色很多。他说孔公公若不是宦官,一定会成为帐下的名将。皇帝尚且见怪不怪,别的太监更像瞎了眼,对孔公公的胡子视若无睹。
  尽管孔公公对自己很好,做错了事顶多呵斥几句,但他觉得还是少问为妙。
  但他忍不住要想,想这个算命先生为什么会是个女孩?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她鼻子上的面孔,只能看到紧紧抿住的薄唇。在东安门见面时,小海子只觉得这女孩浑身散发着阴沉冰冷的气息,如今被昏暗的烛光一照,更多了几分森森鬼气。
  灯笼里的蜡烛快要燃尽,光线越来越微弱,路却似乎没有尽头,小海子的脚步随着心跳越来越快。半年前他经过这里,茶楼酒肆分列两侧,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如今却灯火全无,连通宵笙歌的青楼都大门紧闭。纵然老板约好了共同早睡,几里之外锦衣卫军械库的大爷们也不会答应。
  小海子不禁想起老家的传说:夜半时分,女鬼会将活人诱引到通往黄泉的鬼道。鬼道与世间的路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在于人踪全无。想到这儿,他的心不禁狂跳起来,拼命安慰自己,孔公公虽然交友广泛,应该也不会与女鬼扯上关系。
  好在麻子胡同到了,他看到了那间宅院高墙的影子,尽管同样黑漆漆的,却多少松了口气。他走到门前用灯笼照了照,发现门上并没有悬挂牌匾,刚刚稍微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本以为这是某个达官贵人的别邸,如今看起来倒像是无人居住的空宅。
  他硬着头皮叩响了门,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男人从门缝里探出半边肩膀,神情冷峻地打量着二人。
  这人的打扮看起来像是管家,五十多岁的模样,仪表堂堂。小海子刚想说明来意,便吃惊地发现他下巴的胡子竟然只有半边,另一半光秃秃的,这种差异使得那张英俊的面孔有种难以言表的诡异。
  不知是看清了书童装束的小海子,还是他身后的白衣女子,管家的脸忽然堆起了笑。他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轻声道:“二位请进,公子久候了。”
  小海子心中惴惴,拖着脚步走进大门,门后是个很大的院子,几乎可以与缉事厂的正院媲美。院子里人影绰绰,十几个黑衣仆从跪在地上,似乎正在擦地,细微的沙沙声如群蛇爬动,令他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不知为什么,他们三人刚走进,这些人的身形同时顿住。他们突然以飞快的速度调转身体,齐刷刷地趴在地上,高高地撅着屁股,双手直直向前伸出,宛如变成了泥雕木塑。
  他们这副样子惊得小海子目瞪口呆,管家跺了跺脚,“退下。”
  此言一出,仆从纷纷以一种见所未见的方式蠕动身躯,缓缓退进院子左边的通房,门慢慢关上,再无声息。
  正房的窗纸有灯光透出,不过极其细微,仅仅将窗纸燃上些许昏黄,房前的台阶依然隐没在黑暗中。管家弯腰展臂,请二人前行。
  大概是听到说话声,正房里响起几声咳嗽。管家神情肃然,朗声禀告:“公子,算命先生来了。”
  里边没有应声,管家愣了愣,恍然道:“哦,老仆糊涂了,已到了子时。二位,请先休息一晚,明日我再请示何时会面。”
  小海子虽然心中忐忑,但也不禁暗暗有气。心想这位公子好大的架子,就算皇帝听到缉事厂的人深夜入宫,也未必拒绝得如此干脆。他想表明身份,忽然意识到孔公公给他弄了套书童的衣帽,必然是不愿被人察觉自己的来历。心中一凛,顿时闭了嘴。
  管家转身带领二人走向偏房,走了没几步停住了脚步,问:“姑娘贵姓?”
  小海子听得稀奇,进门时听口气他们像是等了很久,怎么还得现打听?
  白衣女子吐出一个字,“蛇。”
  “天波府佘太君的佘?”
  “毒蛇的蛇。”白衣女子嗓音清亮,但语气冷若冰霜,“我叫蛇影。”
  这句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足够让正房的人听到。瞬间死一般的寂静过后,里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管家失声问:“莫非公子想破例见客?”
  “恕我无礼。”小海子彬彬有礼地说,“这位姑娘远道而来,已经很累了。”
  小海子绝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他一直在暗暗盘算,倘若墙角躺着真的是孙铁嘴,那么带来的这个女孩若是惹得这位公子生了气,恐怕也得倒霉。孔公公的朋友里,江湖奇人为数不少,在这些胆大妄为的人面前亮出缉事厂的腰牌,到底有没有用,他实在没任何把握。   这句话起了作用,正房里重新陷入寂静。管家不再多言,继续带二人前行。小海子大大地松了口气,天亮总能壮胆,倘若见势不妙,也有逃跑呼救的余地。
  管家取出钥匙,开了偏房的门。小海子无意间发现这个名叫蛇影的女孩侧过头,似乎正在端详自己。北风吹过,她身上的长袍卷着紧紧裹住身躯,月下的石板地面投射出一条细长的黑线,真的很像悬挂在房梁的蛇投下的影子。
  二
  偏房很宽敞,门对面三张板床一字排开,南北两端是两张青楸落木架子床。桌上摆着茶壶和茶杯,落了层薄薄的灰尘,看来这个宅院曾经宾客盈门。墙上挂了幅画,画布两侧用金丝线绣着花边,正中是个嫔妃装扮的年轻女子,容貌端庄娟秀,手持一把绢丝小扇,端坐在椅子上,气质典雅高贵。这应该是瑾贵妃的画像,可为什么李家搬迁的时候没有带走它?
  陈旧的画纸在烛光的照耀下更显枯黄,看得稍久,瑾贵妃脸像是戴了张假面具,皮笑肉不笑。小海子觉得有些不自在。他把灯笼放在桌上,想说两句客套话,蛇影却径直走向北侧的架子床,掸掸灰尘,放下床帘,俯身而入。片刻后一只瘦可见骨的手臂伸出,将长袍搭在旁边的椅背上。
  小海子正在犹豫,灯笼忽然熄灭,他吓了一跳。原来是管家吹熄了蜡烛转身走出,掩上房门,完全无视他的存在。
  室内陷入黑暗,小海子气恼之余,惧意渐浓。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转念一想,摸索到另一张架子床边,凭感觉摊开被子,和衣钻了进去。
  过了许久,他听到蛇影发出细长而均匀的呼吸,似乎已经睡熟了,略感放心,然而还是全无睡意。被子散发出霉味,他顾不得许多,向上拽了拽挡住口鼻,只露出眼睛盯着房顶发呆。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眼皮刚有些发重,耳中便钻进一阵奇怪的声音。
  乍一听像是雪中觅食的麻雀,但麻雀断不会在夜间出巢。他竖起双耳,意识到屋顶有人走动。凭他的判断,至少有七八个。
  小海子的耳音极为敏锐,可以听到许多旁人听不到的动静,这是他的秘密,连孔公公都不知道。他偷听过爹娘的悄悄话,后来说走了嘴,被痛骂了一顿,从此学了乖。所以他一声不吭,将被子又向上拽了拽。
  无论这些不速之客是何方神圣,他觉得都不会是冲自己或者蛇影而来,否则尽可以在沿路动手。他边自我安慰,边寻思假如出了意外,该藏身观察还是逃离求援。
  房上的人忽然不动了,但小海子知道他们还在。北风呼啸着越过房顶,带下了那些人逐渐加重的喘息声。孔公公说过,通常轻功越高的人内力越差。自恃身法迅捷,懒得苦练硬碰硬的武艺。内力差了,抵御寒冷的本事自然薄弱。
  很明显,他们在忍耐和等待,到底在等待什么,天知道。
  “睡吧。”
  前一刻还在熟睡的蛇影突然开口吐出两个字,惊得他浑身一震。屋顶的人大概也吃惊不小,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纵身而起,落进院内。小海子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生怕这些遭搅局的好汉恼羞成怒破门而入。
  过了足够杀人灭口四五次的时间,门还是好端端的,那些人仿佛被风刮走了。小海子犹豫了半天,哆哆嗦嗦地来到窗前,捅了个窟窿向外望去:隐约可见那些黑衣仆在幽暗的天光下双膝跪地,用手里圆滚滚的东西摩擦起地面,刹那间响起令人寒毛直竖的咝咝声。
  那东西的大小与人头差不多,伴随这些仆人的前行,上边竖起许多绒毛。这些人的动作实在太过整齐,身材也相似,像极了靠机关运行的木偶。
  小海子再也不敢多瞧,慌忙回到床上,觉得手脚冷得像冰。他开始胡思乱想,死活猜不到孔公公的这个委派到底有什么用意。今晚遇到的人和事个个神秘莫测,他恨不得马上悄悄离去,但既然孔公公明令不得擅离,那么提前跑路只有死路一条。
  愈想愈怕,愈怕愈冷,小海子缩成一团,居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他被吵醒时,太阳已经西斜。蛇影的床帘垂落,貌似还在沉睡。院子里脚步声凌乱,他透过昨晚弄出的窟窿张望,看到府门大开,管家带着十几个工匠走进院子,后边还跟了几辆载满砖石的板车。管家对四周的院墙指手画脚了片刻,那些工匠架梯开工,像是要加高院墙。
  刚开始他瞅得好奇,很快便觉得无趣,关了窗仰面朝天地躺着。过了许久,外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搞得他心中烦乱,起身再看,墙头已经加高了一截,每隔数尺便立根木桩。木桩很高,像一根根大旗杆。倘若把砖头砌到顶端,怕是比宫墙还要高几分。
  他正在奇怪,院角传来一阵怒骂声。管家对一个工头模样的人高声呵斥,工头的身后躲着个神色惊恐的男孩。
  “我逐个核实过他们的身份,特地嘱咐要原班人马施工,你怎么敢私自换人?”管家横眉立目,“你言而无信,工钱不能给,得去衙门说个清楚。”
  此言一出,工头慌了手脚,忙不迭地作揖。管家双眼望天不理不睬,工头拽出男孩,要他磕头赔罪,男孩双膝跪地,还没来得及说话,管家飞起一脚将他踹了个跟斗,厉声道:“你爹怎么不早不晚,偏偏现在得了急病?这些把戏骗不了我!”
  男孩在地上痛苦地翻来滚去,工头吓得唯唯诺诺,想去搀扶却又不敢。小海子胸口一阵灼痛,他咬咬牙,跳下床推开房门,双手叉腰地嚷道:“干什么呢?”
  管家愣了愣,好像一时没弄清小海子这句话究竟是在问谁。小海子转了转眼珠,指着院墙,声音更响,“你们把院墙弄得那么高,难道不怕僭越吗?”
  他平生最恨别人作威作福,虽然搞不清府邸里这些人的来头,但先发制人地扣上这顶帽子,日后在孔公公面前分辨,也可以用维护朝廷礼义法度当理由。如果管家发怒逐客,正好遂了心愿。
  管家终于弄清这股火气是冲他发的,双眉紧皱,目露凶光,缓步走来,小海子见状不由得退了两步。
  “这不是砌墙,是结网。”清冷的嗓音从背后响起。回头看去,偏房的门推开半边,一个白衣女子站在那里。她大约二十出头,相貌并不很美,或许是因为神色太过淡漠。乌黑的眼珠既无光泽也无温度,苍白的嘴唇很薄,薄得发凉。
  小海子怔怔地打量着这个女孩,他发觉她那副淡漠的神情像极了老家村中的两个人:一个是村头刘家天生白痴的女儿,一个是村尾寡居多年的谢老太太。
  管家也在发怔,他回过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姑娘倒是见识广博。”   蛇影没有回答,转身回屋,管家追了一句,“公子邀姑娘同进晚膳,到时请姑娘不吝赐教。”他转身挥了挥手,工头如蒙大赦,慌忙扶着男孩离开。
  工匠们从车上取出一张张黑色的大网,手脚麻利地拴在木桩上,不消片刻,大网结成,院子被围得严严实实。夕阳穿过细小的网眼落到地面,密密麻麻的光点看起来很怪异,温度似乎也因此陡然下降了许多。
  他对刚才的轻率有些懊悔。孔公公最讨厌不识大体的人,如果被他看到,痛斥一顿算是轻的,恐怕从此在缉事厂便不能过得那么轻松超然了,这太监怕是也要白当。
  晚风吹拂,墙头的大网轻轻摇动,宛如阵阵黑色的波涛。小海子不由得想起了孔公公最喜欢的那个成语:自投罗网。
  三
  除了姐姐出嫁的那天,小海子从未见过大户人家会在院子里吃晚饭。
  一张黑檀木桌摆在院子正中,桌上的菜肴很丰盛。主座坐着个英俊少年,灰布长衫样式普通,但做工用料极为考究,显然价值不菲。管家请小海子和蛇影就坐,“今天事情比较多,来不及为客人另备饭菜,多多见谅。”
  二人落座后,管家垂手站在少年背后,似乎在等待主人发话。少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蛇影,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
  蛇影低眉垂目,注视着面前的碗筷,小海子偷眼望着少年,总觉得他的长相不太对劲:这人看起来年方弱冠,剑眉星目,面孔的轮廓无懈可击,不厚不薄的嘴唇微微开启,露出洁白的牙齿,这种笑容对男人都有相当的魅力,更足以迷得少女神魂颠倒。
  姐姐的心上人在十里八乡算得上美男子,但与这少年一比,简直土得掉渣。想到姐姐,小海子咬住牙关,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少年的脸上,但依旧弄不清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夜色渐浓,管家点燃灯笼。三分天光,七分烛光,加上银罩的反射,少年的脸庞散发出奇异的光芒,看起来像是戴了张面具。
  小海子一激灵,他在缉事厂翻阅了不少案卷典籍,其中提到,人的五官绝不可能完全对称,这少年的左右脸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是面具还能是什么?
  “姑娘,既已见到我家公子,那么就请指点吧。”管家笑眯眯地说。
  蛇影沉默了片刻,冷冷道:“公子戴着人皮面具,尚可算作悬丝诊脉,但如果连脉都不是本人的,就算华佗再世也无计可施。”
  这话摆明了是要那少年亲口询问,但这主仆二人仍在装傻充愣。少年充耳不闻,管家扬起双眉,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一声巨响堵了回去。
  大门在响声中抖动。又一声巨响,门闩断裂,府门洞开,一群披麻戴孝的人蜂拥而入。为首的是个麻脸胖子,说话时脸上肥肉乱颤,“后边的,快进来!”
  跟在他后边躬身弯腰的老头随声催促了几句,只见十名大汉抬着一口黑漆棺材走进院子,棺材落地,地面轰然震动,看来里边装的尸体重量着实不轻。
  管家手脚利索地将少年按到了桌下。麻脸胖子嚷道:“我爹昨晚死了,一定是你们害的!”
  管家不卑不亢道:“原来是马二公子,请问令尊仙去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麻脸胖子瞪着小眼睛,口若悬河地嚷了起来。除去莫名其妙的脏话,小海子总算捋顺了这段语无伦次的责问:这胖子是东城富商马家的二少爷,昨夜他们父子闲谈时,忽然窗外飞来一箭,正中马老爷的要害,当场毙命。马家本与这里颇有交情,前年起了摩擦翻了脸,俱在背后扬言势要报复,如今马老爷遭人暗害,便来兴师问罪。
  管家冷笑几声,告诉那胖子,若是怀疑凶手在此,尽可去官府报案。再说那已是陈年旧怨,公子早已不放在心上,没有证据还要血口喷人寻衅滋事,当心反坐诬陷之罪。
  “我知道你们势力大,官府必然袒护。可天理昭昭,我就是不要这条命,也得给父亲讨个公道!这两年与你家有关系的人,各个死得蹊跷,肯定是你们暗下毒手,否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胖子嚷得山响,一副死磕的架势。
  管家摇了摇头,走过去揪住胖子的衣领,一下子把胖子扔了出去。只见一个庞大的身躯飞出府门,扑通落地,摔得犹如杀猪般惨叫连连。随从们面面相觑,管家轻描淡写地抓来掷去,片刻间就打发掉一大半,剩下的回过神,惊叫着逃出大门,连棺材也顾不得了。
  突遭这场变故,小海子的心怦怦跳个不停,蛇影却不闻不问,连头都没抬。管家扶出少年,他双手掩面,直奔正房。管家拎起灯笼紧随其后,仓皇间一张纸片般的东西飘落,被风刮到桌边,小海子瞥了一眼,赫然是张人皮面具!
  就在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某种怪响,随风传音。“铮”的一声,仿佛有只蜜蜂在耳边飞舞,又似如泣如诉的细声哀叹。管家悚然变色,他提起身形,提着公子箭一般地掠向正房。小海子眼前一花,正房的门飞快地关闭,接着连那点微弱的烛光也熄灭了。
  他又惊又疑,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吓得武功如此高明的管家惊慌逃窜。正没主意时,蛇影抓住他的手,狂奔进了偏房。
  蛇影把他拽到房间的角落躲好,低声自语:“传言不假,这弓弦声确实有点邪门。”
  小海子没有多问,听她说到弓弦声时,内衣已被冷汗浸透。
  四
  半个时辰过去,外边再无异样,小海子还是不敢出去。蛇影取出两个馒头递给小海子,桌上的茶壶里滴水皆无,小海子接过来坐到床边干啃,心中惴惴不安。
  按照常例,太监净身后应分派到宫内各处,从杂役做起。赶上缉事厂缺人,督主会下令前来挑选聪明机警之人,经过严格的训练,择才录用。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人人都知道假如在缉事厂获得提拔,谋得一官半职,那便了不得。
  小海子进京时,做好了苦熬十年的准备。没想到还未进宫便被孔公公看中,径直带去了缉事厂。孔公公没有安排任何杂活给他,命他在案卷库内苦读,每半个月考察一下功课,见他将本朝开始以来的卷宗背得头头是道,很是高兴,对其更加青眼有加。
  督主兼任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职务,久居皇宫,平日往来缉事厂的次数屈指可数。孔公公俨然是缉事厂实际的首领,他放下话,只要小海子肯努力,前途定会不可限量。因此他虽无品无衔,但别的太监见了都会敬他三分。
  起初小海子觉得这桩蹊跷的差事是孔公公的考验。缉事厂的耳目遍布天下,这宅院里的人没准就有自己的同袍。尤其是这个来历不明的蛇影,可仔细一想,偏偏她最不像。太监历来认为女人不可靠,据他所知,各地的鹰爪中应该没有女性。管家的武功很厉害,但相貌举动太张扬,那公子神秘莫测,没有密探的气质。难道自己已独涉险境,孤立无援?   他年幼时家中遭遇变故,下定决心当太监时,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刚才听到蛇影说那怪声是弓弦发出,突然想到一个名字,像是中了蝎毒般发冷,冷到了骨髓里。
  蛇影慢慢地咀嚼着馒头,注意到小海子神色古怪,瞟了几眼,没有发问。说来也怪,那两人进了正房后,任凭府门大开,居然无人问津,黑衣仆从们仿佛集体失了踪。
  馒头还没全进肚,小海子听到墙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在府门前止住。接着几个人脚步飞快地走进院子,一个苍老的声音高声道:“不速之客前来打扰,请问主人在吗?”
  停了一会儿,正房的门开了,管家出来询问,双方寒暄了几句。那老人自称是外地客商,初到京城迷了路,寻不到亲友的住处,想要在此借住一晚。
  管家满口应承,老人喜出望外,连连道谢。小海子心中一动,觉得这声音非常耳熟,趴到窗上,发现除了老人外,还有两个衣衫简朴的年轻人,目光凌厉逼人,步履沉稳,显然身负武功。老人似乎才注意到院中的棺材,轻声问:“府中有人亡故?”
  管家摇摇头,“棺材店的伙计糊涂,送错了地方,各位不必在意。”
  小海子死死盯住老人不放。尽管口音大变,但仍能听出他正是傍晚跟在麻脸胖子身后的那人。灯笼的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相貌,只有一脸花白的胡子赫然入目。
  老人侧脸望向这间偏房,“我们外边还有些行李,可否一并搬进去?”
  “那里住着我家公子的客人,诸位请到这边休息。”管家伸臂指向对面的屋子,示意众人随他走。不料刚打开房门,远方的黑暗中又传来“铮”的一声。管家大惊失色,如惊弓之鸟般钻进屋内,没想到老人的反应不比他慢,两个人并肩冲入,撞得门框嘎吱作响。两个年轻人恰好走到府门边,当机立断,趴在地上伸手抱头,高抬屁股,好似僵死的冬虫。
  小海子浑身发抖,动也不能动。他听到背后有人跑了几步,吹熄了从饭桌上带过来的蜡烛,然后一条胳膊搂在他的胸前,把他拖离了窗边,拉到墙角。
  黑暗中他觉得后背传来一股热量,渗透进早已麻木的肌肤,冰冷瑟缩的心逐渐平复,舒服万分。忆起幼年他伤心的时候,姐姐总这样从后边抱住他,柔声安慰。这种久违的感觉令他几乎落泪,尽管知道此刻不该出声,还是情不自禁地抽了抽鼻子。
  “别出声!”蛇影的声音低沉而严厉,小海子明知屋里除了她没有旁人,但从回忆中陡然回到现实,一阵强烈的悲哀落寞令他感到窒息,于是使劲咽了几口唾沫压了回去。
  他听到蛇影发出轻轻的叹息,她的指尖在自己的肩头点了点,不知是恼火还是安抚。直到外边传来谈话声,蛇影才将他推开。
  “惭愧,我胆子小,容易受惊,让老先生见笑了。”管家道。
  “彼此彼此。”老人说。
  两人干笑几声,不再交谈。小海子顾不得去琢磨那间本来住着黑衣仆从的房子怎么忽然空了,他掏出火折子点亮蜡烛,看到蛇影坐在床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谢谢你。”他憋了半天,只吐出这三个字。
  “不必。”蛇影的口吻一如既往的冰冷,“要是有人闯进,推你出去后夺路而逃。我没怀什么好心。”她凝视了小海子片刻,提高声音问,“你以前听过这个弓弦声?”
  “看过。”小海子木然道。
  缉事厂的档案库里有本记载江湖人物的卷宗,其中提到过某个神秘杀手:这人专在深夜作案,两年间在京城杀人十余起,被害者的身份三教九流,甚至还有几个皇亲国戚。没人知道他是男是女,但凭他从不露面,仅靠远处发弓,一箭毙命的臂力推测,定是男人无疑。他的绰号叫“悲弓”。因为每次杀人前,他都会空拉几次弓,弦声悲凉凄厉,好让对方知道追魂索命的厉鬼来了。
  孔公公说过,督主对此人甚为忌惮,认为悲弓若是被仇视宦官的朝臣收用,则后患无穷。缉事厂曾专门调查过此人,但始终没查出个所以然。
  听罢小海子的描述,蛇影嗯了一声,然后半晌无语。眼瞅蜡烛快要烧尽,她忽然摇了摇头,“既然进了缉事厂,你就不该怕死。”
  “我不怕死,我是怕死得太早。”小海子喃喃道,没错,自己心愿未了,不能死。
  “可惜,这个你说了不算。”蛇影幽幽地说,她放下床帘,自顾自地睡了。小海子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直到烛火熄灭才摸索着回了床。
  提心吊胆地熬到半夜,弓弦声没有再出现,小海子终于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孔公公笑眯眯地摸着他的脑袋,夸他差事办得好。
  他笑醒了,醒来后看到蛇影站在瑾贵妃的画像前仔细端详。睡眼惺忪,瑾贵妃的面孔不见了,脸上像是长满了头发。他打了个哆嗦,惊叫一声。
  蛇影侧头瞪了他一眼,将画翻转过来,瑾贵妃那张死板的脸出现了。
  原来这幅画有两面,一面是正脸,一面是后背,小海子奇怪怎么会有这种画。蛇影突然开口道:“看来皇帝是真心喜欢瑾贵妃。”小海子想说自己对宫里的事所知不多,转念一想,觉得有些丢脸,便含含糊糊地嗯了声。
  蛇影点点头,喃喃道:“倘若只是眷恋她的美色,那么看正面就足够了。连背面也画上了,大概是悬挂在书房正中,批奏折时累了就看上几眼,仿佛人在眼前。皇帝倒是够情深意重……奇怪。”
  小海子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奇怪,可忽然想到一个传闻,两年前督主和孔公公密谈时,被他无意间听到。督主说瑾贵妃的寝宫近日被皇帝派心腹内卫把守得严严实实。虽然皇帝表面上若无其事,但一定出了特别的状况,命孔公公暗中详查。此事后来没了下文,小海子几乎忘掉了。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管家朗声道:“姑娘,公子有请。”
  “来得真巧。”蛇影冷哼一声,抓住小海子的胳膊,“你跟我来。”
  五
  日上三竿,天气不错,明媚地透出了几分暖意。
  棺材不知何时已经被抬走,被它砸裂的青石板也换成了新的。正房里有人说话,声音响亮,几丈开外就能听到。
  “昨夜叨扰,我们实在过意不去,想略备酒宴答谢。公子可知道附近有什么好去处?”老人顿了顿,“来的时候我见附近冷清得很,奇怪得很。”
  公子又开始咳嗽。管家闻声,紧走几步开了房门,笑道:“我家公子体弱多病,为了图清净,前些日子买下了整条街,酒肆茶楼都关了门。再说区区小事,老先生不用放在心上。”   那公子还是一袭灰衫,低头坐在太师椅上,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老人坐在旁边,听了管家的话,面色一寒,“公子财大气粗,不屑和我们这等身份卑微的人说话,可以理解。那我……”小海子以为他要翻脸告辞,不料他话锋一转,“我暂且告退,方便时再来讨教。”
  老人大踏步走了出来,一张深目鹰鼻的面孔本来就不怒自威,此刻怒发冲冠的模样更加令人不敢直视。小海子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多看了两眼,恰好和老人的目光相撞,老人清了清嗓子,一口浓痰吐到小海子脚下,满脸鄙夷痛恨。
  昨晚他说偏房里住着太监,小海子以为是虚言试探,见他这般模样,十有八九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天下恨太监的人不少,但敢于像他这样当面羞辱的却没几个。弄不清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小海子只能装聋作哑。
  “徐大人,五年不见。”蛇影开口打了个招呼,“你老了很多。”
  老人一愣,看了看蛇影,“姑娘在和我说话?”
  “徐大人荣归故里时,我还特地写信送行。怎么,忘记了?”
  老人仔细地端详着蛇影,脸色突然变得很怪,惊讶、恐惧和厌恶交织在一起。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原来是你?没想到你还活着。”
  他没有再说什么,快步离开,暴躁地挥了挥手,站在偏房前张望的两个年轻人连忙缩了回去。老人用力摔上了房门,惊得屋顶的麻雀纷纷飞起。
  蛇影的一声“徐大人”叫得小海子恍然大悟。这老人姓徐名炼,进士出身,做了十几年御史,素来清廉刚正,先皇在位时,数次被他的冒颜直谏气得半死,却也无可奈何。五年前今上登基,督主寻了个机会,以结党营私参了他一本,他被罢官返乡。朝中官员不少是他的门生故吏,对他颇为尊敬推崇,督主曾非常提防此人,怕他惹是生非,加派人手监视,见他终日闭门读书,也就逐渐松懈下来。
  徐炼的老家远在千里之外,他乔装改扮来京城做什么?小海子打定主意,得多留意他的行踪,复命时一并禀告给孔公公。
  “宣帝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论。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不知是气糊涂了还是怎么,徐炼躲在屋子里高声吟起了诗。小海子读私塾时,先生曾经教过这首,还絮絮叨叨地讲解了半天,他当时听得半懂不懂,如今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这是唐朝的什么人所作。
  他的胳膊一阵疼痛,抬头望去,蛇影的脸越发苍白,抓着小海子胳膊的手暗暗发力。小海子忍住不吭声,好在她很快松开手,恢复了平静。
  公子停住了咳嗽,管家也没有说话,二人静静地看着蛇影,脸上毫无表情。小海子看到公子的脸,险些岔了气:今天他换了张人皮面具,同样英俊潇洒,但这张脸除了没有那古怪的半边胡子和额头眼角的皱纹外,活脱脱是年轻时的管家。他们俩凑在一起,简直像是亲生父子,可两个人平静得很,仿佛丝毫不觉尴尬。
  正房的中堂挂着一幅字,上边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大字:由我堂。左右两侧立着屏风,挡住了外人的视线。小海子盯着公子的脸,极为郁闷。
  所谓人皮面具,是为了掩盖自己脸上的伪装,可这位公子不在乎,从下颚到耳根间的接缝根本没做处理,与秃头上的虱子一般明显。小海子看得牙根发痒,恨不得伸手揭了去。
  蛇影走进正房,管家拦下了试图尾随而入的小海子,向公子施了一礼,躬身退出,从外边关上房门,笔直地站在门前,摆出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的架势。小海子无奈地退到了台阶下,耷拉着脑袋来回溜达,实则在伸长耳朵倾听屋里的动静。
  许久没有人说话,小海子快要不耐烦时,蛇影开了口,“在风水先生眼里看,这里确实是一处凶宅。侵犯白虎,主人有刀兵之灾。”停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秦始皇陵寝的风水当然极佳,可儿子都不得好死,更不用说千秋万代了。天有意经不住自作孽,作用终归有限。”
  小海子很诧异,因为自己没有听到公子问话。难道他是个哑巴,靠手语比画?不过这个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他听到细微的翻纸声,想必公子是把问题写在了纸上。
  公子对蛇影的回答好像感到很满意,他用手敲了几下桌子,犹如击节叫好。只听蛇影又说道:“公子既然不方便开口,那么请除掉面具,否则我是看不出什么的。既然公子称居所为由我堂,自然有‘我命由我不由天’之意,遮遮掩掩反倒无趣。”
  屋里一片死寂,连翻纸的声音都没了。突然,小海子听到有人急促地喘息了几下,那是蛇影发出的。他吃惊不小,想象不出是什么东西使那个冷淡沉静的姑娘如此激动。但仅仅是几声,随后室内再次声响全无。
  房门开了,蛇影走了出来,她向来面无血色,此时也看不出是否有异。她双目紧闭,低声对管家说:“公子的命理有些特别,容我想想办法另行推算。”
  管家不动声色,“不急。辛苦姑娘了,请先去休息……”他的话还没说完,墙外传来乱纷纷的马蹄声,很快到了门前。十几个锦衣卫杀气腾腾地闯进院子,手中提着明晃晃的绣春刀。站在最后的是个独眼龙千户,他大吼一声,“拿下这些反贼,若敢抵抗格杀勿论!”
  管家连忙上前解释道:“大人,我们都是守法良民,肯定误会了。”
  “误会?”独眼龙斜眼看着他,狞笑道,“昨夜军械库被盗,方圆十里之内属你们这里最为可疑。守法良民在墙上布网干什么,抓鸟吗?”
  管家还想解释,独眼龙嚷道:“速速诛杀反贼!”一声令下,两把钢刀砍向管家,其余的人奔小海子和蛇影而来。面对砍向脖颈的利刃,蛇影不躲不闪,微合双目。小海子就地一滚躲过一刀,用力推开她,觉得后背火辣辣的,原来那刀落空,顺势砍到了他的肩胛骨。尚未来得及疼,后腰又吃了一脚,趴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
  依稀间他听到蛇影轻声叹息,“唉,你这是何苦。”一只脚死死地踩住他的后心,小海子知道再无挣扎的余地,心有不甘也只能闭眼等死。
  刀始终没有落下,过了不知多久,那只脚消失了,耳边只听到嗖嗖的风声。小海子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直到有人将他扶起来。
  阳光下那人威风凛凛,五缕长髯随风飘动,小海子见了他,宛如见到天神下凡,由死到生的虚脱感使双膝一软,差点儿跪倒。那人连忙扶起他,温声问:“放心,没伤到要害。”
  小海子勉强笑了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六
  小海子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他发现自己趴在偏房的床上,蛇影不知哪里去了,孔公公坐在桌子边喝水。他双脚之间放了个大水壶,桌上横摆着五个茶杯,倒满水后一口气喝光。他喝得痛快淋漓,仿佛杯中盛放的是琼浆玉液。
  孔公公很少喝水,除非发火或者要出大事的时候。小海子上一次见他这么喝水还是今年除夕的傍晚,那夜锦衣卫在京城抄了几位重臣的家,次日午后数十颗人头落地。他现在的模样看起来不像在生气,那么只有后一种可能了。孔公公身上的便装更显得非同小可,以往纵然十万火急,他也会衣冠整齐,维护缉事厂的威严,现在这身打扮虽不能说威风扫地,但看起来倒像是桃园结义前的商贩。
  发现小海子醒来,孔公公宽慰地笑了笑,示意他不必起身,“奇怪吗?昨夜我被督主罢免了职务,官服当然不能再穿了。”见小海子满脸惶恐,嗫嚅着不知说什么,他摆摆手,“与你无关,是我起初想简单了。朝里有人给徐炼通风报信,那老儿没了官职仍能呼风唤雨,可见当年官丢得不冤。若不是我觉得你身处险境,前来相救,恐怕你现在早做了刀下鬼。”
  进入缉事厂后,孔公公虽未曾对小海子疾言厉色,但他地位显赫,行走时前呼后拥,纵使和风细雨也难减威严,比私塾的先生还难以亲近。如今他换了布衣,尽管谈的还是差事,小海子却少了很多敬畏。
  听了这番话,小海子眼睛一酸,差点儿哭出声。孔公公笑道:“哭什么,那刀没有伤筋动骨,我上了药,过几日就好了。”他起身来到床边坐下,“我对你寄予厚望,不能说完全没有私心。皇上信任太监,是因为太监无后,不会有篡位的非分之想。可人老多情,到了我这年纪,总想有个亲近信任的人继承自己的家业和权力。派你来这里,就是给你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把门推开向外张望了一会儿,快步走回,从怀中取出一个方砖大小,用黄布包住的物件,嘴唇几乎贴在小海子的耳边,“后天子时,你打开这个。里边有封信,交给那个公子。不要多问,跟他走。无论你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必须沉住气,明白了吗?”
  小海子感激地点点头,轻声讲起来到此后的经历。听到悲弓的名字时,孔公公眯起了眼,等到小海子讲到画像的诡异变化时,孔公公脸色一肃,“你必须忘了瑾贵妃这个名字,明白了吗?”他缓和了一下语气,继续道,“假如交代给你的事办得妥当,我官复原职,你居功至伟。倘若出了娄子,咱们都死无葬身之地。凡事多机警,太监尚且未必都和督主同心协力,何况锦衣卫。”
  “……蛇影呢?”
  “她只是个影子罢了。”孔公公笑得有些凄凉,“她是杜天眼的女儿,这名字你应该知道。我还有急事要办,你……”
  铮铮铮铮铮!远处弓弦连响五声,孔公公脸色大变,肩头一缩,鬼魅般地钻出后窗。几乎与此同时,房门开了条缝,一个白色的身影闪进,吹灭烛火,木板嘎吱了几声,她躲进了架子床里。
  待到万籁俱寂,小海子听蛇影没有动静,有些焦急,问:“你没事吧?”
  “没事。”蛇影答道,她似乎不愿多谈,简单地回答后再无声息。
  小海子有些无趣,回味起孔公公的话。想到“她是杜天眼的女儿”时,觉得这名字很熟悉,想了半天,终于记了起来。
  缉事厂的卷宗记载,杜天眼是京城有名的神算。她对先天八卦阴阳五行一窍不通,占卜时只凭一双肉眼观察。算命者中女子本就不多,加上这种闻所未闻的方式,向来被同行排挤非议,众口一词地指责她是胡言乱语。奈何她算得极准,这些话也没人信。十二年前先帝的爱妃病重,太医束手无策,有太监举荐杜天眼,说她有通天入地之术,不如请她来占卜吉凶。杜天眼非常为难,她向来有三条原则:不问官场、不问江湖、不问生死。想婉言拒绝,但先帝严命所迫,她不得不进了皇宫,看了那位嫔妃后摇头叹息,默然告辞。两天后,嫔妃命归黄泉。杜天眼担心被先帝迁怒,出宫的当夜和丈夫女儿离开京城逃命去了,没想到有御史将此事禀明先帝,说这是阉党派人祸乱后宫,先帝大怒,布告天下严加缉拿,杜天眼夫妇无路可逃,自杀身亡,幼女不知所踪。
  这段记载后加了几句评语,是督主的笔迹:“朝臣皆称此事乃太监作乱,着实牵强。我倒以为是嫉妒杜天眼的同行,合伙买通了宫里的太监,改棒杀为捧杀,硬塞给她这个烫手的山芋。或许他们只想毁掉她的名声,谁知那御史借题发挥,害了她们全家。此人用心险恶,当密切监视。”
  想到蛇影遇到徐炼时的情形,小海子认定那御史便是那老头。蛇影凄惨的身世令他添了几分同情亲近,他想安慰几句,但自忖太过唐突,注视着对面的床,猜想这个冷淡的女孩在黑暗中会不会展现出悲伤与落寞。
  隐约间好像有一股阴风吹进窗纸的窟窿,又像是临终之人断断续续的喘息。他警觉地抬起头寻找来源。三声明显是从喉咙里冒出的咯咯过后,声音突然中断了。小海子脑海里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蛇影竟然在笑吗?
  他寒意顿生,将藏在枕头下的布包塞进胸前,压在身下。尽管硌得生疼,他决心豁出去,宁愿连熬一天一夜也不能出任何差错。
  捱到天亮,对面的屋子再次传来徐炼吟诗的声音,“屈氏已沉死,楚人哀不容。何尝奈谗谤,徒欲却蛟龙。”他吟得得意洋洋,小海子听他有自比屈原之意,心中鄙夷,突然醒悟到今天是五月初五,不由得咬紧了嘴唇,咬出了血。
  他最怕的端午节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
  七
  蛇影起得很早。她挑来担井水,坐在屋门前洗了几件衣裳。太阳展现出合乎时节的威力,蛇影推开窗,任凭温热的风吹进室内。小海子还是趴在床上,立起一只胳膊肘托着下巴,扫视着外边。
  徐炼和那两个年轻人先是在自己的房门前踱来踱去,然后跑到正房前转悠。其中一个年轻人面色凝重地对徐炼摇了摇头,老头儿的脸顿时拉长了。三人分开,拖着脚步在院子里低头溜达,像是背错了课文,被先生赶去院子里反省的学童。
  他们没走几步,公子在正房里急促地咳嗽了几声,管家从厨房里小跑出来,郑重地嘱咐他们不要打扰公子休息。徐炼告了个罪,对年轻人使了个眼色,一起回去了。
  小海子看到管家手里拎着绿绿的苇叶,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其实他喜欢粽子,特别是姐姐包的粽子。姐姐包粽子时会对他眨眨眼,在绳结上做个记号,这样的粽子往往会多出一个枣或是别的东西。这种小小的秘密和惊喜,对孩子来说已经足够大。如今他怕见到粽子,因为再也无法找寻到这个记号。   临近中午,府外来了一个气派十足的老人。徐炼看到他们几个,神情有些错愕,急匆匆地带他们进了房。小海子觉得他们行踪鬼祟,下了床,坐在门槛前佯装晒太阳,竖起耳朵倾听。东南风很大,嘀嘀咕咕的谈话声都被吹了过来。
  “冯大人,你怎么亲自来了?”徐炼的语气颇为不悦,“这里有阉党的眼线,小心坏了大事。”
  “非常时期,我信不过旁人。”冯大人哑着嗓子道,“徐大人,我思前想后,觉得应该给你加派人手,我这里倒是还有些忠义之士。”
  “好意心领,阉党在得手前不敢把事情闹大,我这两位随从武功高强,足以应付。昨日来的锦衣卫行事草率,险些将瞒天过海弄成欲盖弥彰。好在孔如方那狗贼出面,反倒帮了我的忙,不知他有没有怀疑……不过无妨,过了今夜,将阉党连根拔起,满天的云彩都散了。对了,皇上最近怎么样?”
  “皇上龙体康泰,只是迷上了天象,疏于朝政,数次召司天监进宫问话。”
  “天时不正,都是阉党祸乱朝政所致。司天监能帮上什么忙?还得靠咱们齐心协力……”
  小海子脸色微变,接下的话未再细听。他忧心忡忡:孔公公交代的差事也在今夜,难道今夜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不成?他侧耳再听,那两人却不再继续深谈,他们互道珍重后,冯大人起身告辞。出门时徐炼见小海子坐在门边,顿时面露狐疑。小海子坦然对视,他知道徐炼必然意识不到自己能在这么远的距离偷听到刚才的谈话。徐炼送冯大人出门后,对那两个随从耳语了几句,两人出了府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蛇影一直坐在屋里的椅子上缝补袍子,小海子察觉到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在盯着自己的后背。等到徐炼那边送完客,蛇影缓缓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小海子愕然回头,蛇影的面孔一如既往的漠然。他皱了皱眉,反问:“你要走了?”
  “我走你就走?……算了,当我没问。”
  这话让小海子有些郁闷,他不能告诉蛇影自己的使命,干脆闭目养神。他听到蛇影又发出轻轻的叹息,有些纳闷,这个年轻的女孩为何既像什么都不在乎,又偶尔会显得心事重重。
  午饭时管家送来白饭腌菜,歉意地说,为了预备晚上的宴席,请大家暂且将就些。小海子赶紧说自己没食欲,就不参加了,管家笑得有些诡异,“吃不吃没关系,但请务必出席,公子有要事商讨,错过就糟糕了。”
  徐炼的两个随从直到申时才露面,他们带了十个挑夫回来。挑夫没有进府,坐在门前,时不时交头接耳。管家请他们进来休息,徐炼笑道:“我联系到了京城的亲戚,明天去投靠,这些人是来帮忙搬行李的。随他们去吧,管家不必操心。”
  这话简直假到了家。这些人虽然是挑夫打扮,有老有少,但一看就是江湖人物。或剽悍或精干,貌似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却守住了所有的出口。连小海子也萌生出强烈的压迫感。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包袱,想到孔公公就在附近,才略微放心。
  今天的晚饭开得格外早,太阳刚接触到街道西边酒楼的屋顶,管家便满面春风地招呼大家去正房赴宴。小海子感到不同寻常,但想到能走进那间神秘的屋子,又满心期待。
  进了正房后小海子非常失望。正对门的桌子上摆满了酒菜,两侧的屏风居然把桌子左右两侧的路全挡住了,除非跳起来,否则还是看不到后边究竟有什么。
  公子斜靠在主座上,他又换了张面具,更加俊朗,但虚假感更为强烈。小海子早已见怪不怪,他只是觉得这张面具有些熟悉,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徐炼却像是动了气,坐在桌前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公子点点头,管家恭敬地坐在他身边,请徐炼的随从也入席,等众人坐定,公子举起了酒杯,管家道:“适逢端午佳节,大家汇聚一堂即是有缘。吃了这顿饭,大家的缘分就尽了,从此各奔东西,永无再见之日。”
  除了蛇影,众人的脸色都变了,万没想到天下竟会有人将敬酒词和逐客令连起来说的。徐炼重重地放下酒杯,“敢问公子为何如此急不可待地赶我们走?”
  管家满脸堆笑,“实在是因为今夜家中有事,多有不便,请各位谅解。”
  徐炼听到此言,火气更大,“难道连逐客令都得下人传达,你自己的嘴呢?”管家神情尴尬,强作欢笑想再做解释,公子摆摆手,起身到书桌前挥笔疾书。转过身后,他手中的纸上写了几行字:口疾不能言,天命人受,无可奈何。
  徐炼勃然大怒,抓起酒杯就要摔,两个随从霍然起身,管家跳起来挡在公子身前,情势剑拔弩张。
  “公子这句话写错了个字,应该是天意人受。”蛇影仍是坐着,不慌不忙地说,“这是相书中的话,我很清楚。苍天从来无明令,皆教世人自猜度。”
  “住口!你这个妖女懂什么?”徐炼呵斥道,可他话说了一半,好像领悟到了什么,脸色又红又绿,举起的胳膊慢慢放了下来,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两名随从莫名其妙,匆匆跟了出去。
  走到院子当中,徐炼倏地站定转身,厉声说:“公子不把我当客人,那么休怪我喧宾夺主。”他使了个眼色,两名随从分别站在台阶两侧,活像一对门神。
  蛇影用一根手指敲了下小海子的后背,“可惜,如今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小海子手心渗出冷汗。他看看管家和公子,皆是神情木然。从天色判断,距离子时还有三个多时辰。能不能办成差事,他心里忽然没了底。
  八
  四个人泥雕木塑般坐在屋子里,从初更的梆子起到二更的梆子落,始终没人说话。小海子身上的冷汗出了消,消了出,渍得伤口痛到麻木。
  徐炼倒是逍遥自在,他搬了张凳子坐在正房的台阶下,取出本书借着烛光摇头晃脑地读着。他越轻松,小海子心情越沉重,心里嘀咕为何孔公公还不现身。
  公子慢慢举起杯,一饮而尽。他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举起来给蛇影看:请姑娘继续为在下推算命理。
  小海子不明白他此刻怎么会有这般悠闲的心境,可是蛇影神情凝重,轻缓细长地吐了口气,“也好,是时候了。”
  她缓缓站起身,解开袍扣,迎风一抖,招展的白色中忽然现出一缕浓重的墨黑。小海子睁大双眼,没想到这件袍子的衬里竟然会是一种深不可测的黑,烛光似乎也被吸了进去,室内黯淡了许多,蛇影脸色白里泛青,眼神变得明亮而冷酷。
  “诸位应该都知道我的母亲是谁,我就不再介绍了。”她像是变了个人,声音变得刀锋般锐利,“我母亲生平恪守三个禁忌,不看官场,不看江湖,不看生死。她以为这样可以避免惹祸上身,但最后仍是不得善终。到了我这里,恰好反过来,官场江湖都无所谓,生死我也不在乎。”说到“生死”二字时,她加重了语气,目光停留在公子的脸上,“你问我命理,我可以告诉你,命中本无理,福祸皆自招。你祖籍兰州,无意科举,对作画情有独钟,四处拜访名师,终于学有所成。你本以为落到今天这种境地,是命运捉弄,实际却并非如此。”   公子的身姿僵住,他食指颤抖,像是非常激动。蛇影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讥讽的笑容,继续说道:“你父亲是兰州知府,与门外的那位徐……大人是世交。令尊的名声很好,但最大的毛病是护短偏私。亲属触犯了刑律,总会偏袒压制。这些事你不知道,若是知道了,对今天的处境也就了然于心了。”
  “一派胡言!”徐炼勃然大怒,“在我面前容不得你妖言惑众,我那位老友为官公正廉明,岂能玷污?来人!”他正要发号施令,见到公子猛地站起来,一拳砸在桌上,汤汁飞溅,他的面颊抽了抽,竟硬生生压住了怒气。可小海子却忍不住了,他尖叫一声,抄起椅子向徐炼掷去,管家眼明手快,展臂接住,徐炼的两个随从想冲进屋内,被主人用眼神制止。
  蛇影看着小海子,眼神缓和了许多,“我知道你也是深受其害之人,亲人被那位知府的亲属害死,沉冤难雪。孤身一人来京城做了太监,真是难为了你。”
  进京以来,小海子从未听过这种安慰的言语,刹那间压抑心中的悲哀与愤怒统统爆发,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姐姐出嫁那天的情形再度浮现于脑海中。
  那天也是端午节,家里喜气洋洋,都在为姐姐能嫁给如意郎君而高兴。新郎英俊潇洒,年轻有为,虽说只是李员外家的账房先生,但东家看重,包揽了婚礼的诸项事宜,在李府的院子里大宴宾客,在场的人纷纷羡慕新娘的福气。不料第二天一早,姐姐蓬头散发地逃回家中,哭诉昨晚进了洞房,没想到新郎竟然变成了李员外的痴呆儿子。小海子的父母去李府讨要说法,李员外理直气壮地说,昨日的婚礼本来就是给儿子操办的,再寻账房先生,他居然随声附和,声称自己当天是给少东家提亲的。想来定然是早已狼狈为奸,定下了这条计谋。
  官司打到兰州府后,仅剩的几个证人也改了口。知府大人斥责小海子的姐姐不守妇道,企图以反悔婚约敲诈钱财,打了一顿板子,交还李家严加看管调教。姐姐不堪折辱,半个月后寻了短见。小海子的父母为给女儿申冤,试图上告,结果见识到知府大人青天之称的威力:非但四处碰壁,由于缺乏证据,还被众人认定成敲诈勒索之徒。殷实的家境逐渐衰落,父母一病不起,先后辞世。
  看着小海子泣不成声,徐炼怒发冲冠,“你这小阉奴倒是会演戏,同这妖女一唱一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净身当太监乃是自残躯体,你这种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有何脸面诋毁清官能吏?”
  “幸亏知府大人是清官能吏,亲戚通情达理。怕坏了他的名声,欺男霸女时得想点手段,不然早就明火执仗地抢夺了。”蛇影冷冷地说。
  “放屁!”徐炼瞠目欲裂,顾不得斯文,脏话也骂了出来,“别忘了你母亲的下场!”
  蛇影面若寒霜,冷笑一声,“我和你一样,当然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今晚我的心情难得的畅快,看来老天终于肯眷顾了。”
  徐炼想反唇相讥,小海子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没错,我当太监就是为了能把你们这些所谓的清官全都杀掉!你们怕缉事厂怕得要命,我迟早会要了你们的命!”
  “……你们赶紧杀掉这个阉人!”徐炼气得全身颤抖,随从面露难色,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徐炼一摇头,“不碍事!顺便搜搜他的身上,看有没有要紧的物件。”
  随从抱拳领命,一个箭步蹿到了门口,小海子打算拼命,蛇影却将他拉到了背后,“徐大人,何必着急呢,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连这妖女一起杀掉!”
  “你不想知道瑾贵妃在哪里吗?”
  啪的一声,方才还呆若木鸡的公子身体一抖,把酒壶撞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向来沉稳的管家面露惊恐之色,徐炼反而呆了,呆了一会儿,他的脸上突然露出狂喜之色,瞬间又遍布疑云,想开口询问,又闭上嘴,嘴唇抖个不停。
  “古时候有个皇帝,发现自己的妃子红杏出墙。皇帝很生气,治了妃子的罪。你说,接下来他该怎么办呢?”蛇影见两个随从停住了脚步,慢慢悠悠地说道。小海子浑身乏力,神智有些恍惚,半晌才意识到她在问自己,随口答道:“自然是要捉拿奸夫了。”
  “闭嘴,你可知……”徐炼回过神,厉声喝止。
  “我说的是古时候,徐大人莫要牵强附会。”蛇影嘴里说着话,猛地一脚踢飞身边的椅子,管家反应不及,椅子撞倒屏风,悬挂在墙壁上的画像出现在众人面前。
  画上的女子姿态不同,但小海子认得出,这些都是瑾贵妃的画像。他看看瘫坐于地的公子,多了三分清醒,七分糊涂。
  “有趣。”蛇影喃喃道,“公子为何不把偏房的那张画像也挂在这里呢?”
  徐炼的脸色变了,他疾步走向偏房,在里边忙活了半天,气喘吁吁地伸出脑袋,命令把守大门的挑夫到院内警戒。
  他的身影被烛光倒映在院中,拉得很长。跪在地上似乎在寻找什么。咔嚓一声轻响,徐炼兴奋的声音传了出来,“你们到处走走,看有没有什么异样。”
  挑夫依言而行,他们刚分散开没走几步,就像中了定身咒,齐刷刷地不动了。紧接着的景象让小海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们站立处的石板翻转,石板下边露出黑洞,宛如妖兽的巨口,瞬间吞噬掉了十个活生生的汉子。
  石板再次翻转,院子恢复了原貌。新月暗淡,一片寂静,好像什么都未发生过,除了地面的若有若无的血迹。
  九
  回想起那晚盘踞在屋顶上的夜行人,小海子终于明白他们凭空消失的缘故。再想想自己每天都走在这种险恶的机关陷阱上而不自知,禁不住牙关打架。
  那两个随从却很镇定,他们身体微躬,蓄势待发。只听到徐炼在偏房内拍了两下巴掌,他们各自从袖中取出一枚飞镖,挥手掷去,两枚飞镖扎进对面的墙壁,镖尾拖着长长的一条线,散发出金属的光泽。两人把线尾拴在门楣上,单手抓住,身体悬空向前滑去。滑到院子中央,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将里边的液体倒向地面。
  刚开始没任何反应,过了半炷香的工夫,地下像是多了锅沸腾的热水,石板的缝隙里冒出白烟。白烟越来越浓,石板突然再次翻开,那些神秘消失的黑衣仆从纵身跃出,手中握着形状奇异的细长铁钩,惊慌地乱挥乱舞。两个随从对视点头,从腰带中抽出软剑,同时出手。寒光闪闪间,黑衣仆从纷纷跌落进黑洞里,没了声息。
  “你疯了?他们是……”管家惊呼,但喊到一半就止住了声音。   “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宫内的贴身蛇卫。”徐炼走出偏房,“那又如何?蛇卫也好,阉党也罢,最后皇上会明白,唯有我们这些老臣才是赤胆忠心。”他看看地面,叹息道,“貌似开启暗道的机关,实则是杀人的暗号,好歹毒的布置。若不是先前派的人先后失了踪,我断然想不到此地会有这种布局,不过那些英雄豪杰为国尽忠,也算是死得其所。”
  小海子见他说得冠冕堂皇,气往上涌,“好不要脸,你明明是拿他们当诱饵!”
  徐炼森然道:“缉事厂的人凭什么指责旁人?待会儿再收拾你。”说话间两个随从在院子里走了几个来回,拍拍这里,踩踩那边,地底传来一阵异响,所有的石板同时竖起坠落,院子中央出现了一个大坑。两人点亮火折子观察了片刻,跳了进去,徐炼举起灯笼向下观察,发出一阵冷笑,“好哇,阉党果然买通了蛇卫,将盗来的兵器箭矢藏到了这里,谋逆之心昭然若揭。”
  蛇影端起蜡烛,带小海子来到坑边。两人低头看去,下边是一个方圆两丈的石室,墙边铺了些干草,旁边有些食物饮水,想必是蛇卫的藏身之处。墙壁的另一侧堆满了尸体,最上一层是那些挑夫。石室中央摆了口巨大的黑色棺材,它不翼而飞,原来被藏到了这里。两个随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用手逐寸抚摸墙壁,仿佛在寻找什么。
  几具蛇卫的尸体趴在棺材上,小海子心念一动,领悟到徐炼是要嫁祸给缉事厂,心急如焚。这时一个随从抬头道:“大人,没有暗门。”徐炼脸色一变,盯着蛇影厉声问:“暗门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蛇影悠然道,“你总不会以为这地方是我设计的吧?”
  徐炼怒发冲冠,但他还没来得及发作,侧面的屋顶传来一声长笑,一个灰色的身影轻飘飘地落在正房前,对他拱拱手,“徐大人,上次我来时无缘相见,今晚总算谋面了。”
  “哦,是如方公公。”徐炼阴沉沉地笑道,“一别数年,你的胡子越发茂盛,看来又杀了不少人。”
  “缺了徐大人的头发,我心甚憾。君子成人之美,我想徐大人应该不会推辞。”
  看到孔公公现身,小海子大喜,但听到二人的对话,他大惊失色,难道孔公公的胡子居然是死人的毛发编织而成?他忽然一阵反胃,看着孔公公的长髯飘动,心中萌生出陌生恐惧的感觉。
  “孔公公的随从呢?”徐炼皱眉道,“莫非在效仿关云长单刀赴会?”
  “督主免了我的职务,草民一个,哪里来的随从。”孔公公淡淡地说,“只是有些事情还没办完,暂且逗留京城。见徐大人在这里忙得不可开交,就来凑凑热闹。”
  “好计谋!”徐炼大笑道,“倘若取了我的脑袋,你官复原职,如果失手,则自揽罪责。你们督主做事果然滴水不漏,你也够忠心耿耿。可惜就算你是关羽,我却不是鲁肃!”
  石室中的两个随从跳出,以犄角之势逼近孔公公,徐炼向后退了几步,情势剑拔弩张。蛇影拉起了小海子的手,“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进屋去吧。”
  公子和管家并肩站在门前,好像灵魂出窍,没有阻止。蛇影带小海子来到悬挂的画像前,看了两眼,问:“你觉得这里的画像和偏房的有什么不同?”
  小海子对书画一窍不通,加上心情焦虑,观察了半天,只觉得这里的画轴的用料与装饰比偏房的差很多,但瑾贵妃的笑容要美很多。
  蛇影摸了摸画轴,“是啊,连你都能看出的区别,皇帝当然不会疏忽。偏房里的画是皇帝下令画的,而这里的是瑾贵妃私下请画师画的。天下没有丈夫发现妻子对别的男人笑得更美,而不多想的。咱们的皇帝一心建功立业,前些年东征西讨,难免冷落了瑾贵妃。她仰慕画师的技艺,召入宫内为自己画像,日久生情,这些也不难推测。至于证据嘛,皇帝想查,岂有查不出来的。”
  小海子望着公子的背影,大惑不解:民间出了这等事,奸夫淫妇尚且要游街问罪,给皇帝戴绿帽子,恐怕凌迟处死也不为过,但为什么他还好端端地活着,而且徐炼来这里的目的好像是在寻找瑾贵妃,难不成皇帝大发慈悲,成全了他们?
  “你怀中的物件应该就是答案,时辰也到了,取出来看看吧。”蛇影说,见小海子目瞪口呆,浅笑道,“世上耳音好的不止你一个,想避祸须得学会装傻……唉,这方面我没资格指教你。”
  小海子听她的语气忽转凄苦,也有些难过。与蛇影相处时间不长,但她维护自己的心意足以体会,所以犹豫了许久,还是掏出了包裹。解开外皮,里边是个乌木盒子,盒子顶端有个小指粗细的圆洞,里边装了些东西,轻轻一摇,簌簌作响。包裹里另有一封火漆密封的信。信封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字:李凤梧启。
  “公子,这里有你的信。”蛇影唤了一声,这时院子里传来打斗声,想是孔公公与那两个随从交上了手。主仆二人看得出神,蛇影又叫了一声,公子才醒悟,走过来后看到乌木匣子,咦了一声,虽然见不到表情的变化,但却抖得厉害,用双手才勉强握稳了信。
  小海子好生奇怪,不知匣子里装了什么东西,会把他吓成这般模样。蛇影示意他把匣子倒转,摇了几下后,一个纸团掉出,蛇影伸手接住。展开后是个纸条,上边只写了一个名字:刘魁山。这名字生得很,小海子从没听过,蛇影蹙眉想了想,神情恍然凝重,但随即被悲凉取代。
  公子哆哆嗦嗦地拆开信,看了一眼,手一松,伴着信纸瘫坐于地。小海子拾起那封信,发现内容简短:带信使见瑾贵妃,抽签后朕就饶了你们。
  这是皇帝的亲笔信?小海子张皇失措,脑子乱作一团,很多杂乱无章的东西盘旋着,他隐约感到其中隐藏着一个恶毒的计划,可怎么也理不顺。
  蛇影拿过匣子,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忽然狠狠地摔向地面。匣子四分五裂,纸团从裂缝中争先恐后地逃了出来。小海子拾起几个展开,上边全是人名,他看到其中一张写着郭信诚的名字,大惊失色:郭信诚是当今国丈,瑾贵妃的亲生父亲!
  “皇帝的恨意看来很深,居然扩展到了十族。”蛇影黯然道,“所谓的抽签,就是瑾贵妃抽中谁,便杀谁。用自己的手决定亲朋好友的死亡,实在毒辣至极。”
  她声音哀怨,小海子听得心惊肉跳,即便皇帝愤怒到了极点,使用这种手段对付深爱过的嫔妃也堪称惨绝人寰。
  公子肩膀一震,劈手夺过信纸,又看了一眼,突然纵声大笑,笑声宛如鬼泣。他狠狠搓揉,双手一挥,碎纸飞舞。小海子以为他受刺激太深,得了失心疯,可他笑了一阵,猛地揪住小海子的衣领,神情狰狞,嗓音嘶哑,“皇帝死了,对吧?”小海子吓了一大跳,拼命地摇头。公子揪住他的衣领,“他如果没死,为什么会写这种信?我知道兰儿在这里,但我不知道她被关在什么地方,那狗皇帝这么做就是为了折磨我,他比谁都清楚,怎么会要我带你去见兰儿?”   小海子心中雪亮,这封信十有八九是督主伪造的,结果在细微之处出了错,可他不敢明言,只能闭目不答。
  “是啊,皇帝死了,被太监杀了。”蛇影镇定地说,“皇宫大乱,太监和朝臣彻底翻了脸,外边这不是正打得火热嘛,都想先一步找到瑾贵妃,栽赃给对方。”
  公子仰面长叹,流下两行热泪,待他稍微镇定后,松手放开小海子,重新开了口。大概是久未说话,他说话时好像喉咙里藏了异物,“姑娘果然料事如神,上次我向姑娘展露面容是想让你知难而退,没想到你已算了出来。这两年,皇帝会不定期地派密使来安排抽签,但端午节是例外。瑾贵妃的生辰是五月初五,所以这天一定会安排抽签。皇帝告诉瑾贵妃,若她病死、疯了或者自寻短见,便以谋逆论处,灭十族,数千颗人头落地。如果她能安享天年,那么家族朋友中顶多会死几百人,孰轻孰重,她心中应该有数……”强烈的咳嗽止住了他的话语,一口血喷到地上。
  一股寒意从小海子的脚底涌上,深入骨髓。蛇影本来脸色苍白,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呼道:“皇帝是不是给你吃了辟邪珠?”
  公子凄惨愤恨地说道,“为了兰儿的名誉,即便不用辟邪珠,我同样会装聋作哑守口如瓶,可那狗皇帝终是难以放心。”他双眼流出鲜血,血泪交融,两道粉红色的液体从眼角淌到嘴角。渐渐倒地,自言自语道:“兰儿……咱们……解……解脱……了……”
  他用最后的力气撕掉人皮面具,露出一张被削掉鼻子和嘴唇的怪脸。蛇影迅速用手捂住小海子的眼睛,不让他多看,喃喃道:“皇帝认为瑾贵妃迷恋的是他的英俊,所以毁了面容还不够,还得变着法子,每天更换人皮面具折磨他……唉,我平生从未撒过谎,这次破了例,让他死得快意些,也算值得。”
  铮——
  那种悲怆妖异的弓弦声毫无征兆地响起,院内的打斗声瞬间消失了。
  十
  这次蛇影没有躲避,她反而拉着小海子来到门前。
  院子里的景象颇为古怪:孔公公站在坑边,衣衫破碎,胳膊和肋下多了几道伤口。那两个随从也负了伤,其中一人的发髻被削断,蓬头散发,二人堵在门前虎视眈眈。徐炼毫发无伤,他站在偏房的门前从容观战。他们都像是被魔咒凝固成了石头人,动也不动。
  “公子死了!”小海子喊道,他虽对孔公公心生芥蒂,但是见孔公公如此狼狈,忍不住心里一酸,觉得他知道了这件事,没准会停止厮杀脱身逃去。
  孔公公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他喘了几口粗气,说:“徐炼,就算悲弓为你卖命也无济于事,且让你看看我的手段!”他一扭身越过大坑,长剑径直刺向徐炼,看来他察觉与那二人久战不利,打算擒贼先擒王。徐炼早有戒备,就地一滚避开剑锋,两个随从赶到,与孔公公缠斗起来。
  刚几个回合,孔公公的小腿中了一剑,身法立刻迟滞,屡遇险招。小海子焦急万分,想高呼一声,劝孔公公逃命,却被蛇影制止。
  “没用的。”蛇影凝视着前方,“他们杀红了眼,连悲弓都不在乎了。没人关心公子的死活,他们要找的是瑾贵妃。此事是皇帝的隐私,谁先捅破谁倒霉,所以明明早已知晓公子的身份,却都得装糊涂。只要先一步找到瑾贵妃,诬陷对方图谋不轨,皇帝恼羞成怒之下必然大开杀戒。”
  小海子恍然大悟:双方皆查出每年端午节是皇帝固定派信使来的日子,徐炼打算守株待兔,而督主干脆假造圣旨。
  “瑾贵妃饱受折磨,假如有人出现,以给她一个痛快的了断为条件,要她留下点证据诬陷对手,我想她是会答应的,毕竟皇帝没有禁止她不许被人杀死。”说到此处,蛇影目光冷峻,“一会儿要是出了什么变故,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明白了吗?”
  小海子不明所以,茫然地点了点头。这时孔公公发出一声低吼,两把软剑在他胸前划出交错的伤口,血染长袍,仍是死战不休。他势如疯虎,猛打猛拼,逼得对手连连后退,忽然左腿一软,单膝跪地,显然体力到了极限。对手岂肯错过天赐良机,双剑合璧刺向孔公公的咽喉,就在千钧一发之时,“铮”的又是一声弓弦响,头发披散的那个随从倒飞出去,四脚朝天落地,心窝里插了一支黑羽箭,抽搐了几下便命丧黄泉。
  徐炼惊怒交加,仓皇躲入偏房,剩下的那个随从见同伴丧命,剑势略缓,被孔公公挥剑挡开。他咬牙切齿地想进步追杀,弓弦再响,他瞪大眼睛,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胸前也多了一支黑羽箭,倒下时依然满脸的难以置信。
  这箭来得无踪无影,简直像是从幽冥鬼道里射出的。孔公公勉强起身,怔怔地环顾四周,忽听院角的阴影中有人大笑,管家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从打斗开始便没人注意管家的行踪,只见他满面红光,意气风发,与平素的模样判若两人。孔公公沉下了脸,“你刚才哪里去了?”
  “孔公公勇武过人,收拾这些小毛贼易如反掌。”管家拱手道,“在下不敢争功,再说督主早已下令,大局平定之前在下必须隐藏身份。好歹在下是蛇卫的统领,暗中与督主结交,皇上知道了必定恼怒。”
  “你这狗贼!”徐炼扶住门框,须发皆张,“明着答应协助我们,暗中却与阉党狼狈为奸,你不得好死,你……”他破口大骂,脏话喷涌而出。
  “得了吧,徐大人。”管家淡淡地说,“即便我死心塌地地为你卖命,背后还是得落个卖主求荣的名声。与其投靠伪君子,不如归降真小人。”徐炼听后骂得更凶,管家恼怒,走过去迎面一拳,揍了他一个满脸开花,扑通倒地。
  “那两箭是怎么回事?”孔公公靠在墙边喘息着,“悲弓是你的人?”
  “悲弓早已投靠督主,为督主效命了。”
  孔公公一惊,“我怎么不知道?”
  管家抬头观望天色,从怀中取出一个竹哨吹了几声,“有什么疑问,等督主驾临时,你当面问他老人家吧。”
  孔公公更加惊讶,“督主要来?怎……怎么连我也不知道?”
  管家走到孔公公身边摇头叹息,“督主向来极为谨慎,除非有必胜的把握,否则不会现身。他命我在事成后鸣哨为号,再来收拾残局,您追随督主多年,应该了解他的脾气,而且……”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几不可闻。
  趁孔公公侧耳倾听时,双掌狠狠地击在他的胸口,孔公公一声惨叫,管家抓住他的衣襟,扔进了坑中。   “而且一个要死的人,没必要知道那么多。”管家拍了拍手,冷冷地说。
  小海子叫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想冲过去,蛇影死死地拉住了他。这时墙外的街道传来马蹄声,很快到了府门前。十几个太监滚鞍下马,提着缉事厂的灯笼列队站开,没过多久,一架青色红纹的轿子径直被抬进了大门。
  轿子落地后,管家欲近前施礼,被两个太监抬臂拦住。他尴尬地笑了笑,原地跪下,拜了三拜,“差事办完了,小人在此复命。”小海子识得这些人全是缉事厂的顶尖高手,他们倾巢而出,轿子里定是督主无疑。按理说他也应该跪拜,但一双膝盖怎么也打不了弯。
  “如方怎么样了?”轿子里传出一个老妪般的声音。
  “孔公公为督主尽忠了。”管家禀告道,“徐炼还活着,听凭督主发落。”
  “唉,如方跟随我多年,忠心耿耿。若不是此事太过重大,咱们这不死一两个重要的人物,难以让皇上信服。”督主叹息道,“徐炼这老贼居心狠毒,找瑾贵妃陷害本督也就罢了,还非要搞些偷盗兵器栽赃陷害的花样。咱家宅心仁厚,棺材里的兵器赏给他,棺材也赏给他。如方嘛,回头奏请皇上将他风光大葬,也算对得起他了。至于你,来日方长,本督不会亏待。”
  管家叩头谢恩,满嘴肉麻谄媚之词。小海子喜怒惊三味交陈:喜的是徐炼要受乱刃分尸之苦,怒的是孔公公遭自己人出卖,惊的是他们一问一答毫不掩饰,仿佛已将自己和蛇影当成了死人。他握紧了蛇影的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该如何让她脱身。
  “算命先生和那个小……公公该如何处置?”管家问。
  “这女子的娘当年变相害死了不少宦官,本督也因此险些丢了脑袋,起初是借她投石问路,安插人手,现在已经没用了。你手里有辟邪珠,给她服一粒。你不是说她和小海子相处得不错吗?当她的面处死小海子,我想亲眼看看这药的效力。”
  “你会失望的。”蛇影松开小海子的手,缓步走下台阶,“辟邪珠是种很特别的毒药,它能附在人的咽喉里,吃饭喝水全然无碍,一旦说话便会破裂,使人中毒身亡。给蛇卫服用这种药而不直接把他们弄哑,是让他们有口难言,心中积攒怨恨,靠行动暗杀发泄,下手格外狠辣,堪称一药双用。因为这药是在咽喉里,虽有外壁裹住,但药性不能太烈,否则难免出现意外,会使人白白送命。你要想看我惨死,倒不如去药铺抓点砒霜。”
  督主半晌无语。
  “你们一定在怀疑我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蛇影翩然转身,用眼神示意小海子向正屋的门前移动,“十二年前,先帝嫔妃的病正是因为服了辟邪珠,忧心如焚而得的。那位嫔妃的贴身婢女是我娘的幼时好友,她冒死告诉我娘这个秘密,要她连夜逃离京城,可惜……至于为什么先帝要让她服用辟邪珠,原因和瑾贵妃一样。”
  管家面如白纸,督主依然保持着沉默。
  “我想这件事连你也不知道,其实不单是你,所有的太监都被蒙在鼓里。”蛇影冷哼道,“当今皇帝的秉性与先帝一样,心思远比先帝缜密。为何先帝当年都能瞒天过海的举动,如今的依样画葫芦却被你和徐炼察觉到了?嗯,你对瑾贵妃的事不是没有怀疑,而是徐炼认为这是天赐良机,逼得太紧,没有给你留下回旋余地。当初你们找我,我就猜到你们不怀好意,可我知道躲不开你们的耳目,索性送上门来,为了看看你们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是生是死,我不在乎。”
  “撤!”督主在轿子里爆发出一声大吼,“快撤!”
  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坑里死去的蛇卫们跳了出来,匍匐于地。与此同时,管家大喝一声,“奉旨诛杀反贼!”
  他手指弹动,几点寒星射向轿帘。一名太监舍身挡住,其余的护卫有的围住轿子,有的向管家扑来。
  铮铮铮铮铮——弓弦声如琵琶乱弹,刹那间太监倒下了一半。这次小海子终于看清了:管家用暗器佯攻,蛇卫高高地撅着屁股,双手直直向前伸出,接着一缩,黑羽箭从后腰发出。
  趁太监混乱时,管家也匍匐于地,嗖地向轿子射了一箭。眼看要射中目标,坑里跃出一个身影,拦住了这支黑羽箭。
  是孔公公!小海子看着孔公公颓然倒地,想不通为何督主如此凉薄无情,他却还要舍身护主。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想去救孔公公,但蛇卫已和剩下的太监战成一团,挡住了去路。
  “快走!”蛇影厉声喝道。此刻无人顾及他们二人,小海子狠狠心,放足狂奔到门前,转头一看,蛇影站在原地未动,双目微合,脸色安详。他心中一凛,跑了回来。途中脚下一绊,低头看去却是孔公公抓住了他的脚踝。他半扶半拖地将孔公公安置在墙边,想再去找蛇影,孔公公却不放手,“我明白了……持弓发号者是皇上,做箭者是蛇卫,二者合一,防不胜防……所谓悲弓,不过是让大家杯弓蛇影,鹬蚌相争的手段……好厉害……”
  小海子要孔公公别再多说,等自己带蛇影回来一起逃命,孔公公的手却抓得更紧了,“你听好,我把死人头发当成胡子,是为了让厉鬼冤魂找我算账……不至于惊扰督主……咱们当太监的没有别的路……只能忠于督主,你也要忠……”
  他的声音和呼吸一起戛然而止。
  铮————
  这次的弓弦声与以前有些差异,小海子看到一团火球从远方飞来,落到院墙的网上。黑色的网顿时熊熊燃烧,又是一团火球飞来,落在大门前,火势迅速蔓延,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火墙,围住了整座宅院。
  蛇影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上的火浪烧焦了长袍的下摆,小海子奋不顾身地冲过去将她推开。这次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情:姐姐死了,但蛇影绝不能死!
  看到小海子,蛇影的眼神变得极为复杂,“你怎么回来了?箭矢和网上是火油,是扑不灭的……你……唉!”
  “皇上,我还没脱身,不要再射箭了!”管家声嘶力竭地吼叫,像是为了回应他,一枝火箭落进院中的坑里。
  “别打了,棺材里被我换成了火药!”管家的声音走了调。蛇影正拉着小海子冲到偏房门前,闻声迅速趴下。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后,气浪滚滚而来。小海子艰难地爬起身,发现整个院子的地面几乎全塌了。地下的石屋支离破碎,督主的轿子滚在一旁,彻底散了架,管家痛苦地翻滚着,四周呻吟声不绝。石屋下边居然还有一间墓室,正中摆了口石棺,棺盖上刻了一个瑾字……他们拼命寻找的瑾贵妃已经死了?!
  小海子颤声问蛇影有没有受伤,蛇影没有回答,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怎么……那么多火药?”
  小海子定睛一看,石棺的周围堆满了黑色的粉末。蛇影的眼睛忽然盯着天空发了直,小海子从未见过她神色如此惊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团火球正从空中直直地坠下来。
  蛇影展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小海子,用身体压住了他。很奇怪,这次小海子居然没有听到爆炸声:尖锐的耳鸣使他产生了背生双翅的幻觉,灼热的气浪托起身体,他发现自己撞破了屋顶,飞得很高。
  坠落的时候,时间变得很慢。小海子看得很清楚,不远处茶楼的顶层有烛光闪动,烛光旁站着个人,手执长弓。气浪奔涌过去,掀飞了茶楼的屋顶,掀落了这个冷漠的人影。
  尾声
  听到皇帝驾崩的消息时,他们刚抵达山西境内。
  皇帝划船赏湖,失足落水受了惊,一病不起。大行之日,星辰坠落于京城西南,可见皇帝必是紫微星下凡。英明神武,苍天为之动容痛惜。
  把失火称为走水是惯例,小海子想,失足落水也不能算是撒谎。皇帝什么都算计到了,唯一的失误就是过于低估了那场爆炸的威力。他如愿以偿地目睹了整个过程,却遇到了始料未及的结果。
  他伏在蛇影背上,用手去抓风中沙砾,感到亲切而安心。那一日坠落后,蛇影毫发无损,他摔断了双腿。
  蛇影感慨过这也许是天意,除了父母,她平生只欠小海子的情,得还。只是一路上她重新变得沉默寡言,她说那一天她说的话比十几年来加起来还要多,累了。
  临近太原城时,蛇影总算说话了,“皇帝恨瑾贵妃,恨到借处置她一箭双雕。但最后他还是心软,杀了她,留了具尸体去演抽签的戏,去折磨她的情人,去让旁人鸡飞狗跳。但他早已打定主意,棺材重见天日之时,则是秘密灰飞烟灭之日。皇帝……皇帝!我真搞不清这两个字。相书上有句话说得很对,独握箭矢,自生戾气,权谋诡诈,杯弓蛇影,在所难免。”
  小海子听得似懂非懂。他已察觉蛇影一天比一天衰弱憔悴,忍不住问:“咱们能走到吗?”
  老家有两间破屋,几亩荒地,些许希望。
  蛇影淡淡一笑,“只要你不死,我不死,迟早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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