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文化都是地理胸怀中的花朵,那么,湘江簇拥着的橘子洲和岳麓山呢?
　　一条浩荡的江水冲决而出,一片宏阔的江洲积聚堆垒,一座苍莽的山峰层峦崛起……让人想到了很多很多。
　　人与地理的互相濡染,都似乎有必要再次提起。走进长沙,无法避开的湘江缓缓北去,将一座城市分为河东、河西,饱含着湖湘气韵的热浪让人很容易回到过去年代的一个片段:
　　一个撑了竹伞的青年在一派迷茫的秋雨中,把一个名叫“橘子洲”的河心岛定格在了中国历史的绚丽画卷之中。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毛泽东《沁园春·长沙》
　　诗歌中的橘子洲头已是景象万千,但接下来的却是人的激情飞扬,湖湘的地理状如剑兰,在这一刻天崩地裂,犹如岩浆爆发,文化的果实随之饱满而丰润。
　　1925年,橘子洲头,32岁的毛泽东“独立寒秋”,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沁园春·长沙》。
　　到底是因为他那首壮怀激烈的诗点化和放大了这弹丸之地的灵性,还是这块灵性之地激发了他的豪情,他从这里起步,指点江山的壮举撼动了山河。从此以后,橘子洲被赋予了更多神圣的意味。早年的毛泽东在书写《言志》的作文题目时,就胸怀壮志地唱出了《咏蛙》的诗句:“独坐池塘如虎踞,绿杨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真是狂放不羁。但真正了解了毛泽东,他背后凸立的还是那些山山水水。
　　一方水土滋养一方风流人物。毛泽东从橘子洲走向中南海,他叱咤风云的豪迈亦是湖湘山岳蕴涵的气势。看来,文化是一块地域的水土所酿造的。
　　湘江是长江中游的灵秀之水,从广西的崇山峻岭中自西向东蜿蜒而下,或汹涌奔腾,或细水长流,或质朴豪放,或柔和温馨,它的千姿百态晕染了千里山川。“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是它真实的写照。而当它自湘潭易家湾入长沙县境,由南向北,贯穿长沙市区时,陡然浮现出一座带状长岛。如同一艘停泊的航船,又像搏击风浪的鲸鱼,这就是橘子洲。镶嵌于湘江绸带之中,万千锦绣,翠绿的橘林与洁净的白沙相互映衬,给人以想象和启发,赋予了盎然的生机和浩然的正气,有搏击风浪、傲立潮头的勃勃雄姿。
　　“洲横江行,每春夏水涨,不能没,与波上下,盖昔人所谓地肺焉。”清代学者罗文俊把橘子洲比作“地肺”。这样的“地肺”四面环水,东西平均宽度145米,南北绵延10余里,几乎与长沙旧城区等长,号称“世界城市中最长的内河绿洲”。
　　它的闻名遐迩是自然的博大气韵,更是人文情愫的不断堆垒。人与洲,只要是相互一瞥,往事就会从淡淡的雾岚中呈现出来:清《长沙县志》载:“桔(橘)洲有三洲,即上洲、中洲、下洲,居民百余家,望之如带,实不相连。”但如今这三洲几乎连成一体。上洲名牛头洲,即现在的橘子洲头;中洲称水陆洲,即现在的橘子洲尾;下洲为傅家洲。古时,水陆洲(即现在的橘子洲尾)上曾建有水陆寺、拱极楼、江心楼。
　　在任何季节观赏,橘子洲都有沁人心脾的景致。湘江在视野中缓缓流过,仿佛玉带锦帛,成为橘子洲涌动生命色彩的背景。春天江鸥点点,夏秋林木葱茏,冬季雪映湖天。如此这般,橘子洲真是一个可以纵情抒怀的地方。
　　而从更远、更广阔的角度审视橘子洲,它却是湘江中的一艘航船,以岳麓山为帆,承载着厚重的湖湘文化,从容不迫地驶入中华文明的大海之中。
　　橘树正在长大,旧痕一派新天,可人们还是循着那个青年早日抒情的路径,前来凭吊物是人非的景观,体会今夕何兮的时空落差。
　　
　　浩渺侵云根,烟岚出远村。
　　鸟归沙有迹,帆过浪无痕。
　　望水知柔性,看山欲断魂。
　　纵情犹未已,回马已黄昏。
　　
　　大凡自然景观的雄奇,都有浓烈的美做底衬,少不了睹物伤情的淡淡忧伤,橘子洲也是一样。宋之问的这首《江亭晚望》已将时光追根溯源:在唐代橘洲的江亭之中,滚滚湘江北逝水,浪花淘尽多少英雄。只有那点点帆影、一行羽鸟留在记忆的黄昏里。但橘洲肥沃泥土的品质润物无声,一年又一年用如水的柔情哺养着一触即发的湖湘气派。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河洲?引得无数人物竞相泼墨抒怀。《湘中记》中说:“晋惠帝永兴二年(305)生此洲。”说明橘子洲知名出现于东晋时期。但地质工作者在对长沙的地质结构取样分析时,确认橘子洲为第四纪全新世时形成的一级阶地的典型地层,时代至少在1万年以上,只不过由于水位的涨落,有时被洪水淹没。湖南省地质研究所的研究员从专业角度介绍了橘子洲的地质形成:橘洲地貌属高河漫滩,其形成曾经受三个因素制约,而且至今仍在变化中。一是江心(橘子洲所在处)基岩较两侧凸起,湘江主流至此分流对两岸冲刷,分流携带的泥沙通过回流淤落在江心突起之基岩上形成“心滩”;二是湘江至猴子石江面变宽,流速减低,泥沙在长沙段易于淤落;三是下游受浏阳河、捞刀河以及洞庭湖水顶托,使泥沙易于淤落。天长地久,日积月累,“心滩”经新构造运动上升露出水面,形成一座江心岛,是为橘洲。 地质、地理的碰撞、分合是否也影响着湖湘人文气质的积累呢?
　　橘子洲头的毛泽东已是永恒的雕塑了,除了他,岁月的深处还有两个人应该提及,那就是南宋著名理学家朱熹和张拭,在那个“春风吹得游人醉”的年代,在橘子洲头、岳麓山上聚集了一大批他们的追随者,早晨的霞光里,或是暗夜的渔火中,朱、张二人常常取道橘洲往返于清风峡口的岳麓书院与妙高峰下的城南书院,传道授业,使橘洲在地理和文化的结合上有了一个飞跃。
　　橘子洲深刻地打上了本土文化的烙印,但对于外来的佛教文化却是吸收与融合的态度,有着“兼容并蓄”的风范。元代,济应禅师在橘洲尾部创建水陆寺,标志着佛教文化在橘洲登岸。也许是水波浩渺,绿影婆娑,有出世和入世的环境,一时间,僧侣云集,香客如蚁,文人骚客不绝如缕,留下了万象竞来的文字世界。
　　
　　长沙沙上寺,突兀古楼台。
　　四面水光合,一边山影来。
　　静分僧榻坐,晚趁钓船回。
　　明日重相约,前村访早梅。
　　——元·戴复古《岳麓水陆寺》
　　
　　
　　寻幽为访云边寺,乘兴还临河上洲。
　　万里乾坤此江水,三湘烟雨共维舟。
　　怀沙不尽灵均恨,许国谁堪贾傅忧。
　　驰檄近闻多战骑,衔杯那复对沙鸥。
　　 ——明·廖道南《水陆寺》
　　
　　天地军麾后,何年一寺存。
　　浮洲烟似岛,泊岸水连村。
　　橘柚空相忆,江枫已没痕。
　　那堪风浪里,钟盘出黄昏。
　　——清·廖元度《望水陆寺》
　　
　　如今,水陆寺早已难觅踪迹,但水陆寺留下的精神财富却如警世的钟盘,有着响亮的回声。
　　这些是巧合?是文化岩浆的喷发?
　　循着这样的地理文化路径,我们才有可能进入岳麓山。从橘子洲看出去,正好是岳麓山的葱郁和苍茫。横亘于湘江侧畔的岳麓山沉积了无限的往事,亿万斯年的光阴席卷起披荆斩棘的文化潮流。
　　自古湖南属楚,湘楚文化实为一体。从现存的楚辞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湘楚文化先人的激越、浪漫和好奇。岳麓山所承接的正是楚文化的源头,所繁衍的正是湖湘文化的底蕴。从屈原到贾谊,这样的文化之根是壮硕的。
　　古人云:做人如山,做事如水。山水岳麓,做人和做事都有了参照的标高。
　　这样的山值得仰望,值得我们去探询。湖南省地质研究所原总工程师童潜明认为:距今4～5亿年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被称之为“加里东”的地壳运动,它使湖南形成了两个隆起挟持的一个坳陷。两个隆起是东部的武夷—罗霄隆起和西部的武陵—雪峰隆起,一个坳陷即湘中坳陷。隆起成山,坳陷成海,岳麓山最早就“诞生”在由坳陷形成的海盆里。历次地质变动中的烈焰般的岩浆,巨大的坳陷与隆起,那种波澜壮阔的气韵肯定蕴藏于山水之间,渐渐拓展了人的胸怀。
　　清风峡在岳麓山之东麓。清康熙《岳麓志》说:“清风峡在岳麓寺前,双峰相夹中有平壤,纵横十余丈,紫翠青葱,云烟载日。当溽暑时,清风徐至,人多憩休,故名以此得。”公元1180年,辛弃疾来到清风峡,所吟《满江红·清风峡》把人和地理共同的情愫表达得淋漓尽致:
　　
　　两峡斩岩,问谁占清风旧筑。更满眼云来鸟去,涧红山绿,世上无人供笑傲,门前有客休迎肃。怕凄凉,无物伴君时,多栽竹。风采妙,凝冰玉,诗句好,馀膏馥。叹只今人物,一夔应足。人似秋鸿无定位,事如飞弹须圆熟。笑君侯,联酒又陪歌,阳春曲。
　　
　　岳麓书院是岳麓山的标志性建筑,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标高性建筑,更是一部灵动的诗卷。“三湘隽士讲研地,四海学人向往中”,全盛之时,往往“马饮则池水立涸,舆止则冠冕塞途”。这座建筑与山势浑然一体:亭台楼榭,廊回路延;郁郁葱葱,花香鸟语;泉水潺潺,幽静安然。中轴线上依次为前门、赫曦台、大门、二门讲堂和御书楼,北侧有半学斋、文庙、湘水校经堂、船山祠等纪念性建筑,南侧有教学斋、百泉轩、麓山寺等。似乎只有岳麓山才配有如此宏大的气魄。
　　一座岳麓山,从朱熹、张拭到毛泽东,纳于大麓,藏之名山。如同滚滚而去的湘水,岳麓的气魄与文脉流向四方,这气魄与文脉的核心则是心忧天下的热血情怀。
　　湖湘文化 “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经世致用,实事求是”、“百折不挠,兼容并蓄”的精髓,都似乎是物候、环境、地理、人物的统一体。最典型的就是岳麓八景。湖湘文化的传承者精心营造育人环境,寓情于景,把自然的美与情操潜移默化于人的血液之中。就像孔子所说的那样,常和品行高尚的人在一起,就像沐浴在种植芝兰散满香气的屋子里一样,时间长了便闻不到香味,但本身已经充满了香气。
　　说起岳麓八景,有一个人怎样也绕不过去,这个人就是罗典。辞官归里,主持岳麓书院27年的罗典不能不说是个有心人。他认为让生徒到大自然中去接受美的陶冶,不失为造士育才的良法。他说,种竹植荷,“取其行根多而继增不息也;插柳或木芙蓉,取其自生也”;种植桃李,“取其易实也”;种植紫薇、山踯躅,“取其发荣齐而照烂靡也”。这种寓教于山水花木之趣的方法,能使生徒依情趣和才智自由发展,不拘一格,充分发挥各自的创造力,于是有了岳麓八景的名胜。
　　走在岳麓山径,茂密的桐树格外显眼,这就是岳麓八景之一的“桐阴别径”。清代诗人彭峨描述说:“栖鸾嘉树倚云栽, 一径春深翠作堆。听得空林人语响, 山僧遥踏落花来。”古代连接麓山寺与道乡祠的山道,因两侧植有桐树,有王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妙境。而在酷暑的夏季,它仍然有绿阴蓬勃的生机。也许只有宁静,才能致远。
　　自唐宋以来,岳麓山便是文化人竞相出游的地方,其翠竹修篁享有盛名,宋人张拭、辛弃疾等都曾为之讴歌吟唱。“竹林冬翠”系岳麓八景之一。现在仍有一簇簇翠竹亭亭玉立,不由得睹物生情,有诗云:“琅玕万个影珊珊, 绕院青烟扑曲栏。 留伴孤松残雪里, 月明风静耐余寒。” 只不过时空变换,少了雪的映衬,但也是清新的。竹的寓意是中华传统文化最古老的话题,更是时时的提醒与教育。
　　一座苍山,四季葱翠,是泉水的功劳。一路向上,泉的身影也不离不弃。岳麓山自古为湖湘名胜,“诚一郡之大观也”,是与许多清冽的泉水分不开的,比如白鹤泉。
　　岳麓山从白鹤泉至爱晚亭一线为横向断裂带,沟壑溪谷连绵,地下水沿断层汇向低谷,形成“白鹤”、“清风”等泉。从清风峡下行至岳麓书院,沿途号称有百泉。
　　湖湘文化的气质承接了先人楚文化的浪漫,从而融合形成了自己激越而又有序、笃实而又灵动、浪漫而又实际的鲜明的地域特征。爱晚亭把这种文化气质集聚于一亭之中,短暂的停留,却让人流连忘返。
　　爱晚亭的盛名实际上是湖湘文化的实践见证。“山径晚红舒,五百夭桃新种得;峡云深翠滴,一双训鹤待笼来。”罗典所撰写的这副亭联把选士育才的自豪镌刻于爱晚亭之上,让后人敬仰。据传,亭名来自于杜牧的《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青年毛泽东在长沙求学时常携友到此读书聚会,纵谈时势,探求真理。“凭拦熟计连朝夜”,说的就是毛泽东在那个年代的澎湃激情。看来,岳麓文化到了爱晚亭这一章节,已经是日臻完美了。湖南人毛泽东把湖湘文化发挥到了极致,当他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整个岳麓山,还有那苍翠林木中隐藏的亭子,应该是最不该遗忘的。
　　湖湘文化是由灵动的山水构成的,湘江、橘子洲、岳麓山……这些千古永存的画卷,把湖湘文化的性格勾勒得惟妙惟肖,使人得到灵魂的沐浴,对于今天的文化人来说,那种豪迈的激情似乎荡然长空,从来也没有改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