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
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
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
——杜甫:《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
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入木三分地刻画了各色文人,其中最令我感叹的,是一个着墨不多的叫“牛布衣”的诗人。出场时,牛布衣垂垂老矣,不在家里安度晚年,却不辞辛苦地到离家一千多里的芜湖拜访朋友,后来不幸客死甘露寺。
临终前,牛布衣最放不下的是他生平吟就的几卷诗:“那题目上都写着‘呈相国某大人’,‘怀督学周大人’,‘娄公子偕游莺脰湖分韵,兼呈令兄通政’,‘与鲁太史话别’,‘寄怀王观察’,其余某太守、某司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
其实不独牛布衣如此,流溢千古的李白、杜甫,他们也曾像牛布衣一样,写过不少类似的诗。只是,在李、杜的作品中,这类文字所占比重不大,更重要的是,李、杜的酬和文字,文采斐然。
杜甫的这首《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便堪称此类诗作之翘楚。青峰伫立,途程几转,然而送君千里,也终须一别。奉济驿在今天的绵阳,“严公”即严武。严武出身名门,是盛唐时期有权有势的诸侯。“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便是说他于玄宗、肃宗、代宗三朝出守外郡或入处朝廷,都荣居高位。所谓重送,是因杜甫此前已为严武写了一首《同严侍郎到绵州同登杜君江楼宴》。四韵,是指律诗双句押韵,八句诗有四个韵脚。
李唐时期,写诗是全社会通行的流行符号,上至皇帝,下到草民,大抵都能写几句。严武以军阀身份,也喜吟风弄月。《全唐诗》收严武存诗六首,其中有三首是写给杜甫的。这一来一往的唱和,便是文人们称道的雅事了。
【三度镇蜀】
严武,字季鹰,华州华阴人。他为人早熟,新旧《唐书》对此都曾专门写上一笔。《旧唐书》说他“神气隽爽,敏于闻见。幼有成人之风,读书不究精义,涉猎而已。”新《唐书》则对此有更为详尽的记载。书中道,严武的父亲严挺之,不喜欢严武的母亲裴氏,独独钟爱一个叫英的小妾。严武八岁时(此为古人虚岁计法,实际只有六岁多),看出父母不和,怪而问其母。其母就将原委讲给严武听。严武听后,趁英妾睡觉之机,用鐵锥将她杀死。
左右人吓坏了,向严挺之汇报说,公子戏耍的时候,不小心把英妾杀了。严武却不领左右开托之情,他严肃地正告他的父亲:天底下哪有大臣厚待小妾而怠慢妻子的?我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故意把她杀了。严挺之的反应也很出人意表,他没有为死去的英妾伤心,也未深责儿子,反夸他有胆略,说:“真像我严挺之的儿子!”
严挺之的官职,最高时做到中书侍郎,严武因而得以在年轻时就以父荫入仕,一辈子官运亨通。安史之乱前,严武在哥舒翰手下做判官——著名诗人高适也曾是哥舒翰部下。安史之乱时,严武随太子西奔,参加了灵武起兵,是拥戴肃宗的功臣之一。
758年,严武出任绵州刺史,迁东川节度使。这是其第一次镇蜀。不久,调回长安,任京兆尹——诗人韩愈多年后也曾任此职。761年,改任成都府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这是严武第二次镇蜀。762年四月,唐玄宗和唐肃宗在半个月内相继辞世,严武于七月再次被调回长安,入为太子宾客,迁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实际上是命他负责监修两位皇帝的陵墓。杜甫于奉济驿送别严武,即发生于严此次回京。
继任严武成都尹职的,正是杜甫的好友高适。可严武一离开成都,蜀中便乱套了。高适的官位还没坐稳,麻烦事就一件跟一件接踵而来,纵是三头六臂,也难以招架。内有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勾结邛州兵占据西川,扼守剑阁,掀起叛乱;外有吐蕃侵犯,攻陷陇右,直通长安,蜀郡西北部的松州、维州、保州等地被包围,后来终于陷落。朝廷于是再命严武为成都尹和剑南节度使,于763年第三次镇蜀。
严武生性豪爽,本质上却也暴躁易怒,视人命如草芥,这样的人既有可能果断毅然,也有可能威福自专,睚眦必报。
对此,《旧唐书》很公正地承认,严武镇蜀期间,由于其能力卓越,原本时常扰边的吐蕃再也不敢轻举妄动。764年七月,严武率兵西征,九月就破吐蕃七万余众,拿下了当狗城(四川理县西南),十月又拿下盐川城(甘肃漳县西北)。同时遣汉川刺史崔旰在西山追击吐蕃,拓地数百里,与郭子仪在秦陇一带主力战相配合,击退了吐蕃的大举入侵。经此一役,使他名声大震。征战途中,严武一挥而就,写下记述这次战争的《军城早秋》: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
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
杜甫评价其诗:“诗清立意新”。
但严武能力卓越的同时,是如影随形的专横跋扈。《旧唐书》里如此评价他:“(武)前后在蜀累年,肆志逞欲,恣行猛政。”性本狂荡,视事多率胸臆。”蜀地原本是富庶的天府之国,但严武穷极奢靡,赏赐无度,常常一开口就打赏上百万。财政不够支出,就从民间搜刮。他镇守四川时,梓州刺史章彝因为很小的事惹怒了他,严武竟然用大棍子将其活活打死。
严武的母亲屡次劝他,严武也不听。等他死了,其母才长出一口气说:“我现在才不担心会沦为官婢了。”唐代律令,犯罪的家属要没入宫中做官婢,干粗活。
严武年少得志,他自恃是名相之后,行为处事颇为高调张扬。比如曾做过首相级高官的房琯,因得罪肃宗而被降职,当时敢站出来为他说话的人,杜甫是一个。房琯早年也是严武的上级,而且举荐过严武,但房被贬为严武属下剌史时,严武却摆出领导架子,“略无朝礼”,“甚为时议所贬”。不久,房琯犯了点小错,他深知严武凶暴无常,翻脸不认人,竟然忧吓成疾。
李白的名诗《蜀道难》中有这么一段:“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据《新唐书》解释,李白一是指斥严武,二是劝房琯与杜甫早日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严武一辈子信奉的,就是对时议的褒贬无需放在心上。何况贵为诸侯,身边不缺溜须拍马者,他还不一定听得到所谓的时议。
不过,如果说严武一生中对某人表露出一些善意的话,那这个人无疑就是杜甫。
【诗词往来】
杜甫一辈子怀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他参加过科考,但榜上无名,(那一次考试,由于李林甫忌惮读书人,所有士子一个也不曾录取。李林甫对唐玄宗的汇报是:野无遗贤——没有特别出色的人才,有能力的人几乎都被任用了。)听说肃宗在灵武登基后,杜甫跑去追随,君臣见面时,他已是狼狈不堪,“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唐肃宗看在他的一片忠心,授予他左拾遗的官职。
不久后,肃宗下令贬去房琯的宰相之职,房琯与杜甫交厚,好友落难,杜甫自然要行使“左拾遗”之责,他提出了“罪细,不宜免大臣”的说法,希望帮助房琯脱罪,却因此触怒了肃宗。
杜甫一气之下,拒绝了朝廷给他安派的冷曹闲职,开始了流浪生涯。由于关内大旱,华州一带“谷食踊贵”,杜甫虽然亲自“负薪采梠”,儿女仍然饿死了好几个。但在成都,既有他的远房表弟王十五,还有他早年的密友高适。他相信不至于在成都饿死——果然,成都四年多,是杜甫一生中难得的静好岁月。
759年冬,杜甫来到成都,托诸位亲旧之助,于郊外的浣花溪畔,建起了后来名垂千古,堪称诗歌圣地的草堂。从杜甫的诗里可以看出,王十五负担了建房的主要费用,其他亲友负担了次要费用,园中种的桃树苗来自县令萧某,松树苗和瓷碗来自韦班。高适在彭州作刺史,也派人送粮送钱。
但最令杜甫喜出望外的,是另一位大人物的登门造访。这就是杜甫建好草堂之后,重又从长安外派镇蜀的严武。
严武刚到成都,就去拜访杜甫。此后,严武时而赠酒给杜甫,时而携酒馔亲访草堂与杜甫对饮,时而有诗歌唱和。喝酒时,免不了分韵作诗,杜甫拈得寒字,他有几分得意地写道:
竹里行厨洗玉盘,花边立马簇金鞍。
非关使者征求急,自识将军礼数宽。
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
看弄渔舟移白日,老农何有罄交欢?
严武回赠给杜甫一首七律《寄题杜拾遗锦江野亭》:
漫向江頭把钓竿,懒眠沙草爱风湍。
莫倚善题《鹦鹉赋》,何须不著鵕鸃(jùnyì)冠。
腹中书籍幽时晒,肘后医方静处看。
兴发会能驰骏马,应须直到使君滩。
“莫倚善题《鹦鹉赋》”用的是东汉末年的典故:文士祢衡性格刚强傲慢,不为权贵所容。曹操欲召见,他谢病不往,被曹操强行罚作鼓吏。祢衡当众裸身击鼓,羞辱曹操。曹操大怒,将他遣送到刘表处,刘表又将他转送江夏太守黄祖。黄祖的儿子黄射为章陵太守,尤其敬重祢衡。一次,黄射大宴宾客,有人献上一只鹦鹉,黄射举起酒杯对祢衡说:“愿先生赋之,以娱嘉宾。”祢衡即席作《鹦鹉赋》,一挥而就,辞采华美异常。后世常用这个典故比喻文士富于才华。鵕鸃,即锦鸡,以锦鸡之毛羽饰冠,汉以后为皇帝的近臣所戴。严武以此句劝杜甫不要单纯以文才自恃,应积极出仕,当侍奉皇帝左右的近臣。
严武还向朝廷举荐杜甫,但是自经历人生低谷后,杜甫渐渐有了归隐的想法,所以第一次召补京兆功曹,被杜甫以“懒性从来水竹居”,“幽栖真钓锦江鱼”(《奉酬严公寄题野亭之作》)为由拒绝了。杜甫说,自己天性疏懒,魏晋时的名士如阮籍、谢安——阮籍蔑视礼法,纵酒佯狂以避世;谢安快意山水,风波险恶何所惧,我注定走不了循规蹈矩之路,只希望严武能常来草堂坐坐,这能让寒舍生辉。但严武不死心,仍苦口婆心地劝说:“试回沧海棹,莫妒敬亭诗。”(《酬别杜二》)可杜甫似乎丝毫不为所动。
在杜甫的年代做一个职业诗人,是一件铤而走险的事。首先是家人有冻饿之虞,因为职业诗人无法自治生计,只能靠朋友接济。杜甫入蜀前屡遭困厄,唯独入蜀后,得到了严武的接济,才过上了一段相对平静而优游的日子。
这段时间里,杜甫对严武充满感激之情。秀才人情纸半张,杜甫只能用诗来回报,而严武本就是一个热爱风雅的大员,这正如馈饮者以美酒,送壮士以宝马一样,双方都正中下怀。
【“客礼容疏放”】
虽然杜甫没买严武举荐的账,但对朋友的好意,他还是心领了。这一时期杜甫的“赠严诗”不仅数量多,内容也很真诚;而《全唐诗》中仅录严武诗六首,其中就有四首是“寄题”“酬别”杜甫的,可见杜甫和严武的交情确实不一般。
首先,杜甫视严武为知己:“寂寞江天云雾里,何人道是少微星”(《严中丞枉驾见过》);“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奉送严公入朝十韵》)。非但如此,杜甫还觉得严武很像他的十三世祖、晋代名将杜预:直词才不世,雄略动如神……征南多兴绪,事业暗相亲。”(《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对最后两句,杨伦《杜诗镜铨》注曰:“征南,指杜甫十三世祖杜预,曾任征南大将军,封当阳城侯。因杜预‘博学多通,明于筹略,此严公亦以文人而为节镇也’。”
严武被召入京时,杜甫依依送别,先是送到离成都三百余里的绵州,后又送到离绵州三十余里的奉济驿,这就有了文章开头的《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后人评曰:“上半叙送别,已觉声嘶喉哽。下半说到别后情事,彼此悬绝,真欲放声大哭。送别诗至此,使人不忍再读”。
没过多久,严武第二次镇蜀。杜甫得知严武归来的消息,欣喜异常:“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奉侍严大夫》) 严武再次邀请杜甫入幕府,杜甫不好拒绝。有学者认为,杜甫之所以如此决定,是由于代宗继位后,翻了一些肃宗时所立的旧案,一些遭贬斥的旧臣又得以起用,杜甫的许多故人也相继应召人京,于是他的心情不再平和,萌发了重新参政的想法。杜甫写下“飘飘风尘际,何地置老夫?于是见疣赘,骨髓幸未枯。”的诗句,大有“主动请缨”之意。
广德二年(764年)三月,杜甫入严武幕府。严武上书,表奏杜甫为节度使参谋、校检工部员外郎,赐绯衣、鱼袋。这是杜甫一生最高的官衔,也是“杜工部”之称的由来。节度使参谋归节度使管理、任命、给俸,校检工部员外郎属于荣誉官职,不是真的去工部做事,属于从六品上。唐制,五品以上赐绯衣、鱼袋,故对杜甫属于“恩上加恩”。
严武为杜甫奏请官职,一方面是出于私交愿意提携杜甫,另一方面也是彼时的幕府风气——各节度使为了笼络人才,竞相为属下加官。朝廷不耗费任何资费,授予这类空职,也算是顺水人情。
杜甫比严武长十余岁,有些资料称,杜甫是严武的父亲严挺之的朋友,两人是世旧。论理,从年龄上算,杜甫应该是兄长;严武的官场地位一直比杜甫高,加之他为人倨傲,杜甫对他总有敬畏的成分。这从现存杜诗中最早跟严武有关的诗篇里就可以看出来。《奉赠严八阁老》云:
扈圣登黄阁,明公独妙年。
蛟龙得云雨,雕鹗在秒天。
客礼容疏放,官曹可接联。
新诗句句好,应任老夫传。
“客礼容疏放”一句,就透露了二人关系中的礼数。这种因官场地位而致的隔阂,在杜、严的交往中,一直未能摆脱。
可以说,严武对杜甫的关照,并不完全是晚辈对父执的优渥,不论是饮宴之间用来作为附庸风雅的装饰品也好,还是野心勃勃地希望通过这些诗歌流芳千古也罢,总之,他需要别人为他吹拉弹唱。
【关系恶化】
尽管“加官晋爵”,杜甫的幕府生活却并不顺利。久而久之,杜甫对严武的“穷极奢靡,赏赐无度”产生了异议,并作诗文进行讽谕和谏诤;同时又打起了退堂鼓,在诗中表示后悔入幕:“胡为来幕下,只合在舟中”;与同事多有不合,“平地专欹倒,分曹失异同”;每日上班多辛劳,“晓入朱扉启,昏归画角终”;不自在,“束缚酬知己,蹉跎效小忠”;感觉如鸟入樊笼,“信然龟触网,直作鸟窥笼”;思念江湖山薮,有辞职归隐的意愿,主将归调鼎,吾还访旧丘”,“浣花溪里花饶笑,肯信吾兼吏隐名”。
杜甫反复要求离开严武幕府,这使严武颇为心烦,也颇为心寒,对杜甫也逐渐冷谈。事后,杜甫虽然也作有《敝庐遣兴奉寄严公》一诗,盼望严武再次光临草堂,但是从此再也看不到杜甫入府赴宴的诗,也看不到严武曾来“席门”的痕迹,甚至连诗歌上的唱酬也没有了。
这段时间,杜甫与严武的关系急转直下,其依据有二。
一是杜甫在成都草堂种花植树,纵酒啸咏,与当地的庄稼汉、老农夫混在一起,“相狎荡,无拘检”,大概是指责他身为朝廷命官——工部员外郎,竟然混迹于“群氓”之中,当严武携带着美酒佳肴到他家拜访时,杜甫依然蓬头散发,既不裹一块头巾,也不戴一顶帽子,一副自由散漫的样子。
二是杜甫酒后对严武失礼的事。《旧唐书·杜甫传》云,一天,严武将杜甫邀请至自己的官署中款待时,杜甫喝得醉醺醺的,竟然登上严武之床,当众指着严说:“没想到严挺之还有这样的儿子!”当着别人的面直称其父名讳,即使平民百姓也會视作一种不能容忍的挑衅和侮辱,何况严武这种带甲十万,开府一方的诸侯?
对杜甫的无礼,严武动了杀机。史称他“恚目久之”——所谓“恚目”,就是非常愤怒地盯着看。此时,不仅左右为杜甫捏了一把汗,诗圣的酒也被吓醒了。
于是,接下来的故事就有两种版本。一种版本是,严武说,“杜审言的孙子,你想捋虎须吗?”杜审言是杜甫的祖父,严武也直喝其名,以作回敬。旁人听到此处,都假装十分有趣的样子大笑起来,以便一笑了之。
另一种版本是,自知失言的杜甫在严武的逼视下,忙自找台阶,他对严武说:“我乃是杜审言的孙子。”他用自呼祖父名讳的方式表示已经烂醉,刚才说的都是酒话,长官您不要计较,这才缓解了气氛。
两种版本的指向是一致的:出于种种考虑,严武好歹没当场发作,至于心里,从此对杜甫有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新唐书》说,“(严)武亦暴猛,外若不为忤,中衔之”,表面上不露声色,做出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样子,其实内心却狠狠地记下了一笔账。
严武虽然“最厚杜甫”,却又“欲杀甫数矣”。终于有一天,严武打算杀掉杜甫和梓州刺史章彝,他已命令将吏们都集合于辕门了,可能想在大会上先把两人痛批一顿,再押赴刑场。不巧,就在严武将要出至中堂,官帽却一连三次被挂在帘钩上。就这么一耽搁,左右侍从中有人急忙禀告其母裴氏,裴氏力劝,杜甫方才得以保全。唯独章彝晦气,无人相救,不幸遇难。
【时光冲淡了恩怨】
通读杜甫和严武之间的往来诗篇,有两个耐人玩味的细节:
一是从数量上说,杜甫写给严武的,远超过严武写给杜甫的。
二是杜写给严的诗,诗题中提到严时,一般都是恭恭敬敬地称严武为严公、严郑公、严中丞、严大夫、严侍郎,而严武仅有一篇称老杜为杜拾遗,其余的都是毫不客气地称“杜二”。尽管唐人喜欢用排行称呼朋友,并含有亲热之意,但严的表面亲热与杜的内外恭谦流露的,仍是两人交往的不平等。
尽管有严武接济,杜甫的生活仍然捉襟见肘,仕途上也并没有什么转机,“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可以为证。但严武的收留与接济,毕竟使杜甫在四川这几年过得相对平稳,这也是他出作品最多的几年。
是故,当严武奉旨离蜀,杜甫的伤感与彷徨就真切而实在,“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两句诗让人看到了愁苦的诗人失去依靠大树后的孤独无助。
永泰元年(765年)正月三日,杜甫正式辞职回浣花溪草堂。三年前,王维去世;两年前,房琯驾鹤;一年前,郑虔逝于台州、苏源明逝于长安;李白生死未卜,杳无音信,怅然回顾,真是“独步诗名在,只令故旧伤”,杜甫自感老迈羸弱,故乡远在他方,“飘零迷哭处,天地日榛芜”。
765年,年仅四十岁的严武暴死,杜甫彻底失去依靠。接任严武的是杜甫的老哥们儿高适,按理,高适应该比严武对杜甫更加照顾,杜甫却离开了成都,辗转到了四川奉节。767年深秋的一天,病痛缠身的杜甫醉酒后,独自一人登上夔州白帝城外的高台,秋风萧瑟,江色苍茫,触景生情,百感交集,写下了著名的七律《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之后,杜甫乘舟出峡,游沅江、湘江,登衡山,最后客居在耒阳,直至去世。
当年,严武的母亲护送严武的灵柩顺江东下,途经忠州(今重庆市忠县)时,杜甫写了《哭严仆射归榇》:
素幔随流水,归舟返旧京。
老亲如宿昔,部曲异平生。
风送蛟龙雨,天长骠骑营。
一哀三峡暮,遗后见君情。
永泰年间(766年),诗圣已离成都漂泊至夔州,还在所赋的《诸将》的第五首诗中,深感蜀中当时将帅不作为,兵乱迭起,追思往日严武镇蜀时的雄才大略。
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时间的流逝会冲淡一切积怨,随之沉淀下来的是彼此夹杂着些许自责和悔恨的思念,而今,人鬼殊途,杜甫心中又是什么滋味呢?或许正如另一位唐朝诗人钱起所写——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