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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前,有幸赶上中国科学院沙漠科学工作者对新疆塔里木盆地中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开展的一次史无前例的科考活动。在一连个把月的沙漠之旅中,和骆驼相伴,顶烈日,过流沙,抗风暴,在天干地燥、荒凉可怖的“死亡之海”中艰难出没,饱受了颠簸之苦、焦渴之苦、酷热煎熬之苦,但却揭晓了这“东方秘境”的奥秘。
那年代,人们对塔克拉玛干沙漠望而生畏而又无限神往,谁都把它看成是充满恐惧、死亡和有许多未知数的神秘地带。记得在去沙漠科考始发地点于田绿洲的路上,就从维吾尔族老乡那里听到许多有关沙漠阴森险恶的传说:沙漠中有许多古城,古城中藏有许多珍宝,但珍宝都有鬼怪守护,盗宝者必死无疑;在这座沙漠里穿行,常常会听到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如果迎着声音走去,就会迷路,直到渴死。一本年代逾久的地方志还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有位农民沿着一条流进沙漠的河流放牧,无意中闯入一座古城,并在一间残破的屋子里发现一堆银钱,他高兴地将银钱塞满褡裢。然而当他就要走出城门的时刻,一群穷凶极恶的野猫扑向他,吓得他赶忙扔下银钱,夺路而逃,方才救得一命。这些荒诞的传说和令人心悸的描绘,反而有着异乎寻常的诱惑力,人们渴望尽快进入“死亡之海”,去见识大漠世界的秘密和感受大漠世界的神奇。
揭开沙漠科考序幕的日子成了我的永恒记忆。那天清早,于田绿洲天高气爽,村道两旁的树木婆娑起舞;30多峰骆驼以缰绳维系列队,首尾相应。前来围观的当地群众,不是以怜悯的神情,就是用稀奇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像是为我们这群一去不复返的玩命者送行。在这种悲壮的气氛中,驼队向着“死亡之海”的腹地进发,踏上了生死难卜的征途。群驼昂首阔步,鱼贯而行,驼铃丁当,响声不息。
最初的行程蛮有诗情画意。身旁的克里雅河蜿蜒北去,河之东侧的原野不见田畴村舍,但有着繁茂的胡杨林和浓密的红柳丛,还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芦苇、甘草、野麻和各种不知名的植物,绿野广袤,气候宜人。草地上常见牛羊时隐时现,树林中常有野兔、野驴、野驼及各种自由生灵与我们相逢。每当晨光晚霞映照大地的时候,河水泛红,绿野耀金。迷人的景色不免激起大家联翩遐想,赞美这是展示在“死亡之海”门前的一首田园诗、一幅世情画、一曲生命之歌。
当走进大漠的时候,大家的心情是兴奋与紧张兼有。兴奋的是终于走进了向往已久的塔克拉玛干,目睹了它的尊容。黄灿灿的沙丘,起伏无垠,真像波涛万顷的汪洋大海,无比壮观;紧张的是绿洲、河流已经消失,极目远眺,不见草木,不见飞鸟,只有坟墓般的沙堆,垒向天际,充满着空旷和死寂。但这丝毫未能动摇大家的意志,科考队仍然朝着既定的大漠中心目标,以破釜沉舟的决心,开始穿行在“死亡之海”。
此后往返半月,我们一行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依靠罗盘的定向、向导的智慧、骆驼的忠诚和信念的支撑,在沙海中出没,一路上贪婪地观察,不停地绘图、测量、记述、拍照、采样和讨论。
尽管我们只是在这33万平方公里的大沙漠上踏看一条路线,但还是大开眼界,见识了塔克拉玛干的无比神奇和其景象、景物、景观的妙趣多彩。大漠前沿的沙原较为平缓,由流沙堆积而成的沙丘一般不很高大,多是顺着风向成新月状分布,色彩金黄,光洁如洗,清风徐来,沙丘上的粉沙贴着沙面飞动,像是火焰闪烁,也像是彩绸飘忽;待到日午,由于地面与高空的空气密度差异和气流的变化,一时到处展现出“大漠孤烟直”的壮观景象,那回旋升腾的沙尘直上九天,忽而如柱,忽而似塔,瞬息万变,离奇莫测,叫人目不暇接。而海市奇观的一再出现,更是让人惊奇不已。有一次,大家蓦地望见在遥远的地平线边现出一条河流、一座湖泊,那河流汹涌奔腾,水浪相击,还有木船、木筏在水上漂浮;那湖泊烟波浩淼,湖滨林木葱茏,林中有房舍,有小道,有行人来往。一切都显得十分逼真诱人。
沙漠中风平浪静的月夜同样迷人。星空高远,星汉灿烂,明月将白辉洒向瀚海,沙丘银装素裹,静穆淡雅,胜似传说中的童话世界。这时,大伙儿都静卧沙地,仰望星空,尽情体验游历“死亡之海”的情趣。
随着大漠之旅的深入,要跋涉的沙丘沙山越来越高,它们的形态也变得多样起来,有蜂窝状的、鱼鳞状的、羽毛状的、金字塔状的,还有垅状、链状等等,目击这些天造地设的地物,沙漠专家纷纷惊叹:塔克拉玛干是座博大的沙丘博物馆!
在走进大漠中心的日子里,出人意料地见到沙漠湖、“沙漠人”和被沙漠掩埋的千年古城遗址,实在令人喜出望外。当时大家的心情,简直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兴高采烈。
这三处神秘的沙漠景观,成三角分布,彼此间的距离大约都是一天路程。最先发现的沙漠湖泊,被层层的沙山围困,方圆二三公里,水深1~3米,湖周苇草丛生,其间生长着青枝绿叶的小胡杨和杂草,水面有水鸟游弋,草丛中有野驴奔突,一棵枝桠歧出的老胡杨树上,还落座了八个大鸟窝。“死亡之海”的腹地竟然有如此充满生机的沼地泽国,真叫人不可思议。听科考队的水文专家解释,塔里木盆地可能有着丰富的地下水,水往低处流,流到盆地底部就会汇集起来,冒出地面。看来,这湖中之水还是从千里之外的昆仑山边潜流来的。
沙漠村落充满神话色彩,它藏在一大片苍翠的胡杨林中。这片胡杨林就像大海中的孤岛一样,凸现在茫茫沙海的深处。村落里总共只有八户人家,住房全是用胡杨木和胡杨枝条建造的。清晨,村里雄鸡争啼,畜群嘶叫,青烟升起,女炊男牧,开始忙碌,一派浓郁的生活气息。据村里寿高八十的一位老人说,这里叫唐古巴斯特,相传几百年前,克里雅河大水滔滔,经此地向北奔流。他们的祖先逐水草来到这里放牧、定居。后来,大漠沧桑,河水断流,流沙将归路埋没,唐古巴斯特人便逐渐被历史遗忘,世世代代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根本不晓得天外有天。
沙漠古城和唐古巴斯特不过百里之遥,其景象却完全不同,早已成了沉睡的历史。古城遗址呈四方形,全被几米高沙包盖住,只能从数不清的露在沙面上的粗大木柱,看到古城昔日的辉煌。科考队没有精力发掘,只是在废墟上徜徉观察了几个小时。后来回到乌鲁木齐,我们查阅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的著作《亚洲腹地考古记》,才知道古城名叫卡拉当克,它原本孤悬在克里雅河的一条支流之旁,由于河水改道,古城的文明便永远埋葬在“死亡之海”了。还见史料记载,历史上塔里木盆地曾有二三十座丝绸之路名城,包括肩负国际大都会使命的楼兰、尼雅等名都大邑,都因一些沙漠河流的消失,而先后消失在沙漠之中。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为此断言,“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文化的摇篮”。塔里木沧海桑田使人震撼。
我们在“死亡之海”所经受的来自大漠的折磨、戏谑和苦害,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白天,太阳和黄沙合谋,使沙表温度很快上升到摄氏七八十度。行进在沙面上,阳光烘烤,烫沙烙脚,热得人汗流浃背,头脑发昏,眼冒火星,喘口气也是火辣辣的,好像身子都快被烤熟了似的,疲软乏力。有“沙漠之舟”称号的骆驼们,也是踉踉跄跄地挪动着步子,吃力地跋涉在如同坟丘般的沙碛上,驼铃变得不再悠扬悦耳。沙尘乘机飞扬,无孔不入,飞入人的眼睛、耳朵、鼻孔,以至牙缝,使人难受。钻进内衣的细沙和汗水搅拌一起,更是让人浑身发涩,刺痒难当。
现在大家多么渴望有瓢水凉凉身子啊!有天黄昏,心想事成,当我们准备在一片不知枯死了多少世纪的胡杨林中投宿的时候,天空一下变得漆黑一片,接着便是雷鸣电闪,眼看老天爷就要送雨水来了,大家赶忙准备接雨器具,脱衣服光膀子,打算让天降大雨把身上的汗水冲洗个一干二净,然而,雷声震耳,闪电刺目,就是不见雨点落下。半小时后,雨云慢慢散去,明月给枯林抹上一脉清晖。我们这才醒悟,沙漠跟我们开了个大玩笑,叫我们空欢喜了一场。
走进沙漠越深,太阳变得越来越毒,燃烧得空气也像是凝固了,人人热不可耐,就连平时温驯和善、不畏盛暑酷热的骆驼们,也因忍受不了而变得性情暴烈起来,不再那么顺从驼夫的摆布。有天日午,正当驼队在相对平展的沙原上慢行,我的坐骑猛然绷断缰绳,窜出队伍,朝着与前进路线垂直的方向奔逃而去。其安稳迟钝的身驱,这时变得轻巧起来,四蹄腾空,疾速如飞,但很平稳,使我并未感到有啥险情,反而觉得怪过瘾的。可是它不断加速,一口气跑出二三百米。我仿佛看到了“死亡之海”设下的死亡陷阱,开始心慌起来。这时,伙伴们“快跳,快跳”的声音提醒了我,我于是纵身跳下,在沙包上栽了个大跟头。当我爬起来一望,坐骑已在沙丘中消失,我顿时恐慌不已。跑过来的向导安慰我说:“骆驼也不怕走失,它会回来的。”20多分钟过去,这可怜的伴侣果然跑回来了,一场虚惊到此结束。
然而祸不单行,这天夜里又发生了叫人更加震惊的事。大家睡熟后,所有骆驼都不辞而别。我起来“方便”时,被这一险情惊得目瞪口呆,伙伴们也都一时吓得不知所措。当大家冷静下来,队长责令部分人员沿附近的一条古河床去寻找,我也参加了这一寻驼行动。找了约摸一个多小时,奇迹出现了,只见一群活物在朦胧夜色中蠕动,我们欣喜若狂地围追上去,拽住拴驼长绳,将驼群拉回营地,这才免遭灭顶之灾。
这次沙漠之旅最难忘的一次历险,是同一场特大沙尘暴相遇。那是一天午间,晴空无云,大家正在沙山上打尖、用餐。有人突然惊呼:“大风来了!”于是都不约而同地遥望西方,只见那遥远的天边黑雾升腾,像潮水似的向东席卷而来。这不祥的征兆,使大家陷入一片忙乱,有的将骆驼聚拢一起,令它们顺着风向卧地,有的收拾器物,有的紧握测试风速的仪表。当我们都紧挨骆驼蹲踞簇拥在一起时,沙暴呼啸而至,一瞬间即把白天搅成了黑夜。我听到的是一片好似鬼哭狼嚎的可怕声,透过风镜看到的是一片混浊,就像沉到黄河河底一样,呛得人快要窒息。这场灾难持续了个把小时。灾难过后,人都变成了“沙鬼”,浑身是沙尘,头发眉毛间也布满了微型沙丘,谁也认不出谁。所幸的是,人和骆驼都安然无恙,只有一些没来得及捆绑结实的杂物,被狂风卷得不知去向。后来,每当回想起“死亡之海”对我们施威的这一情景,真有点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