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和他的女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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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龙村长想了一夜,决定给他的小儿子龙铜锁改个名字。
  第二天一大早,村长就去村小学找唐老师。
  “就叫转锁吧。”唐老师揣测了下村长的心思,装模作样翻了几本字典,然后才说,“取转运的意思。”
  听到这个名字,村长却放声大笑起来。两人站在一排白杨树底下,猛就感觉地面一阵震颤,连白杨树叶子都止不住一阵阵痛苦的战栗。
  “老东西,又打胡基了。”
  “周书艺家的房子还没盖起来吗?”唐老师望着对面山坡上老周家的方向。
  “应该快了吧,老周的胡基都打了三年了。”村长笑得越加意味深长了。
  龙村长保持着嘴角神秘的笑意,背着手从学校下面那个大坡走下去,一直走到沟底。龙村长跨过流得越来越细的河,又上坡。一个破旧的院子隐在一片稀稀拉拉的树影之中。门外一棵巨大的桑树,像独得了上天的恩惠似的长得枝繁叶茂。
  老周家的看门狗瞥了村长两眼,又将脑袋压住了前爪睡觉。庄子后边吵吵嚷嚷的。
  老周父子在吵架。龙村长慢悠悠走过去,蹲在白杨树下,仰头看了眼老天爷,猛就觉得天开了个口子。
  老周拿着一只面筛儿像筛面一样在筛土,尽管这不是第一次所见,但龙村长绝对见一次惊一次,周书艺也总是忍不住要一遍遍悄声骂他的爹:
  “有病呢。”
  “你筛那么细,吃呢吗?”
  老周放下筛子,看了两眼龙村长。
  山梁上忽然响起一串震耳欲聋之音,龙村长站起来,紧张地握住了双手,慢慢看清了,那是一辆红色的摩托车。宋江湖载着李春天到李家山走娘家来了。站在龙村长家的大门口,就能望到李家山。
  周书艺远远地站在杏树下,也认出摩托车上的人是谁了。
  周家姐妹眼看着哥哥周书艺就像玄麻村里的草一样渐渐地萎顿了。玄麻村人祖祖辈辈以儿子为重,姑娘家一出生便是为别人养的,直待到了合适的年纪,嫁到别人家去,打早就注定了泼出去的水的命运。在老周家,书环和书香姐妹俩的命运更糟糕,初中还没毕业,老周就不让她们上学了。他供不起学费。不能跟别的姑娘一样到城里打工也罢了,连找婆家这种事也由不得她们为自己做主。
  书环姐妹俩去县城学裁缝,学费是她们自己挖药材换来的,老周没有理由阻拦。老周供周书艺上完了高中,可周书艺没考上大学,地里又种不出庄稼,整日里愁眉苦脸,老周便把他打发去当兵了。
  上门来给书香和书环说亲的,有一阵子络绎不绝,老周都没答应。
  書环跟书香说:“笨蛋,你看不出来吗?咱爹打算把我们留着给儿子换媳妇呢。要是妈还活着,不知会怎样。”
  “妈会跟爹一样没办法的。”书香说。
  “反正,我是不会和你一样言听计从的。”书环说。自母亲去世后,书环就老躲着老周,从不跟他交谈,要不,就借口做衣服挣钱,躲在镇子上不回家。
  周书艺刚从部队回来那会儿,穿着一身黄军装,在村里和镇上那么一走,威风得很。周书艺大清早起来,书香已给他热好了水,书艺先洗头,再洗脸和膀子,每天都洗得稀里哗啦的。
  周书艺香喷喷地从屋里出来,一边给自行车打气,一边问两个妹妹有需要买的吗?书香想了想,说不要什么,书环则不搭理他。老周让买两袋盐,书艺问,不是李家铺子里就有卖的,费那么大劲。老周说,你懂个屁,李家铺子里比镇上贵一毛钱。
  周书艺骑着自行车走河沟里的路,到了河沟分汊的地方,他停住了,双腿支着自行车,扭着脖子看来看去,书香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了下来。
  书香长得瘦小,灵活得像只猴子,书艺一出门她就偷偷跟上了。
  书香扭身往回走,晓得那会儿周书艺正把李春天往怀里一抱,李春天就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了。周书艺快乐,书香便也觉得快乐。
  黄昏慢慢地降临到了玄麻村,龙村长的大儿子龙金锁气喘吁吁地跑到前头,把周书艺和李春天的行踪详细报告给书香:俩人来来回回在人堆里挤了四趟,从上街到下街,再从下街到上街,就十二点了。周书艺请李春天去宋江湖的饭馆子里吃饭。川菜、西北大菜、面食、馄饨、撒饭、搅团,宋江湖什么都卖,宋江湖本人长得就很综合,他本是南方人,在西北地区生活得久了,比这儿的人更像西北人。说话的口音很怪,一句话要绕几个弯弯,还要卷几次舌头。李春天爱听这种口音,爱学着卷舌头说话。
  金锁说,周书艺往墙上看了半天,最终点了两碗面。
  这两碗面几分钟后被金锁吃了。
  “你不高兴?”龙金锁看着书香的脸。
  书香看了眼龙金锁说:“你怎么抢到面的?”
  “我坐在他们中间,我就盯着那两碗面,我一笑,饭馆子里的人都站起来走了。哥那时就将面推给我。哥说,吃吧。宋江湖从后厨出来,专门给李春天端来一碗面,还端了一盘泡菜。”
  书香记起宋江湖的脸白白净净的,个子小小的,花起钱来挥挥洒洒的。而她的哥哥那阵子脸也还那么白净,跟李春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这一点都不用赌咒发誓。
  书香问金锁,李春天吃没吃那盘泡菜?
  金锁说,她没吃泡菜,她吃我哥的嘴。说完就盯着书香看。
  那会儿,天快黑了。书香要回去做饭,却听得河堤那传来一阵说话声。
  “那都是我嫂子的主意,她想让我爸把我像卖她那样也卖一大笔钱,她想学裁缝,可我哥不愿意给她出学费,宋江湖已答应给她买台缝纫机。”
  “那你呢?”
  “你说呢?”
  “你想嫁给他吧?女人都爱钱。”
  “混蛋,你赶紧滚吧,我再不要见到你了。”
  “怎么了吗?这一天都好好的。我不让你走。”
  “你要真心里有我,赶紧让你爹找人来说亲。心里要没我,咱们也就别装下去了。”
  书香和金锁一起把这个说给老周听。
  老周站在牛圈门外,望着山坡上亮起一盏盏灰蒙蒙的灯火。为了灯光亮点,家家都把灯泡换成一百瓦的。   再说那龙村长有三个锁,金锁、银锁和铜锁。三个锁成天待在老周家。除非老周发火,才能把他们赶出门去,金锁不走,老周发火也不行。这几天,老周脾气格外大,龙家的另两个锁根本就没敢上门。
  龙金锁说话倒是伶牙俐齿,被惹急了还能跟你吵一架,会发出雪夜里的狼一样的嗷嗷声,眼睛会猛往上翻,只见白眼儿。二儿子龙银锁比龙金锁长得清秀,平时不爱说话。冷不丁地,就冷热、黑白不分起来,一旦看管不好,会从家里蹿出去把自己跑丢了。龙铜锁则是长到四岁连爸和妈都还不会叫。往年,龙村长还能哄着让金锁和银锁帮忙干些活计,自打今年春天开始,这两个锁总是形迹无踪,龙村长慢慢才晓得了,他们是去找周家的姑娘们了。龙村长一直琢磨着,大的两锁已然那样子的了,铜锁还小,兴许改个名字,会改变点什么。后来便去找了唐老师。
  老周将家中唯有的几斤胡麻油拿去分给了几个媒婆。媒婆们四处打探可以跟周家换亲的合适人家。
  老周没料到的是,周书艺偏偏只喜欢李春天,而李春天的哥,偏偏已经买了个河南女人做老婆了。这样一来,老周就不能拿两个女儿之一给周书艺来换亲了。
  看着周书艺整日里愁眉苦脸,书香的心比老周的还乱。
  书环有一天发现,老周把所有的钱全存了起来,那是她跟书香在镇上摆摊子给人做衣服挣的钱。书环要拿这些钱给龙村长还账,否则,书香就得嫁给村长的傻儿子龙金锁。可书环看出来了,老周根本没担心这个,一心打算拿她们挣的钱,去给儿子买李春天。
  书环闹了一气,站在院子里,对着老周又哭又说,一边颤声叫著死去的妈。书香低着头抠着门板,什么都没说。
  书艺佝偻着,蹲在花园子里头,脸深埋在双膝间,像是睡着了。
  2
  书香觉得,她哥哥和她爸爸一样,都是这世上的可怜人。尤其是老周,愚昧,固执,爱跟这世间的一些没有感情的事物较劲。
  书香经常回家为老周和周书艺洗衣做饭。每到逢集这天,龙金锁和龙银锁都会跑到镇上去,但到了黄昏,出现在玄麻村口的,却只有龙金锁和书香。金锁背着书香的一大包要赶制的布料和衣裳。银锁没接到书环,怏怏不乐地一个人回家了。
  龙村长家在河对面的山坡上。龙村长和老周常隔着快要不淌水的河沟喊话。玄麻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还坚持留在这个被上帝遗弃了的地方的,除了龙家和周家的儿女,再就是些出不得远门的老弱病残了。
  正午时分,太阳把地上的生灵都晒得蔫头耷脑的,整个玄麻村都给晒得闪闪发亮,马上要着火的样子。那些向来聒噪的蚊蝇伏在叶片上热得不敢发声,狗钻在窝里像是昏迷了。
  老周赤裸着上身躺在台阶上。
  一旁的书艺看见那条闪闪发亮的河沟,河水越流越细,眼看着就要干了。连年大旱,玄麻村的草木都快消失了。树上寂寞得很,河沟里寂寞得很,娃子们也像是少了,到处乱窜的几个,也寂寞得很。
  风从门洞里刮出去,拐了个弯,停在一棵杏树上。周书艺坐在门槛上。花园子里的花在烈日下耷拉着脑袋。每到这个季节,周书艺就会思念李春天。李春天是在一个这样的天气里,嫁给了镇上的宋江湖。
  老周在一阵昏眩中记起老婆子的脸。
  老婆子临死前说过两句话:“不要任由三个娃娃乱撒到险恶的城里去。不要苦了他们。”
  老婆子托给他的是三个儿女,可老周是有私心的,一颗心只在儿子周书艺身上。周书艺始终走不出李春天已经嫁人的阴影,他像草木一样衰败,老周的心也像草木一样。
  老周在李春天出嫁的这天早上过了河沟,爬上了对面的山坡,走进了龙村长的家中。他要借打胡基的工具,他还准备给儿子打个新庄,再建一院新房子。
  村长发话说:“人家李春天都嫁人了,还盖新房子做啥?”
  “她嫁她的,我盖我的。”老周说。
  “老执固,你该清楚的不清楚,让书香做我家金锁的媳妇,我给他们打个新庄,盖一院新房。你那胡基,得想清楚用途了再打。”
  “我想得再清楚不过。”
  “那书香呢?”
  “你问书香去。”
  想到几个傻儿子没少吃老周家桑葚树上的桑葚,没少穿周家两个女儿缝缝补补的衣裳,龙村长只好把打胡基的工具借给了老周。
  老周在地头的杨树下挖了个大坑,把一块厚重的石板放置一旁。老周观察了几年,那棵杨树长得贼快,且树上的叶子比别的杨树上的要绿,简直绿得发黑,老周由此判断那树下面的土质不是一般的土质。
  就在那年夏天最热的那天开始,老周跟小周开始打胡基,三年过去了,那块地头也不过才摞了几十来块而已。老周先拿一面筛子把黄土像筛面一样细细地筛一遍,老周打的胡基能当工艺品。
  不管是打还是摞,那都是一门技术,头一年,周书艺不会打也不会摞,父子俩打的胡基大部分倒塌了。
  第二年才开始积累。胡基倒塌的时候,老周难得一见的好脾气。
  “它不是爱塌吗?让它尽情地塌。”老周说这个时几乎是欢颜悦色的。
  第三年,也就是现在,胡基一块都没倒塌过。地里没庄稼,人闲,庄稼人闲了还能叫庄稼人吗?简直闲得让人痛苦,老周和小周便天天打胡基。他们打得很慢,一早上才打了三块。
  周书艺慢慢地就不喜欢到镇上去逛了,他的屁股越来越重地在玄麻村里落着了,越来越像个沉稳的匠人。对老周变态般的精细,周书艺也能忍受了。周书艺提着一壶水走出了院门,从牛圈前面拐过去,看见龙金锁和龙铜锁蹲在地头。
  周书艺大喊一声,装作从地上捡石块的样子,龙铜锁撒腿就跑,龙金锁蹲着没起来。
  “再偷吃我家的桑葚,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周书艺说着已走到了龙金锁跟前。
  “哥,给我喝口水吧。”龙金锁看着水壶里的茶水。
  “滚一边去,谁是你哥。”周书艺蹲到树荫下。
  老周给金锁倒了一杯水,喊铜锁也来喝。
  “他不叫龙铜锁了,他改名叫龙转锁了。”金锁猛灌了一气水,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学校的唐老师给改的。”   “你说啥?”老周忽一下立起来,把龙金锁唬得一下也站了起来,老周鼓圆了眼珠子喊道,“你说他叫啥?”
  “龙转锁。”龙金锁看看老周的脸色,一双光脚蹭着湿土挪动了几下,猛转身跑了。
  3
  老周背着手,黑着脸,气势汹汹跑到村长家门口。站在门外大喊:“龙福田,你出来。”
  村长的女人出来了。老周看了几眼,找不见女人的眼睛,一堆长袍短褂里面一个声音让老周进屋坐。老周听出来,这声音多年来都没有变,像丝绸,像清烟,软乎乎地扑到你脸上,也扑到你坚厚的心壁上。可日子像是倒退着走,龙家越过越穷困。老周仍记得女人刚来村里时给人们麻木不仁的心灵带来的震颤,每当看到这个女人,老周就不由回忆起自己的母亲。老周这会儿又感觉到一股热流在心里流淌。
  老周往屋里闯,老周吃惊于女人何来的兴致和精力把屋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吃惊于她依然文质彬彬说话总像是含有某种深意,傻儿就够她忙的了。女人跟在他后面,唱歌一样无尽地说着。
  老周回过头来,盯着女人,这下他看清了,女人长得像那园子里的月季花。老周盯得她发毛,她像做了错事一样低下头去。老周有种破口大骂的欲望,龙福田这时从矮墙上的破门里勾胸屈背地走进来了,冲老周笑,来啦!
  “龙福田,你给你儿改了个什么名儿?”老周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哟,我从坡底下一上来,那杨树上麻雀一窝窝飞。消息传得比宋江湖的摩托车还快啊,什么名儿,你不已经晓得了嘛。”龙福田把台阶上的柴火往起拢拢,空出点地方,把沉重的屁股贴上去哎哟了一声。他的女人围着他,把他身上的柴草一根根揪下来,一面嘴不停地说着:
  “我的三个儿子都不笨,他们比我们这些人可看得清楚,你把他们困在了这个世上,老天爷啊,他们连肚子也吃不饱啊。玄麻村的人,应该问问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让老天爷生气的事情,连一滴雨都不再给这个村子里下。”
  龙福田猛然破口大骂,一脸杀气叫女人闭嘴。
  老周眯眼望着铁丝上的衣裳,龙家的三个傻儿从来没生过什么病,一到冬天,书艺、书香和书环接二连三地让老周往李家药铺子里跑的时候,龙家三傻光着脚薄衣单衫地在寒风里乱跑,连场感冒都不得。老周去寻一堆乱发里藏着的女人的眼睛,却见她猛弹了起来,伸手护着脑袋哎哟了一声。一颗石子儿弹到水泥台阶上去,当的一声击中了龙福田的屁股。
  “进来,转锁。转锁。”龙福田眼睛盯着老周喊门口拿着弹弓的儿子,像在试试顺不顺口那样,拖长调子多喊了几遍。
  “龙福田,你是村长,可你不能欺负人。今天我把话撂这儿,赶快再给你儿改个别的名去,否则,咱们就走着瞧。”老周锅黑着一张脸,背起手转身走到门口,把门拉开,回头看了眼龙福田,就在他转身的时候,木门却啪地弹了回来,正磕在他的面颊上。
  老周的眼睛在暴怒的余光里瞥见龙铜锁手里的一根鞭子和一只弹弓,老周冲过去飞速夺下那根鞭子,照着那扇破木板劈头盖脸地抽打起来。
  “老天爷啊,让这个可怜的老头子停止发疯吧。”龙福田的女人绕着老周连连转圈子。
  龙福田坐在台阶上,慢悠悠地卷了根旱烟。
  “周转锁,你就省点力气吧,老跟些不会说话的东西过不去,过来抽根烟吧。”
  老周立住了,鞭子也松了口气,借机缠在了门板上休息。
  “这么说来,我叫什么,你还记得喽?”老周扔了鞭子。
  “喏,没听说造字的祖宗专门定下过什么规矩,你家字典上规定‘转锁’是独属于你周家的?”
  “问题是你把它用在你的儿身上,你用它来叫你的儿子。”老周省略了那个“傻”字。
  龙转锁把缠在门上的鞭子取下来,飞一般藏了起来。跑回来,怒视着老周。
  “喏,老天啊,看到了吗?比我的儿子还傻啊。”龙村长的女人像在念咒语。
  门外响起一阵摩托车声,老周吃惊不已,停止了发怒,女人却笑起来:
  “我的金锁回来了。”
  摩托车声跟一个高头大马的人一同闯进来,金锁长相威猛,不翻白眼时,人还是很帅的。他套着一身书艺的黄军装,已经有点发灰。龙家小子们一年四季都光着脚,龙福田的女人说她儿子的脚就像翅膀,谁见过给翅膀上套鞋子的。玄麻村里的人把自家大人小孩穿不了的衣服都送给了龙家三兄弟,但金锁和银锁对穿着是有讲究的,金锁只穿周书艺的黄军装,银锁则只穿周书环带给他的衣裳。
  “老天爷啊,你到哪去了?”女人扑上去,贴着儿子的脸颊拍哄。金锁额头上划了个口子,一只手腕子青肿着,他把它捏在另一只手里,躲过他妈的眼睛。
  “看摩托车,看书香。”金锁一脸温顺,勾着脖子看着地面,任由他妈抚爱,“书香提大包。”
  听一个傻子说出书香的名字来,老周的黑脸更黑了,凑近前想跟金锁说点什么,金锁却跑开了,钻进屋里,不知取了个什么东西,箭一样又射出门外去了。他的弟弟龙转锁愣了下,也箭一样嗖地射出门去了。
  4
  书香和书环逢集天在镇上当裁缝,集散了就背着一包衣裳来家里做。这样赶集已经赶了三年了,书环想在镇上租个房子,可老周说还要还账,哪有錢租房子。老周是怕她们在镇上把心待野了,他还指望着拿她们给周书艺换媳妇呢。老周把女儿们挣的钱一部分用来还账,别的都偷偷攒到一处,放到一个只有他找得到的地方了。
  书环把铜锁喊到屋里去,从一只提包里翻了半天,将几件衣服叠好,让铜锁抱在怀里,将一件风衣又收了回来,放在炕头。
  铜锁摇头比画,他不叫铜锁了,叫转锁。
  “滚。”老周猛指着铜锁,“告诉你爹,我跟他没完。”
  铜锁一走,天就黑了下来。周书艺炒了一锅洋芋菜,就着书香和书环从镇上买来的两个大饼。老周一边吃,一边说,镇子上的大饼贵,还得还账呢。没人理他。书香和书环给人做衣服挣的钱全用来还账了,仍旧还不完。今年一如既往地大旱,镇上来做衣服的人很少,姐妹俩就在摊子上用碎布给龙家的三个傻儿子拼凑一件件背心,有人拿旧衣服来改,改不了的,从那人手里要了过来。金锁和银锁每集都往集市上跑,总能掐准她们散摊的时间,两个锁给书环姐妹搬缝纫机和做衣服的案子,缝纫机有时存在镇上张飞的小卖铺里,一天五毛钱。接的活多时用架子车拉回来。金锁和银锁像是飞毛腿,呼一下到镇上了,呼一下又回来了。   这会子,三个儿女都已晓得了老周因为龙铜锁改了名字的事而闹心,这才一下记起,他们的爹,大名就叫周转锁,暗自笑了一气,都不去招惹老周,吃完各干其事去了。
  书环拿了那件风衣,站在门口望着书香。
  “你不会是对那个傻子真上心了吧?”书香拿了只手电筒,跟书环出门而去。河坡下面,就老周家一户人家,姐妹俩每回家来,都要过河去对面山坡上串门子。年轻人都走了,去城里挣钱了,就剩下龙家三个傻子和周家兄妹们,书香和书环各家各户都去走一遭。孤单的老人们稀罕她们,一去总要留下说半天话。
  周书艺在花园墙上坐了阵,走到门外去,天心里一轮满月,周书艺望着那几排胡基,那就像是个他爹努力帮他做的梦。
  周书艺望着那轮月亮,想着李春天这会子是不是也望着那轮月亮呢?周书艺往坡下走,月亮跟着他。广袤的静寂里,就听见对面坡上一阵如牛的喘气声伴着一阵慌里慌张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真像一头笨牛在奔跑。周书艺等着那阵声息近了,才敢从暗影里闪出来,就见一个人背着个沉重的物件跨过了小河,直往他们家的方向跑来。
  “金锁?”周书艺不确定地喊了声,那个人影停住了,一气狂喘,已到了周书艺眼前,将肩上那个物件咚一下扔到他面前。
  “哥,我把李春天给你带来了。”
  金锁喘着气阴森森地笑了一气,搓着双手看着周书艺。地上的李春天扭动了几下,呜呜地叫着。
  天啊,周书艺叫出了声。将李春天扶起来,扯掉她嘴里的一团丝巾。
  李春天呕了几声,背过身去,她的双手还给绑在一起,周书艺解不开,金锁大步走过来,几下就解开了一截绳子。
  “哥,她是你的了。”金锁转身就跑了。李春天没喊没骂,也没去追龙金锁,而是抚平了衣裳,拨弄了几下头发,丝丝娇呻着,将手腕子伸到周书艺眼前:
  “那傻货像是在捆猪呢,手腕子都勒断了。”周书艺捏住那只手腕子,眼睛钻到李春天眼中的黑夜里去。李春天的嗓音越发低了下去:
  “我正看着那河沟里的水,水里有几个月亮,就给他猛捂住了嘴,你猜他说什么?‘你别想反抗,我哥送我黄军装,我要把你送给他。你本来就是我哥的。’我听出那是金锁的声音,我惊得都忘了反抗,一个绳环一下套牢了我的双手,他把我架在后背上,一路跑得飞快。我闻到了一股香气,它从我嘴里散发出来。他倒是细心,他说那是他妈妈的丝巾,才洗过的。我给吓傻了,我以为他是要把我绑给银锁的。我——”
  李春天猛说不出话来了,周书艺堵住了她的嘴。他把她挤在一棵树上。
  不知怎么的,两人都停住了。月亮还在天心里挂着,冷冷的光无意识似的往人间泼洒着,小河流得无声无息,狗都忘了从窝里爬起来吠一声,村子里安静得很。狗链子忽然动了一下,磕着了一只破洋瓷食盆子。周书艺拿出一支烟来点上,对着夜空长长吐了口气。
  “我越来越讨厌他了。”李春天声音里透着沮丧。周书艺变得让李春天吃惊,他的克制和沉默简直让她感受到了侮辱,但李春天同时也感觉到了几分畏惧。
  周书艺在想着金锁那张脸。龙金锁比周书艺大两岁,可龙金锁一直把周书艺喊作哥,周书艺心情不好时会冲龙家兄弟们来上一拳头。周书艺靠在树上,看着高远的夜空。
  “回去吧,一会儿他们该找你了。”
  “我不想回去。”李春天站起来,往周家的门里走。
  书香和书环回来了,看见书艺待在树下,又看到了家门口的李春天。三个女子站在老周家门外。
  老周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蹲在门槛上望着月亮抽旱烟,后来,他回屋去了,孩子们在门外待了很久,咕哝了些什么,一两句像风一样钻进来,那是书香的嗓音。
  “我哥这样下去会给活活闷死的。”
  后来,老周睡着了,拥着一床破棉被,睡梦里叹出一口气,像龙村长的女人那样叫了几声,老天啊。
  5
  老周是被一阵鬼魅似的呼唤声惊醒的,他转了个身,想继续睡,唤声又起,老周听清那是龙村长女人的嗓音。老周坐起来,听见龙村长的吼叫声:
  “快来人啊,来帮帮我们啊!周转锁,你快来啊!”
  老周跳下炕,拉开门,院子里很黑,月亮下去了,手电筒在周书艺的屋里,老周望了眼那扇门,没进去找手电筒。
  老周跑上坡,跑得眩晕,坡两边的灯都亮起来了,有人出了门,跟上老周往坡上面跑。
  龙村长手里举着一个火把已经山前坡后地奔窜了几圈了,李四儿的娘捏着个手电筒走在老周前面,她有点走不稳。
  “你听错了吧,可能是银锁,金锁还从来没把自己跑丢过。”
  “河沟里老李去找过了,又没下雨,也没发大水。”
  “学校里找过了,不用去了,近处也没啥危险。”
  金锁不见了。玄麻村里的老小都找过银锁。人们跑起来的时候,心情甚至還是愉快的,因为这是第一次找金锁,金锁这小子,其实聪明着呢,他能想出村小学的唐老师都想不出来的鬼点子,兴许,他只是藏起来了,不像银锁,是真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老周寻找金锁的双腿是懒散的,他之所以还继续去找,是因为龙村长女人的呼唤声。人们看不见女人的身影,只听见她召魂似的嗓音无处不在,在天际,在无边的黑暗里,在山那边回响,在河沟里盘旋,老周的心在她的召唤声里,一块一块地松动,老周感觉难过极了。
  整个玄麻村都醒了,在天亮前那阵无涯似的黑暗里,喊叫声和脚步声乱成一片。老周想起自家玉米地头有个涵洞,那边曾经出现过眼镜蛇,大人都不允许孩子们接近那片玉米地,老周在那块地头压上了几块大石头,防止那儿的草长深,再引来眼镜蛇。
  从龙村长家门前穿过去,是一条平坦的大路,老周加快了步子。天际已变灰白,老周能看清脚下的路了。老周一边跑,一边往两边的深沟里探看。
  “金锁!”老周大声地喊叫,惊起几只老周从没见过的大鸟,它们扑棱棱飞起,越过老周头顶,往另一处暗地飞去。   老周家的那块玉米地里麻乎乎的。老周跳下地埂,从龙村长家的党参地里穿过去,就在他要往自家地埂上攀爬时,却看见周书艺的影子在头顶晃了几下,周书艺的背上又冒出一个脑袋来。
  “别去了,我去找过了,铜锁一个人跑那去了。”只有周家人仍把转锁喊作铜锁。
  天亮起来很快,像水在一张大无止境的纸上渗透,光明霎时就浸漫了玄麻村。
  龙村长女人的唤声像被这光明稀释,渐渐地微弱下去了。她的唤声被山崖和河沟吸收,积了厚厚一层。好多天过去,这唤声还充满在玄麻村里。
  有几个身体硬朗的老人翻山越岭往更远处寻去了。周书艺把转锁背回去后,一直寻到镇上去了。
  书香和书环把龙村长的女人扶进屋里去,她没有一点力气了,眼皮紧紧地合在一起,任由书香和书环给她身上套外套,她浑身冰冷。这个女人一直穿得长袍短褂的,即使是在田里劳作的时候。人们头一次看见这个女人没有任何修饰的穿着,她看上去那样单薄。老周看见,女人昨晚洗过头发的一盆水还在院子中央,几件长袍短褂堆放在板凳上,院子里的鐵丝上,一条红纱巾飘了几下,在铁丝上飞悬了起来,又落下去了,倒像是女人要出远门的样子。
  当龙银锁背着龙金锁在金色的晨光里出现在龙村长家大门口时,老周正给木头一样傻呆了的龙村长卷旱烟,他刚把烟叶子撮到报纸条儿上,就看见龙银锁的脑袋猛一下从那个门框里探了进来。
  人们七手八脚把龙金锁放在炕上。
  龙银锁表现得从没有过的正常,他平静地叙述在李家山的一个悬崖下面找到了龙金锁。龙银锁先跑到李春天家,在快沉下去的月光里,他看到那辆红色的摩托车还停放在李春天家的大门口,摩托车旁没有金锁,四周也没有金锁。李春天家影影绰绰。暗影下,那辆摩托车依然亮闪闪的,龙银锁把手伸到摩托车上,猛传出一阵警报,龙银锁转身就跑,由悬崖边的截路返回。龙银锁站在陡峭的悬崖上,听见黑夜将要明亮起来之前的一些神秘声息,也听见玄麻村那边他妈妈呼唤金锁的嗓音。在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下,他看见了他的哥哥躺在悬崖下。
  那天下午,龙金锁被放到那扇破门板上,老周亲手把它拆卸下来。
  龙金锁活着时,人们笑话他,欺负他,如今他死了,人们意识到生活里的许多不如意和不方便。龙金锁帮过玄麻村里的每个人。
  哭得最伤心的是周书艺。老周坐在一旁,把旱烟袋都抽瘪了。
  那晚,村里的人都守在龙村长家。望着门板旁的银锁和转锁,人们猛一下又都放声而泣。龙村长的女人蜷缩在一堆麦草间,手抚着脑袋,一动也不动,像一尊雕像。
  丧事议定,该准备的都在有序进行,老周被推举为处理丧事的总管。书香和书环在灶上帮厨,能出力气的人不多,周书艺和龙银锁跑出忙进。第二天,四方乡邻都来了。到了下午,人们从一阵持续的悲痛中稍稍缓过来了,有人打问书香和书环找下婆家没有,同时问起周书艺的工作和婚事。
  就有人说巧了,他老婆的娘家那边正有这么一家人,小伙子补习了八年都没考上大学,念书念成了个书呆子,一直找不下媳妇,那家人把闺女也像老周留住书环姐妹俩那样留着给儿子换媳妇,闺女都二十六了,跟周书艺同岁。
  老周便让这人去说亲。
  丧事后,那家人带着自家的书呆子和老闺女就来了。老周把龙村长请来,周书艺带着龙转锁去李家铺子里买了瓶酒。
  几个年轻人互相被介绍着认识了,事情出乎老周的意料,那家人走后,周书艺表示没什么意见。那家人的儿子看上的是书环,而周家给介绍的是书香。
  “我已经有对象了。”书环说。
  连书香都惊呆了。书环有对象的事,她都不晓得。那个人,书环不肯说出来。
  “你给你找的对象,不会是龙银锁吧?”书香问书环。
  “是又怎么样?”
  “咱爹得给你气死了。”书香感觉到一阵风暴已经刮起来了,“你会让他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的,再说了,银锁是不能跟你结婚生子的。”
  “为什么非得结婚生子,一辈子都这样,谁规定的还不能活了。”
  书香感觉自己的心在下沉,沉到了一个深渊里面,这个村子里越来越充满了鬼气森森的东西。她又说不出那究竟是什么。书香想到逃走,但书香一想到老周和周书艺就泪水盈眶。
  “你心真狠。”书香指责书环。
  “我要是真能狠起心来,倒全好了。”
  6
  说亲的人又来过一次,那家人姓火,办事也风风火火,第二次来就议婚期。火家的闺女叫火凤凰,儿子叫火明亮。火凤凰对周书艺一见钟情,火明亮也对书环过目难忘。书环因为别的原因,还不能嫁人,现在可以嫁人的是书香,老周要说亲的把这个明明白白讲给火家人。说亲的就再没有来。
  老周觉察出,火家人也是以儿子为主,儿子满意一切就好说,女儿反正迟早都是旁人家的。老周一直想跟书环谈谈,老周所谓的谈,几近于命令和训斥。
  老周想了几天,打算把这个难题推给龙村长。
  老周很想跟龙村长打一架,想了很久了,但老周没辙,龙村长刚刚失去了一个傻儿子,老周不能在这种时候为了一个名字的事去作难村长,但老周心里不舒坦。
  夏天刚到来的那会儿,书香捎话让老周把她放在阁房柜子上的一个纸包捎到镇上来,那几天她们接收了一单活,给医院的职工们做一批白大褂,她们要赶活,就住在镇上了。纸包里是给镇上的人做好的衣服。书香给李鸿图捎的话,李鸿图去镇上赶集,第二天还要去镇上拉化肥。老周拿了纸包,赶到李家山去,李鸿图却说不去拉化肥了,让老周找龙银锁去。
  “那傻货天天去镇上,你不知道啊。”李鸿图笑得有些委琐,老周也没听出别的来,转身往回走。
  这天,父子俩继续像做梦般地打胡基,周书艺提出要回砖厂去挣钱。老周没同意。老周不想让他那已死去了的女人看不起他,他活一世,给儿子没攒下家业不说,还要把儿子置身于危险之地。将来在阴间里遇到时,老周可不想还要遭到老婆子的数落。金锁死后,老周越发觉得生命的脆弱,老天连个傻子都不放过,老天心里琢磨的,地上的人,看不透,摸不来。老周所能做的,就是让他的儿子尽量离危险远一点。   还不能让他闲着。周书艺是个有精神和灵魂的人。老周曾听见周书艺跟李春天讲,他的精神很空虚,他没有灵魂了。老周观察了很久,周书艺有事做时,他的眼睛是活的,在下雨天,周书艺会坐在门槛上发呆,他的眼珠子一动不动,老周感觉儿子的精神和灵魂在一片湖水里挣扎。
  周书艺去挑水了,老周大汗淋漓地筛土,脑子里猛扎扎地响起李鸿图的声音。老周记起李鸿图笑得委琐的眼睛,像触了电。老周扔下筛子,双手背拢,黑着脸冲进院子里去。
  “书香,书环死哪去了!”屋里磕里磕当的缝纫机声停了,书香出来了。
  “去刘项家了吧。”书香看着花园子里开得有气无力的花儿们。
  “去他家干啥!”老周来气了。
  “刘嫂子说要做一件衣服。”书香的心悬起来了,生怕老周听出破绽来。
  “去把她给我找回来。”
  书香不敢顶嘴,跳下台阶,往门外走,迎面碰上挑了水回来的周书艺。
  “爸这回非得爆炸不可。”书香把书環跟银锁来往的事告诉了书艺。书艺抽了口气。这个妹妹脑子一直好使得很,是他们兄妹三个中最聪明的一个。书艺放下两半桶水,看看天上,又看着书香。
  “早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我也才晓得。怎么办?”
  “叫她死不认账。赶紧叫去吧。”书艺以老周般的语气说。
  书香在龙家没找到书环,她往出走的时候,龙银锁的妈跟了出来,冲书香满脸慈祥地望着。金锁死后,这个女人不怎么唱歌了,也不怎么说话。但她爱笑了,笑得像个少女,笑着时,她的眼睛一直望着天上。
  “书香,天堂是存在的。”女人说。
  “是的,这个,谁都相信。”书香拍拍女人的肩膀。女人哆嗦了下。
  院子里的铁丝上挂满了还在滴水的衣裳,花园墙下放着两大盆水。玄麻村人将洗衣服的水都留存下来,洗手,洗脚,泼地上的尘土。
  “我的银锁洗的。”女人笑,揉眼睛,把身上的衣服拉周正。
  “麻烦总还是要一件件地来的。”女人盯着那大太阳望。天气越来越热了,女人的眼睛里涌出两股水,仿佛是给那太阳生生晒出来的,“总要来的,老天啊,多给我儿子点时间吧。”
  书香往回走,女人的话勾得书香的心像一束雪地里的野百合。书香跨过小河,河水浅得让她的幻想没处扎根生长。
  “书环可能跟上刘嫂子上哪串门子去了。”书环不敢看老周。
  老周转身走开了,老周怕听到那个女人。
  前一阵子,老周背着手走到龙福田家那块党参地头时,看见坡底下刘项家院子里开满了海棠花,猛想起还欠着刘项五十块钱。刘项去内蒙古打工了,刘项的女人一个人在家,老周一直没有碰见过刘项的女人,即便是大白天,老周也不想一个人走进刘项家去。可这天老周身上正好有五十块钱,老周便站在庄子顶上大声地喊刘项。喊了半天也没个人出来,老周往下走,一直走到刘项家门口。他大声地咳嗽。毕竟是一个女人独自在家,老周没来由地紧张。
  老周一只脚跨进了刘项家大门的门槛,龙福田的一只脚就从刘项家厅房的门里跨出来了。老周的另一只脚还在门槛外,老周看看龙福田的脸,打算把那只脚继续留在门外。
  “刘项的女人在吗?”老周问。
  “她,不在。她不在。”
  “哦,我是来还钱的,那我改天再还。”
  “谁呀,我在,在,书艺爸!你来还钱呀,我正没钱去买化肥呢。”刘项的女人一下就从龙福田背后闪出来走到老周眼前来了,一只手捏着衣领,一只手接过了老周手上的五十块钱。
  这一幕老在老周眼前晃。不知为什么,老周后来只要一走近刘项家附近就心跳气短。
  老周蹲在树下抽了袋旱烟,周书艺把刚打好的胡基上的土小心翼翼地吹拂去。
  直到天黑下来,书环才回来了。
  书艺和书香商量好,若老周动手打书环,他们就给老周跪下,想了半天,他们只想出这个。
  可老周什么也没说。
  7
  在淡季里,虽然接的活不多,但书香和书环手上一直没闲着。这天镇上又逢集,书香和书环出门时,老周已准备打胡基了。周书艺每每想帮她们推推架子车,老周就叫上了,让他打胡基去,老周认为,姑娘家,不能宠不能惯,得让她们多吃苦头,这样嫁到婆家才不受苦。她们一走,老周就丢下胡基出门了。
  周书艺一个人打不了胡基,拿了把铁锹去翻门口的菜地。翻着翻着,就坐在树下发起了呆。山头上再没响过轰炸声。不知道李春天再回过娘家没。宋江湖热爱跑步,他能一口气跑到县上。骑摩托车完全是为了李春天。周书艺望着李家山的方向,又望着那排排胡基。它们都能当成工艺品出售了。周书艺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爹,家里寻不出一样粗糙的东西来,周书艺想不出老周把活做这么精致的意义。周书艺又想到了自己的命运。也许他可以走出去,但到哪去呢?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只会打胡基。
  姐妹俩走到河沟分汊的地方时,龙银锁已等在那里。
  书香猛有一个重大发现,龙银锁好久都没犯过病了。
  龙银锁看见书环时,两眼闪闪发亮,说了一大通,天不亮,他就挑满了两缸水。他把家里打扫得整整齐齐,喂了猪,把牛圈里的牛粪担出来,晒在院门口。
  “怪不得我们都挑不上水。”书环把银锁的衣服整了整,伸手摸了把他的脸。龙银锁捉住书环的手,看着书环。
  书香在一旁看着龙银锁,像是头一次把他看得仔细。他比在镇上那些想方设法骚扰她们姊妹的小伙更正常,他的眼睛跟任何人的都不一样,很清,很亮,像清泉。他的皮肤很白,像他的妈妈,洁净,洋气,说优雅都不为过,龙银锁从没邋遢过。要是个正常人,也许书环还争不到。
  书香转过身去,坐在架子车上,她的脸颊给风一吹,凉嗖嗖的,她的脸颊湿了又湿。
  “这个我说了不算。我要给我哥换媳妇的。”
  “不,你已经答应过了,你是我的。他们带不走你。”   “傻话。”
  “连你也觉得我是傻子?我不傻,我看到的比你们看到的多,我就忍不住想跑,跑起来我就把那么多的事忘了。不跑,它们会把我的脑袋给挤破的。”
  “你自己又不知道何时会犯病。”
  “你看这几个月,我犯病了吗?”
  书环望着那双眼睛。傻瓜。
  “只要每天能看到你,我就会好的。”银锁抹掉书环眼里涌出的泪水。书环甘愿往那双深澈的湖里跳。
  书环从架子车上拿出一双皮鞋来,让龙银锁穿上。
  书香和书环的裁缝摊就摆在乡政府门口,镇上麻书记每个逢集天都到书香姊妹的裁缝摊子上来,他带到镇上的每件衣服书香姊妹都给改过,今天改大了,下个逢集天,麻书记要她们再改小。
  那天一早,书香和书环刚把摊子摆起来,麻书记就来了,书香手叉在腰里,瞪了两眼麻书记,慢条斯理地说:
  “从今天起,我们不打算再给你改衣服了。”
  “这又是为什么?我给的钱少?”
  “我们觉得,给您老人家改衣服,我们是小材大用了。”
  “书香,”麻书记叫得情深意长,“今天我不改衣服,想请你们帮我个忙。”
  书香直着脖子,扭着紧身裤里的大屁股转到旁边的百货摊子上看热闹去了。书环有点不忍心,问麻书记要帮什么忙。
  麻书记说得恳切,书环给书香交代了几句,跟他一起到乡政府的楼上去。
  那是一间单身宿舍,麻书记把它收拾得很洁净。
  麻书记要书环帮的忙是缝补这屋里的一切布类用具。
  麻书记揭开床上的一条床单,书环吃了一惊。床上的被子和床单几乎成了碎片,碎片当中,混杂着沙发套和撕成条条的窗帘。
  书环看了眼麻书记,平时和书香没少在背后骂他,把他想成是贪官污吏那般的人。
  麻书记给书环倒了杯水,先不讲这些布料的命运,他看着书环,郑重道:
  “我还要请你帮个忙,我喜欢书香。”
  “哦,那你可能弄错了,我是书环。刚才在街上骂你的那一个,才是书香。”书环没好气地回答,看来她们的判断确实没错,麻书记真不是个好东西。
  “姑娘,看来你们是恶人的故事听多了。我是个好人,虽然这世上的恶人也常这么说自己。但我的确是个好人。我遇上了个女人,怎么说呢,哎,就拿这堆床上的布条子来说吧,对,这些正是她制造的,这个女人,她把我的生活搅得比这堆碎布头还破碎,对付这个女人,我已经黔驴技穷了。”
  “既然你已经有女人了,就不能再来骚扰书香了。”书环已打算往门外走了。麻书记坐在桌前的椅子里,喝了一口热茶,慢条斯理地叹了一口气。
  书环心想,八成是书记自己故意弄毁了这些,好引书香来上钩。书环没好气地说:“你另请高人吧,我们补不了。”
  “我跟她离婚都三年了,她追着我不放,我走哪她跟到哪,女人早让我焦头烂额,可我发现,书香和这些女人不一样。我想娶她,等我娶了书香,那个女人就再没有理由来把我的生活绞成布条条了。”
  “哦,麻书记,我们虽然跟你生来不同,但是书香可不是你想娶就能娶的女子。”
  “哦?你可能理解錯了,呃,是我说得不够清楚。我喜欢书香,听着她的名字我就心里发抖,我以书记的名义保证,这跟那个女人让我发抖不是一回事。”
  “这个我懂。”书环想起了龙银锁,她让他的神经抖得像风扇一样,这是龙银锁说的。
  正因为这个,书环重新回到床前,检查了一遍那些碎片,表示可以缝补,但缝补起来的效果会是千疮百孔。要不就换个新被套吧,这得拿到玄麻村里消停做,一时半会儿可做不了。书环又往门口走,一脚踢倒了一只盒子。
  麻书记叫住她,拿起那只盒子,说是买得太大了,书环若不嫌弃,就拿给她哥去穿。
  “新的,刚买的,卖鞋的那人再不来了,换不了了。”
  书环扫了眼鞋码,一眼看出银锁能穿。
  书香那天发疯似的骂人,直到集市散去,围着看热闹的人都走光了,书香才歇下来问书环:
  “今天接了多少活?”
  “人都给你骂跑了,没接下一件。”
  姊妹俩推着架子车吭哧哧半天才走到河沟,书香喘了口气说:
  “龙银锁这货咋还不来?”
  “回去啦,他今天也不准备来挨骂了。”书环呸了声。
  看看书环得意的脸,书香说:
  “没一个好东西,管他是傻是呆是书记。”
  “我觉得麻书记不像我们骂的那种人。”
  “他能是哪种人?”
  “他现在同时被两个女人折磨得快疯了,一个是真实的,另一个有可能是他编造的。”
  书香掐了书环一把,问:
  “你帮着书记编造的?”
  “你不觉得他看你时,有点悲伤吗?”
  “我除了看出他是个老色鬼,别的看不出。”
  “那就像是银锁看我的眼神。我觉得你应该好好考虑下。”
  “你找了个傻子龙银锁,我再找个老麻书记,那不要了咱爸的命了?再说了,谁给咱哥换老婆呢?”
  “麻书记比咱哥也大不了几岁,如果你真不讨厌麻书记,答应了他,别的,我自有办法。”
  “银锁影响得你爱做白日梦了。”
  “活在这样的世上,只能做做梦了。做梦是我的鸦片。没有鸦片,你能指望什么活?”
  书香咧咧嘴,她早厌烦了做什么裁缝,她越来越厌恶这世上的一切。要是没有那样一个爸就好了。这个念头一跳出来,马上又觉得难过,可怜她那一辈子都逃不出困顿命运的爹。
  书香感觉越来越不了解书环了,书香特别不理解,书环竟然可以憎恨自己的爹,为家人不管做什么样的牺牲那不都是因为他们是亲人吗?书环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书环的脑子里像多开了几扇门,那是书香难以走进去的。   两人坐在架子车的轱辘上吹着风,远远看见龙银锁光着一双大脚跑来了。
  银锁看见书环时,眼睛里再没有书香,好像这个世上,就剩下了他和书环两个人。
  书香背了个包前头走,刹那里有那么点想念金锁,书环和银锁走在后头。书香不敢一个人先回去,怕老周问起来。坐在树下气呼呼地睡了一觉醒来,远远看见书环坐在架子车上,龙银锁拉着欢快地跑,跑到书香眼前,他把书环抱了下来。
  三个人一前一后走到家门外那个坡上,书香让银锁赶紧消失,免得让老周看见。
  8
  老周站在大门口。
  “火家的人今天托人来信了,火明亮说,如果书环不肯,就让书香嫁给他,火凤凰就可以嫁给你哥了。”
  “好吧,我嫁。”书环往老周脸上看了两眼,忽然笑了起来,吐了口气,像把一个什么物件吐了出来。
  书香吃惊极了。老周看不出书环说得是不是真心实意,他把自己裹在老婆子死后留下的被窝里睡了一夜醒来,听见三个娃娃在院子里压低了嗓门争来争去。
  周书艺不愿意拿妹妹给自己换一个老婆,书环说,她发现那个火明亮其实挺可爱的。书香和书艺告诫她,一辈子很长。
  “但无论如何,你不能跟银锁好。”周书艺说。
  “我不傻,这个,你们信不信?”
  老周没有走出去。门外的喧闹声静下去后,老周爬起来,出了门。
  远远看见转锁蹲在河沟里玩泥巴,老周大声地叫了几声龙铜锁。
  龙转锁双脚没在浅浅的河水里,瞪一眼老周,往脸上抹一把,老周晓得他又把这个小子给激怒了。但龙铜锁仍喜欢往老周家的方向跑。一会儿,书香和书环就会出来发现铜锁,喊他进屋去,给一块糖果,或者让他跑去给龙银锁捎个信儿。
  老周咳喘了一气,捡起一块石头,往河里扔去,水花激起铜锁的怒火,铜锁的小身子一下绷紧了,机灵地扭动几下,俯身捡起一块河里的石头,往老周身上砸来。老周却已没了斗志,为方才把一腔怨气撒向一个小不点儿而害臊,背着手赶紧逃了。
  老周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村长家。
  院子里静悄悄的,龙村长戴了个草帽,手里拿着一把铁锹,要出门的样子。老周走过去坐在台阶上,歪着脖子看着村长。
  “村長,又去给刘项的女人种花吧。”
  “你个老东西,干什么来了,快说,不打你的胡基,在这瞎晃。”
  老周站起来,双手背到后面去,往花园墙边走了几步,弯下腰去,看见几棵菜苗苗探出脑壳来,问龙村长那是什么苗。
  “银锁前几天种上的,天天给浇水,没想就长出来了,新品种的卷心菜,耐旱。”龙村长再次将铁锹扛到肩膀上。
  “龙银锁呢?把他给我叫出来。”
  “你找他干什么?”
  “哎呀,我一直没发现,你龙家的锁,个个本事不小哇,尤其是银锁。”
  “我说老东西,”铁锹从龙村长肩膀上溜下去,“你老跟我的儿子们过不去,你哪根神经搭错了。有工夫赶快给你儿子打胡基去。照你一天打一块的进度,等你老死了,打的胡基怕还垒不起半面墙。”
  老周哼哼了几声,背着手,慢慢往门口走。两人出了门,龙村长拿一条绳子将门拴牢了,转身往刘项家的方向走。
  “老不死的,积点德吧。”老周往左,龙村长往右。
  “你咒我不是第一次,我哪点对不住你了,你说。”龙村长转回身来,看着老周的背影。
  老周站住了,歪着脖子看了眼龙村长。
  “我说你想哪去了,你最近是怎么的了,我早就想说你了,你说转锁就一孩子,你老把他祸哭,我告诉你,我是看着书香和书环的面子,要不我跟你没完。”
  老周想骂,却不知要骂什么。老周嘴角带着笑意,背着手转身走开了。他先去龙家房背后的洋芋地里找了一圈,又拐过弯,下到沟里的玉米地里去,龙村长的女人一个人在地埂上割稀稀拉拉的几棵草,看见老周,抬起脸笑了笑。
  “龙村长咋不来帮你?”
  女人抬起手臂擦了把脸,老周看见她身上穿得像戏服一样,女人这些年穿的一直是刚来玄麻村时带的衣服。
  “从不见你转娘家。”老周今天想把一切都捅破,一屁股在地埂上坐下来。
  老周一看见这个女人,莫名就想到一场雨雪。她到玄麻村来的那个天气里,泉水忽然上涨,大雪纷飞,老周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雪片。女人像是晶莹剔透的一朵大雪花。在老周的记忆里,这个女人年轻时就像个女巫,总是穿得长袍短褂的,一头黑发比野草有生命力,至今还黑油油的,纷披在那张老周从不敢看仔细的脸颊四周。她是村里最苦恼最忧愁的女人,可她那总让人恍惚依稀的相貌几乎没有发生过变化。人们不知女人是从哪来的,人们都记得在那个雪天的清早,玄麻村里忽然飘起一阵清烟一样的歌声,人们争相跑在田间地头寻找,发现歌声是从龙福田家的院子里飘出来的。人们被歌声吸引到龙福田的院子里,看到一个长袍短褂的年轻女人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在给龙福田洗衣服,她的脖子上飘着一抹红色的丝巾,她的脸颊就像丝巾那样艳丽。龙福田坐在门槛上打算盘,跟每个人说话都和和气气的,不像原来那样一脸横肉还要板着。玄麻村人顿觉生活变了样。玄麻村四周的乡邻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女人会成为龙福田的左臂右膀,龙家的确在那时走在玄麻村的最前头,玄麻村人吃不上一把面食时,龙家顿顿吃的白面,过年时从龙家门里还能飘出肉香。人们不只羡慕龙家每顿有吃有喝,还一心学着龙家的样子,把一个穷家尽量整出些温暖整洁来。一些姑娘学着女人的习惯,衣服不是穿脏了才洗,而是穿过了就去河边洗,直到女人一口气生下三个傻子来。
  “你信不信,天堂是存在的。”女人望着蓝天,微微闭上了双眼。
  老周顿了顿,站起来,突然想放声大哭。不结棒子的玉米地那头簌簌而动,龙银锁猴子样窜到跟前来了。
  “银锁,上来,我们说会话。”老周把老脸舒展得尽量和蔼可亲。
  银锁果然就爬上地埂,走到老周跟前来了,老周从地当中穿过去,爬上再上面一块地的地埂,银锁跟着穿过那块地,爬上了再上面一块地的地埂。一直走到看不见割草的女人了,老周才停下,转过脸来看着龙银锁。   “听说你看上我家书环了。”老周本想劈头盖脸教训一顿银锁,可他看银锁都得仰着脖子,就改了要打他一顿的主意。
  龙银锁不说话,垂下脑袋看着脚下被晒得萎靡的草。就在这时,老周猛然发现龙银锁脚上竟然穿着一双新皮鞋。
  “哦哟哟。这么说,是一个穿皮鞋的傻子看上周书环了?”老周把佝偻的身躯使劲挺挺直,浑身透着某种含义不明的优越感,以同样优越感的眼神逼视着银锁。
  龙银锁始终没有说话,老周说了不少,看不出龙银锁是不是全听了进去。主要是警告龙银锁不要再靠近书环,书环是不可能嫁给一个傻子的。她马上要嫁给外村的火明亮了,她对火明亮一见钟情。
  龙银锁的两只手按在裤子上,两只脚在土里蹭来抠去,老周觉得他想脱了那双鞋。
  最后,老周问道:
  “你是个傻子,你们弟兄三个。”老周停顿了下,“你和铜锁,都是傻子,可书环是个正常人,这点你是清楚的,对不。”
  “我不傻!”龙银锁猛仰起头来,恶狠狠地吼叫道,“真傻的,是你们!是你们!”
  龙银锁脚上两道黑色的光泽一下刺痛了老周的双目。龙银锁跑了,两只金黄的鞋底转眼就从老周的视线里消失了。龙银锁的话像是一枚枚钉子,把老周钉在了黄土地里。
  9
  火家听说书环愿意嫁给火明亮了,隔天火速奔来玄麻村里议婚期。因为是换亲,双方都不用掏彩礼钱,这等于两家人互相救了命,尤其对老周来说,等于解开了一直拴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家徒四壁的面貌老周这辈子是改变不了的了,在他活着的时日里,能把生时欠下的债还清已快要了他的老命了。即便是这样,老周还是松了一大口气。周书艺一成家,书香也就可以放心地给自己选一个好小伙嫁了。把三个娃娃安顿好,这是老伴死前托付于他的责任。老周没料到书环会同意这门亲事,猛觉得亏欠两个女儿太多,就想给书环陪嫁点什么。可除了胡基和欠债,老周什么也没有。
  这天,老周去找龙村长,一推开龙家的走扇子门,就觉出气氛的异常。看来书环要嫁给火明亮的消息跑得比风还快。
  老周进去时,龙银锁正拿一把斧子在院子里剁皮鞋。龙村长的女人站在他旁边,呜呜咽咽也不知在说啥。老周没看见龙村长,龍村长的女人也像没看见他一样,龙银锁却猛扔了斧子,光着两只小船一样的大脚,胳膊肘儿擦过老周的额头,从门里嗖一下弹出去了。
  “书环终于要出嫁了。”女人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老周。
  老周想说点啥,说啥好呢?他是来向龙村长给书环借嫁妆的。
  “你等会儿。”女人扑扑身上看不见的灰,走进了屋子。
  一会儿工夫女人出来,拿着一只玉镯子,把它举起来,对着太阳看了又看。
  “这个,拿去给书环吧。”
  老周站起来,吃惊地望着女人。
  “拿去吧,我还有一只,将来留给转锁的女人的。”女人将镯子塞到老周怀里。
  “我家书环要嫁的人是火明亮。”老周哼了几声,把镯子还给女人。
  “我知道。书环要嫁的人,他叫火明亮。可这个镯子是给书环的。”
  两人推来让去间,龙村长从门外走进来了。镯子就留在了老周手上。龙村长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向老周伸出一只手,“那只镯子,命里注定是书环的。”女人望着老周说,“请把它交给书环,她对我的儿子们一直很好,尤其对银锁,是她给了我的儿子这世上稀有的快乐,这是她应得的。”
  老周把镯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伸到女人跟前。
  “那这样吧,你把镯子拿去,让书环自己决定它的命运。”女人说。
  老周从走扇子门里走出来。龙村长跟了出来,抑扬顿挫地说:
  “老天有眼啊,我的儿子们偏偏都看上你周家的女儿们。听说你拿书环给你儿子换了个老婆?”
  “你这什么话,书环自己愿意的,又不是我强迫。”一阵风过,老周有些站不稳。
  “周转锁,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书环那是怕你!书香和书环的确是两个好姑娘,要是我,我就让她们给自己选女婿,我还要给她们备上丰厚的嫁妆。”
  “无论怎样,书环是不可能嫁给一个傻子的。”老周终于来气了。
  “周转锁,你给我滚。”龙村长猛板起了脸,指着河沟的方向。
  “龙村长,你给你儿子取我的名字,你纵容龙银锁纠缠书环,指使你的铜锁偷我家桑树上的桑葚,你家银锁脚上穿的皮鞋是书环给买的!”
  女人在院子里只听见一阵阵如牛喘哮,奔出来看时,老周和龙村长扭打在一起。女人双手提起裙子,仰起脖子优雅地走到墙跟前,操起门边的一根棒子,回转身啪啪挥下去。
  龙村长发出一阵惨叫,放开了老周。老周抱着头往山坡下走,他的额头上给棒子敲出了两只大包。
  老周看见龙银锁的长腿正跨过了小河,书环立在小河边,手里捏着那双龇牙咧嘴的皮鞋。
  老周忍住了咆哮,捂住额头匆匆跑进了院子。晚饭时,他把那只镯子拿出来,交给书环。
  “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要说我没给你机会。”
  书环把镯子戴到自己的手腕子上,什么也没说。
  打完架第二天,龙村长跑来找老周。龙村长要老周的胡基。
  “凭什么我要把我的胡基送给你?”
  “你家书环拿了我老婆的镯子。你不能白拿,你自己看看吧,你有什么?你只有胡基!胡基也好啊,除了修大门,我还可以砌猪圈。”
  老周想了想,没话可说。一只玉镯子,换几十块胡基,这账怎么算,都是龙村长不划算。
  天气慢慢地凉了,几天工夫,树叶就落满了河沟和山坡。周家和火家的喜事定在了月末的二十八这天。
  老周一直想问问书香,书环收下人家龙村长家的那只玉镯子,究竟是什么意思。老周料定书环是不会要的,他拿了镯子,只是不想在女儿那落个不好。他自始至终没有强迫书环的意思。他一直没机会跟书香说上话,姐妹俩在赶几身喜庆的衣裳,火家人那天穿的也让书香她们做,书香在火明亮跟前要了两倍的工钱。   “我算是看到了,也就这会儿还能在这个姐夫身上榨点油出来。”
  穿新衣服的事,老周几乎没有这样的记忆。老周结婚那天穿的都是他爹不知从哪捡来的一件破皮袄。书环给他量衣长,惊得叫起来:
  “爸,这个长度铜锁都能穿,他骨架小些。”
  老周的骨头真的缩小了,他曾有一米七八。老周的脑袋看去小小的,竖在前弓后驼的身躯上,像一盏灯一样暗昏着,一双小眼睛时常红红的。
  书香和书环把这一年里攒下的钱全拿出来了。
  那只玉镯子让老周心里老是不踏实。
  玄麻村里出去的年轻人借机都回了趟家,在书艺婚事这天全跑来捧场喝喜酒,凡是出去的年轻人,个个衣着光鲜,像是成功人士。
  两家的新娘子,在天麻麻亮时同时从自家起程,来接书环的是十一辆三轮车,去接火凤凰的也是十一辆三轮车。老周托人从镇上请来了四个大厨,厨子在夏利车上自带着蔬菜,因为玄麻村里连棵葱都找不到。宋江湖一直等在李家山上,直到婚礼结束,宋江湖也没等到老周来请他当大厨。刘项的女人和村里还能动弹的女人们都来帮忙了,村里所有的水桶在这一天集中摆在泉水边,全为老周家排队等水。龙村长的女人穿了一身玄麻村人从没见过的旗袍,人们吃惊地发现,这个女人的身段就像一截杨柳枝儿,多少年过去都还是初来玄麻村时的样子:她走起路来飘飘依依的样子,她那跟玄麻村的任何一个女人不同的眉眼儿,她身上流淌的天然的女人味儿。
  “老天很公平,给了她女人都想有的,却也不忘给了她些女人都不想要的。”刘项的女人说。
  “金锁没了后,这女人也像是傻了。”灶前的一个女人往一口大锅里倒进半桶水,桶磕在锅沿上,她说着发了会儿呆。
  “听说龙银锁的疯病又犯了,跟书环有关?”
  “书环也是命不好,踢掉个傻子,迎来个呆子。”
  女人们只要凑在一起,你就休想让她们住嘴消停片刻。
  老周出出进进,迎来送往,是这辈子笑得最多也最放松的一天。该来的亲戚都来了,老周还发现了一个不该来的人。
  那个人离开老周家的时候,老周问坐在门口记账的一个小伙,这是谁?
  “没见过。”大伙都不晓得这是谁。
  李鸿图猛拍了下脑门,叫起来:“我的神啊,他是从县上抽调到镇上的麻书记啊。老周,啥时候跟书记都攀上亲了?”
  这一天,接连发生了几件事,先是麻书记露了下面后就消失了,没有留下来吃酒席,轰动是在麻书记离开后才有的。他给老周家上的贺礼让众人又吃了一惊。龙村长啪啪拍老周的脑袋,高声大叫:“认得这么强硬的人,看不出哇!”老周的心直悬到了嗓子里。一拨拨的人来了,又一拨拨地散去了,老周不知跟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人们大声地猜拳,等着一道道佳肴上桌。院子里,孩子们奔出奔进,花花绿绿的女人们推推搡搡,大笑大叫。就在这些嘈杂声里,老周的脑子明一下暗一下。
  到了晚间,帮忙的人散去,老周家里多了个火凤凰。老周出门去,躲在桑树下清净了会儿。龙转锁还在大门口捡炮仗,老周懒得理他,闭着眼睛清理零乱的脑子。
  老周就睡过去了。后来脑门上挨了一石子儿,睁眼发现天早黑了。转锁以为老周死了,丢了个石子儿,试探了一下,看见老周醒了,猛一下跑远了。
  “铜锁。好吧,转锁。”老周喊。老周听见自己的嗓音落寞得很。
  转锁又出现了,院子里的灯火从大门里倾泻而出。老周牵着转锁的手走进去,书香已给老周铺好了炕。
  “你怎么还在这,你该回家了,等着,我送你。” 书香在洗脸。转身去,从柜子里抓了把糖果放到转锁手里。
  “让他再待一会儿吧。”老周坐在炕上,像一团快要熄灭了的灯光,“要不你去给他妈说一声,他今晚就跟我住下了。”
  书香看了眼她爹,出了门。
  老周给转锁说了一夜话。转锁静悄悄地听着,一会儿鼻息声就粗重了起来,老周给他掖好被子,将窗帘拉开一角,月亮正照在窗上。
  老周不知那会儿几点了,转锁睡着后,他还在说。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给梦中转锁的漫长倾诉。老周翻起身,走到院子里去,大声地问:
  “是土匪又闹起来了吗?”
  “我们找周书环,周书环是不是回来了?”门外的人大喊道。
  这比听到土匪鬧起来还让老周震惊,差点从台阶上栽下去。周书艺的房门开了,火凤凰出来了,她听出那是她爹的声音。
  10
  也不知火家来了多少人,一下就站满了老周家的院子。开始他们很耐心地跟老周讲火家白天的宴席,后来把老周的房前屋后翻遍了。火凤凰站出来表示,书环真的没有回到周家来。
  火家的婚事这天,新郎火明亮被人灌了不少酒,客人散尽,火明亮回到新房,周书环站在门边对他笑了笑,那一笑,令火明亮眩晕。
  火明亮睡过去了,醒来发现一地月光,他的新娘借着月光跑了。
  没找见书环,火家人要带走火凤凰,火凤凰抓紧了周书艺的袖子,她不愿意走,这辈子她都不想再离开这个不声不响的男人了。她走到她爹跟前悄声说:
  “你就这么把我带走了,万一把书环找见了,我怎么好意思再回来。”
  “你们先找书环吧,真找不到时,火凤凰就跟我回去。”火凤凰的爹想想也有道理,就对着书艺说。
  玄麻村的人全被惊动了,这么多年,找人的信号就像钟鸣一样,只要一发出,玄麻村人准会全体出动,他们不知找过多少回龙家三傻,可这次不一样,他们把邻近几个村子的山沟树林都找遍了,也没找见周书环。
  老周没发现,铜锁一直跟在他屁股后头,翻过李家山那道梁时,铜锁差点滚下悬崖去。老周喊住前头的龙村长:
  “铜锁在这,你赶紧背回去吧。”
  “你怎么把转锁也带来了?”龙村长大声地叫转锁。
  人们顾不得嘲笑两个多年来像斗牛一样相互激斗的倔老头子,继续寻找书环。   “你就叫转锁,记着没有?”龙村长颠了几下背上的转锁。天已放亮,龙村长背着转锁走到家门口时,看见女人对着天空像是在朝拜。
  “神经病,你这是做啥呢?”
  “老天爷啊,求你保佑他们吧,林子里有狼,有蛇,带着个女人,银锁他一个人斗不过的啊。”
  龙村长吃了一惊,转锁掉下地去,吧唧一下摔在女人面前。女人一把揽过去,将转锁紧紧地拥在怀中:
  “你不要跑了,再不要跑了,就剩下一个了,老天爷啊,求你救他们摆脱凶恶……”
  “你是说,书环是让银锁拐跑了?”龙村长推了一把,女人猛仰起头来,看见了龙村长脸上一束太阳的闪光。
  “我的金锁,爱摩托车。我给他买不起一辆摩托车。我的银锁,爱书环。我的转锁,你爱什么?”
  天空彻底从黑夜里挣脱了出来,女人的眼睛清澈得像蓝天。女人抱起转锁,走进了院子。
  一股新鲜冷澈的空气浸入龙村长的身体,他的头脑从没有这般的清明过,太阳升起来了,照亮了村子。
  李家山方向升起一阵阵炊烟。玄麻村的人还在翻山越沟地寻找着周书环。夜里,风把树叶吹落了一地。山坡上,还有一抹一抹儿红艳,那是风吹不落的叶片儿还在努力地把生命的颜色迫不得已地转变。
  令老周诧异的是,火凤凰竟然完全向着周家人。跟儿子和儿媳吃过几天饭后,老周就把饭端到院子里去吃了。火凤凰一来,伙食变了,家里的粮食袋子这几年就从没鼓起来过,如今,越发地瘪了。老周想提醒火凤凰,话出不了口,火凤凰把好的都留給周书艺吃,老周有什么不满意的呢?火凤凰这个女人还特别大度,亲自跑到镇上去,给书香租了间乡政府附近的房子,那是火凤凰表哥的门面房。火凤凰让她表哥把房子先租给书香,房租等年底卖了党参再付,表哥不晓得,书香家里根本没种党参。表哥根本不了解,玄麻村的周家有多穷。表哥本来想娶火凤凰,可火凤凰嫁给了周书艺,表哥本想拒绝火凤凰的要求,但他看着火凤凰,心里竟然涌不上来一丝儿怒火,火凤凰说什么他都依。
  这样一来,书香就住在了镇上,专心当起了裁缝。每逢集天,托村里人给老周捎来些点心,也给火凤凰捎来新鲜蔬菜。火凤凰变着花样给周书艺做饭吃。不到半个月,就把周书艺吃得白白胖胖的,周书艺虽然从小受尽宠爱,但老周的宠爱,哪能跟一个女人的宠爱比。周书艺努力地从身体的每个缝隙里把有关李春天的记忆暗自抹去,试图全心地爱上火凤凰。
  这天一早,老周告诉小周,今天开始,全心打胡基。老周打算怎么着都得再给儿子盖院新房。土也不用筛那么细了,胡基也不用打得像工艺品,以牢靠为准。
  周书艺跑了趟县城,公安局帮他把“寻周书环启事”贴到全县各乡镇去。
  也不知这天什么时辰,老天难能可贵地竟然下起了雨,玄麻村像是获得了新生,村子里一片欢呼声。这天早上快十点了,火凤凰和周书艺还没起床,老周在屋外转了几个圈,拿了顶草帽,跳过河沟,往对面山上走。人们发现,老周突然戴上了帽子,显得很滑稽。这些天,龙村长老躲着老周,老周踹了几次走扇子门,怎么都踹不开。
  “村长不在,我在洗澡,转锁玩去了。”女人尖声喊得让四方的乡邻都听得到。老周红着脸把帽子捂得低低的赶紧跑了。
  老周上坡的时候,听见河沟里一阵喧哗。
  一队人哗一下就走到了老周家门前,老周只感觉黑压压一片。那队人手里全都提着棒子铁锹,老周认出那伙人的头领还是火凤凰的爹。老周赶紧往回跑,等他跑到门口时,火凤凰已被她爹揪着从门里出来了。
  “亲家,有话慢慢说。”老周小跑着迎上去。
  “说个屁。你们周家人合起来骗我,我早把话说在前头了,找不到书环,我就带走凤凰。都快一个月了,人呢?我问你,人呢?!”
  老周长出了口气,把头上的草帽取下来,雨点马上浇湿了他的黑脸膛。老周在发抖,火凤凰的爹这时也发现老周已瘦得皮包骨头了,就暂时放开了火凤凰。
  “我们都有女儿,凤凰是个好姑娘,她是你的女儿。书环,是我的女儿啊。如今,她在哪,是死是活,能不能吃饱穿暖,我一点都不晓得。”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哗啦啦从老周脸上淋下来。
  火凤凰的爹摸了把脸,看了眼火凤凰,火凤凰已看出自己的爹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了,就往院子里试探地走去,却被她爹身后的一帮人挡住了。
  “别上他的当,不管怎样,这回凤凰都得跟我们回去。”
  僵持了很久,挣扎哭号的火凤凰还是被这帮人带走了。
  这天下午,书香回来了,带来了镇派出所的消息,在离玄麻村二百七十里外的何家沟里,有人发现一个年轻小伙子,他跑到村子里,偷了一家人门口晾晒的一件皮袄,那家人把他一直追过几道山梁,梁下有一条大河,他下到河里,从冰冷的河水里游到对面去了。对面是一片老树林。
  老周什么也没问。他想起书环小时候,脾气很倔,老周打她,她会瞪着老周非让他往死里打。
  “你不是爱打吗?打吧,你打死我好了。”
  书香会求饶,会逃,但书环不会。
  这天晚饭后,书香命令书艺把一床棉被和几件棉衣背到何家沟去。书香突然变了,变得很有主见,对老周和书艺指手画脚地指派,书艺不敢不听。
  “如果书环真的在那树林里,会用得着的。”书香宁愿相信书环如今在某个她们共同梦想过的地方。
  书艺望了眼老周。老周没说话。书艺就背着被子衣服出门了,周书艺又带了一兜吃的。
  周书艺连夜赶路,天气越来越冷了,冬天快要来了。周书艺想起,火凤凰被她爹带走时,回头朝他嘶喊:“你一定要等我。”周书艺闭上眼睛,李春天就探头探脑地出现了。周书艺不敢想这一生,他想起跟他一块儿当过兵的战友,他曾经像他们一样生龙火虎。周书艺有时候觉得自己比他爹都老了,似乎已这样过了一辈子了,有那么一瞬,周书艺又会猛吃一惊,他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命运,他应该走出去,寻找出路。村里最有文化的唐老师前一阵子也出远门打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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