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吴玉章的一生很传奇。他出生于晚清,支持过戊戌变法,参加过辛亥革命;40岁后接触到马克思主义,找到了信仰,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了南昌起义,之后被派往苏联、法国和西欧工作;抗战时期回国,在教育、历史学、语言文字改革等方面均有杰出贡献,与董必武、林伯渠、徐特立、谢觉哉一起被称为“延安五老”; 新中国成立后,他担任中国人民大学校长、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主任,直至1966年逝世。
对于祖父的一生,作为孙女的吴本立是在成年后逐渐了解的。她的父亲吴震寰是吴玉章的独子,曾留学法国并加入法国共产党,回国后成为水电专家。吴震寰在新中国成立前夕去世,吴玉章便将儿媳及4个孙子孙女接到北京生活,吴本立是在爷爷身边长大的。
提到爷爷的一生,吴本立言语之间充满了自豪感。她给《环球人物》记者拿来几本厚重的历史资料,一页页翻看爷爷不同时期的照片,讲述着那个风云际会的年代,以及那些改变了中国历史进程的人物。
从日本到法国,寻求救国之道
1878年,吴玉章出生在四川省荣县的一个山沟沟里,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因为父母走得早,他是由两个哥哥带大的。
吴玉章的家族很重视教育,他6岁开始读书,13岁到23岁先后就读于成都尊经学院、自贡旭川学院、泸州经纬学堂等。
当时的中国正处于国力最孱弱、受西方列强压迫欺凌最严重的时候,血气方刚的吴玉章目睹国人所受的苦难,痛心疾首。甲午战争失败后,他受到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变法维新言论的影响,非常热心新学,认为只要变法改良便可救中国。
然而,1898年的戊戌变法不过百日便告失败,让吴玉章陷入了深深的苦闷之中。当时他的大嫂要给女儿裹小脚,吴玉章劝道:“(孩子)太痛苦了,以后走路做事也不方便。”但大嫂受封建礼教影响太深,硬是给自己的女儿缠了脚。吴玉章失望而愤懑地慨叹:“变什么法?维什么新?在自己家里也行不通啊!”他意识到,中国的问题仅靠改良是不行的,必须寻找新的出路。
“爷爷是一个非常爱国的人,那时他认为中国之所以这么落后,是因为科技不行,技不如人。所以他决定去日本留学,走科技救国的路。”吴本立说。
1903年,吴玉章远离故土,赴日本留学。船过三峡时,他写下了一首慷慨激昂的绝句:
不辞艰险出夔门,救国图强一片心。
莫谓东方皆落后,亚洲崛起有黄人。
这一走便是8年。吴玉章在日本学的是电气专业,立志成为一名工程师。他一边学习科技知识,一边参加各种学生活动,很快成为四川留日学生中的爱国积极分子。
1905年,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在东京成立。由于吴玉章在日本组织参与了很多革命工作,接触面广、威信又高,所以不仅加入了同盟会,还成了领导层的一员。
“那时爷爷的思想又发生了变化,认为光靠科技也救不了中国,必须推翻清政府、必须革命。”吴本立说。
同盟会成立后,组织了多次对清朝高级官员的暗杀活动。吴玉章不仅参与策划,还对相关人员进行培训。因为种种原因,这几次暗杀都没能成功,却极大震撼了清王朝的统治者,也激发了更多爱国青年加入革命队伍、反抗封建帝制。
筹备广州起义时,吴玉章负责从日本购运枪支弹药。有一次,他在周身挂了2000余发子弹出门,总共有七八十斤重,外面套着宽大的和服、脚上踩着木屐,准备带到港口运回国。结果一出门,前后脚遇到两个日本警察,当时还下着雨,稍有不慎就可能摔倒、暴露。吴玉章心里非常紧张,出了一身大汗,衣服都湿透了,外表却非常镇定,径直从警察身边走了过去,把军火安全送到了目的地。
1911年7月,武昌起义前夕,吴玉章离开日本,回到家乡荣县领导反清武装斗争、占领了县城;9月25日,吴玉章正式宣告荣县脱离清政府统治。在辛亥革命中,荣县独立比武昌起义还要早半个月,成为同盟会建立的第一个革命政权,因此被孙中山赞为“首义先天下”。
然而随着袁世凯的掌权,革命的成果没能守住。二次革命失败后,吴玉章遭到通缉,于1913年底远赴法国,直到1916年袁世凯病死,通缉令解除才回国。
这段时期,吴玉章最大的贡献就是组织中国青年留法勤工俭学,为后来的中国革命培养了大量骨干。1912年初,他和李石曾等人在北京成立留法俭学会,6月在成都设立四川分会,目的是“拟兴苦学之风,广辟留欧学界,欲造成新社会的新国民”。同年11月,第一批40余人从北京出发,其中来自四川的就有16人。
1916年,蔡元培、吴玉章、李石曾等人在法国创立了华法教育会,为组织中国学生赴法做了前期准备。1917年,回国后的吴玉章在北京重办留法俭学预备学校,并在四川开办了多所同类学校,先后选送留法学生近2000人,其中周恩来、邓小平、王若飞、陈毅、聂荣臻、赵世炎、蔡和森、向警予等人,都成为中国革命的栋梁。
将地图赠给诗人夫妻做被套
“五四”运动时期,吴玉章再次思考中国的未来,并开始接受科学社会主义思想。
“袁世凯虽然完蛋了,中国却陷入了军阀混战,老百姓的日子更惨。爷爷在国民党内的地位和职务都很高,但对现实非常失望。1922年到1924年,他回到家乡,担任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四川大学前身)校长。”吴本立说。 在学校里,吴玉章支持社會主义青年团、马克思主义读书会等活动,并聘请共产党人恽代英来校任教,他本人也在学生中宣传社会主义理论。由于四川地处偏远,吴玉章此时并不知道中国共产党已经成立了。1924年1月,他与一群志同道合的革命者成立了中国青年共产党。
几个月后,因为组织追悼列宁的群众大会,吴玉章遭到军阀迫害,被迫离开成都。1925年1月,他在北京见到了时任中共北方机关领导人之一的赵世炎,得知了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和活动情况,在深入了解组织原则、政治纲领后,当即表达了入党意愿。经过组织考察和讨论,47岁的吴玉章正式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员。
“爷爷原名吴永珊,号玉章,入党后就将玉章作为了自己的名字。考虑到他在国民党内的地位,李大钊让爷爷去上海找中共中央总书记陈独秀,陈独秀和王若飞经过研究,认为爷爷最好不要暴露共产党员的身份,继续在国民党内工作,所以他一开始是‘隐名埋姓’的。”吴本立说。
1927年,吴玉章参加了南昌起义,任革命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大革命失败后,由于共产党员的身份已经暴露,他遵照党的指示赴苏联学习、工作,曾参加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等重要国际会议,直到1938年回国参加抗战。
在吴本立看来,爷爷在延安主要做了三方面的工作:政治、教育、文字改革。
在政治领域,吴玉章积极推动民主政治的实施。他认为国家大事要取决于人民,政府人员要执行民意,并由人民选举、对人民负责、受人民监督、听人民罢免,这样贪污腐化分子才能绝迹,民主共和国的基础才能奠定。
1939年11月,毛泽东、吴玉章等人发起成立了延安宪政促进会,次年2月选举吴玉章为会长(理事长),毛泽东发表了题为《新民主主义的宪政》的演说。之后,各解放区也先后成立了宪政促进会。
在教育方面,吴玉章曾担任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院长、延安大学校长,对师生们的学习、生活都非常关心。
作家颜一烟曾回忆,1940年初,鲁艺、抗大等单位联合公演话剧《日出》期间,吴玉章有一次把演员们请到自己的窑洞里,亲切畅谈了近两个小时,给了很多鼓励,也提了一些意见。接着,吴玉章建议他们把中国第一位女革命家秋瑾的事迹搬上舞台,他可以提供创作资料。
颜一烟接下了写剧本的任务。为了沟通起来更方便,吴玉章把她从距离较远的桥儿沟接到了杨家岭居住。颜一烟回忆:“吴老在百忙之中,还时刻关心着我的写作。几乎是每天询问我的进展情况,我写一场,他老人家听一场,逐字逐句帮助斟酌修改。”
除了创作,吴玉章也很关心颜一烟的生活,经常叫人给她送纸笔、食物等。有一晚,颜一烟正在“开夜车”写剧本,一个警卫员忽然推门进来,在她桌上放了一个洋铁皮的小盒,里面放着一个馒头、一块肉。这在延安可是稀罕物,颜一烟高兴得拿起来就吃。
1940年的“三八”妇女节,《秋瑾》在延安举行了首场演出。邓颖超特地赶来观看。颜一烟报幕的时候,看见坐在前排的吴玉章微笑着指向台上,跟邓颖超说着什么,她想“吴老大概是向邓大姐介绍他是怎样指导这个学生创作剧本的吧”。
虽然延安的物质生活十分匮乏,但精神生活是乐观而充实的。对此,吴本立给记者讲了一个故事。著名诗人郭小川与妻子杜慧结婚时,一起去看望吴玉章,聊天中无意间说起还缺一床被子。吴玉章马上说,被子里的棉花你们向组织打报告申请,被里和被面的问题我来帮你们解决。
“爷爷的窑洞里挂着一张很大的布质世界地图,他就把这张地图摘下来,送给郭小川夫妇做被套,说:‘你们拿回去洗一洗,至少能用好几年。你们身上盖着世界地图,就会想起世界上其他民族的劳苦大众,以及共产党要解放全人类的崇高理想,这多有意义啊!’郭小川夫妇本来不好意思收,听爷爷这么一说,就很认真地卷起来,拿回去了。后来爷爷又送了他们一副对联,巧妙地将两人的名字嵌了进去:杜林深植慧,小水汇大川。”
“我决不会二三其德,毫无气节”
吴玉章在延安的另一项重要工作是文字改革。从1929年开始,他就在研究汉字改革问题。在苏联,吴玉章与瞿秋白、林伯渠等制定了《中国拉丁化新文字》方案(简称新文字),以促进苏联远东地区中国工人的扫盲工作。这是中国共产党人有组织地进行文字改革的开始。回国后,吴玉章出任陕甘宁边区文化教育委员会主任,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新文字扫盲运动。
当时延安80%以上的人是文盲。1940年秋,根据中共中央指示精神,在边区试用新文字扫除文盲。边区从陕北公学调来70多名学生,办了一个教师训练班,吴玉章担任主讲。1941年,新文字干部学校成立,吴玉章任校长。通过实践总结,他先后发表了《文学革命与文字改革》《推行新文字与扫盲教育》等重要文章,把历史唯物主义同中国文字学、音韵学结合起来,发展了中国文字改革理论。新文字从1931年诞生,到1955年停止使用,在中国文字改革运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它的一些特点也被后来通行的汉语拼音所采用。
新中国成立后,吳玉章继续领导全国的文字改革工作,制定并实施了《汉字简化方案》、《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和《汉语拼音方案》,并大力推广普通话。
“爷爷一生倡导文字改革,就是为了让劳动人民学起来更容易。他深知中国要发展,一定要让人民有文化,无论男女老少。”吴本立说。
1938年12月30日是吴玉章的60岁生日,当时他正在重庆出席国民参政会,次年11月才返回延安。在中共中央和毛泽东的提议下,1940年1月15日,中共中央在延安中央大礼堂补办了“吴玉章同志六十寿辰庆祝会”。会上,毛泽东即兴发表了祝词,其中一段对吴玉章的评价广为流传:“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一贯地有益于广大群众,一贯地有益于青年,一贯地有益于革命,艰苦奋斗几十年如一日,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
新中国成立后,吴玉章谢绝了政务院拟委任的重要行政领导职务,决定集中力量办教育,成为新中国高等教育事业的重要奠基人。
回顾自己的一生,吴玉章曾说:“我从少年时代起就为国家的忧患而痛苦,而焦虑,而奔走,企图在豺狼遍地的荒野中找到一条光明大道。但是我找了将近三十年,经过失败,胜利,再失败,直到‘十月革命’,马克思主义传到中国以后,我才找到了真理,踏上一条光明的大道。”
第二次国共合作期间,蒋介石曾以吴玉章是“老同盟会员、国民党的老前辈”为由劝诱他回到国民党。吴玉章明确表示:“我加入共产党是相信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科学真理,深知只有共产主义才是社会发展的唯一正确道路,对于这一点,我是不动摇的,决不会二三其德,毫无气节!”
“自从成为共产党员、走上新的革命道路,爷爷的共产主义信仰就从未改变过。希望今天的年轻人能将这种精神传承下去,让其永不褪色。”吴本立说。
人物简介:吴本立,1941年出生,籍贯四川荣县,1965年毕业于中国科技大学近代力学系。先后在航天部、中国人民大学从事科研、教学、管理工作,2001年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