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怜才女芳魂殒(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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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怕的不是死亡,而在通往死亡的无尽的途中。
  ——林贤治
  在纳兰秋的《情说历代非常女性才女卷》的明清部分,见到两个陌生才女的名字:冯小青,贺双卿。她们都才华横溢,却所嫁非人。在婚姻里苦撑两年,芳魂殒灭时,一个18岁,一个20岁。
  读她们的故事,几番落泪。怜惜里长出荒草,阅读成为一种压迫。尤其,我能够悠闲于这个仲夏,白天靠在沙发上看书,晚上在屋顶上铺一块哈萨克手工地毯,或坐或卧地看星星,过着花好月圆的小日子。
  掩卷。藏书。
  被命运吞没、不留痕迹的人恒河沙数。两位才女留名于世,并不全是冷酷世界、黑脸命运的网开一面,除了文字记录者的功德,最关键的当是她们侥幸留存下来的诗词及闪耀其中的动人才情。
  我怜冯小青。
  传说小青十岁时遇见一个老尼姑,老尼姑嘱咐万不可读书,如果非要读书识字,那便自断性命:“佳人双九,芳华无有;一十八秋,香魂应休!”看似一偈成谶,十分唬人。但这尼姑,这偈子是真有,还是由好事者敷衍而成,叫人生疑。凭什么女子读书识字,就活不过十八呢?
  据《西泠闺咏》记载,“小青名玄玄,容态妙丽,通文翰,解声律,精诸技。家广陵,年十六归武林冯生千秋,以同姓故讳之。见嫉正室,徙居孤山别墅。冯姻杨夫人爱怜之,劝之归,卒以抑郁病卒。”
  比之天地,人若蜉蝣;落之沧海,人如一粟。一段人生,从起始至落幕,往往只需寥寥数语。这段64字记载,“见嫉正室”四字道尽小青命数之劫。
  正室凶悍善妒,美貌有才如冯小青,就是一朵无论如何也躲不开荼毒与践踏的秋海棠。在妒大妇眼里,小青浑身都是错:身份卑微是错,青春芬芳是错,会作诗是错,风姿超绝更是错上错。媸妍有别,自然之道,但在畸形的妻妾关系中,在一个粗俗不堪的醋海神婆那里,无“道”可讲,你美丽,你还爱写诗,你想独占夫宠?那就送你去孤岛。
  可怜小青,被幽禁于孤山,孤独绝望,“瘦影自临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丈夫远躲外地,这世上,无人爱她,她唯有自己爱着自己;这世上,知音不逢,她只有信任自己的影子,与影子为友,跟影子说话;“冷雨幽窗不可聆,挑灯闲看牡丹亭”,雨滴寒夜,小青与杜丽娘魂接,如狂似痴。这样的日子,如囚笼,似刀锋,抑郁成疾,已是定局。“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可怜小青,自知难活,巨大的悲愤和哀恸塞满胸臆。这痛,能摧动岭上梅花,全变作杜鹃凄啼。
  《红楼梦》里的美香菱,遭遇直接取材于冯小青。曹雪芹借王道士之嘴,谄出一张药方,名曰“疗妒汤”。“妒”病可医吗?悲观与乐观决战,谁胜谁负?由理性出面裁判,也会莫衷一是吧。小家庭折射大社会。当丑陋与粗俗占据了权力高点,便以毁灭美好为务。文明,在黑暗的甬道里被迫匍匐,一段时间后才能昂起头,这似乎也是常态。
  对心思恶毒的妒大妇,不谈指望,那是灰,是尊严落地。
  就让我穿过文字,以眼淚,将对小青的欣赏与爱怜留在这个炎热的七月吧。
  小青悲剧,惹世人泣泪。她死后,与她相关的作品达十几种。在我想象的铺着红毯的戏剧舞台上,小青惊为天人,袅袅婷婷,宛转唱道: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我只愿意想象这一个画面,用这美的画面遮挡小青所有的苦难。我躲在现实的安逸里,不忍想象所有。
  我怜贺双卿。
  四百年前,被誉为“清代李清照”的贺双卿,遭遇之苦,为古才媛所未有。清末词家黄燮对她评价甚高,称她的词为“天籁”,称她为“奇才”。读其词,感其情,眼泪常涌却不知从何涌出。
  据清史震林《西青散记》载:双卿生在绡山一农家,“负绝世才”,“秉绝代姿”,嫁金坛村夫周某,姑恶夫暴,劳瘁以死。
  她短暂的二十年人生履历,冒着丝丝寒气,叫人触目惊心。其悲剧之源,又是婚姻,又是婚姻中的人性之恶。
  她未及成年,痛失父爱,被叔父卖至偏远,换来三担谷。嫁到周家后,地头灶头,一人承担,男人目不识丁,又非良善之辈,对双卿动辄怒目相向,拳脚相加。写诗?那是狗屁不如的东西。她从家里带来的笔砚纸墨通通被恶婆婆毁掉。
  诗人是天生的。双卿后来只能偷偷在芍药叶和芦苇叶上写词,写好了,再倒掉。要不是路过的文人看到芍药上的字迹,惊艳于她的傲人才情,加以抢救,她的词,她的悲吟都会被风吹走散失,像从未存在过。这首被认为能与李清照的《声声慢》相匹敌、相抗美的《摸鱼儿》,是否能侥幸存世,真是问题。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共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死死,暮暮朝朝?
  嫁到周家只短短两年,双卿便因备受虐待而离世,才华之灯熄灭。她就像周家的一只驴子或一个农具,无休止劳作,换来的除了暴虐还是暴虐。她其实过得不如一只驴子。
  “泪珠咽尽还生”,“问天不应”,谁怜呢?人间无路,才祈求上天,可这虚无的寄托,没有逻辑,面目不清。
  家如地狱,双卿的绝望如漫天大雪,穿透纸背——“他生未卜,此生已休”。如果我能够,我会用尽力气推她一把,去,夜奔!
  史震林,算是她的知音,意欲营救,双卿却坚决回绝,还美化她那个粗俗暴虐的丈夫。她用本分,画地为牢;在这牢里,她任人虐待、宰割;这牢外套着更大的牢,那是封建礼教的邪恶手笔。每一位对自己悲惨处境消极承受的女人,都是它嗜血的证明。
  对她的早夭,我痛,也幸。那样抽筋剔骨的日子,不过也罢!可,双卿何辜!
  从小说、电影里的悲剧抽离悲哀,很容易,因为“假的”二字,足以自我安慰。读冯小青、贺双卿,却无可安慰,那是沿着一条布满血迹的小路,看死亡变成温柔的胸膛,变成安全的堡垒,将她们的不甘、嚎啕、无奈一并碾进尘土。   封建婚姻是一个陷阱,是黑洞,真正的反抗是不可能的。这人为的路障,冷眼旁观过多少无声的毁灭。当一腔敦厚柔肠,被粗俗荼毒;当满腹绝世才情,遭暴虐摧残,死去,是荒谬中的正确。生无欢,死何惧?
  阅读,又有什么用呢?她们的痛与苦难,我无法分担半点;她们的美与诗,在纸页上浅浅铺晒,即使我沉潜其中(又怎么做得到呢?)也摸不到一丝儿温热。
  “怒其不争”?我不忍说出口。在她们的遭遇里,恍然间,我看到自己及其他女子的前世——寂然一生,背负苦难,堕入悲剧深渊。现代女性宣扬做强势女人,争取强势命运,这在女性意识混沌的封建时代是不可想象的。
  从某种意义上讲,刘兰芝算“强势”,她自尽,是不屈,是女性生命自主、自尊与高贵的张扬,但刘兰芝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孔雀东南飞》因她而光彩夺目。杜丽娘也算“强势”,但她绝望跳江则表现出女性本质上的软弱:即使身拥万贯,有经济支撑,仍拿生命与负心人较劲,不能好好活下去。
  作家周国平说,面对命运,忍似乎是惟一法门。但是有不同的忍。有英雄之忍,也有奴隶之忍。
  或许正因为冯小青和贺双卿,都拥有被诗书浸润过的慧心灵质,我才更希望她们有所觉醒和抗争,有英雄之忍,希望读到文字里的泼辣,就像窦娥被押到法场时,敢于指天斥地,为自己喊冤。在她们被毁掉的诗篇里,如果有觉醒,有抗争,那该是怎样令人欣慰的疼痛;如果没有,两位才女抱持着奴隶之忍,沉沦无尽的悲哀,便在意料之中,又令人无措。
  她们的人生结束于脆薄的春季,如一朵花半开,如半晚残破的梦。诗词于她们,或是救赎,终不成救赎。
  女子挣脱枷锁的过程是如此漫长……还好,我站在当代的阳光之下。不像她们,除了婚姻,便无路可走。我为此而庆幸。
  斗柄指南,天下皆夏。两位苦命才女,抓不住春天的柳枝,更被抛在夏季之外,即使诗词里身影依稀,终究叫人难过。我望着夜空瞎想:要是有生命轮回,那该多好。那样,或许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们正自主知足,忙为生计,闲看星辰,过着和我一样快乐的生活……
  异地的陌生,刚刚好
  我打开所有感官,在异地感和距离感间游动。途中可看的东西太多。有时候觉得,远远地看动物和近近地看人,都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我总是在某种隐蔽的惊讶里,把真实和不真实的感觉一骨脑地揉进文字,我怕还来不及回味,当下便被记忆改变。
  一、躺在时间河滩上的猫
  一只猫,散了架,摊在青石板上,游客都绕它而行。若非有毛皮裹着,它的骨骼就七零八落了。这等瘦骨嶙峋、软沓沓,却不像被主人遗弃。我蹲下来,任导游解说二佛寺历史的声音远去。
  它只是摊着,头触在地上,一动不动。
  倚在门边的老妇人,一身深蓝色布衣,如一幅简静的画。估计是猫的主人。我便问她。她淡淡地说:这猫年纪太大喽嘛。
  原来是老了,老得走不动了。
  散文家周涛画过一只黑猫,那猫直身半坐,挺拔傲娇,目光魅而利。在他眼里,猫是以柔克刚的典范,其柔无敌,没有克不了的刚,其柔又堪比女人的柔,柔的最深处暗藏着最决绝的狠。
  可是,无敌的柔也罢,无敌的狠也罢,只能逞一时胜利,无法逃避鲜活的生命被一点点抽空的命运。
  它,却是任何柔的克星。无形无色,至刚;再魅惑的彀,对它都是虚设。聪明的你也想到了,它是——时间。
  时间之后,还是时间;红颜之后,再无红颜。
  可是,慢着,听——
  喵~喵~喵~循声而望,在五六米外的一个石缸下,两只小花猫偎在一起,娇声娇气地唤着,萌态可掬,惹人怜爱。
  老猫的芳华,给了小猫。此所谓生生不息,柔中有刚。
  在时间的河滩上,生命的历程,演绎着形而下的物质坏朽,也燃烧着形而上的精神焰火。
  我们无法爱上衰老,却欢欣于衰老带来的新生和启迪。
  二、逃不回去的蚯蚓
  定睛一看,果然是蚯蚓。重庆的雨下了一晚,它们逃到了水泥路面上。
  我真的不想无意中踩死它。据说它有再生的本领,被砍断后,有头一截长出新尾,无头半截长出新头。但人的脚不是刀,这让它无法恃才而傲。所以,我一边拖着行李箱,一边搜看路面,排除险情。
  我从来没有蹲下去观察过蚯蚓,我对这个脑袋上除了嘴啥也没有的软体动物,有着生理性的排斥。几千年前,蚯蚓便得到了大思想家荀子的赞美,其“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却能“上食埃土,下饮黄泉”,柔软至极,又坚韧至极,全在其专注一心。蚯蚓实在属于“貌有丑而可观者”。但我宁愿在想象中给予它虚伪的赞美,也不愿在真实的照面中被吓得心悸。
  我三步五步地绕开了蚯蚓,阿弥佗佛。这时,一阵急促的嘎哒嘎哒声响起,两个拖着行李箱的男人快速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没有回头看那片狼藉。
  无常,潜伏在一切生命之伦的身边,当模糊的逻辑成立,它便轻盈而凶狠地降临。躲是躲不过的,那就在有生之年,活得淋漓尽致,活得像自己。
  三、招谁惹谁的青蛙
  我打开窗户,蛙声哗地撞了我一脸。那些古怪声音,果然是青蛙制造的。
  向下望去,一座人造池塘。假山、池水、弯曲的石子路、小石桥和绿色植物蒙着一层向晚的薄阴。青蛙们匿身幽绿水中,鼓噪如潮。它们的声音很有侵略性,搅乱了黄昏,像粗嗓门老太太聊天时的旁若无人。
  “快关窗吧,聒噪。”诗人小涛说。
  西北人少闻蛙鸣,可欣赏“听取蛙声一片”的诗意,可赞古人“身在乱蛙声里睡,心从化蝶梦中归”的潇洒,却欣赏不来沸天震地的蛙鸣。我关上窗,将蛙鸣推了出去。有一堵墙隔着,就可以相安无事。
  民间说,人吵败,猪吵卖。青蛙吵呢?
  从古到今,它讨了多少嫌,挨了多少整,可就是学不会低调,除非有谁出阴招。《南村辍耕錄》里的张天师有办法:找片新瓦,朱书符篆覆其上,投入池中,并警告:“汝蛙毋再喧!”下咒可是比下毒还厉害,青蛙全傻了哑了,从此,整个南池寂然无鸣。土耳其摄影师的镜头下,一只受够了青蛙的变色龙,从另一个树枝爬过来,用爪子捏住了青蛙的嘴,十分霸气。青蛙闭了嘴,一幅气哼哼萌哒哒的样子,叫人忍俊不禁。   三亚一个市民投诉蛙声扰民成了新闻。环保局的回复也成了新闻。一封“和谐共存”充满情怀的信,便成功化解了市民的怨气。今天,生态保护观念的深入人心,能为蛙鸣保驾护航。但青蛙并不会因此而领情,说出“生而为青蛙,我很抱歉”之类的话。物性使然,蛙鸣天经地义。
  青蛙最大的担心永远都是“人不我恤”。据说,张天师的符咒已经不算什么了,威力更烈的的符咒已经显灵:好多池塘消失了……
  四、不见飞鸟相与还
  一缕阳光剌破了浓重的雾,把江面染成金黄。首先发现阳光的,应该是这群飞鸟。它们突然出现,啾啾欢呼,忽而贴水滑翔,忽而凌空疾飞,轻灵如诗。
  我立刻从藤椅上站起,用目光追着它们。这一群翩翩优美的生灵,瞬间便甩出几十个墨点,又疾速再挪开。一幅自由挥洒的、心机天然的抽象水墨画,便洇开在瞳孔里。
  它们从哪里飞来?是来呼吸这金色的阳光吗?
  我已在江上行了一整天,天空始终雾气迷离,不曾变过表情。满山青翠、漫江黄流,美则美矣,但看了一天,未免视觉疲劳。这些不知名的精灵,为我啄破了视线里的单调。
  可是,阳光倏然隐去,飞鸟也消失了。
  是江天模糊了飞鸟,还是游轮远离了飞鸟?我趴在阳台栏杆边,伸长脖子,盯穿了空蒙灰铅的天色,却再也看不到它们的影子。也许,它们跟着阳光,去了天上。
  我重新坐下。青山后移,江水后移。我不断调整视角,把目光撒出去,又收回来,想密密网住一尾江水,哪成想,滔滔江水从眼里涌了出去。
  而涌出的江水,最后都变成了飞鸟。
  我的心里万籁俱寂。
  五、守谁的规矩
  “哼!”“哈!”哼哈祠内传出中气十足的喊声。稍事停顿,又传出更洪亮的第二嗓。
  等里面人出来,看清是个外国团队,一行五人,皆笑意盈盈,那哼哈二声,喊得真是字正腔圆又漂亮。禁不住多看他们几眼。应该是家庭团。两个高大帅气的男孩,一个纤细漂亮的姑娘,格外养眼。他们雪白的肤色擦亮了雨滴的暗绿。
  进了哼哈祠,迎面便是威风凛凛的哼将郑伦和哈将陈奇。二位都有绝技,一个鼻子一哼,一个张嘴一哈,对面的敌人便魂魄自散。
  那我们为什么哼哈得越大声越好呢?导游是这么说的:
  哼哈二将镇守鬼城的山门,谁来了,他们得向阎王通报一声。你没事儿找阎王干什么啊?无非是想走走后门呗。用力哼哈两声,是表示对二位的尊重。这是鬼的规矩。守了鬼规矩,自然可以迎福避邪,一生平安和顺利喽。
  导游说得对,鬼多的地方,鬼规矩也多。
  老外也好,我们也好,大家都懂得“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到底是谁在立规矩?是鬼还是人呢?还真是不好说。
  六、房前屋后
  相约到江桥上看看。老赵提议抄近路,走街铺后面,偏,但近,也静。他头天走过。跟着他,走得曲曲绕绕。
  一路灰石板与台阶,不见青苔小草的点缀,便觉路况逶迤丑陋干燥。没头没脑的,还撞到了藏在屋后的满布灰尘的、轰轰作响的大空调。感觉也不好,鬼鬼祟祟的。
  竟拐到一家后院,撞见一桌麻将。四个青年男女,穿着清凉,男的短裤背心,女的阔脚裤、吊带背心。注意到我们的那个女子,投来淡淡一瞥。我眼尖,发现她脚上穿的拖鞋和我脚上穿的一模一样,麻布鞋面上绣着一张绿色的川剧脸谱。她正好摸起一只麻将,手腕一翻,接着一转。“和啦!”——是我的声音,我在心里替她赢了牌。
  院里的黄葛树,像时间一样粗壮有力。我们几步便走出了这幅世俗的画面。
  返回,我们从街面走。两排仿古建筑的木头小店。两溜儿红灯笼。夜色微醺,灯光迷离,古意浮动。从会江楼拾级而下,举目江面,流金微漾,煞是动人。
  房前屋后境况有别,作为游客,我享受店面的粉饰,但店铺后的朴素和烟火气,更让我感觉亲切。
  走马观花也不错,至少,陌生的温度,刚刚好。
  七、10块钱买的是什么
  雨下起来了。只有那个微胖男人,一直缠着卖伞的老汉讨价还价。老汉一口回绝,他手上的伞还剩三把。男人不死心,紧紧跟着老汉。眼看就剩一把伞了,男人加快了讲价的语速。
  区间车还没有来,雨突然大起来,躲在伞下,可以听到劈哩叭啦的雨声。
  “你看,没人買你的雨伞了,最后一个,五块,行不行?”男人一边说着,一边作势去拿伞。
  老头身子一偏,抱紧那唯一的伞;“说不行就不行噻,我赔工夫可以,我不能赔钱噻。”
  “你这东西批发是一块钱。卖五块,你也赚四块嘛。”
  “一块钱?你有多少我要多少。小本生意,你朗个这么计较噻?游轮坐得起,一把伞不舍得花钱。”
  “你这伞用一次就得扔啊。”
  “这又不是一次性的伞,你为啥扔呐?”老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坚决不让步。
  男人败下阵来,皱着一张脸,掏出10块钱。
  区间车还没来。那男人小站了一会儿,又绕过人群,找到那老汉。
  他想再花10块买一个登山手杖。老汉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刚才照顾了你的生意,再照顾你一次,10块,行不行?10块我就买了。”
  “10块?一个登山手杖?卖给你?不卖!”老汉的声音并不咄咄逼人,他快速转了身,甩开那男人。
  那男人悻悻然,愣在原地,他瞟了瞟四周。四周都是举着伞的游客。细雨之下的他,油腻又滑稽。
  八、85岁是个渡口
  回游轮的路上,是摆着各种手工物件的小摊。我的眼睛在花花绿绿上扫过,不与摊主的眼神接触。不能再买了,一来旅行箱已经装满,二来刚帮了一对缺现金的小夫妻,他们用微信红包换走了我的现金。我的现金有些紧张。
  最后一个摊,与其它摊隔了十几米距离。摊主是位老太太,一身黑衣,瘦小,背微驼。她提前挪到了路中间。我不好意思以快步拒绝她,只好慢下脚步,
  她举起手里的一小袋柑橘,抬头望着我说:“这里的特产,可甜喽。10块。尝尝嘛。”
  “游轮上的自助餐供应水果呢。”
  “我今年都85岁了。”她打出年龄牌,巴巴地望着我。
  我的心突然被扎了一下。老太太脸上沟壑纵横,黝黑沧桑。凹陷的眼睛,蓄着清亮,又好像随时会迎风流泪。85岁的脸,像一张油画。
  回到客房,剥开一个柑橘,很酸,酸了半张脸,眼泪差点出来。其实我心里早已落泪了。老太太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父亲去世前,我们总是对他说:“你一定能活过85岁。过了85岁,就直奔100岁啦。”父亲总是大声说:“那不成问题!”他的体重一辈子都维持在62公斤,从不便秘,走路轻快如风。他的健康,是可见可期的。但他被忽悠买了几大盒假药。他偷偷吃,待我们发现他无故摔倒并扔掉那些假药,病情已难以逆转。
  85岁的渡口,他没赶到。月迷津渡,我心伤悲。每当兴起找他回来的冲动,他总会我的记忆里探出身子,笑着说:“丫头,你们活着,我就活着。”
  父亲不需要知道梵高,不需要知道梵高的题诗:
  不要以为死去的人死了
  只要活人还活着
  死去的人总还是活着。
  梵高的话是说给世界听的,父亲的话是说给我听的。想念父亲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要健康快乐地活着。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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