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那个窗户让你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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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伦敦的四月,最后的残忍,被两个酷爱文学女子的见面驱散而尽,到处是鲜花,到处是灿烂的阳光。那天在伦敦西南的寓所,虹影和恺蒂调了好久的镜头,才对坐下来。二楼窗外是各家红砖老屋的房顶,鸽子在烟囱上栖息。俯视能看到邻里的花园,树影婆娑,绿翠欲滴,满树海棠红艳夺人,黑猫白猫在栅栏上徘徊。虹影的新长篇《月光武士》把她们从这维多利亚的老屋拉回到山城重庆,时光倒流数十年。
  那个年代,那个山城
  恺蒂:我们俩认识将近三十年,我们在一起吃饭聊天,谈过各种话题,但从来没有讨论过你的作品。因为你最近完成的这部长篇小说《月光武士》,所以我们破例来谈谈文学,谈谈你的写作。
  虹影:是很奇怪,我们俩这么多年的好友,几乎无话不谈。我们谈做饭、养孩子、买家具、修房子。我们谈爱情、谈男人、八卦朋友,但从没谈过文学,这是我们第一次。
  恺蒂:你去年二月来到伦敦,没想到会因疫情在伦敦滞留这么久,一晃都一年多了。你在国内的许多计划和活动都不得不取消,但对于我们这些在伦敦的朋友来说,能经常在户外见面,还能吃你烧的菜,真的很幸运。疫情的封锁让许多人停下繁忙的脚步,但是你这一年也真没闲着。除了家务杂事外,你还写了中篇小说,修改了美食散文集,编了诗集《像风一样活》,写了部《虹影词典》。当然,还有这部二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月光武士》,这部书主要是在伦敦写的吗?
  虹影:这部书在北京时就开始写了。二月到伦敦,接着写,一年多时间才完成。构思这部小说经过了漫长的时间,这个故事像一个很尖利的刺,扎在我的心里,我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它拔出来,让它自己长成一棵大树,这棵大树就是我呈现给读者的《月光武士》这部小说。重庆,我最熟悉的地方。感觉1976年就像一座山一样矗立在我面前。我不是把一座山给你,我是把这座山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朵花、经过的一些人通过文字表现出来,让你来辨认这个世界的好坏。我是把重庆当作一个人来写。
  恺蒂:能否在不剧透的前提下,介绍一下这本书的内容?
  虹影:也许我可以这样说: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子,她无法从男性的控制中挣脱出来。少年因为住院,爱上一个关爱他的护士姐姐,他发现她被家暴,他要保护她,跟家暴者,一个混混头子进行抗争,为她报仇,前后花了二十年。他没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也没有青春四溅的青年时期,身心疲惫,心里都是失去。二十年来他跟另外一个强者的斗争,其实也是跟他自己斗争;也许我可以这样说,这是个跟《饥饿的女儿》并列的写重庆两江三岸山坡上普通老百姓的故事,从1976年到1996年,“文革”结束后到改革开放时期普通人在时代的变迁中,人性的多面和精神的苦闷,我看见一个少年的艰难成长,他沸腾的血、对未来的向往,他心中存在一种可以烧毁他也可以拯救他的情感。我写了这种刻骨铭心的爱情,一种不可能的爱情。这爱情,前后跨越了二十年。人的一生中,这种爱情难再相遇,不可复制,对我们今天的人来说,那种爱情,那种激情飞溅的时代,弥足珍贵,我怀念那种时代。
  这部书一直在我心里,好多好多年,我都想写这么一个故事,写一种情感,就是那种爱一个人而得不到一个人,想念一个人而这个人永远都无法在你面前,写这种绝望又缠绵的情感。
  恺蒂:这部小说的年代背景是从1976年到1996年,跨度二十年。上半部的故事都发生在1976年,能否谈谈你为什么选择那个年代?
  虹影:1976年我14岁,那一年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1976年对我来说,一会儿每个人都在哭,一会儿街上在游行,敲锣打鼓放烟火。1976年的世界总处于天翻地覆之中,特别不真实,非常戏剧性。1976年对少女的我,充满张力,勾住我的魂,于是我把这部小说放在了1976年。
  好像1976年是一个历史长河的切面,出现在我的面前,每次走到它面前,我观望,发现这儿发生了那么多国家大事,都跟我们普通人产生紧密的关系,自然也有很多我特别喜欢的人在这儿。但是1976年对我来说太遥远了,仿佛“1976”这四个大字眨眼间会把我淹没掉,我是慢慢地,慢慢地退开,退得很远很远,退了四十五年,近半个世纪,我再来回忆,再来描写,再来看这历史的切面上还留存了什么东西。
  恺蒂:所以我们阅读这部小说时,觉得时代感特别强,不仅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还有下部中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我觉得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会有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你是如何在文字上表达这种时代感的?
  虹影:前几天我去使馆办签证,在地铁里,看到一首波兰诗人朱莉亚·费多奇克的诗:我打开那个窗户让你进。
  本来我不知能否得到签证,读到这首诗我心安了。果然我得到了签证,我可以返回中国。
  这首诗无疑是命运的一种声音。今天我来你家,在地铁里又读到雪莱的一首诗,又是关于窗子的,说如果你把这窗打开,可以呼吸窗外海的气味,你可以看见云、树和鸟,而且你在夜里可以看见,你看见我制造了你,用面包用土地,好像从很深的地方来的,带着一种爱,也有夜晚的气息。
  我在十几岁时喜欢雪莱的诗,之后转为喜欢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和更为先锋一些的美国、俄国的诗人。今天读到雪莱,有种久违的快乐,像一个熟知的老友,发现他一直在默默地陪伴着自己。1976年,不是別的年代,是长在我心里,我复制1976年1986年1996年,我眼睛看到的世界,重组这个世界,让它们以小说的形式表现出来。重庆对我来说,我不是写它,它在我的心里和我这个人一起生长,我只需要把它拿出来就可以了,我写它时,我会有一种激情一种控制,一种潜意识把这个故事讲给读者,我进行了很多的取舍,进行了很多的研究。
  恺蒂:这部小说中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主角,就是重庆。你写重庆的书,还有《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能否谈谈这三本书的关系?
  虹影:我写重庆的小说其实不多,《饥饿的女儿》不算重庆小说,因为跟我自己的生活有关,它的续集《好儿女花》也是写我寻找自我和追击那些时间中的黑暗,是一个纯粹的自传体例,其他写重庆的长篇,只有一个写三峡移民的,倒也没正面写重庆城中心。《月光武士》这部小说是跟《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并列共行的虚构作品。每次我回重庆,我那儿的房子在长江边上,正对着朝天门码头,我听见江水流淌,我听见轮船鸣叫,我看见每一个经过的重庆人,听到乡音。或者我走到朝天门码头的石阶上,我走到了解放碑,听着报时钟响,走到了一号桥一带,全是水泥高楼大厦,一个比一个奇观,仿佛进入未来世界,那些旧目的吊脚楼毫无影踪,我眼泪会流下来,过去,这里所有的场景都是我熟悉的,校场口、五一路、朝天门码头、干厮门码头等。那儿的医院,那些吊脚楼在我记忆中顽固地存在下来,那些沉睡的故事,纷纷在对我讲述,汹涌澎湃,我看到那些人的生活!像窦小明这个男孩,从12岁开始爱上一个人,潜意识的,心中所有的欲望、恐惧、勇敢、希望、热情,那种纯真,涌现在我面前,像面前那江水一样闪耀。我在这部书里写江水,白天你是看不见天上的星辰在那里闪烁,可是,当我写下这样的句子后,回到重庆,我站在我的阳台,它对着长江和嘉陵江汇合地,一片江水在静静地流淌,的确有星辰在闪耀,不仅是在夜里,也在白天!我想这是一种奇迹。当你完成这部小说,你会发现这是一种福分。   被疫情阻隔在伦敦一年,给了我时间,我写完这个小说。
  恺蒂:你曾写了很多其他地方,例如上海,你写过《上海王》《上海之死》《上海魔术师》三部曲。还有武汉、印度、伦敦、布拉格、罗马等等。为什么重庆这么长的时间才走进你的小说里?
  虹影:我写印度,或者是写英国,写纽约,或者是写上海,写武汉,那都是在写,作为一个作家在写。这个《月光武士》我认为我不是在写,我就是把我心里长的一棵树、长的一根刺,那种弄痛我的美和那种丰富,直接从我心里取出来,我虚构它,其实不必虚构,它实实在在地融入我的生命,跟我一起呼吸着。之前我也没想过要写一部长篇关于重庆用这种激情的方式写,不时开玩笑,用幽默的方式表现,写了那么多的歌,大概30多首歌,都是小时候喜欢的歌,这部书,跟我以前的书都不一样。
  恺蒂:这是不是也与你自己的成熟有关?十八岁时你是毅然决然离开重庆,决不回头。现在你已经走遍了万水千山,看尽了大江大河,经历了许多世态变迁,是不是有足够的自信和经验来回望重庆这个城市。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你回转身去,重庆还在那里,等着你。你是不是也听到重庆对你说:“虹影,你什么时候来写我呀?”你没有一部小说有这么多人物。
  虹影:写这一部书是因为,每天夜里都梦见重庆的那些人在对我说,虹影,赶快写我,赶快写我。
  参照伦敦,这三四月份时,有时阳光满天,顷刻狂风暴雨,你会想到重庆,这两座城市有些相似,爱下雨,以前都爱起雾,都阴冷。写印度时,那条恒河,参照长江,写泰晤士河和塞纳河,也会参照长江,好像把我特别舍不得的一个东西,现在放在掌心上,我要仔细地呈现最好的它,如果我三十岁时,可以写好窦小明这男孩,但无法确信可以写好秦佳惠这个中日混血的美女子,尤其是两者复杂的情感关系。钢哥这种混混头子及其手下,倒是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小时所在的那条中学街,跟小说中的中心街差不多,所有人都在那里走来走去,中心街是他们每天生活的中心,他们在这个大舞台演出,也观看别人的演出。
  恺蒂:重庆对你这么重要,所以读者能感觉到重庆是你非常宝贝的一样东西,现在终于通过这部小说,放在手心上,呈现给读者。你的这部小说,大部分是在伦敦完成的,这种空间上的距离是否对你的写作有影响?
  虹影:如果要写一个伊朗或是孟买的小说,没有事先做研究,对我会有很大的影响。我熟悉重庆,写到的每一个地方我的脚印都曾经踩在上面,不需要做任何背景研究。对小说里写到的日本京都,之前也去过多次,不陌生。写这部小说,我经常会想到我的表姨,上小学前我被母亲送到她的老家农村。当时表姨叫我下树来,我经常爬上她家门前的树上。我跟她的话那么多,这么一个跟我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对我那么好的表姨,还有母亲的一些亲戚,他们善良正直,对我这个弃儿也非常好。这些人的存在影响到我的成长。我跟母亲去舅舅家做客,走一号桥,为了节省五分钱车票,走那么久的路,每一点每一滴都在我的面前闪耀。在伦敦想重庆,想曾经与母亲与那些亲戚们度过的时光,我常常感到伤心,这种伤心,对一个艺术家来说特别重要,因为心里存在这种伤心,怀有这种爱,来写那些曾经爱我的人,非常有力量。很久以前没有想到生命会那么短暂,而且那么脆弱,这次疫情,对每个人都是考验,你碰到一个有问题的人,可能你就得了这个病,也许你顶不过,你就死了。今年我在网上参加了好几次追悼会,生命跟树叶差不多,飘落了就化成泥土。作家的幸运,通过写《月光武士》的故事,是可以把里面的人物形象保留下来。这部小说是我一生当中最长的一个,太长了,我只得跟出版社说我要做减法,就是做了减法,也是最长的一部书。在伦敦这段时间,其实我不只干这一件事,我干了好多好多事,写了同名小说的电影剧本,写了一个跟童年有关的小说《西区动物园》,尤其是我重新认识伦敦这座城市,我开始喜欢它,还没离开,我已.在想念它。
  众乡的人物和无声的交流
  恺蒂:你笔下的重庆特别鲜活,这种鲜活不仅来自于重庆的街面市面场面,更是因为书中有那么多市井人物:小学生、医院护士、面馆掌柜、修鞋匠,还有混混头子、黑帮人物等,感觉就像一个聚宝盆。可不可以说是这些人物在你的心头积蓄了多年,现在一下子“进发”了出来,召唤你去写他们?
  虹影:这个故事先有男主女主,他们的主线故事很强烈,别的人物自己跑出来找我,大概在一号桥居住的一百多个人在这部书里,他们都像流动的江水,流到我的面前。
  我小时的记忆是聚宝盆。故事里的每一个人跟我交谈,不管是夜晚还是白天,就是告訴我他们的故事。我一直拒绝写重庆,但这是第一次专门写重庆,解放碑、朝天门、一号桥,那些江水统统都在我的面前流过。
  我都没想到。记得有一次,我俩在微信里交谈,我说我从来没在一部小说里写那么多人物。这部小说里的人物很多,而且完成得非常流畅自然,就把他们的命运交代出来了。之前我的书,最多也只是局限于家庭成员、一些邻居。像《K-英国情人》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物。对一个作家来说人少好写。但我写这书并没觉得特别难写,要是对不熟悉重庆的人来说,不熟悉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就比较难写。我写这部小说,每个人物都催着挤进来,说,该我了,该我演出了。我写初稿时,没有想写的人,比如钢哥的手下,那些混混们没想细写他们。经过二十年变化,那些人要我交代他们是怎么过来的,有的遇到挫折,跳一号桥自杀,没死,人疯了,进到精神病医院。有的当强盗抢船,都过得不好,有的去贩毒,进了监牢。
  这些人物都迫不及待地要出来,对我说,虹影,我在这里呢?你得注意到我,把我朝这个方向表现出来。可能这就是你说的,跟这么多年的积淀有关系。
  每次到重庆做签名售书,那些读者铁粉们都说,你应写我,我的故事是怎样怎样,如果你需要,我寄日记给你。我不用去听他们的故事,因为他们都在我的心里。重庆就是一个人,我永远在跟他对话。对别的作家来说,他有写作障碍,我几乎从来没有过,除非我想偷懒,但我是一个不能偷懒的人。我的思想永远活跃,只要我面对重庆,故事就会天翻地覆地汹涌而来,随便抓一两个故事就写出来了,写完《月光武士》,我开始写《西区动物园》,我把那些涌来的一片故事摘了一个我小时候经历的事,一周不到,就写完了。   恺蒂:当然,在这么多的人物中,最重要的当然是窦小明、秦佳惠和钢哥。这些人物都有原型吗?
  虹影:当年我跟母亲一起,经过一号桥,母亲说:“白素瑶,你的表姨,她以前就住在这个一号桥,她长得很好看,当年我跟她特别好,我把你送到农村去的时候,她也对你特别地好,是不是?”
  想起这些,我心里好痛,因为这些人都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我记得我妈妈还带我去幺舅那里,也在一号桥边上。幺舅住的那个地方在《月光武士》里写得很多,从马路上,從很弯很窄的石阶下去。再往嘉陵江走去,那里有一个小石桥,那些人都喜欢站在那个小石桥看嘉陵江。那些房子差不多全是吊脚楼,过一个河滩,可以到对面山坡去,否则要绕好远的路才能到达。这个地方的人互相都知道,哪家有什么事来了什么亲戚,哪家的孩子上山下乡,哪家邻居吵了架,或者有人偷了东西,有了外遇,几条街都知道。
  我母亲对我的写作太重要了,很多故事的灵感来源来自我母亲,我母亲跟我讲住在一号桥的表姨和舅舅的故事。我母亲跟我讲日本混血美女子蒋姑娘。她说,蒋姑娘的母亲长得特别美,是一个日本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按当时政策被遣送回国,那一天,很多人都在中学街送她,她的三个女儿在后面追她,孩子的父亲也在其中。她穿着很漂亮的和服。这个穿着和服,走在遍布吊脚楼烂矮房的中学街上的形象,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多少年过去,我母亲在临去世前的一个月,我最后一次到重庆去看她时,她躺在床上,望着中学街方向,还在跟我说这个很久之前发生的故事。蒋家姑娘一家是一个传奇,说这个传奇的人,就是我母亲,而今天我把这个口述的传奇,用文字表现出来。
  恺蒂:在你所描写的人物里,你最喜欢的人物是哪一个或哪几个?
  虹影:小说里的人物都很喜欢。特别喜欢的有程三程四,他们是钢哥的跟班。这两个人,性格完全不一样,写程四这个人很江湖,为了教训另一个帮派头子,因此人举报了钢哥,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去杀他,自己去自首。这种人很有城府,他本来可以走比较好的路,因为杀了人,他丢了工作,只能在商业大潮开始时,背井离乡去海南发展,最后走投无路时,被这个龙哥他当年杀的人救了,龙哥培养他。我一直看不起的是他的哥哥程三,他在书里是那种很乱七八糟的,没什么大志向,心中想着老大的女人,趁钢哥在看守所,去占点便宜,写着写着,罩在他头上的两个实力比他强的人都不在重庆,他竟然出头了,带着一帮混混胡作非为,最后,也帮窦小明的火锅店打抱不平,这个人的塑造比他的弟弟还要好,因为他的性格多面,心思也多面。他一直忠心守候着昔日老大钢哥,最后钢哥迷失,对前路不知所措,他跟钢哥说,当年,我在马路上准备让车子轧死,当时我失恋了。你对我说,只要是活下来,就特别好,不管活着以什么样的方式。我写到这里的时候,这个人物就定住了。
  恺蒂:我比较喜欢的是苏滟,我觉得如果佳惠是“月光”,那么苏滟是“阳光”。但我觉得你还是更为偏爱佳惠的,是这样吗?
  虹影:苏滟最先只是陪衬窦小明的一个人物,但是她自己丰富自己,有很强的个性,有好多她的故事,尤其是在三峡那一章,她让我心动不已。相比秦佳惠,她是很现代时尚的,敢想敢做很火辣,是典型的重庆女子,没人敢欺负她一点儿,她眼睛里含不了沙子,你可以想,如果她遇上的男人是钢哥,也把他收拾得清清楚楚。秦佳惠是在一个特殊背景下长大的姑娘,她很柔,为别人着想,她也有母亲的日本血液,很异样,并不完全是这片山水滋养了她,何况她有那样一个忍辱负重的父亲,她是一直为别人而活的女性,我偏重她一些,她当然是此书的女主角。
  恺蒂:这部小说的标题是《月光武士》,你能不能给我们解释一下这个标题的来由?此外,谁是谁的“月光武士”?小明是佳惠的?钢哥是佳惠的?苏滟是小明的?佳惠是小明的?佳惠爸爸是佳惠妈妈的?小明妈妈是小明的?是不是一定是男性保护女性?是不是也可以女性来保护男性?
  虹影:在我写这部小说时,佳惠的父亲,是她母亲的月光武士,钢哥表面上好多年都是佳惠的月光武士。他们最初见面,他救她,以保护者自居。窦小明对苏滟来说也是这样的,但苏滟是最早觉醒的一个人,她不需要任何人保护,她能保护她自己!窦小明的母亲其实也是这样一个角色,她一直在保护她儿子,为她儿子和流氓头子对打。女性需要那种自我的觉醒,别人给予你的东西都是有代价的。你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也要付出代价。你是要选择怎样一种生活。我们从开始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有时哪怕过了大半辈子,也不知道这个生活的真面目。要读小说,看文学,其在于这样的一个道理,我们可以看见别人的生活、别人的命运,启迪我们自己,选择最重要。
  我所写的《月光武士》里这则民谣故事,在书里它来自日本,由秦佳惠的日本母亲千惠子讲:一个小小武士,一身红衣,骑着一匹枣红马,替天行道,喜欢打抱不平,有一次救了一个落难的小女孩,她还是不想活,于是他就带她看月光下的江水,月光下的花,让她见识人间的美景,她恢复了活下去的勇气。
  秦佳惠的母亲走了之后,她跟她父亲只能通过笔聊到这个故事。她之后告诉钢哥这故事,也告诉窦小明这故事。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秦佳惠的月光武士,是她的保护神。在此,我不剧透。我喜欢这个月光武士的形象。曾经喜欢过黑泽明的那些武士的形象都出现在我面前,我在幼年时是多么需要一个月光武士。
  恺蒂:佳惠和她父亲的关系,这是最有趣的情节。他们许多年不讲话,只靠纸条交流,你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安排?
  虹影:他们父女的关系都是为对方着想的,从不给对方添麻烦。秦源这个父亲,把控自己,因为他失去了他最爱的妻子,根本就是一天都活不下去,但是他必须活下去,把这个女儿带大。他为了坚守自己心中的信念,不与日本妻子在法律上办离婚手续,而没了工作。他只能做一个鞋匠,这是一个隐忍耻辱的工作,对一个大学教授来讲。如果继续跟这个女儿说话,女儿问及母亲与他的一切,他没力量固守,会把他最后的防线,就是他的理性打破,他决定跟女儿不说话,通过写纸条交流。在我构思这部小说的时候,就在想,这两个人真是好难,比如说他明明知道女儿被家暴,但是他不能够干涉,如果去干涉了,会使这事情弄得更麻烦。女儿也是这样想的,不能够告诉父亲,因为她的父亲会去找她的丈夫,那会使这三个人的关系走向一个结局,互相毁灭,而父亲或女儿肯定是弱者、牺牲者。维持现状,他们可以活下去,活到有一天他可以把女儿交给日本的妻子。   恺蒂:这种沉默的交流方式,一切尽在不言中。秦父曾去日本留学,曾有个日本妻子,在大学里教日本文学,他们这种极简的交流方式,是不是有些禅宗的味道?
  虹影:父亲的沉默,以不变应万变,钢哥对他有些害怕,心里抓毛,这比直接去找钢哥论理,你怎么会欺负我女儿家暴她更有效果。钢哥最怕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他的岳父,另一个是他的父亲,其他什么人都不怕。最主要是这两个人他服气,带有一种情感在里面。秦佳惠在知道父亲走掉之后,把所有自己與父亲通话的纸条拿起来的时候,你可以看到这种沉甸甸的感情。父亲对女儿这种情感,一目了然,我写得自己泪流满面。
  恺蒂:在《月光武士》里面,你把两个最重要的人物,秦佳惠和她的父亲,他们没有办法直接用话语交流,通过一些小纸片或者拿一个本子,两个人用笔交流。这是不是也反映了你和你父亲的关系?可能你自己觉得父亲在世的时候,很多话都没有说出来,所以,你也是依靠文字,依靠你现在的小说和你父亲进行交流。
  虹影:秦佳惠跟她父亲的这种用文字交流方式,就像我跟我父亲母亲,尤其跟我父亲的关系一样,在一个地方就闷坐在那里,吃饭做事,闷坐,什么都没有说,几乎没有交流,就是没有言语上的交流,但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心里的事。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每天早上拿一份“重庆日报”,在堂屋对着天井有亮光的地方看。因为老房子,很破了,过春节时,要在旧墙上糊上报纸,家里才有种年味。这种习俗我写到小说里面了。院子里的邻居看见了,来找父亲要报纸,尤其是那些欺负我,对我家人不好的邻居,也厚着脸来要报纸,我父亲都给他们。话说回来,我和父亲有时候会坐在江边,他原来是船上的一个舵手,他会带我在江边坐下来看江上的船。他特别想回到浙江,他是浙江人,但是他不说话,我与父亲用沉默交流。
  我父亲是1999年去世的,我母亲是2006年去世的,就跟我两部书写的时间是一模一样的。在他去世之后,我到他坟前把一本《饥饿的女儿》烧给他,这些文字好像就是为了给我父亲一个交代,父亲你养育了我,虽然没告诉你,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偷偷去见了我的生父,知道我不是你亲生的,反而你在我心中更重要了。多年后,我跟母亲谈论到生父,还有好多家里的秘密,我都没法告诉你,现在都可以用我的文字告诉你,我爱你,永远想念你。
  传奇的作家,传奇的写作习惯
  恺蒂:我们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伦敦认识的,当时大家就一直觉得虹影是个非常传奇的人物。
  虹影:肯定的,他们没说这么好听。关于我的种种说词,我都没有感觉,他们说八卦是没底线的。喜欢我的,视我为知己。人生过半,只相处同路人。
  恺蒂:我觉得“传奇”这两个字用在你身上特别合适。平时和你聊天时,听你说起家人、邻居、熟人,我总感觉你像一个磁场一样,很会吸引一些异样的人物,可以说是传奇,也可以说是奇怪,包括你的租客,你生活里总是会有奇奇怪怪的事儿。你觉得是不是上天赐给了你写作的才华,同时也赐给了你传奇或奇怪的人物和故事?还是说,因为你是作家,所以你更能够注意到这些奇人怪事?
  虹影:谢谢上天赏我写字一口饭吃。我认为生活它本来就是传奇,生活的本质有的人眼睛可以看见,有的人眼睛看不见。一个很浪漫的爱情,处于浪漫的爱情当中的一对人,他们可能没发现,那谁发现了呢?那就是我们这些书写的人。所有的这种传奇,是由我们作家来定义的。当你发现我很传奇,其实你已经把我定义了。定义成一个很传奇的人,就是你已经在写我,其实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
  恺蒂:那么,这个被定义为“传奇”的虹影是不是有很多非写不可的故事,你必须诉诸笔端,才能安静安心。那么是你选择了写作,还是这些奇人异事选择了你?
  虹影:有一次你也问了这个问题,当时我回答:为什么写作?是因为我要吃饭,我要养活我身边的人,那是一种最大的理由。当然写作对我来说,它是一种需要,是我生命的一个出口,我积攒了好多好多能量,要转化,不然我的身体要被撑破。若是我不写作,也许我可以做别的职业,但不会打心眼里喜爱,我喜欢讲述故事,喜欢跟熟悉或陌生的物体交谈,甚至在夜里。经常我会把梦到的事情,直接写下来,它就是一篇小说。别人写作要分时间的,我是二十四小时都在写作。有一次,你问我怎么分配写作时间?我算一下,我早上起来就开始写作到中午,给家人做中饭,花二十分钟,然后结束,我又坐下继续写,有时候写到晚上该做饭的时候,我又去做饭,做完饭,他们在看电影,我又接着写。有时写到夜里十二点钟,有时,还要写到凌晨三点钟。我早晨九点前必起来,其实我休息的时间,加上我做饭的时间不太多,我做饭做得快,是因为我要节约时间来写作。
  恺蒂:但这是因为你有功底的,才能轻松地把故事写出来,就像长江的水一样,非常自然地流淌着。至少读起来觉得你写的很顺手,不费力。你这些功夫是怎么练成的?
  虹影:需要观察生活,像显微镜一样,放大细节看,记在心里。一旦写时,就会用得上。需要读很多的书,研究过我的评者,会发现我根本没受过正规教育,也没有得到过一个作家的训练,我是野蛮生长,乱看书乱做笔记,看到什么,喜欢什么都往本子上记。我看茅盾的《子夜》,里面有一段写交际花徐曼丽跳到桌子上跳舞,我特别喜欢那段,把那段专门抄下来了,想这段要是我写的多好。我看雨果《九三年》:
  当侯爵下到底下,当他下完最后一级,将脚踩到地上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他转过头。“我逮捕你。”西穆尔登说。
  “我准许你逮捕我。”朗德纳克说。
  这段真好,我抄写在本子上。之前我们说到雪莱的诗,其实雪莱太浪漫主义了,他不是属于我特别喜欢的那类诗人,但幼年时我能找到的书很少,能读到雪莱,如获至宝,把整本诗集抄了。我本质上是一个诗人,语言上有两个训练,就是一个从西方的文学名著,另一个是中国的文学名著,《红楼梦》看了N遍,最喜欢《老残游记》,找不到书,连人体解剖学我也会看。我是一个兴趣特别广泛的人,爱音乐要命,我对吃如此,我对旅行也是。我没有什么不喜欢的。   恺蒂:我采访过很多作家,我常会问他们写作习惯。他们会说上午写作,下午晚上阅读会友;或者会说他们是夜猫子,晚上写作。但你的写作时间是没有规律的,你前面也说过,你是二十四小时写作。我记得你还告诉我你写作的时候,微信也是开着的,边写还边能进群聊天。这种随时随地都能“进入写作状态”的本领,是天生的,还是培养出来的?
  虹影: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写作,在飞机上写作,在旅馆里写作,如果我现在要去隔离十四天,我可以再写一个小说出来,因为我不写作,我就觉得整个生活没有意思了。看到一篇文章,说到写《暗算》的麦家,有一次他在巴黎的一个旅馆,另外几个作家敲开麦家的房门,发现麦家在盯着窗子往外看,问他你在看什么呢?他说我只能看外面,我又不知道这个地方,我也不知道怎么出去走。当麦家到一个新地方时,他觉得这个地方很适合写小说,因为好安静,马上就在那里写小说了。我其实也有点这种疯狂,我对虚拟的世界更感兴趣,虽然我对这世界已经很感兴趣了。当我写作时,任何时候家人都可以来打扰我,他们说完事,我继续写。微信总是挂在电脑上,我回答微信,然后继续写小说。没有办法,家人的需要比写作更重要。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流浪在路上时,多么希望有一张自己的桌子,我这一生中不是寻找一个房间写作,而是寻找一张桌子写作。写《月光武士》,我是在一个烫衣板上写出来的,因为我把桌子给了我的女儿和丈夫。有一个东西可以让我写作就很庆幸,不挑剔了,无所谓了,我经常跟家人说,能不能让我安静,给我更多的时间,我会写得更多。对那些作家找各种理由不写,比如有的作家说我要去喝一杯咖啡,我要喝一杯酒或者说要见一个什么人,或者我要找一本书等,都是找理由不写。写作就是能让你坐下来,就是一个苦力活。我养成这种写作习惯,随时进入我创造的世界,而且我有音乐,我总是重复听同一首音乐,这样可即刻进入虚构世界。
  恺蒂:我知道这一年来,你们住在朋友家里,你的杂事特别多,日常生活非常繁忙,伺候家人朋友吃喝,还帮朋友做这做那,并不是像许多作家那样“我要开始写书了,别来打扰我”。是不是这些繁杂的外界能给你能量?
  虹影:这一年被命运定在伦敦,我也没有想到会待这么长,我从北京到伦敦时,就拿了一只可以上飞机的旅行箱,只有几件衣服。现在我穿的大都是女儿的衣服。在伦敦,最先住酒店,后来才有了好朋友给我借住的房子,自然感恩不已,帮助照料房子,也顺便照料周围的朋友。写作是一个人的事,需要安静的环境,但是现世不安静,就不写作?我不是这么娇气的写作者,我在过往的岁月中练就了随时随地见缝插针的写作方式,随时可以接上我要创造的世界,连上那些人物的心里,钻入他们的灵魂。我看江山,江山也看我,它是如何多面复杂,我也就如何多面复杂地书写。
  恺蒂:前面你提起把桌子让给家人用,自己选择了烫衣板做你的书桌,所以,《月光武士》可能是第一本烫衣板小说。说说这块烫衣板怎么会被你看中的。
  虹影:因为疫情,商店不开,我准备在亚马逊购书架时,发现我正在烫衣服的板上,可以放下我的笔记本电脑。就做“战时”准备,精简东西,在烫衣板上铺一张舒服的桌布写作。在家里,我洗衣服烫衣服,什么都做,我就是一个阿姨,一个厨师,一个清洁工,一个修理工。只要你能想到的东西,我都在做,比如装修房子,帮朋友装饰房子,手缝窗帘。生活中的杂事琐事,我都做,边做边写小说。
  恺蒂:在这个烫衣板上,你还写了颇为诡异的中篇小说,第一篇的标题叫《西区动物园》,请你谈谈这些作品。
  虹影:我其实没想写它,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写《月光武士》时,我妈妈有几个特别好的姐妹,小时偶尔会遇见她们。我回想到她在我小时候做了些什么,其中有一天,我想起她把我送到了这个西区动物园一个没有什么亲戚关系的一个人家里。为了确认,我去问了我的两个姐姐,她们说对。我在那个地方,感到一种人生最大的恐惧是每天晚上听到院墙那边老虎的叫声。
  小说里很多情节都跟我写到的遇到的差不多,我大概一个星期就写完了。
  我属虎,应该写三个与这个老虎相关的小说,现在我写了一个,紧跟着我要写另外两个,连起来就是一个长篇。
  女性,男性与流性
  恺蒂:说起如何给你定义,许多人会说虹影是一个“女性作家”,或是“女权作家”,更多人会说你是个“很有争议的作家”。争议的原因是因为有人认为你是“以身体写作”,批评你的人会说你抖落家里的“脏衣服”,包括你是私生女,你的婚变,你的隐私。其实我觉得这里涉及了一个很重要的话题,就是如何针对许多“禁忌话题”。最近在英国,有很多关于针对女性暴力的讨论,其实几乎所有的女性都经历过暴力,但是因为是“禁忌话题”,被人强暴反而成了女性的屈辱,所以以前没人出来讲,被暴力了只能自认倒霉,怪自己可能裙子穿得太短,可能喝醉酒了,好像是因为我们自己不检点,才会被暴力。我觉得你的作品,包括《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都写到了这些“禁忌话题”,也就是所谓“脏衣服”,写到女性的被控制,精神上的家暴。这本《月光武士》也写到女性的恐惧,写了对女性肉体上的暴力,精神上的控制。我觉得把这些东西写出来,把家底抖出来,让其他女性有认同感,这是很重要,也是很勇敢的。可以说是你对文学对女性的很大贡献。
  虹影:我认为对每一个女性而言,她必须面对自己,但并不是那么简单,就是说有的人她可以,有的人她不可以。就像有些女子照镜子,拍照片用美颜,因为她喜欢看到最美的一面,不能看见最悲惨的一面。一个好作家和二流作家的区别,在于你是否反省,你是否敢把你的伤口亮给别人看。
  小时候,我在上学的路上就会碰见有人被欺凌。像《月光武士》开始那一段,小女孩蘇滟被欺凌。在上学的路上,男孩子们会伏击单个女孩,打你骂你,让你做动物叫,那一带的女孩子基本上都被这样欺负过。长江沿岸,抗战时挖了很多防空洞,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到七十年代初,又挖了一批,废弃已久,里面阴森可怕,长满野草,会有男人强奸女孩子,然后把她杀了,尸体要么留在此烂掉,要么扔进长江里。在贫困家庭,我们女性成长,会面临比男人要多得多的生存困境。女孩子长大应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意识是三个层面,一个是有意识的,一个是潜意识的,一个是无意识的,前两个意识当中都比较容易理解,就无意识较难了解。女孩子被男性的欺凌所产生的恐惧,是无意识的。比如这个小说里秦佳惠对丈夫是无意识的恐惧,只要他在场,只要他生气,她整个人都会发抖,她没有办法不受他控制,她还必须去爱他。
  恺蒂:许多人说城市是有性别的,例如北京是男性的,上海是女性的,约堡是男性的,开普敦是女性的。你觉得重庆有没有一个性别?
  虹影:我认为重庆有性别,上海是阴性的,重庆也应该是阴性的。女性似水,柔媚到骨头,以柔克刚。当我写这《月光武士》时,认为重庆好阳性,重庆男人喜欢雄起!重庆男人喜欢踢足球看足球,重庆女人也像男人,而重庆男人有时候更像女人,所以,重庆很双性。在这座城市中交融,它的历史丰富,远的有巴文化,近有抗战作为陪都。1949年时,国民党留下了很多特务,以配合有一天反攻。我们小时候,看每一个偷偷摸摸的人都是特务,尤其是那种上了年纪,手上在写字的人,就怀疑他们在记情报写变天账。很多孩子去检举,弄得这个人被抓起来。有的人一生就在牢里,有的人幸运被放出来。很多导演喜欢到重庆拍电影,它的夜晚和白天完全不一样,依山傍水高低起伏的地势,穿楼房而过的火车轨道,你在楼下一层,却是另一幢楼的顶层,不可思议,像荷兰版画家埃舍尔的无尽的楼梯,进入他的迷宫一样,很神秘,重庆是一个旋转城。
  恺蒂:你关于重庆的看法非常有意思,重庆既是山城也是水城。
  虹影:水代表阴性,山代表阳性。重庆有种勾人的力量,你见了它,你就会爱上它。
  恺蒂:这是现在最流行的一种说法,叫流性,性别是可以转换的,非二元性别,所以,我们可不可以说重庆就是一个流性城市。
  虹影:它很超越性别。在我的记忆里,重庆是一座记忆城,也是一个魔城,我一靠近它,它原有的气息环绕我,是我存在唯一真实的地方,那儿的乡音,使我特别篡改不了,只能忠实于它,使得我的语言丰富多彩,要知道这儿说什么事,都带脏字生动,这让我受到启示,我改变它,创造一种新语境,吸取童年和少女时期的方言,在我写重庆时,这些语言既诗性又热烈,如火山爆发。
  恺蒂:最后,你还想对女性读者说些什么?
  虹影:女性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可以面对全球的各种问题,不管经济、气候,或者大的困境和危机。但我们仍然要问,女性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为了谁而存在?
  一个女人,我们非要嫁一个男人才能够证明自己吗?不需要。男人也是这样,我们不一定非要娶一个妻子,才真正的成为一个男人。
  在现今的中国,我认为女性已经走到了这一个时刻,我们要靠我们的实力来证明我们自己。
  我们也许可以只活这一刻,不用那么长,在这一刻里面保持我们自己,对我们来说,可能一生当中有这么一个瞬间就足够了。
  在以往中国文学里面,描写女性的生活都是大气魄的,不论是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还是萧红的那个《生死场》,甚至张爱玲后期写的女性题材,都是这样的。
  我认为中国最好的作家还是在“文革”这一代成长起来的这一批作家,他们从小没有受过好的教育,在那样的大政治气候下面,见识到人间的各种悲欢离合,所以才会产生出那么好的作品,至今没有人超过他们。
  我讲究瞬间,女性的瞬间。我们生小孩的那一瞬间;我们第一次把初吻献给一个最爱的人的瞬间;还有我们第一次走上床跟一个爱的人,感觉到性和爱合二为一的瞬间;我们看见很美的一朵花,把它放在手上,这种很柔软,散发出香味的瞬间;当然也是我们受伤的瞬间,感受到痛苦屈辱,眼泪奔涌而出的那种瞬间。
  我认为这种瞬间把一个女人放到了一个空间,本来这个空间那么小,但是女人用自己的瞬间把它扩大、扩散,然后让她的整个生命从一个瞬间进入另外一個瞬间。
  女人的每一个片段都在展现着,作为真正的女性,她面对这个世界时,她会遇到不同的瞬间,而一些瞬间才会真正通过记忆保留了下来,通过特殊的方式,比如书写或是其他创造性的艺术,传递给一个完全陌生的新女性。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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