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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很圆,月光很稠,春光低头望去,目光所及全是一片神秘而朦胧的景象。春光似乎是第一次发觉,在月亮地里,人的影子又长又黑,一点儿也不像阳光下的人影。春光迎着月亮不紧不慢地踩着又长又黑的影子向前走,然后折回身子,又不紧不慢地踩着又长又黑的影子向前走,走着走着,月亮就抱着又长又黑的影子走了。
春光神情蔫蔫地回到桂花嫂子家,太阳已升起一竿子高。
昨天回到牛背村时,西坠的太阳还挂着一竿子高。那会儿,春光满脸红光,露出一嘴略带锈色的牙齿,嘿嘿嘿……自个儿偷着乐。他高兴是因为“高兴”挂在扁担头上,麻子脸说的,两斤足秤,还上翘呢!心里高兴,春光喉咙热辣辣的似有东西喷出来,他咳了一声,腮帮子一鼓,扯开嗓门喊出几句山歌:
咿呀咿子哟
上个岭来下个坡
肩膀担担口唱歌
担担挣钱娶美娘
口唱山歌乐呵呵
咿呀咿子哟
……
春光发出的声音不完全是五音不全,而是完全没有韵律,只能称他为喊歌。唱这山歌的人名叫吴歪嘴,春光喊的与吴歪嘴唱的有一字之差,并非刻意改动,春光是让“美娘”拽进山里来的,自然而然就把婆娘喊成了美娘。
昨天一早出门,往返近80里山路,150斤竹篾担子,春光不觉得吃力,去时脚下生风,回程疾步如飞,因为他不认为那是帮货主担脚,而是帮他心中的“美娘”——桂花嫂子担脚。
抵达尚庄镇,阳光当顶照射下来,春光看到自己的身影缩成一小团,像个小气球随着人飘动。他在街巷里绕来绕去,总也找不到那间名叫“巧手篾编社”实为家庭竹编作坊的小屋。接过货主递来的脚力钱时,迎着太阳走的春光转头看去,身影已拉得丈把长了,撒腿便跑。兜里装进了30元,用途是算计了好些日子的,砍两斤猪肉,煮一锅汤,分成三钵,一钵给桂花嫂子,一钵给玉儿。桂花嫂子的男人走了,女人和六岁的玉儿怕是一个月没吃肉了,自己也一个月没沾到肉星儿,今夜算开个荤。想吃的“荤”不止是猪肉,还有“美娘”胸前两砣肉。春光打算今夜彻底卸了脸皮,胆子大些,果敢地把心迹表露出来。他有预感,桂花嫂子会顺从了他的,会让他舔舌尖尖的,甚至还会……仿佛他来到牛背村就是奔着这个预感来的,就是让预感成为现实。
跑到集市,卖肉的只剩一张麻子脸还守着摊。“多少钱1斤?”春光急急地问。
麻子脸说,“15元!”
春光说,“砍2斤。”
麻子脸麻利地砍了2斤肉,用草绳系了,扔给春光,“足秤,上翘的,30元,拿来!”
春光把猪肉挂在扁担头上,往肩上一搭,在山路上飞跑起来。当春光喊着歌儿一脚踏上村口的石拱桥时,从沟谷中吹来的过山风钻进裤裆,一股入髓的冷意从尾骨里升起,尿意澎湃而来。小人儿欲往外闯,把两腿紧了紧,还是夹不住它的躁动,匆匆跑过桥,拐进小道,对着路边的白杨树,一泡尿山洪暴发般喷射而出。
坏事了。一泡尿水冲出一个响屁,接着就有另一股东西欲往体外闯。春光急急地把猪肉往白杨树上一挂,一边解裤子,一边往茶地里钻。
经过一冬的酝酿,谷雨前的茶地大口大口地吐着醉人的清香,深绿色的老茶叶间,附满灰白茸毛的浅绿嫩芽,孩子般调皮地翘起尖尖角儿。茶地那边还是茶地,放眼望去,那边的茶地好像更像茶地,这边的茶地除了茶蔸子,还能看出一垄垄地沟,一沟沟黄土,而那边除了一坡油亮亮的绿,似乎只有一团肉肉的白缀饰其中,隐隐约约地晃动着。春光遐想那是采茶的桂花嫂子在小解,于是得了暗示似的把头拱在茶蔸间,美滋滋地眯缝了眼睛。地底下的野藠叶,像女人柔软温情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在小人儿身子上,春光便有了飞过这边抵达那边的感觉。
当春光的心思飘过大片茶林从那边回转这边的时候,老黑已经把猪肉叼在嘴里。春光并没有看见那个佝偻的身子,那一声“扑——”却清晰地钻进了耳朵眼。老眼昏花的老黑接到指令“扑”向白杨树,狗头撞在树干上,树身一晃,猪肉掉落下来,恰好砸到狗头,好像是要给畜生来一下子,真是肉包子打狗呢!老黑跑开几步,停住脚,它显然嗅到了一股带点腥味的气息,回头跑几步,毫不迟疑地一口咬住猪肉,翘起尾巴,得意洋洋地跑开了。
“我的肉哩!”春光喊叫一声,屁股也没来得及揩,提起裤子追着老黑的屁股跑。跑着追着,老黑钻进了一间小屋,春光晓得那是牛叔公家的伙房。
牛叔公拿了一把柴刀坐在门坎上,圆睁牛眼瞟着颠颠跑过来的人,“跑啥子?鬼追你呀?”。
春光一向有些害怕牛叔公,第一次与牛叔公照面,春光猛然想起一个“人”,暖春时节竟冒出一身鸡皮疙瘩,当年7岁的春光和爹一起去庙堂烧香撞见那个“人”,被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一双又大又圆的牛眼,一个大头鼻子,一张四四方方的阔嘴,嘴巴总是张着,露出两颗威武的大门牙,这个身材瘦削的驼背老人,只看面容,活脱脱就是一尊金刚。这会儿,春光忘了害怕,冲着牛叔公大声喊叫,“我的肉哩!狗咬了我的肉呢!”
“咬你哪块肉了?叔公给你敷火炭药呀!”
“不是我的肉哩!”
“不是你的肉,你嚎叫个鬼!”
“是我的肉哩!”
“哈哈!”牛叔公笑了两声,笑得有些狰狞,老脸上的皱纹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春光,你傻得蛮狠呢!走走走,我要弄夜饭了。”牛叔公转身进入伙房,将木门闩了,春光一屁股坐在门坎外。
日头落山了,伙房里传来一阵刀斧声。
天色渐暗了,伙房里飘出一缕缕香气。
夜幕落下了,在屋内老牛般粗重的鼾声感应下,春光倚着门框也半生半熟地睡了一觉,木门“吱呀”一声喊醒他。老黑咬了一根骨头,踏着碎步从伙房蹿出来,春光身子一跃,手一伸就从狗嘴里抢过了骨头。春光哭了,凄凉的哭声像要把夜幕撕成碎片。这是春光自6岁那年以后第一次放声哭泣,后来牛背村有人说,从这一阵哭开始,傻星的脑瓜就有些了灵光。
春光哭累了,甩掉狗啃过的骨头,来来回回不紧不慢地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踩着影子迎来了太阳。
春光6岁那年,娘死了,死得窝囊,也死得壮烈,她误把除草剂当调料下到了锅里,吃完,往地头送饭,中途毒性发作,忙摔了瓷碗,又挣扎着赶回家砸了锅,才没毒到丈夫,在地头芒草丛里捉蝈蝈的春光也幸免一劫。娘走后,春光很快学会了从池塘里打捞水浮莲喂猪,也很快在池塘边出事了。那天,水里突然窜出来一条很长的黑蛇,吐着长长的红信子,春光身子一歪,倒在池塘边。爹来到池塘边的时候,春光满嘴塞满水浮莲,绿汁从嘴角汩汩涌出来。背着狸猫一样寡瘦寡瘦的崽回到家,爹嚎啕了好久。春光苏醒过来,咿咿呀呀比划着谁也没见过的黑蛇,嘿嘿嘿地笑,笑了好久,从此脑壳再没灵光过,自然也就与学堂断了缘分。
一个蹦儿,春光长得芒草子一般高了。
当小草绿了树叶儿绿了的时候,春光常常爬上一座好高好高的山,在山顶上,他脚底一蹦就坐到了云彩上,飘呀飘,身子飘到了月亮里。
春光在春天的早晨飘悠得恍恍惚惚起床后,笑眯眯地对爹说,“月亮里住着一个美娘,桃花样的脸儿。”
爹笑,“我的傻崽长大了。”
春光說,“爹,美娘邀我去耍。”
爹说:“那美娘长着虎狼一样的爪子,撕人皮肉,长着黑蛇一样的信子,吸人精血。”
春光说,“我摸她的手,如池塘里的水一样柔顺,舔她的舌尖尖,如吃凉粉一样滑爽。”
爹说,“傻崽呀傻崽,美娘住在月亮里,你做梦顺顺当当摸得到,要得呢!”
春光说,“我要去找美娘。”
爹说,“你哪样去?”
春光说,“往山上去。”
爹掉下两行泪水,“崽呀,你娘生前指望你能进山做个脚夫讨生计,你要应承她哩!”
春光爹去到后屋堂,吴歪嘴正在张罗行装,看样子又准备进山了。“歪嘴侄,把你春光兄带去吧!”吴歪嘴点头。春光爹又说,“歪嘴侄,托你照顾好你那傻兄弟,过年回来我炖猪脚给你下酒。”做了5年脚夫的吴歪嘴笑着拍胸脯,“叔,你只管把心放进肚皮里,过年把猪脚炖烂些。”
春光和吴歪嘴走进牛背村的那个傍晚,西坠的阳光透过一排白杨树散落下来,小河岸边的草地上像铺着花地毯迎接新来的脚夫。春光的模样儿立刻吸引了人们的眼球,他肩上的扁担后头挑着一床红花被褥,外加一只蛇皮袋,前头却只挂着一双破胶鞋,失衡担子让他走起路来显得有些吃力,还有几分怪异,春光紧紧地跟在吴歪嘴屁股后一尺远的地方,双手用力压着扁担前头,腰身一拱一弓地走,破胶鞋在他的鼻子底下一晃一晃。
吴歪嘴逢人便介绍,他叫春光,傻星,力气蛮大,你要他担两百斤,他决不担一百九。
吴歪嘴7岁时得了一种怪病,发高烧,脸部肌肉抽搐,没打针也没吃药,三天就好了,却落下个怪癖:嘴皮一翕动便扭曲变形向左歪。从小到大,吴歪嘴被人叫成了名字,吴大能几乎没几个晓得。这会儿,人们无法从一张歪嘴中听清被他称作傻星的究竟叫春光还是精光,一群孩子便嘻嘻哈哈地朝春光围拢过来,“精光,精光,你进山干啥子?”
“担脚哩,怕还来做官?”
“那你担脚干啥子?”
“挣钱哩!”
“挣钱干啥子?”
“挣钱娶美娘哩!”
“你要娶哪样的美娘?”
“娶住在月亮里的美娘。”
一阵哄笑。
春光认真地说,“你们不晓得月亮里的美娘有几好看,桃花样的脸儿。”
有人见春光赤脚走路,又问,“精光,你为啥子走路不穿鞋?”
春光不屑地回答,“这也不晓得?鞋子破了长不拢来,脚破了几天就长拢来了。”
村里人都知道了,脚夫吴歪嘴带来了一个叫春光的傻星,连几岁伢儿见了春光也要问“精光,你几岁”,而春光总是说,“去问我爹哩!”
春光进山那天恰好是他的生日,周岁23。
牛背村有茶林,有樹林,更有一片挨着一片的竹林。拔节成材的楠竹是一个让山外汉子迷恋的情妇,吴歪嘴拜倒在这个情妇的翠绿裙下已经5年。山里人靠山不会吃山,山外人进山收购楠竹,就地把竹子破成篾片,要请人担脚,这活儿牛背村的汉子们还嫌它吃力挣钱少,懒得干,于是山窝里衍生出一个特殊职业:外来脚夫。
牛背村的汉子们不喜欢做脚夫,开春后做顺了功夫,一个跟着一个往外头跑。牛石蛋也不喜欢做脚夫,但他喜欢长年守在家里,守着他丰腴漂亮的婆娘。
有男人的家里住男人方便,春光和吴歪嘴就住在桂花嫂子家的偏房里。
玉儿不喜欢吴歪嘴,虽然有时她也学着吴歪嘴的样子歪着嘴巴唱几句咿呀咿呀哟。玉儿喜欢春光,时常揪住春光的耳朵问些你今年几岁之类的问题。玉儿最喜欢骑“马马”,她从柴堆里抽一根竹丫,让春光“四脚”趴在地上,自己则坐到他的背上,扬起竹丫驱赶“马马”满晒场爬,玉儿便铜铃子般笑着叫着:“骑马马,叫嘎嘎,叫嘎嘎,骑马马……”
春光傻是傻,跟玉儿玩耍不傻,从不伤着孩子。春光还出奇地勤快,天刚麻麻亮,吴歪嘴还在床上打猪郎鼾,他就起了床,把自己灶房里的水缸挑得满满的,接着又把桂花嫂子家的水缸挑得水漫伙房。每天做工夫,吴歪嘴不叫他歇工他绝不歇工,挑担子你装几重他就挑几重,除非担子压得他迈不开步。有一次,帮牛叔公家担篾片,春光拣了两大捆,牛叔公问,“能加么?”春光说,“能!”牛叔公就在担子两头又加了两小捆,再问,“能加么?”“能!”于是再加。加过4次,牛叔公还问,“能加么?”春光就说,“能,就是腿脚挪不动,还打颤。”
竹篾担子不是天天有得挑的,也就是说那担脚的钱要等山外人进山收购楠竹才有得赚的。大多日子里,吴歪嘴便领着春光干些杂活,诸如使唤牲口啦、背柴禾啦、扛木头啦、斫竹山啦、田间地头帮工啦之类。在牛背村,别人每天的工价是20元,给春光的工价却只有10元,因为春光认不得钱大钱小。春光勤快,又能做,再加上工钱可以少给,别人一到雨天就无事可做,而春光则天晴落雨都不得空闲。春光一手接过工钱,吴歪嘴就把手伸过来,当然还会歪着两片嘴皮向春光保证:“你只管将钱交与我保管,绝不贪你一分一厘。”春光应道,“是哩。”吴歪嘴又说,“每月扣除你八十块饭钱,余下的帮你存着,等攒多了就给你娶美娘。”春光乐了,嘿嘿,嘿嘿嘿……
家里住进两个脚夫后,吴桂花就添加了许多针线活儿,看见谁的衣服鞋子破了,缝缝补补她视为女人的分内事。一天中午,春光和石蛋从山上扛木头回来,吴桂花见春光肩膀上的衣服撕裂了一条口子,赶紧拿了针线,让春光蹲着帮他缝补,女人的手不经意间触到肩头肉,春光的眼睛雾样迷乱了,那个遥在天际的身子飘逸而至,站在他身边。春光记起了那个春天的梦,那双池塘水一样柔顺的手,那个吃凉粉一样滑爽的舌尖尖。这些日子,起早摸黑做工夫,进山的初衷就像在他记忆的沟壑中被清除了一样,是桂花嫂子柔韧的手指撩开了春光心中那块朦胧而温馨的帷幕。
牛石蛋长得粗粗壮壮,气力活样样拿得起,200斤木头一肩扛下山,不喘一口粗气。他心地善良,对两个脚夫也算体贴,从不为难人家,酷热的日子里,两个脚夫做工夫回来,石蛋还一人一把蒲叶扇子递过去。石蛋也有不好之处,心眼儿太小。不晓得因了山里那瓢泉水的滋润,吴桂花不仅瓜子脸模样儿俊,皮肤还比别的女人白净得多,细嫩得多,丹凤眼星星般亮,眉毛柳叶似的细,一对挺拔的奶子尤其招惹男人魂魄。铁蛋生怕别人占了他婆娘的美气,哪个男人在桂花面前说句话,看上两眼,他就没个好脸色。婆娘帮春光缝衣服,石蛋没意见,可石蛋对春光的眼珠子有意见,吴桂花缝补好衣服,进屋瞅见男人嘴皮噘得兔唇似的,瞪了他一眼,“你就这点出息?他是一个傻星哩!”“傻星?瞧他那双眼珠子,都冒火星哩!”
这天夜里,一阵声音把春光弄醒了,以为是老鼠在闹腾,拿拳头擂床架,想赶走“老鼠”,擂得手臂发酸,“老鼠”反而闹腾得更欢了。春光坐起身子细听,听出是木床嘎巴嘎巴地摇,中间还夹杂着桂花嫂子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不解风月的春光断定,狗日的石蛋在整治桂花嫂子。他一脚蹬在土墙上,恨不得把墙壁蹬个窟窿,钻过去整治石蛋一顿。直到公鸡打鸣,春光才睡去,闭上眼,一片云忽悠悠飘过来,那个春天才有的梦,在这个难熬的夏夜第一次眷顾了春光。不一样的是,春光并没有飘到月亮里,而是美娘驾云来了,躺在他身边,池塘水一样柔顺的手指流过他的全身,桃花样的脸儿是那样清晰,和桂花嫂子长得一般模样,不,分明就是桂花嫂子。他舔着她的舌尖尖,香酥酥的,滑爽得很,身子忽然被一种急迫释放的欲望爆炸得四分五裂,一片片随风飞扬,又慢慢地往下沉,落入了无底的深谷。醒来的时候,春光狠狠拧了大腿一把,才真正从飘落中轰然跌到床上,胯间湿漉漉的,手一掏,粘粘的,春光在心里叫了一声“美娘”,然后便想强迫自己回到梦里,可梦已走远了。
春光比往常起得更早,照常将自己的水缸装得满满当当后,又帮桂花嫂子的水缸装得水漫伙房。放下扁担,春光坐在门坎上看风景,桂花嫂子弓着腰在院子里扫地,领口下的两粒扣子敞开着,风景就在敞开着的领口里头,春光拿目光睃过去,那鼓胀鼓胀的两砣像白兔一样随着女人的身子晃动而晃动。看得兴起,春光直起身子看,又踮起脚尖看,女人察觉到露了相,忙扣上扣子。眼光拐不得弯,春光悄悄挨到桂花嫂子身边,风景还是看不见,冷不防猛然喊了一声:“杀!”吓得吴桂花身子一颤,“春光兄弟,你说啥子哩?”
春光往里屋瞟,木床上的身子死虾一般弓着,鼻眼里还在呼噜呼噜拉“风箱”。春光收回眼光,盯着桂花嫂子的脸,“昨夜狗日的整痛了你,杀!杀!杀!”
三天后,牛石蛋真的死了。
这是一个与平日没有太多区别的日子,区别在于石蛋和春光是一起出的门,一起上的山。石蛋上后山扛木头,春光说我也去,比试比试,看哪个力气大。
两个时辰后,当春光从后山腰跌跌撞撞跑下山脚时,把一个人撞翻在地竟全然不知,他一边跑一边叫喊,“死啦!死啦!”跑上石拱桥,春光一屁股坐在石板上,脱落跑剩下的一只破胶鞋,扬起,落下,又扬起,又落下,桥面“啪啪”两声,嘴皮叫喊两声,“死啦!死啦!”
喊来一群人,里三圈外三圈围住春光,看耍猴戏似的嘻嘻哈哈。春光依然叫喊着,“死啦!死啦!”
这是半上午的事儿。快到中午时,围观的人才弄明白“死啦”的是谁。
当石蛋和春光从山上往下扛第二肩的时候,出事了。石蛋扛着一根两百来斤的木头走在前面,突然像屠刀扎进猪脖子一样嚎叫一声,接着又嚎叫一声。春光是在石蛋背后十几丈远的地方听见两声嚎叫的。春光肩上正扛着一根更重的木头,石蛋的叫声钻进耳朵,春风的腿脚轻轻地打了一个颤,“石蛋你个狗日的,又没哪个杀你,嚎啕啥子哩?”春光走到石蛋身边,腿脚不由得重重地颤抖起来,轰隆一声木头从肩膀上滑落在地,身子也瘫软在地。春光看到了从未看见过的惨相,木头把石蛋的半边身子压得塌了下去,鲜血山泉一般汩汩涌出来。
这是经过整理后可以听懂的事件发生的大致脉络。
一伙人涌上山,看到的远比春光说的还惨。人们把压在石蛋身上的木头移开,发现一根尺把长的尖梭梭的毛竹桩从他的屁眼捅了进去,又从肚皮穿了出来。又发现,石蛋的右脚弓断了,像是被夹野猪的铁铗子夹的,可他的脚上并没有铁铗子,出事现场附近也没找到铁铗子。可石蛋的脚分明是踩上铗子了,铗子呢?谁放的铗子呢?他为啥子要放铗子呢?铗子又跑到哪去了呢?人们乱七八糟地议论着,猜测着。
吴桂花一上午都在茶地里采摘,嫩芽儿摘满一篓子才回家。她打算下午请两个脚夫把茶叶搓揉了,晒干,每天泡上一壶,三个男人做工夫回来好解渴。正在伙房弄午饭的吴桂花从窗口望见几个人把石蛋抬了,仰面放在曬场子上,竟痴痴地喊了一句,“凭啥子要捣腾石蛋哩!”当吴桂花看清男人一身血迹时,发疯一般冲出伙房,一把薅了春光的头发,又是擂又是掐又是喊,“你这傻蛋,你为啥子要杀了石蛋!”
牛叔公来了,阔嘴一咧:“蚊吃!”
春光被剥光了膀子,五花大绑反捆在晒场东侧的松树上。吴歪嘴见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各位大爷爷大奶奶,行行好,别冤屈人哩,春光傻是傻,可他心好,不乱来的哩!”
牛背村蚊子多,到了天黑,铺天盖地的蚊子嗡嗡地飞,密密匝匝,个个黄蜂一般大。它们好像与人结下了怨仇,不咬牲畜只咬人,被叮上一口,转眼就是一个大血包。在牛背村,收割后的稻草和麦秆,一把把拾掇得整整齐齐,码放在屋檐下,还要盖上防雨塑料膜,它是有专项用途的,一到夏夜,家家户户点燃草秆,借助熏鼻的浓烟驱赶蚊子。
春光不晓得“蚊吃”是牛背村惩罚坏人孬种的一种手段,吴歪嘴不仅晓得,还领教过一回,两年前的一个夏夜,村东头的翠花嫂子屋里闹花贼,女人几声尖叫,担脚回来途经屋外的吴歪嘴被一伙人逮个正着,不由申辩,取下脚夫扁担头的绳索把人绑了,缚在树干上。按“规矩”,受“蚊吃”惩罚的人要赤身绑缚一夜足足十个时辰。吴歪嘴还算幸运,才绑缚两个时辰,二楞从草垛里钻出来“搭救”了他。花贼不是别人,正是悄悄潜回家试探婆娘贞洁的翠花嫂子的男人牛二楞。就这两个时辰,吴歪嘴身上像涂了一层红漆。人们惊骇得直吐舌头,如果4个时辰呢?10个时辰呢?人身上就是有一河水的血也不够喂蚊子的。
吴歪嘴额头淌血,他把头皮叩破了,没有人给春光松绑,不时有人斜睨那张露出两颗威武大门牙的阔嘴,善良的人们不愿目睹一个活生生的人今夜给蚊子吸净鲜血缩成一团肉干,盼望那张阔嘴一咧说出“放开”二字。眼见得太阳坠落在西山顶,吴歪嘴从地上一跃而起,拔腿往镇上跑。
吴歪嘴回到牛背村已是后半夜,直奔晒场东侧,居然听到春光均匀有节奏的鼾声,在被绑缚的身子旁,两把蒲叶扇子上下前后挥舞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子晃动着,她们喘着粗气,全身汗渍渍的,像两个落水的人。而在桂花嫂子家的屋檐下,老黑竖起警觉的耳朵趴在草垛子边,畜生受命当看守,不让人燃起熏蚊的浓烟。
公安是在太阳露脸时才进的村,几个人匆匆上了山,又匆匆下了山,下山后说了句“脚印太杂乱”,这才给春光解开绑绳,随即又给春光锁上铐子,带走了。三天后,吴歪嘴把春光接了回来。“春光不晓得铁铗子,更不会使用铁铗子。”公安这么说,吴歪嘴见人也这么说。
短短三天,春光瘦了一圈,像熬过漫长冬天的狼,见人便呲牙咧嘴地喊叫,“杀!杀!杀!老子没杀人。”可他见了桂花嫂子却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桂花嫂子,我没,我真的没……”吴桂花幽幽地叹口气,“唉!我晓得。”
牛石蛋之死成了牛背村一桩悬案。
石蛋过世不到半年,吴桂花动了招郎入赘的念头。
牛叔公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不行!现在招郎除非我躺倒在棺材里。尸骨未寒呢,桂花你也太守不住心了。”毕竟人家辈分摆在那儿,石蛋是他远房侄孙,玉儿喊他太公。吴桂花只得暂且把招郎念头塞进肚子里,可年轻寡妇的话儿放了出去,就像花儿播送了花粉儿,香气收不回来,远远近近的单身汉子蜂儿蝶儿般往村里跑。
对这些汉子,吴桂花就像防贼一样把他们一个个拒之门外,可寡妇家还是遭了贼。
一大早,春光起床挑水,见桂花嫂子家的木门上留有几道全新的裂缝,明显是昨夜被人撬破的。春光挑着水桶一边往河边走一边呼喊,“遭贼了!遭贼了!”
同样早起挑水的人告诉了早起拾粪的人,拾粪的人告诉了抱柴禾的人,抱柴禾的人又叫醒了还在打呼噜的人,很多人很快聚集到了吴桂花家。有人开骂,“哪个遭瘟的,雷公要劈死他!”“造孽哩,人家孤儿寡母的。”多数人却交头接耳地窃笑着,眼光直往一张老脸上瞟。牛叔公破了相,左脸颊那几道血痕和木门上的几道裂缝一样地招人眼目。
“半夜起来小解,老黑不知跑哪儿去了,害得我四处寻,黑灯瞎火的,老黑居然不认人,抓了我一爪子。”牛叔公显然从众人的神态里听出了弦外之音。
“老黑真是老眼昏花哩!”有人说,话儿酸溜溜的。
“才不哩,老黑夜光眼,昨夜和我干仗,眼睛亮铮铮的。”春光抢过话茬。
“老黑和你干啥子仗?”
“它赖在窗下赶都赶不走。”
“狗是灵物,它守在窗下防贼的。”
“它怕是防不得花贼哩!”
……
听了这番对话的人都说,傻子不傻啊!
吴桂花当然也不傻。可是,家里遭贼后,她倒要摆酒请客了。这天,太阳还睡着,吴桂花就站在偏房窗外喊,“春光歪嘴兄弟,起来帮我杀猪。”春光挑水去了,吴歪嘴的声音从茅坑里传来,“百把斤的架子猪,正是长膘的时候,杀了?”吴桂花说,“杀了,把长一辈的都请来吃肉。”午宴整四席,包括2个脚夫共32人。吴桂花端起酒杯,头一仰,一饮而尽,随即把玉儿推到众人面前,“桂花把各位叔佬伯爷请来,喝杯薄情酒,昨天收到我妹子的信,说是给我找到一份工,要我去广东讨生计。我想去,可玉儿啥子办?她外婆身子弱,带十天半月行,长年累月哪行?玉儿虽说不是一个崽,好歹也是牛家的血脉,我只好把她托付给各位叔佬伯爷了,来日玉儿长大成人,她会知恩图报的,石蛋那死鬼在地下也该感恩的。”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女人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开口,“我们只怕尽得了心尽不好责哩!你就打消了出门的念头吧,有啥子难处说出来,大伙能帮的帮,帮不上也能给你拿个主意,是不?”
“是呀!是呀!”众人附和。
“帮啥子?总不能让叔佬伯爷夜夜来帮我看门吧,大伙儿是晓得的,前夜,我家房门被撬了,我倒不怕被偷走啥子东西,只怕招惹是非,寡妇门前是非多哩!”吴桂花说着,眼光还配合地慢慢扫视了一圈,不见那张四方阔嘴,不晓得是挨户去叫客的吴歪嘴漏了人,还是牛叔公不肯来赴这“鸿门宴”?
“桂花呀,有合适的就招一个,如今不是旧世道,一定要等个三年五载,我想石蛋也不会怨恨你。”
“不是我桂花守不住心,玉儿还小,我一个女人拉扯一个家,真是难哩!”说着,吴桂花眼泪一大把鼻涕一小把,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拿玉儿当垫子,倚着众人的脊背,这个想招郎的女人聪明哩!
酒足飯饱,众人一抹嘴皮,开溜了。
吴桂花真的要招郎了,上门相亲的汉子来过几拨。春光瞪着进进出出的汉子,想得头痛总也想不明白,桂花嫂子为啥子要招郎?工夫不是有自己和歪嘴帮着做吗?
桂花嫂子到底还是没招成郎。因为凡是与桂花嫂子走得勤密一些的汉子,总会在石拱桥上与一条恶狗不期而遇,被追咬得掉进河沟里,不是断了腿就是折了腰,没人再敢登临寡妇的家门了。
“我去庙里卜过卦,桂花的八字太硬,克夫。”一张阔嘴四处张扬。
茶又旺旺地绿了,村口石拱桥上的青藤也旺旺地绿了。吴桂花站在桥上望,春光和吴歪嘴回去过年已经两个月了,怎么还不打回转?往年惊蛰刚过,就有一个个山外汉子进村做脚夫,去年这个时候,吴歪嘴也早带来了春光,可今年,山路上空寂寂的。有男人的,一开春,山上和田地里的工夫就做顺了,吴桂花一个女人家,请不到脚夫,愣是开不了工。尤其是那片竹山,开春不斫,杂草疯长,谷雨时节出土的竹笋瘦巴巴的,成不了林。
吴桂花拿出石蛋用过的砍刀,对玉儿说,“娘明天去斫竹山。你给娘做伴儿。”玉儿说,“娘,我也斫竹山。”
河沟边,砍刀与石头磨擦发出“嚓嚓嚓”的响声。女人磨刀磨得忒认真,磨一阵,试试刀锋,又磨一阵,就在“嚓嚓嚓”停歇那会儿,吴桂花听到身后一双光脚丫走路的嗦嗦声,脸上立马漾起饱满的阳光,没往后看,先把话儿抛在身后:“春光兄弟,穿上,鞋子破了,嫂子帮你缝拢来。”春光这时已站在女人身后,乖乖地穿上了胶鞋。吴桂花直起身子,早筹备好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她甩了甩手上的水,在春光左肩上拍了一把,拍得很亲切,“春光兄弟,可把你盼来了,歪嘴兄弟呢?”
一句话,一拍肩,春光已然把蜜汁含在嘴里。他直勾勾地盯着桂花嫂子,抿着嘴皮笑,仿佛一张嘴那口蜜汁就会撒出来,右手捂着左肩,似乎怕那感觉跑掉。吴桂花又在右肩拍了一把,春光这才放下手,“歪嘴没来,他说去种山药,不做脚夫了,我跟爹说了声就跑来了。”
在这个小草和树叶儿吐翠的季节,春光与桂花嫂子娘儿俩同住一片屋檐下,他一直在寻觅机会向他心中的美娘表露心迹,他不再是个不解风月的傻子,他已经是个情窦初开的汉子。可是,他总是找不到机会,一个计划尚未实施或者刚刚开始实施,往往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扒拉一下,如同酷暑日子一滴水洒在石板上。比如,那30元买来的2斤猪肉,不到屙一堆屎的功夫就转化成一个人和一只狗屁眼里的一堆臭屎了。
当春光正为那一泡骚尿后悔不已时,说不做脚夫的吴歪嘴在一天黄昏时又探头探脑地钻进了偏房。春光和吴歪嘴照常住在一起,照常大部分时间给桂花嫂子家做工夫。可是,当牛叔公分别召唤吴歪嘴与春光各做了一天工夫后,2个人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
牛叔公对吴歪嘴说,“春光是个傻子,凭哪样他都做不得上门郎,你就不同了。”
吴歪嘴说,“可我这嘴……”
牛叔公说,“嘴歪有啥子关系?脑壳又不歪,你那根东西总不会歪吧?”
吴歪嘴乐了,“嘿嘿!那可不呢!”
牛叔公又说,“你歪嘴可别输给了傻子哟!”
吴歪嘴就问,“哪啥子办?”
牛叔公就把阔嘴附在吴歪嘴耳边一阵叽咕。
牛叔公又对春光说,“要你做桂花的上门郎,你怕不怕?”
春光说,“怕啥子哩?”
牛叔公说,“桂花的八字硬,克夫!”
春光说,“死了也值!”
牛叔公说,“你傻星可别让歪嘴占了先哟!”
春光白了牛叔公一眼,高声说,“他敢?杀!”
牛叔公又把阔嘴附在春光耳边一阵叽咕。
其实,牛叔公没什么绝招,他在两人耳边叽咕的只是同样三个字:看死他!
春光倒是使出了绝招:他拿出担脚用的棕绳子,睡觉前,一头系在吴歪嘴的大脚趾上,一头系在自己的手腕上。春光晓得,自己把吴歪嘴牢牢抓住了。半夜醒来,春光总要拉一拉绳子,拉不动,便放心睡去。
论气力,三个歪嘴不是春光的对手,论心计,十个傻子不是歪嘴的对手。所以,当春光拿出绳子绑脚趾时,吴歪嘴不仅不反抗,还乐呵呵地说,好,这样子好。
这天半夜,春光醒来,拉一拉绳子,感觉绳子系得死沉,便睡得死沉。天亮起床时,手脚伸展不得,这才发现绳子系在自己的脚趾上。春光倚在床头想,想不出个子丑寅卯,盯着自己的脚趾看了很久,自言自语:“这只脚趾和歪嘴的脚趾长得一个模样儿,难怪系错地方了哩!”
春光和吴歪嘴争风吃醋“看死他”,却没了功夫看管女人,桂花嫂子就出事了。
这个夏夜和往常一样,半夜时分,春光醒来了,麦秆已燃尽,蚊子轰炸机一样从窗口扑进屋内。春光起床,解开手腕上的绳子,又点燃一捆麦秆,又系好绳子,倒头睡去。公鸡才喔喔啼叫两声,春光又醒来,这回是给屋外哗啦哗啦的响声叫醒的,雨下得猛,瓢泼似的。春光拉了拉绳子,绷得紧紧的,正欲睡去,隐约听到隔壁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拉亮电灯,只见绳子那头系在吴歪嘴的架子床上,木床上空荡荡的。春光叫骂着“杀了你个歪嘴贼”,跑到屋外,扇形地扫视了一遍周遭,黑沉沉的,没有一丝星光,夜气粘稠的令人窒息。这样的夜晚经常被人轻易地形容为月黑风高,这也是一个容易出故事的夜晚。
春光什么都看不见,便走近桂花嫂子的门口,故事就在这时出现了。木门半掩半开,奇怪,桂花嫂子为啥子不关门睡觉?春光探头去望,屋内和屋外一样黑沉沉的。“桂花嫂子,桂花嫂子……”春光轻声叫唤,回应他的是“呜”的一声,像一阵狂风呼啸而来,随即有人夺门而出,那人与春光擦身而过时,在春光的脸颊上狠狠抓了一把,春光反手抓去,那人光着膀子,泥鳅一般溜走了。
春光进屋,摸索了好一阵才拉亮电灯,春光一惊,玉儿竟沉沉地睡在厅房的饭桌子底下。走进里屋,春光傻了眼,睡在木床上的桂花嫂子赤条条一丝不挂。女人特有的气息热浪样逼过来,春光痴痴地望着那对挺拔的奶子,脸上腾的烧灼起来,心窝窝里也顿时成了乱了节奏的架子鼓,小腹内好像有一股热气猛然往上蹿。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头一回闯入眼膜,眼珠子好像忽然晕眩了,脚底下忽然没了着落、没了深浅,春光身子一歪倒下去,竟然倒在床上,嘴巴恰好贴着女人胸前的两砣肉,“美娘,美娘……”“美娘”被叫醒,春光也清醒了。吴桂花像婴儿一样揉揉眼皮,坐了起来,恹恹地睁开眼睛,她第一眼看见春光,一愣,他为啥子坐在床沿?第二眼看见自己裸露的身子,急急地扯过被单遮掩私密处,接着就左右开弓“啪啪”掴了两记响亮耳光,“春光,你个流氓傻星!”
“我……我没,我没……没……”春光给两耳光掴得结结巴巴。
“你没,那是哪个?”
“我没,真的没,我刚进屋……”春光一边说,一边从床沿后退,战战兢兢地退到门口。
牛叔公和老黑堵在门口,“好你个淫贼!黑儿,扑——”接到指令,“呜”叫一声,老黑扑过去。春光没有闪避,飞起一脚,老黑便窜到十米开外哭鼻子去了。
雨停了。牛叔公像只啼叫的公鸡,伸长了脖子站在晒场上喊,“快来捉贼呀!快来捉花贼呀!”
不多久,晒场上聚满了从梦乡醒来的老少男女。
“我没,我没,是歪嘴,一定是歪嘴……”春光忙不迭地申辩。
“你没?去尿桶边照照你的脸!”有人看见了春光脸上的抓痕。
“绑了!”阔嘴一声吼叫。
有人迅速从屋内找来棕绳,朝春光走去。春光兀立在那里像一个等待瞄准的靶子,脸上却显现着不可一世的霸气,鼻孔里冒出吭吭的冷气,手执棕绳的人后退了几步。
“把吴歪嘴绑了!”又听阔嘴一声吼叫。
众人屋里屋外一阵搜寻,吴歪嘴踪影全无。脚夫吴歪嘴自此从牛背村消失了。
春光至死也不晓得,吴歪嘴先于他去了阎王府报到。正在蹲茅坑的吴歪嘴听到一个“绑”字,立刻想到“蚊吃”,甭说10个时辰,记忆中的那2个小时,牙齿相磕发出的声音像咬铁一样咯吱响。吴歪嘴扯上裤子往后门逃窜,他跑得急,跑得慌乱,漆黑中滑进了河沟里,山洪吞噬了一个屈死鬼。
吴桂花当然也不晓得吴歪嘴去了阎王府。但她后来是弄明白了的,牛叔公送来的糍粑吃不得,吃了就犯困。
吴歪嘴走了,春光开始觉得这下可好了,混乱的日子走了。很快,他就觉得混乱的日子更加混乱,这种混乱是由于日子里渗入了孤寂所致。
醋这种酸溜溜的东西,似乎只有争着吃才有滋有味。以前,两个汉子虽然就像两只好斗的公牛,尖角顶尖角,没完没了,但那些日子热闹,不寂寞。比如,货郎进村的时候,春光总能比照着吴歪嘴购买一些小饰物。一次,吴歪嘴买了2个发夹子,悄悄地让玉儿送给她娘,玉儿把这事告诉了春光,第二天货郎进村,春光就买了4个发夹托玉儿送过去。后来,吴歪嘴买了3朵布花,春光就买了6朵布花,吴歪嘴买1瓶花露水,春光就买2瓶花露水。桂花嫂子从来不拒收哪个送去的东西,也从来不享用哪个送去的东西,收下东西随手便扔进那只竹编针线篓中。吴歪嘴觉得没趣,春光倒是兴奋,桂花嫂子先不用歪嘴的东西后不用春光的东西,他觉得自己是胜利者。
春光没心思做工夫,成天躲在偏房内观察或静听桂花嫂子的一举一动。桂花嫂子好像情绪不好,不爱说话,白天,春光不敢到桂花嫂子的眼前转悠,怕招惹人家不悦。夜里,等桂花嫂子熄了灯,他就像守卫一样,抱着脑袋一屁股坐在后窗下,倚着斑驳的土墙昏沉沉睡去。
这天,一阵淅淅沥沥的流水声,把春光唤醒。他晓得桂花嫂子起床了,女人下床后,每每有这一番马桶上急促的宣泄。春光壮着胆子将面孔贴近窗口尘灰扑扑的旧报纸,左眼委屈地闭着,右眼找准一个小孔,目光放肆地钻进去。他看见,桂花嫂子提了裤子后,坐在木凳上,拿起一枚脸盘大的卵形圆镜。由小孔望去恰能望见镜中女人的大半爿脸。春光惊诧地发觉镜中人的眼角淌出两行泪水。好一会儿,女人放下镜子,两条丰腴的臂膀如一对缠盘交错的白蛇在脑后长发上游移,盘好头发,她把一朵玫瑰色绢花斜插在左鬓边。
春光不晓得桂花嫂子为啥子一边掉眼泪还一边妆扮自己,但他晓得桂花嫂子要出门,赶紧回到偏房,趴在窗台观望。吴桂花穿了一件暗绿色仿缎圆袖衫,一条蓝布裤子,脚穿黑色布鞋,一手牵着玉儿,一手提了个包,脚步匆匆地朝村口走。春光心里不踏实,拉下丈把远跟在娘儿俩身后。吴桂花感觉到了,回身对春光说,“春光兄弟,去做你的工夫吧,我去一趟娘家,很快會回来。”
春光没去做工夫,连午饭也懒得做,一整天都蜷在床上想事儿,天边想到地边。他想起那个春天的梦,那是桂花嫂子托梦让我来到牛背村哩!来到牛背村的梦里,美娘就是桂花嫂子,桂花嫂子就是美娘,他吃她的舌尖尖,她也吃他的舌尖尖,好滑爽哩!春光想,桂花嫂子心里肯定喜欢我的,她不喜欢我,跑到我的梦里来做啥子?春光又想,石蛋莫名其妙地死了,他是要把婆娘让给春光哩!想起石蛋,春光好像突然有了新的发现,傻子居然思维缜密地做出推断:布铁铗子铗死石蛋的和糟蹋桂花嫂子的就是同一个人,他铗死石蛋就是为了得到桂花嫂子。那天下山时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回想起来,那个人与那天夜里在桂花嫂子房门口擦身而过的那个人身子一样瘦削,也可能就是同一个人。他是谁?春光隐隐觉得熟悉又陌生,像吴歪嘴,又不像吴歪嘴。
春光把太阳想坠了,还不见桂花嫂子打回转。夜幕落下来,春光扎了一个杉皮火把,他要翻山在那边。桂花嫂子的娘家住在西山那边的吴庄,翻山过去,只有十五六里路。一年前,春光去过一次,玉儿给外婆接走了,才住两夜,春光嫂子就抹泪想女娃,让春光和吴歪嘴做伴,陪她翻山去接回玉儿。春光记得,山顶那边有面“镜子”,回程时他最先望见“镜子”,手一指,叫喊着“镜子,镜子”,玉儿也惊喜地叫喊着“镜子,镜子”,小兔子般蹦蹦跳跳跑了过去,要不是吴歪嘴手脚利落,玉儿差点滚到山涧里去了,好险哩!春光至今想来,身子还直打颤。
春光扬起火把出了门,他想,望见了“镜子”,就能找到下山的路。山路全是一样的曲里拐弯,全是一样的上岭下坡,全是一样的叉叉口口,两旁全是四五尺深的灌木丛,小路上积满落叶,松软溜滑,散发出缕缕腐朽的气息。春光在小路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火把燃尽了,也没望见“镜子”。看着四周黑咕隆咚的一片,春光屁股一沉,颓坐在地,箍起喇叭手,冲山下死喊了几嗓子,“桂花,桂花……”嗡嗡的,像撞在那棵树干或那块石头上,声音被弹了回来,砸在脸上,鼻头一阵发酸,春光就呜呜地哭了。
天边渐渐地洇出一片鱼肚白,山下传来一阵狗叫声。春光站起身,跺了跺发麻的脚,望着山下升起的袅袅炊烟,小跑着直奔村子而去。在山脚下,春光先是看到了一排白杨树,与牛背村的白杨树一般茂密,接着他又看到了一座石拱桥,也和牛背村的石拱桥一般模样,他揉了揉眼睛,见一个老人正佝偻着身子在河沟边提水,就问,“这是不是吴庄哩?”
老人抬头白了春光一眼,“你的眼珠子让泔水蒙了是不?”春光定睛一看,老人身边站着老黑。
回到偏房,春光一直趴在窗口。太阳由白色变成橙色的时候,桂花嫂子终于出现在春光的眼前,她是一个人回来的。一进屋,吴桂花就把门闩上了,身边少了个喊娘的娃,一阵孤寂袭来,泪水夺眶而出。自石蛋过世后,吴桂花的天塌下一大半,是玉儿给她的生活和未来带来一丝念想。可是,每每想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吴桂花便十分不安,玉儿和娘同睡床上,为啥子会睡到饭桌底下了呢?这些日子她老做一个噩梦,老鹰俯冲下来,伸出利爪,把玉儿叼走了。每每被噩梦所惊醒,便有个东西压得吴桂花的心脏往下坠。把玉儿送到外婆家,她希望老鹰不再走进她的梦里,她真的恐惧那个梦。
春光在屋前屋后转圈儿,总和桂花嫂子搭不上一句话,焦虑裹着忧虑直往心窝窝里钻。春光想,桂花嫂子莫不是出门去相亲了吧,为啥子回来了不搭理我呢?
这夜,春光辗转反侧。
半夜里,春光趿了鞋出门,外面是一天一地的月光。春光找了几个地方想放出一泡骚水,明晃晃的,总放不出来,急急地往屋后的阴沟边走。在背阴的地方,春光对着一堆黑物畅快淋漓地乱射一通,不想那黑物“呜”一声蹦起来,一口咬在春光的左小腿上,春光飞起右脚,狗不见了,他看见一个人。那个趴在桂花嫂子睡房窗台上的佝偻的身子就像一头瘦老公牛趴在母牛屁股上。让人看到了龌龊的东西,从窗台上滑落的身子慌慌张张地悻悻离去。春光追了几步,恨恨地喊了三声:“杀!杀!杀!”
春光把砍柴刀磨了又磨,磨得锃光发亮,刀锋闪闪,他提了刀在村前村后转悠,别人不晓得他要给谁家做工夫,有人就问,“春光,你要帮哪个做工夫哩?”
春光说,“这回帮自己做工夫!”
那人笑,“你又没有半寸山林田土,有啥子工夫做?”
春光不语,提了刀继续转悠。转悠来转悠去,春光砍了一根粗木棍,削去皮的木棍白晃晃的,好像孙猴子的金箍棒。春光站在牛叔公院门外,金箍棒举过头顶,不时往空气里劈,劈得呼呼有声,口中喊叫着“杀!杀!杀!”吓得“金刚”出不得门。
月亮爬上了西山顶,牛叔公家的房门还闩得紧丝密缝,春光依然默不做声地蹲守着。半夜过了,屋内响起脚步声,春光站起身,将木棍举过头顶。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颗秃头伸出来,像在窥探外头的动静,秃头老壳没有变成烂南瓜,狗头也没有被砸烂,祖传绝活儿,春光的爷爷的爷爷是讨饭的,春光的爷爷也是讨饭的,到了春光的爹这一辈不讨饭了,但打狗功夫世代传承。春光一棍下去,不偏不倚,啪的一声落在老黑鼻尖上,不见一滴血,死了。
春光杀了老黑,回到偏房,拉开嗓门喊,“嘿嘿,杀了,杀了,杀了。”
吴桂花只当是春光把人给杀了,慌里慌张直奔村西,老远听见喋喋不休的骂声:“傻子,蛮牯,天灭的,雷劈的,火烧的……”才晓得人没死,只是狗死了。
唉——吴桂花十里长堤般叹了一口气,忽然又觉得这口气叹得有些狠。
老黑死后第三天,春光也死了,他躺在桂花嫂子的怀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那是玉儿回到家的第二天中午。
吴桂花做好饭菜喊玉儿,没回应。又喊,没回应。女娃从不撒野乱跑,是不是跟娘捉迷藏?吴桂花盛好饭,站在门外望,不见玉儿,村前村后找,不见玉儿。玉儿是娘的小尾巴,住在外婆家,天天哭着喊娘,才住了7天,外婆经不住外孙女的闹腾,把玉儿送回了牛背村。这会儿,小尾巴跑到哪儿去了呢?
一阵风从地上卷过来,带着一股强烈的尘土味儿。吴桂花抬头望天,天变脸了。风携着一团乌黑的云翳裹住了太阳的笑脸,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以骇然之势从天际往西山直奔而去,衍生出的无数细小闪电便开枝散叶般布满了大半个天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淡青色。吴桂花的心比天色还要阴沉,她简直急成了一捧灰,嗓眼里漾起火苗来,一声声叫喊玉儿,喊得声嘶力竭。她颤颤地跑着,茫然地跑到了后山脚下。
春光扛了一捆楠竹从后山下来,竹竿太长,正在一个拐弯处进几步退几步地兜圈圈。吴桂花跑过去,急急地问,“春光兄弟,你看到玉儿了么?”
春光说,“半上午我看见她在牛叔公家门外玩泥巴坨。”
“后来呢?”
“我上山做工夫,哪晓得哩!”
春光看见桂花嫂子眼角挂着泪,身子一软,软得都有些站立不住的样子,一捆楠竹嚓咣一声从肩头滑落。“走!”春光拉了桂花嫂子的手大步跑起来。
牛叔公正握了烟斗坐在门坎上嗞巴嗞巴地抽旱烟,老远就望见一对男女手拉手跑来,呸!恨恨地啐了一口,站起身子,朝一男一女迎过去,酸溜溜地喊了一句,“哟,楠竹枝上结桃子,傻子走好运哩!”
春光一扬手中的砍刀,“你把玉儿藏哪儿了?”
阔嘴里吐出一团浓烈的烟雾,“傻子,你狗咬猪屎不晓得臭,凭啥子说我藏了玉儿?玉儿跟着她娘秤砣傍秤杆,我哪样藏得了她?我藏个娃子做啥子?”牛叔公的嘴部动作很大,一张一合,像有根绳子在牵拽。
吴桂花耐着性子喊了一声叔公,“你晓得就吱一声,做好事添福寿哩!”
牛叔公耷拉着眼皮,两颗昏眩的大眼珠子好像電压不稳,或明或暗地闪了闪,70岁的老光棍一副没皮没脸的架式,“该死卵朝天,不该死万万年!什么福寿不福寿。”说罢,猛然转身,呸,噗,边走边清理着喉管里的酸腐物。
两个人愣住了,目送佝偻的身子进屋,听到“啪”的关门声,这才回过神,又跑着喊起来。
“玉儿,玉儿……”吴桂花在前边喊。
“玉儿,玉儿……”春光跟在桂花嫂子屁股后头喊。
“玉儿,玉儿……”闻声赶来的叔佬伯爷跟在春光屁股后头喊。
喊着喊着,大山也喊起来了。一行人不知不觉喊上了西山,众人的喊声与大山的回声在山岭间推推揉揉,最先把春光推揉到了山顶,他喊了两声,不是喊玉儿,而是喊“镜子,镜子。”春光又见到“镜子”了。
哪是什么镜子,那是一块又宽又高的岩石,岩石上爬满苔藻,经年累月,苔藻汁把岩石浸染成深蓝色,油光发亮,就像一面硕大镜子挂在山头那边。岩石下方是陡峻的断谷,谷底的阴风刀一样扫过来,阴森森的,搅得人心窝里乱慌慌的。
咔啦咔啦响起了雷声。这雷声响的煞是奇怪,连续三声,停顿片刻三声又起,一声隆似一声,最后化作一声巨响,仿佛要将山头劈个粉碎。就在人们以为暴雨要随着炸雷瓢泼而下的时候,雷公歇息了,雨未落下来,雷公只是叫醒了女娃,“哇哇哇……”孩子的哭声传入耳际,“玉儿,玉儿……”吴桂花望见了玉儿,她头发零乱,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蜷身在岩石顶端。
吴桂花正要扑向岩石,给一只手拽在身后,春光几个箭步冲上去,猛然双手一托,恰巧把玉儿推到了岩石顶端的一个草窝里。而春光脚底一滑,身子像一截圆木在溜滑的“镜”面上打起滚子来,越滚越快……
人们在谷底找到春光并抬上山梁的时候,他的鼻孔里还有一丝气息。玉儿趴在春光身边,眼角挂着泪花,摇动着春光的手臂,轻声哼唧:“骑马马,叫嘎嘎,叫嘎嘎,骑马马……”
吴桂花抹了一把脸,抹下来满手的水珠,哭得太伤心,一腔子的泪都涌出来了。吴桂花缓缓扶起春光,把他揽入怀中,她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唤,“美娘,美娘,我,我要……”在众人的注视下,吴桂花一粒一粒解开五颗钮扣,露出丰挺的胸怀,把春光血淋淋的脸贴在自己白馍馍般的奶子上,细若游丝的呼吸之声令她痛彻心肺,“春光,我的傻星,我等着招你做郎哩,你可不能走啊!”春光分明听见了,眼角动弹了一下,两行泪水滚出来,不一会儿,春光安详地合上眼睛,关闭了泪腺,一抹笑容花儿般绽放,嘴里断断续续地咕噜着,“美、美娘,我、我来了,我这、这就来了……”吴桂花泣不成声,她晓得,春光要飘走了,他要飘向云端,飘向月亮,去和他的美娘相会……
吴桂花披麻戴孝安葬了春光兄弟。土坟夯实的时候,一个小身子扑过去,打过一个长长的战栗,几滴血顺着7岁女娃的裤管流下来,渗入浅黄色的泥土里。玉儿对娘说了一句话,吴桂花没等坟头那炷香燃尽,背上女娃直奔镇上。玉儿说,太公给我吃了糍耙,我就睡着了。
春光走后的第二天傍晚,一辆闪着灯呜呜叫唤的吉普车尚在山间土路上扬尘跋涉,那个佝偻的身子突然僵硬在自家木床上。待人们进入屋内时,只穿着裤头的尸体上爬满了黄蜂大的蚊子,密密匝匝,像戴了一个黑头罩,穿了一身黑衣裤。以“蚊吃”惩治别人的人,尸体受到了“蚊刑”惩罚。他并非死于“蚊吃”,权威结论是:急性心肌梗塞猝死。牛背村人听到这个稀奇说词,那是后来的事。当时村里人只看见黑狗钻进僵尸仰卧的床底下,叼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铗子。黑狗当然不是牛叔公家的老黑,老黑早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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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神情蔫蔫地回到桂花嫂子家,太阳已升起一竿子高。
昨天回到牛背村时,西坠的太阳还挂着一竿子高。那会儿,春光满脸红光,露出一嘴略带锈色的牙齿,嘿嘿嘿……自个儿偷着乐。他高兴是因为“高兴”挂在扁担头上,麻子脸说的,两斤足秤,还上翘呢!心里高兴,春光喉咙热辣辣的似有东西喷出来,他咳了一声,腮帮子一鼓,扯开嗓门喊出几句山歌:
咿呀咿子哟
上个岭来下个坡
肩膀担担口唱歌
担担挣钱娶美娘
口唱山歌乐呵呵
咿呀咿子哟
……
春光发出的声音不完全是五音不全,而是完全没有韵律,只能称他为喊歌。唱这山歌的人名叫吴歪嘴,春光喊的与吴歪嘴唱的有一字之差,并非刻意改动,春光是让“美娘”拽进山里来的,自然而然就把婆娘喊成了美娘。
昨天一早出门,往返近80里山路,150斤竹篾担子,春光不觉得吃力,去时脚下生风,回程疾步如飞,因为他不认为那是帮货主担脚,而是帮他心中的“美娘”——桂花嫂子担脚。
抵达尚庄镇,阳光当顶照射下来,春光看到自己的身影缩成一小团,像个小气球随着人飘动。他在街巷里绕来绕去,总也找不到那间名叫“巧手篾编社”实为家庭竹编作坊的小屋。接过货主递来的脚力钱时,迎着太阳走的春光转头看去,身影已拉得丈把长了,撒腿便跑。兜里装进了30元,用途是算计了好些日子的,砍两斤猪肉,煮一锅汤,分成三钵,一钵给桂花嫂子,一钵给玉儿。桂花嫂子的男人走了,女人和六岁的玉儿怕是一个月没吃肉了,自己也一个月没沾到肉星儿,今夜算开个荤。想吃的“荤”不止是猪肉,还有“美娘”胸前两砣肉。春光打算今夜彻底卸了脸皮,胆子大些,果敢地把心迹表露出来。他有预感,桂花嫂子会顺从了他的,会让他舔舌尖尖的,甚至还会……仿佛他来到牛背村就是奔着这个预感来的,就是让预感成为现实。
跑到集市,卖肉的只剩一张麻子脸还守着摊。“多少钱1斤?”春光急急地问。
麻子脸说,“15元!”
春光说,“砍2斤。”
麻子脸麻利地砍了2斤肉,用草绳系了,扔给春光,“足秤,上翘的,30元,拿来!”
春光把猪肉挂在扁担头上,往肩上一搭,在山路上飞跑起来。当春光喊着歌儿一脚踏上村口的石拱桥时,从沟谷中吹来的过山风钻进裤裆,一股入髓的冷意从尾骨里升起,尿意澎湃而来。小人儿欲往外闯,把两腿紧了紧,还是夹不住它的躁动,匆匆跑过桥,拐进小道,对着路边的白杨树,一泡尿山洪暴发般喷射而出。
坏事了。一泡尿水冲出一个响屁,接着就有另一股东西欲往体外闯。春光急急地把猪肉往白杨树上一挂,一边解裤子,一边往茶地里钻。
经过一冬的酝酿,谷雨前的茶地大口大口地吐着醉人的清香,深绿色的老茶叶间,附满灰白茸毛的浅绿嫩芽,孩子般调皮地翘起尖尖角儿。茶地那边还是茶地,放眼望去,那边的茶地好像更像茶地,这边的茶地除了茶蔸子,还能看出一垄垄地沟,一沟沟黄土,而那边除了一坡油亮亮的绿,似乎只有一团肉肉的白缀饰其中,隐隐约约地晃动着。春光遐想那是采茶的桂花嫂子在小解,于是得了暗示似的把头拱在茶蔸间,美滋滋地眯缝了眼睛。地底下的野藠叶,像女人柔软温情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在小人儿身子上,春光便有了飞过这边抵达那边的感觉。
当春光的心思飘过大片茶林从那边回转这边的时候,老黑已经把猪肉叼在嘴里。春光并没有看见那个佝偻的身子,那一声“扑——”却清晰地钻进了耳朵眼。老眼昏花的老黑接到指令“扑”向白杨树,狗头撞在树干上,树身一晃,猪肉掉落下来,恰好砸到狗头,好像是要给畜生来一下子,真是肉包子打狗呢!老黑跑开几步,停住脚,它显然嗅到了一股带点腥味的气息,回头跑几步,毫不迟疑地一口咬住猪肉,翘起尾巴,得意洋洋地跑开了。
“我的肉哩!”春光喊叫一声,屁股也没来得及揩,提起裤子追着老黑的屁股跑。跑着追着,老黑钻进了一间小屋,春光晓得那是牛叔公家的伙房。
牛叔公拿了一把柴刀坐在门坎上,圆睁牛眼瞟着颠颠跑过来的人,“跑啥子?鬼追你呀?”。
春光一向有些害怕牛叔公,第一次与牛叔公照面,春光猛然想起一个“人”,暖春时节竟冒出一身鸡皮疙瘩,当年7岁的春光和爹一起去庙堂烧香撞见那个“人”,被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一双又大又圆的牛眼,一个大头鼻子,一张四四方方的阔嘴,嘴巴总是张着,露出两颗威武的大门牙,这个身材瘦削的驼背老人,只看面容,活脱脱就是一尊金刚。这会儿,春光忘了害怕,冲着牛叔公大声喊叫,“我的肉哩!狗咬了我的肉呢!”
“咬你哪块肉了?叔公给你敷火炭药呀!”
“不是我的肉哩!”
“不是你的肉,你嚎叫个鬼!”
“是我的肉哩!”
“哈哈!”牛叔公笑了两声,笑得有些狰狞,老脸上的皱纹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春光,你傻得蛮狠呢!走走走,我要弄夜饭了。”牛叔公转身进入伙房,将木门闩了,春光一屁股坐在门坎外。
日头落山了,伙房里传来一阵刀斧声。
天色渐暗了,伙房里飘出一缕缕香气。
夜幕落下了,在屋内老牛般粗重的鼾声感应下,春光倚着门框也半生半熟地睡了一觉,木门“吱呀”一声喊醒他。老黑咬了一根骨头,踏着碎步从伙房蹿出来,春光身子一跃,手一伸就从狗嘴里抢过了骨头。春光哭了,凄凉的哭声像要把夜幕撕成碎片。这是春光自6岁那年以后第一次放声哭泣,后来牛背村有人说,从这一阵哭开始,傻星的脑瓜就有些了灵光。
春光哭累了,甩掉狗啃过的骨头,来来回回不紧不慢地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踩着影子迎来了太阳。
春光6岁那年,娘死了,死得窝囊,也死得壮烈,她误把除草剂当调料下到了锅里,吃完,往地头送饭,中途毒性发作,忙摔了瓷碗,又挣扎着赶回家砸了锅,才没毒到丈夫,在地头芒草丛里捉蝈蝈的春光也幸免一劫。娘走后,春光很快学会了从池塘里打捞水浮莲喂猪,也很快在池塘边出事了。那天,水里突然窜出来一条很长的黑蛇,吐着长长的红信子,春光身子一歪,倒在池塘边。爹来到池塘边的时候,春光满嘴塞满水浮莲,绿汁从嘴角汩汩涌出来。背着狸猫一样寡瘦寡瘦的崽回到家,爹嚎啕了好久。春光苏醒过来,咿咿呀呀比划着谁也没见过的黑蛇,嘿嘿嘿地笑,笑了好久,从此脑壳再没灵光过,自然也就与学堂断了缘分。
一个蹦儿,春光长得芒草子一般高了。
当小草绿了树叶儿绿了的时候,春光常常爬上一座好高好高的山,在山顶上,他脚底一蹦就坐到了云彩上,飘呀飘,身子飘到了月亮里。
春光在春天的早晨飘悠得恍恍惚惚起床后,笑眯眯地对爹说,“月亮里住着一个美娘,桃花样的脸儿。”
爹笑,“我的傻崽长大了。”
春光說,“爹,美娘邀我去耍。”
爹说:“那美娘长着虎狼一样的爪子,撕人皮肉,长着黑蛇一样的信子,吸人精血。”
春光说,“我摸她的手,如池塘里的水一样柔顺,舔她的舌尖尖,如吃凉粉一样滑爽。”
爹说,“傻崽呀傻崽,美娘住在月亮里,你做梦顺顺当当摸得到,要得呢!”
春光说,“我要去找美娘。”
爹说,“你哪样去?”
春光说,“往山上去。”
爹掉下两行泪水,“崽呀,你娘生前指望你能进山做个脚夫讨生计,你要应承她哩!”
春光爹去到后屋堂,吴歪嘴正在张罗行装,看样子又准备进山了。“歪嘴侄,把你春光兄带去吧!”吴歪嘴点头。春光爹又说,“歪嘴侄,托你照顾好你那傻兄弟,过年回来我炖猪脚给你下酒。”做了5年脚夫的吴歪嘴笑着拍胸脯,“叔,你只管把心放进肚皮里,过年把猪脚炖烂些。”
春光和吴歪嘴走进牛背村的那个傍晚,西坠的阳光透过一排白杨树散落下来,小河岸边的草地上像铺着花地毯迎接新来的脚夫。春光的模样儿立刻吸引了人们的眼球,他肩上的扁担后头挑着一床红花被褥,外加一只蛇皮袋,前头却只挂着一双破胶鞋,失衡担子让他走起路来显得有些吃力,还有几分怪异,春光紧紧地跟在吴歪嘴屁股后一尺远的地方,双手用力压着扁担前头,腰身一拱一弓地走,破胶鞋在他的鼻子底下一晃一晃。
吴歪嘴逢人便介绍,他叫春光,傻星,力气蛮大,你要他担两百斤,他决不担一百九。
吴歪嘴7岁时得了一种怪病,发高烧,脸部肌肉抽搐,没打针也没吃药,三天就好了,却落下个怪癖:嘴皮一翕动便扭曲变形向左歪。从小到大,吴歪嘴被人叫成了名字,吴大能几乎没几个晓得。这会儿,人们无法从一张歪嘴中听清被他称作傻星的究竟叫春光还是精光,一群孩子便嘻嘻哈哈地朝春光围拢过来,“精光,精光,你进山干啥子?”
“担脚哩,怕还来做官?”
“那你担脚干啥子?”
“挣钱哩!”
“挣钱干啥子?”
“挣钱娶美娘哩!”
“你要娶哪样的美娘?”
“娶住在月亮里的美娘。”
一阵哄笑。
春光认真地说,“你们不晓得月亮里的美娘有几好看,桃花样的脸儿。”
有人见春光赤脚走路,又问,“精光,你为啥子走路不穿鞋?”
春光不屑地回答,“这也不晓得?鞋子破了长不拢来,脚破了几天就长拢来了。”
村里人都知道了,脚夫吴歪嘴带来了一个叫春光的傻星,连几岁伢儿见了春光也要问“精光,你几岁”,而春光总是说,“去问我爹哩!”
春光进山那天恰好是他的生日,周岁23。
牛背村有茶林,有樹林,更有一片挨着一片的竹林。拔节成材的楠竹是一个让山外汉子迷恋的情妇,吴歪嘴拜倒在这个情妇的翠绿裙下已经5年。山里人靠山不会吃山,山外人进山收购楠竹,就地把竹子破成篾片,要请人担脚,这活儿牛背村的汉子们还嫌它吃力挣钱少,懒得干,于是山窝里衍生出一个特殊职业:外来脚夫。
牛背村的汉子们不喜欢做脚夫,开春后做顺了功夫,一个跟着一个往外头跑。牛石蛋也不喜欢做脚夫,但他喜欢长年守在家里,守着他丰腴漂亮的婆娘。
有男人的家里住男人方便,春光和吴歪嘴就住在桂花嫂子家的偏房里。
玉儿不喜欢吴歪嘴,虽然有时她也学着吴歪嘴的样子歪着嘴巴唱几句咿呀咿呀哟。玉儿喜欢春光,时常揪住春光的耳朵问些你今年几岁之类的问题。玉儿最喜欢骑“马马”,她从柴堆里抽一根竹丫,让春光“四脚”趴在地上,自己则坐到他的背上,扬起竹丫驱赶“马马”满晒场爬,玉儿便铜铃子般笑着叫着:“骑马马,叫嘎嘎,叫嘎嘎,骑马马……”
春光傻是傻,跟玉儿玩耍不傻,从不伤着孩子。春光还出奇地勤快,天刚麻麻亮,吴歪嘴还在床上打猪郎鼾,他就起了床,把自己灶房里的水缸挑得满满的,接着又把桂花嫂子家的水缸挑得水漫伙房。每天做工夫,吴歪嘴不叫他歇工他绝不歇工,挑担子你装几重他就挑几重,除非担子压得他迈不开步。有一次,帮牛叔公家担篾片,春光拣了两大捆,牛叔公问,“能加么?”春光说,“能!”牛叔公就在担子两头又加了两小捆,再问,“能加么?”“能!”于是再加。加过4次,牛叔公还问,“能加么?”春光就说,“能,就是腿脚挪不动,还打颤。”
竹篾担子不是天天有得挑的,也就是说那担脚的钱要等山外人进山收购楠竹才有得赚的。大多日子里,吴歪嘴便领着春光干些杂活,诸如使唤牲口啦、背柴禾啦、扛木头啦、斫竹山啦、田间地头帮工啦之类。在牛背村,别人每天的工价是20元,给春光的工价却只有10元,因为春光认不得钱大钱小。春光勤快,又能做,再加上工钱可以少给,别人一到雨天就无事可做,而春光则天晴落雨都不得空闲。春光一手接过工钱,吴歪嘴就把手伸过来,当然还会歪着两片嘴皮向春光保证:“你只管将钱交与我保管,绝不贪你一分一厘。”春光应道,“是哩。”吴歪嘴又说,“每月扣除你八十块饭钱,余下的帮你存着,等攒多了就给你娶美娘。”春光乐了,嘿嘿,嘿嘿嘿……
家里住进两个脚夫后,吴桂花就添加了许多针线活儿,看见谁的衣服鞋子破了,缝缝补补她视为女人的分内事。一天中午,春光和石蛋从山上扛木头回来,吴桂花见春光肩膀上的衣服撕裂了一条口子,赶紧拿了针线,让春光蹲着帮他缝补,女人的手不经意间触到肩头肉,春光的眼睛雾样迷乱了,那个遥在天际的身子飘逸而至,站在他身边。春光记起了那个春天的梦,那双池塘水一样柔顺的手,那个吃凉粉一样滑爽的舌尖尖。这些日子,起早摸黑做工夫,进山的初衷就像在他记忆的沟壑中被清除了一样,是桂花嫂子柔韧的手指撩开了春光心中那块朦胧而温馨的帷幕。
牛石蛋长得粗粗壮壮,气力活样样拿得起,200斤木头一肩扛下山,不喘一口粗气。他心地善良,对两个脚夫也算体贴,从不为难人家,酷热的日子里,两个脚夫做工夫回来,石蛋还一人一把蒲叶扇子递过去。石蛋也有不好之处,心眼儿太小。不晓得因了山里那瓢泉水的滋润,吴桂花不仅瓜子脸模样儿俊,皮肤还比别的女人白净得多,细嫩得多,丹凤眼星星般亮,眉毛柳叶似的细,一对挺拔的奶子尤其招惹男人魂魄。铁蛋生怕别人占了他婆娘的美气,哪个男人在桂花面前说句话,看上两眼,他就没个好脸色。婆娘帮春光缝衣服,石蛋没意见,可石蛋对春光的眼珠子有意见,吴桂花缝补好衣服,进屋瞅见男人嘴皮噘得兔唇似的,瞪了他一眼,“你就这点出息?他是一个傻星哩!”“傻星?瞧他那双眼珠子,都冒火星哩!”
这天夜里,一阵声音把春光弄醒了,以为是老鼠在闹腾,拿拳头擂床架,想赶走“老鼠”,擂得手臂发酸,“老鼠”反而闹腾得更欢了。春光坐起身子细听,听出是木床嘎巴嘎巴地摇,中间还夹杂着桂花嫂子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不解风月的春光断定,狗日的石蛋在整治桂花嫂子。他一脚蹬在土墙上,恨不得把墙壁蹬个窟窿,钻过去整治石蛋一顿。直到公鸡打鸣,春光才睡去,闭上眼,一片云忽悠悠飘过来,那个春天才有的梦,在这个难熬的夏夜第一次眷顾了春光。不一样的是,春光并没有飘到月亮里,而是美娘驾云来了,躺在他身边,池塘水一样柔顺的手指流过他的全身,桃花样的脸儿是那样清晰,和桂花嫂子长得一般模样,不,分明就是桂花嫂子。他舔着她的舌尖尖,香酥酥的,滑爽得很,身子忽然被一种急迫释放的欲望爆炸得四分五裂,一片片随风飞扬,又慢慢地往下沉,落入了无底的深谷。醒来的时候,春光狠狠拧了大腿一把,才真正从飘落中轰然跌到床上,胯间湿漉漉的,手一掏,粘粘的,春光在心里叫了一声“美娘”,然后便想强迫自己回到梦里,可梦已走远了。
春光比往常起得更早,照常将自己的水缸装得满满当当后,又帮桂花嫂子的水缸装得水漫伙房。放下扁担,春光坐在门坎上看风景,桂花嫂子弓着腰在院子里扫地,领口下的两粒扣子敞开着,风景就在敞开着的领口里头,春光拿目光睃过去,那鼓胀鼓胀的两砣像白兔一样随着女人的身子晃动而晃动。看得兴起,春光直起身子看,又踮起脚尖看,女人察觉到露了相,忙扣上扣子。眼光拐不得弯,春光悄悄挨到桂花嫂子身边,风景还是看不见,冷不防猛然喊了一声:“杀!”吓得吴桂花身子一颤,“春光兄弟,你说啥子哩?”
春光往里屋瞟,木床上的身子死虾一般弓着,鼻眼里还在呼噜呼噜拉“风箱”。春光收回眼光,盯着桂花嫂子的脸,“昨夜狗日的整痛了你,杀!杀!杀!”
三天后,牛石蛋真的死了。
这是一个与平日没有太多区别的日子,区别在于石蛋和春光是一起出的门,一起上的山。石蛋上后山扛木头,春光说我也去,比试比试,看哪个力气大。
两个时辰后,当春光从后山腰跌跌撞撞跑下山脚时,把一个人撞翻在地竟全然不知,他一边跑一边叫喊,“死啦!死啦!”跑上石拱桥,春光一屁股坐在石板上,脱落跑剩下的一只破胶鞋,扬起,落下,又扬起,又落下,桥面“啪啪”两声,嘴皮叫喊两声,“死啦!死啦!”
喊来一群人,里三圈外三圈围住春光,看耍猴戏似的嘻嘻哈哈。春光依然叫喊着,“死啦!死啦!”
这是半上午的事儿。快到中午时,围观的人才弄明白“死啦”的是谁。
当石蛋和春光从山上往下扛第二肩的时候,出事了。石蛋扛着一根两百来斤的木头走在前面,突然像屠刀扎进猪脖子一样嚎叫一声,接着又嚎叫一声。春光是在石蛋背后十几丈远的地方听见两声嚎叫的。春光肩上正扛着一根更重的木头,石蛋的叫声钻进耳朵,春风的腿脚轻轻地打了一个颤,“石蛋你个狗日的,又没哪个杀你,嚎啕啥子哩?”春光走到石蛋身边,腿脚不由得重重地颤抖起来,轰隆一声木头从肩膀上滑落在地,身子也瘫软在地。春光看到了从未看见过的惨相,木头把石蛋的半边身子压得塌了下去,鲜血山泉一般汩汩涌出来。
这是经过整理后可以听懂的事件发生的大致脉络。
一伙人涌上山,看到的远比春光说的还惨。人们把压在石蛋身上的木头移开,发现一根尺把长的尖梭梭的毛竹桩从他的屁眼捅了进去,又从肚皮穿了出来。又发现,石蛋的右脚弓断了,像是被夹野猪的铁铗子夹的,可他的脚上并没有铁铗子,出事现场附近也没找到铁铗子。可石蛋的脚分明是踩上铗子了,铗子呢?谁放的铗子呢?他为啥子要放铗子呢?铗子又跑到哪去了呢?人们乱七八糟地议论着,猜测着。
吴桂花一上午都在茶地里采摘,嫩芽儿摘满一篓子才回家。她打算下午请两个脚夫把茶叶搓揉了,晒干,每天泡上一壶,三个男人做工夫回来好解渴。正在伙房弄午饭的吴桂花从窗口望见几个人把石蛋抬了,仰面放在曬场子上,竟痴痴地喊了一句,“凭啥子要捣腾石蛋哩!”当吴桂花看清男人一身血迹时,发疯一般冲出伙房,一把薅了春光的头发,又是擂又是掐又是喊,“你这傻蛋,你为啥子要杀了石蛋!”
牛叔公来了,阔嘴一咧:“蚊吃!”
春光被剥光了膀子,五花大绑反捆在晒场东侧的松树上。吴歪嘴见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各位大爷爷大奶奶,行行好,别冤屈人哩,春光傻是傻,可他心好,不乱来的哩!”
牛背村蚊子多,到了天黑,铺天盖地的蚊子嗡嗡地飞,密密匝匝,个个黄蜂一般大。它们好像与人结下了怨仇,不咬牲畜只咬人,被叮上一口,转眼就是一个大血包。在牛背村,收割后的稻草和麦秆,一把把拾掇得整整齐齐,码放在屋檐下,还要盖上防雨塑料膜,它是有专项用途的,一到夏夜,家家户户点燃草秆,借助熏鼻的浓烟驱赶蚊子。
春光不晓得“蚊吃”是牛背村惩罚坏人孬种的一种手段,吴歪嘴不仅晓得,还领教过一回,两年前的一个夏夜,村东头的翠花嫂子屋里闹花贼,女人几声尖叫,担脚回来途经屋外的吴歪嘴被一伙人逮个正着,不由申辩,取下脚夫扁担头的绳索把人绑了,缚在树干上。按“规矩”,受“蚊吃”惩罚的人要赤身绑缚一夜足足十个时辰。吴歪嘴还算幸运,才绑缚两个时辰,二楞从草垛里钻出来“搭救”了他。花贼不是别人,正是悄悄潜回家试探婆娘贞洁的翠花嫂子的男人牛二楞。就这两个时辰,吴歪嘴身上像涂了一层红漆。人们惊骇得直吐舌头,如果4个时辰呢?10个时辰呢?人身上就是有一河水的血也不够喂蚊子的。
吴歪嘴额头淌血,他把头皮叩破了,没有人给春光松绑,不时有人斜睨那张露出两颗威武大门牙的阔嘴,善良的人们不愿目睹一个活生生的人今夜给蚊子吸净鲜血缩成一团肉干,盼望那张阔嘴一咧说出“放开”二字。眼见得太阳坠落在西山顶,吴歪嘴从地上一跃而起,拔腿往镇上跑。
吴歪嘴回到牛背村已是后半夜,直奔晒场东侧,居然听到春光均匀有节奏的鼾声,在被绑缚的身子旁,两把蒲叶扇子上下前后挥舞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子晃动着,她们喘着粗气,全身汗渍渍的,像两个落水的人。而在桂花嫂子家的屋檐下,老黑竖起警觉的耳朵趴在草垛子边,畜生受命当看守,不让人燃起熏蚊的浓烟。
公安是在太阳露脸时才进的村,几个人匆匆上了山,又匆匆下了山,下山后说了句“脚印太杂乱”,这才给春光解开绑绳,随即又给春光锁上铐子,带走了。三天后,吴歪嘴把春光接了回来。“春光不晓得铁铗子,更不会使用铁铗子。”公安这么说,吴歪嘴见人也这么说。
短短三天,春光瘦了一圈,像熬过漫长冬天的狼,见人便呲牙咧嘴地喊叫,“杀!杀!杀!老子没杀人。”可他见了桂花嫂子却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桂花嫂子,我没,我真的没……”吴桂花幽幽地叹口气,“唉!我晓得。”
牛石蛋之死成了牛背村一桩悬案。
石蛋过世不到半年,吴桂花动了招郎入赘的念头。
牛叔公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不行!现在招郎除非我躺倒在棺材里。尸骨未寒呢,桂花你也太守不住心了。”毕竟人家辈分摆在那儿,石蛋是他远房侄孙,玉儿喊他太公。吴桂花只得暂且把招郎念头塞进肚子里,可年轻寡妇的话儿放了出去,就像花儿播送了花粉儿,香气收不回来,远远近近的单身汉子蜂儿蝶儿般往村里跑。
对这些汉子,吴桂花就像防贼一样把他们一个个拒之门外,可寡妇家还是遭了贼。
一大早,春光起床挑水,见桂花嫂子家的木门上留有几道全新的裂缝,明显是昨夜被人撬破的。春光挑着水桶一边往河边走一边呼喊,“遭贼了!遭贼了!”
同样早起挑水的人告诉了早起拾粪的人,拾粪的人告诉了抱柴禾的人,抱柴禾的人又叫醒了还在打呼噜的人,很多人很快聚集到了吴桂花家。有人开骂,“哪个遭瘟的,雷公要劈死他!”“造孽哩,人家孤儿寡母的。”多数人却交头接耳地窃笑着,眼光直往一张老脸上瞟。牛叔公破了相,左脸颊那几道血痕和木门上的几道裂缝一样地招人眼目。
“半夜起来小解,老黑不知跑哪儿去了,害得我四处寻,黑灯瞎火的,老黑居然不认人,抓了我一爪子。”牛叔公显然从众人的神态里听出了弦外之音。
“老黑真是老眼昏花哩!”有人说,话儿酸溜溜的。
“才不哩,老黑夜光眼,昨夜和我干仗,眼睛亮铮铮的。”春光抢过话茬。
“老黑和你干啥子仗?”
“它赖在窗下赶都赶不走。”
“狗是灵物,它守在窗下防贼的。”
“它怕是防不得花贼哩!”
……
听了这番对话的人都说,傻子不傻啊!
吴桂花当然也不傻。可是,家里遭贼后,她倒要摆酒请客了。这天,太阳还睡着,吴桂花就站在偏房窗外喊,“春光歪嘴兄弟,起来帮我杀猪。”春光挑水去了,吴歪嘴的声音从茅坑里传来,“百把斤的架子猪,正是长膘的时候,杀了?”吴桂花说,“杀了,把长一辈的都请来吃肉。”午宴整四席,包括2个脚夫共32人。吴桂花端起酒杯,头一仰,一饮而尽,随即把玉儿推到众人面前,“桂花把各位叔佬伯爷请来,喝杯薄情酒,昨天收到我妹子的信,说是给我找到一份工,要我去广东讨生计。我想去,可玉儿啥子办?她外婆身子弱,带十天半月行,长年累月哪行?玉儿虽说不是一个崽,好歹也是牛家的血脉,我只好把她托付给各位叔佬伯爷了,来日玉儿长大成人,她会知恩图报的,石蛋那死鬼在地下也该感恩的。”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女人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开口,“我们只怕尽得了心尽不好责哩!你就打消了出门的念头吧,有啥子难处说出来,大伙能帮的帮,帮不上也能给你拿个主意,是不?”
“是呀!是呀!”众人附和。
“帮啥子?总不能让叔佬伯爷夜夜来帮我看门吧,大伙儿是晓得的,前夜,我家房门被撬了,我倒不怕被偷走啥子东西,只怕招惹是非,寡妇门前是非多哩!”吴桂花说着,眼光还配合地慢慢扫视了一圈,不见那张四方阔嘴,不晓得是挨户去叫客的吴歪嘴漏了人,还是牛叔公不肯来赴这“鸿门宴”?
“桂花呀,有合适的就招一个,如今不是旧世道,一定要等个三年五载,我想石蛋也不会怨恨你。”
“不是我桂花守不住心,玉儿还小,我一个女人拉扯一个家,真是难哩!”说着,吴桂花眼泪一大把鼻涕一小把,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拿玉儿当垫子,倚着众人的脊背,这个想招郎的女人聪明哩!
酒足飯饱,众人一抹嘴皮,开溜了。
吴桂花真的要招郎了,上门相亲的汉子来过几拨。春光瞪着进进出出的汉子,想得头痛总也想不明白,桂花嫂子为啥子要招郎?工夫不是有自己和歪嘴帮着做吗?
桂花嫂子到底还是没招成郎。因为凡是与桂花嫂子走得勤密一些的汉子,总会在石拱桥上与一条恶狗不期而遇,被追咬得掉进河沟里,不是断了腿就是折了腰,没人再敢登临寡妇的家门了。
“我去庙里卜过卦,桂花的八字太硬,克夫。”一张阔嘴四处张扬。
茶又旺旺地绿了,村口石拱桥上的青藤也旺旺地绿了。吴桂花站在桥上望,春光和吴歪嘴回去过年已经两个月了,怎么还不打回转?往年惊蛰刚过,就有一个个山外汉子进村做脚夫,去年这个时候,吴歪嘴也早带来了春光,可今年,山路上空寂寂的。有男人的,一开春,山上和田地里的工夫就做顺了,吴桂花一个女人家,请不到脚夫,愣是开不了工。尤其是那片竹山,开春不斫,杂草疯长,谷雨时节出土的竹笋瘦巴巴的,成不了林。
吴桂花拿出石蛋用过的砍刀,对玉儿说,“娘明天去斫竹山。你给娘做伴儿。”玉儿说,“娘,我也斫竹山。”
河沟边,砍刀与石头磨擦发出“嚓嚓嚓”的响声。女人磨刀磨得忒认真,磨一阵,试试刀锋,又磨一阵,就在“嚓嚓嚓”停歇那会儿,吴桂花听到身后一双光脚丫走路的嗦嗦声,脸上立马漾起饱满的阳光,没往后看,先把话儿抛在身后:“春光兄弟,穿上,鞋子破了,嫂子帮你缝拢来。”春光这时已站在女人身后,乖乖地穿上了胶鞋。吴桂花直起身子,早筹备好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她甩了甩手上的水,在春光左肩上拍了一把,拍得很亲切,“春光兄弟,可把你盼来了,歪嘴兄弟呢?”
一句话,一拍肩,春光已然把蜜汁含在嘴里。他直勾勾地盯着桂花嫂子,抿着嘴皮笑,仿佛一张嘴那口蜜汁就会撒出来,右手捂着左肩,似乎怕那感觉跑掉。吴桂花又在右肩拍了一把,春光这才放下手,“歪嘴没来,他说去种山药,不做脚夫了,我跟爹说了声就跑来了。”
在这个小草和树叶儿吐翠的季节,春光与桂花嫂子娘儿俩同住一片屋檐下,他一直在寻觅机会向他心中的美娘表露心迹,他不再是个不解风月的傻子,他已经是个情窦初开的汉子。可是,他总是找不到机会,一个计划尚未实施或者刚刚开始实施,往往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扒拉一下,如同酷暑日子一滴水洒在石板上。比如,那30元买来的2斤猪肉,不到屙一堆屎的功夫就转化成一个人和一只狗屁眼里的一堆臭屎了。
当春光正为那一泡骚尿后悔不已时,说不做脚夫的吴歪嘴在一天黄昏时又探头探脑地钻进了偏房。春光和吴歪嘴照常住在一起,照常大部分时间给桂花嫂子家做工夫。可是,当牛叔公分别召唤吴歪嘴与春光各做了一天工夫后,2个人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
牛叔公对吴歪嘴说,“春光是个傻子,凭哪样他都做不得上门郎,你就不同了。”
吴歪嘴说,“可我这嘴……”
牛叔公说,“嘴歪有啥子关系?脑壳又不歪,你那根东西总不会歪吧?”
吴歪嘴乐了,“嘿嘿!那可不呢!”
牛叔公又说,“你歪嘴可别输给了傻子哟!”
吴歪嘴就问,“哪啥子办?”
牛叔公就把阔嘴附在吴歪嘴耳边一阵叽咕。
牛叔公又对春光说,“要你做桂花的上门郎,你怕不怕?”
春光说,“怕啥子哩?”
牛叔公说,“桂花的八字硬,克夫!”
春光说,“死了也值!”
牛叔公说,“你傻星可别让歪嘴占了先哟!”
春光白了牛叔公一眼,高声说,“他敢?杀!”
牛叔公又把阔嘴附在春光耳边一阵叽咕。
其实,牛叔公没什么绝招,他在两人耳边叽咕的只是同样三个字:看死他!
春光倒是使出了绝招:他拿出担脚用的棕绳子,睡觉前,一头系在吴歪嘴的大脚趾上,一头系在自己的手腕上。春光晓得,自己把吴歪嘴牢牢抓住了。半夜醒来,春光总要拉一拉绳子,拉不动,便放心睡去。
论气力,三个歪嘴不是春光的对手,论心计,十个傻子不是歪嘴的对手。所以,当春光拿出绳子绑脚趾时,吴歪嘴不仅不反抗,还乐呵呵地说,好,这样子好。
这天半夜,春光醒来,拉一拉绳子,感觉绳子系得死沉,便睡得死沉。天亮起床时,手脚伸展不得,这才发现绳子系在自己的脚趾上。春光倚在床头想,想不出个子丑寅卯,盯着自己的脚趾看了很久,自言自语:“这只脚趾和歪嘴的脚趾长得一个模样儿,难怪系错地方了哩!”
春光和吴歪嘴争风吃醋“看死他”,却没了功夫看管女人,桂花嫂子就出事了。
这个夏夜和往常一样,半夜时分,春光醒来了,麦秆已燃尽,蚊子轰炸机一样从窗口扑进屋内。春光起床,解开手腕上的绳子,又点燃一捆麦秆,又系好绳子,倒头睡去。公鸡才喔喔啼叫两声,春光又醒来,这回是给屋外哗啦哗啦的响声叫醒的,雨下得猛,瓢泼似的。春光拉了拉绳子,绷得紧紧的,正欲睡去,隐约听到隔壁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拉亮电灯,只见绳子那头系在吴歪嘴的架子床上,木床上空荡荡的。春光叫骂着“杀了你个歪嘴贼”,跑到屋外,扇形地扫视了一遍周遭,黑沉沉的,没有一丝星光,夜气粘稠的令人窒息。这样的夜晚经常被人轻易地形容为月黑风高,这也是一个容易出故事的夜晚。
春光什么都看不见,便走近桂花嫂子的门口,故事就在这时出现了。木门半掩半开,奇怪,桂花嫂子为啥子不关门睡觉?春光探头去望,屋内和屋外一样黑沉沉的。“桂花嫂子,桂花嫂子……”春光轻声叫唤,回应他的是“呜”的一声,像一阵狂风呼啸而来,随即有人夺门而出,那人与春光擦身而过时,在春光的脸颊上狠狠抓了一把,春光反手抓去,那人光着膀子,泥鳅一般溜走了。
春光进屋,摸索了好一阵才拉亮电灯,春光一惊,玉儿竟沉沉地睡在厅房的饭桌子底下。走进里屋,春光傻了眼,睡在木床上的桂花嫂子赤条条一丝不挂。女人特有的气息热浪样逼过来,春光痴痴地望着那对挺拔的奶子,脸上腾的烧灼起来,心窝窝里也顿时成了乱了节奏的架子鼓,小腹内好像有一股热气猛然往上蹿。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头一回闯入眼膜,眼珠子好像忽然晕眩了,脚底下忽然没了着落、没了深浅,春光身子一歪倒下去,竟然倒在床上,嘴巴恰好贴着女人胸前的两砣肉,“美娘,美娘……”“美娘”被叫醒,春光也清醒了。吴桂花像婴儿一样揉揉眼皮,坐了起来,恹恹地睁开眼睛,她第一眼看见春光,一愣,他为啥子坐在床沿?第二眼看见自己裸露的身子,急急地扯过被单遮掩私密处,接着就左右开弓“啪啪”掴了两记响亮耳光,“春光,你个流氓傻星!”
“我……我没,我没……没……”春光给两耳光掴得结结巴巴。
“你没,那是哪个?”
“我没,真的没,我刚进屋……”春光一边说,一边从床沿后退,战战兢兢地退到门口。
牛叔公和老黑堵在门口,“好你个淫贼!黑儿,扑——”接到指令,“呜”叫一声,老黑扑过去。春光没有闪避,飞起一脚,老黑便窜到十米开外哭鼻子去了。
雨停了。牛叔公像只啼叫的公鸡,伸长了脖子站在晒场上喊,“快来捉贼呀!快来捉花贼呀!”
不多久,晒场上聚满了从梦乡醒来的老少男女。
“我没,我没,是歪嘴,一定是歪嘴……”春光忙不迭地申辩。
“你没?去尿桶边照照你的脸!”有人看见了春光脸上的抓痕。
“绑了!”阔嘴一声吼叫。
有人迅速从屋内找来棕绳,朝春光走去。春光兀立在那里像一个等待瞄准的靶子,脸上却显现着不可一世的霸气,鼻孔里冒出吭吭的冷气,手执棕绳的人后退了几步。
“把吴歪嘴绑了!”又听阔嘴一声吼叫。
众人屋里屋外一阵搜寻,吴歪嘴踪影全无。脚夫吴歪嘴自此从牛背村消失了。
春光至死也不晓得,吴歪嘴先于他去了阎王府报到。正在蹲茅坑的吴歪嘴听到一个“绑”字,立刻想到“蚊吃”,甭说10个时辰,记忆中的那2个小时,牙齿相磕发出的声音像咬铁一样咯吱响。吴歪嘴扯上裤子往后门逃窜,他跑得急,跑得慌乱,漆黑中滑进了河沟里,山洪吞噬了一个屈死鬼。
吴桂花当然也不晓得吴歪嘴去了阎王府。但她后来是弄明白了的,牛叔公送来的糍粑吃不得,吃了就犯困。
吴歪嘴走了,春光开始觉得这下可好了,混乱的日子走了。很快,他就觉得混乱的日子更加混乱,这种混乱是由于日子里渗入了孤寂所致。
醋这种酸溜溜的东西,似乎只有争着吃才有滋有味。以前,两个汉子虽然就像两只好斗的公牛,尖角顶尖角,没完没了,但那些日子热闹,不寂寞。比如,货郎进村的时候,春光总能比照着吴歪嘴购买一些小饰物。一次,吴歪嘴买了2个发夹子,悄悄地让玉儿送给她娘,玉儿把这事告诉了春光,第二天货郎进村,春光就买了4个发夹托玉儿送过去。后来,吴歪嘴买了3朵布花,春光就买了6朵布花,吴歪嘴买1瓶花露水,春光就买2瓶花露水。桂花嫂子从来不拒收哪个送去的东西,也从来不享用哪个送去的东西,收下东西随手便扔进那只竹编针线篓中。吴歪嘴觉得没趣,春光倒是兴奋,桂花嫂子先不用歪嘴的东西后不用春光的东西,他觉得自己是胜利者。
春光没心思做工夫,成天躲在偏房内观察或静听桂花嫂子的一举一动。桂花嫂子好像情绪不好,不爱说话,白天,春光不敢到桂花嫂子的眼前转悠,怕招惹人家不悦。夜里,等桂花嫂子熄了灯,他就像守卫一样,抱着脑袋一屁股坐在后窗下,倚着斑驳的土墙昏沉沉睡去。
这天,一阵淅淅沥沥的流水声,把春光唤醒。他晓得桂花嫂子起床了,女人下床后,每每有这一番马桶上急促的宣泄。春光壮着胆子将面孔贴近窗口尘灰扑扑的旧报纸,左眼委屈地闭着,右眼找准一个小孔,目光放肆地钻进去。他看见,桂花嫂子提了裤子后,坐在木凳上,拿起一枚脸盘大的卵形圆镜。由小孔望去恰能望见镜中女人的大半爿脸。春光惊诧地发觉镜中人的眼角淌出两行泪水。好一会儿,女人放下镜子,两条丰腴的臂膀如一对缠盘交错的白蛇在脑后长发上游移,盘好头发,她把一朵玫瑰色绢花斜插在左鬓边。
春光不晓得桂花嫂子为啥子一边掉眼泪还一边妆扮自己,但他晓得桂花嫂子要出门,赶紧回到偏房,趴在窗台观望。吴桂花穿了一件暗绿色仿缎圆袖衫,一条蓝布裤子,脚穿黑色布鞋,一手牵着玉儿,一手提了个包,脚步匆匆地朝村口走。春光心里不踏实,拉下丈把远跟在娘儿俩身后。吴桂花感觉到了,回身对春光说,“春光兄弟,去做你的工夫吧,我去一趟娘家,很快會回来。”
春光没去做工夫,连午饭也懒得做,一整天都蜷在床上想事儿,天边想到地边。他想起那个春天的梦,那是桂花嫂子托梦让我来到牛背村哩!来到牛背村的梦里,美娘就是桂花嫂子,桂花嫂子就是美娘,他吃她的舌尖尖,她也吃他的舌尖尖,好滑爽哩!春光想,桂花嫂子心里肯定喜欢我的,她不喜欢我,跑到我的梦里来做啥子?春光又想,石蛋莫名其妙地死了,他是要把婆娘让给春光哩!想起石蛋,春光好像突然有了新的发现,傻子居然思维缜密地做出推断:布铁铗子铗死石蛋的和糟蹋桂花嫂子的就是同一个人,他铗死石蛋就是为了得到桂花嫂子。那天下山时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回想起来,那个人与那天夜里在桂花嫂子房门口擦身而过的那个人身子一样瘦削,也可能就是同一个人。他是谁?春光隐隐觉得熟悉又陌生,像吴歪嘴,又不像吴歪嘴。
春光把太阳想坠了,还不见桂花嫂子打回转。夜幕落下来,春光扎了一个杉皮火把,他要翻山在那边。桂花嫂子的娘家住在西山那边的吴庄,翻山过去,只有十五六里路。一年前,春光去过一次,玉儿给外婆接走了,才住两夜,春光嫂子就抹泪想女娃,让春光和吴歪嘴做伴,陪她翻山去接回玉儿。春光记得,山顶那边有面“镜子”,回程时他最先望见“镜子”,手一指,叫喊着“镜子,镜子”,玉儿也惊喜地叫喊着“镜子,镜子”,小兔子般蹦蹦跳跳跑了过去,要不是吴歪嘴手脚利落,玉儿差点滚到山涧里去了,好险哩!春光至今想来,身子还直打颤。
春光扬起火把出了门,他想,望见了“镜子”,就能找到下山的路。山路全是一样的曲里拐弯,全是一样的上岭下坡,全是一样的叉叉口口,两旁全是四五尺深的灌木丛,小路上积满落叶,松软溜滑,散发出缕缕腐朽的气息。春光在小路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火把燃尽了,也没望见“镜子”。看着四周黑咕隆咚的一片,春光屁股一沉,颓坐在地,箍起喇叭手,冲山下死喊了几嗓子,“桂花,桂花……”嗡嗡的,像撞在那棵树干或那块石头上,声音被弹了回来,砸在脸上,鼻头一阵发酸,春光就呜呜地哭了。
天边渐渐地洇出一片鱼肚白,山下传来一阵狗叫声。春光站起身,跺了跺发麻的脚,望着山下升起的袅袅炊烟,小跑着直奔村子而去。在山脚下,春光先是看到了一排白杨树,与牛背村的白杨树一般茂密,接着他又看到了一座石拱桥,也和牛背村的石拱桥一般模样,他揉了揉眼睛,见一个老人正佝偻着身子在河沟边提水,就问,“这是不是吴庄哩?”
老人抬头白了春光一眼,“你的眼珠子让泔水蒙了是不?”春光定睛一看,老人身边站着老黑。
回到偏房,春光一直趴在窗口。太阳由白色变成橙色的时候,桂花嫂子终于出现在春光的眼前,她是一个人回来的。一进屋,吴桂花就把门闩上了,身边少了个喊娘的娃,一阵孤寂袭来,泪水夺眶而出。自石蛋过世后,吴桂花的天塌下一大半,是玉儿给她的生活和未来带来一丝念想。可是,每每想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吴桂花便十分不安,玉儿和娘同睡床上,为啥子会睡到饭桌底下了呢?这些日子她老做一个噩梦,老鹰俯冲下来,伸出利爪,把玉儿叼走了。每每被噩梦所惊醒,便有个东西压得吴桂花的心脏往下坠。把玉儿送到外婆家,她希望老鹰不再走进她的梦里,她真的恐惧那个梦。
春光在屋前屋后转圈儿,总和桂花嫂子搭不上一句话,焦虑裹着忧虑直往心窝窝里钻。春光想,桂花嫂子莫不是出门去相亲了吧,为啥子回来了不搭理我呢?
这夜,春光辗转反侧。
半夜里,春光趿了鞋出门,外面是一天一地的月光。春光找了几个地方想放出一泡骚水,明晃晃的,总放不出来,急急地往屋后的阴沟边走。在背阴的地方,春光对着一堆黑物畅快淋漓地乱射一通,不想那黑物“呜”一声蹦起来,一口咬在春光的左小腿上,春光飞起右脚,狗不见了,他看见一个人。那个趴在桂花嫂子睡房窗台上的佝偻的身子就像一头瘦老公牛趴在母牛屁股上。让人看到了龌龊的东西,从窗台上滑落的身子慌慌张张地悻悻离去。春光追了几步,恨恨地喊了三声:“杀!杀!杀!”
春光把砍柴刀磨了又磨,磨得锃光发亮,刀锋闪闪,他提了刀在村前村后转悠,别人不晓得他要给谁家做工夫,有人就问,“春光,你要帮哪个做工夫哩?”
春光说,“这回帮自己做工夫!”
那人笑,“你又没有半寸山林田土,有啥子工夫做?”
春光不语,提了刀继续转悠。转悠来转悠去,春光砍了一根粗木棍,削去皮的木棍白晃晃的,好像孙猴子的金箍棒。春光站在牛叔公院门外,金箍棒举过头顶,不时往空气里劈,劈得呼呼有声,口中喊叫着“杀!杀!杀!”吓得“金刚”出不得门。
月亮爬上了西山顶,牛叔公家的房门还闩得紧丝密缝,春光依然默不做声地蹲守着。半夜过了,屋内响起脚步声,春光站起身,将木棍举过头顶。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颗秃头伸出来,像在窥探外头的动静,秃头老壳没有变成烂南瓜,狗头也没有被砸烂,祖传绝活儿,春光的爷爷的爷爷是讨饭的,春光的爷爷也是讨饭的,到了春光的爹这一辈不讨饭了,但打狗功夫世代传承。春光一棍下去,不偏不倚,啪的一声落在老黑鼻尖上,不见一滴血,死了。
春光杀了老黑,回到偏房,拉开嗓门喊,“嘿嘿,杀了,杀了,杀了。”
吴桂花只当是春光把人给杀了,慌里慌张直奔村西,老远听见喋喋不休的骂声:“傻子,蛮牯,天灭的,雷劈的,火烧的……”才晓得人没死,只是狗死了。
唉——吴桂花十里长堤般叹了一口气,忽然又觉得这口气叹得有些狠。
老黑死后第三天,春光也死了,他躺在桂花嫂子的怀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那是玉儿回到家的第二天中午。
吴桂花做好饭菜喊玉儿,没回应。又喊,没回应。女娃从不撒野乱跑,是不是跟娘捉迷藏?吴桂花盛好饭,站在门外望,不见玉儿,村前村后找,不见玉儿。玉儿是娘的小尾巴,住在外婆家,天天哭着喊娘,才住了7天,外婆经不住外孙女的闹腾,把玉儿送回了牛背村。这会儿,小尾巴跑到哪儿去了呢?
一阵风从地上卷过来,带着一股强烈的尘土味儿。吴桂花抬头望天,天变脸了。风携着一团乌黑的云翳裹住了太阳的笑脸,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以骇然之势从天际往西山直奔而去,衍生出的无数细小闪电便开枝散叶般布满了大半个天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淡青色。吴桂花的心比天色还要阴沉,她简直急成了一捧灰,嗓眼里漾起火苗来,一声声叫喊玉儿,喊得声嘶力竭。她颤颤地跑着,茫然地跑到了后山脚下。
春光扛了一捆楠竹从后山下来,竹竿太长,正在一个拐弯处进几步退几步地兜圈圈。吴桂花跑过去,急急地问,“春光兄弟,你看到玉儿了么?”
春光说,“半上午我看见她在牛叔公家门外玩泥巴坨。”
“后来呢?”
“我上山做工夫,哪晓得哩!”
春光看见桂花嫂子眼角挂着泪,身子一软,软得都有些站立不住的样子,一捆楠竹嚓咣一声从肩头滑落。“走!”春光拉了桂花嫂子的手大步跑起来。
牛叔公正握了烟斗坐在门坎上嗞巴嗞巴地抽旱烟,老远就望见一对男女手拉手跑来,呸!恨恨地啐了一口,站起身子,朝一男一女迎过去,酸溜溜地喊了一句,“哟,楠竹枝上结桃子,傻子走好运哩!”
春光一扬手中的砍刀,“你把玉儿藏哪儿了?”
阔嘴里吐出一团浓烈的烟雾,“傻子,你狗咬猪屎不晓得臭,凭啥子说我藏了玉儿?玉儿跟着她娘秤砣傍秤杆,我哪样藏得了她?我藏个娃子做啥子?”牛叔公的嘴部动作很大,一张一合,像有根绳子在牵拽。
吴桂花耐着性子喊了一声叔公,“你晓得就吱一声,做好事添福寿哩!”
牛叔公耷拉着眼皮,两颗昏眩的大眼珠子好像電压不稳,或明或暗地闪了闪,70岁的老光棍一副没皮没脸的架式,“该死卵朝天,不该死万万年!什么福寿不福寿。”说罢,猛然转身,呸,噗,边走边清理着喉管里的酸腐物。
两个人愣住了,目送佝偻的身子进屋,听到“啪”的关门声,这才回过神,又跑着喊起来。
“玉儿,玉儿……”吴桂花在前边喊。
“玉儿,玉儿……”春光跟在桂花嫂子屁股后头喊。
“玉儿,玉儿……”闻声赶来的叔佬伯爷跟在春光屁股后头喊。
喊着喊着,大山也喊起来了。一行人不知不觉喊上了西山,众人的喊声与大山的回声在山岭间推推揉揉,最先把春光推揉到了山顶,他喊了两声,不是喊玉儿,而是喊“镜子,镜子。”春光又见到“镜子”了。
哪是什么镜子,那是一块又宽又高的岩石,岩石上爬满苔藻,经年累月,苔藻汁把岩石浸染成深蓝色,油光发亮,就像一面硕大镜子挂在山头那边。岩石下方是陡峻的断谷,谷底的阴风刀一样扫过来,阴森森的,搅得人心窝里乱慌慌的。
咔啦咔啦响起了雷声。这雷声响的煞是奇怪,连续三声,停顿片刻三声又起,一声隆似一声,最后化作一声巨响,仿佛要将山头劈个粉碎。就在人们以为暴雨要随着炸雷瓢泼而下的时候,雷公歇息了,雨未落下来,雷公只是叫醒了女娃,“哇哇哇……”孩子的哭声传入耳际,“玉儿,玉儿……”吴桂花望见了玉儿,她头发零乱,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蜷身在岩石顶端。
吴桂花正要扑向岩石,给一只手拽在身后,春光几个箭步冲上去,猛然双手一托,恰巧把玉儿推到了岩石顶端的一个草窝里。而春光脚底一滑,身子像一截圆木在溜滑的“镜”面上打起滚子来,越滚越快……
人们在谷底找到春光并抬上山梁的时候,他的鼻孔里还有一丝气息。玉儿趴在春光身边,眼角挂着泪花,摇动着春光的手臂,轻声哼唧:“骑马马,叫嘎嘎,叫嘎嘎,骑马马……”
吴桂花抹了一把脸,抹下来满手的水珠,哭得太伤心,一腔子的泪都涌出来了。吴桂花缓缓扶起春光,把他揽入怀中,她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唤,“美娘,美娘,我,我要……”在众人的注视下,吴桂花一粒一粒解开五颗钮扣,露出丰挺的胸怀,把春光血淋淋的脸贴在自己白馍馍般的奶子上,细若游丝的呼吸之声令她痛彻心肺,“春光,我的傻星,我等着招你做郎哩,你可不能走啊!”春光分明听见了,眼角动弹了一下,两行泪水滚出来,不一会儿,春光安详地合上眼睛,关闭了泪腺,一抹笑容花儿般绽放,嘴里断断续续地咕噜着,“美、美娘,我、我来了,我这、这就来了……”吴桂花泣不成声,她晓得,春光要飘走了,他要飘向云端,飘向月亮,去和他的美娘相会……
吴桂花披麻戴孝安葬了春光兄弟。土坟夯实的时候,一个小身子扑过去,打过一个长长的战栗,几滴血顺着7岁女娃的裤管流下来,渗入浅黄色的泥土里。玉儿对娘说了一句话,吴桂花没等坟头那炷香燃尽,背上女娃直奔镇上。玉儿说,太公给我吃了糍耙,我就睡着了。
春光走后的第二天傍晚,一辆闪着灯呜呜叫唤的吉普车尚在山间土路上扬尘跋涉,那个佝偻的身子突然僵硬在自家木床上。待人们进入屋内时,只穿着裤头的尸体上爬满了黄蜂大的蚊子,密密匝匝,像戴了一个黑头罩,穿了一身黑衣裤。以“蚊吃”惩治别人的人,尸体受到了“蚊刑”惩罚。他并非死于“蚊吃”,权威结论是:急性心肌梗塞猝死。牛背村人听到这个稀奇说词,那是后来的事。当时村里人只看见黑狗钻进僵尸仰卧的床底下,叼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铗子。黑狗当然不是牛叔公家的老黑,老黑早死了呢!
责任编辑:谢荔翔
题图插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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