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小时候，闽南家乡逢年过节都要蒸九层粿。母亲总是提前把籼米放入水桶中，在水中泡上一个昼夜，然后慢慢清洗，再带我们到石磨房磨米浆。
　　逢年过节时，石磨房是最拥挤的地方，来磨米浆的乡亲们，挤满了整个磨房。他们排着长长的队，等着那个慢悠悠的老石磨，磨出细细的米浆来。磨米浆的时候，都是各家各户自己带人来推磨下米的。有的人家要做年糕，有的人家要做龟籽粿籽。当然，也有的人家要做九层粿。
　　那磨房里磨出来的籼米浆，大概比现在用的糨糊还要稀点。我们把籼米浆抬回家后，先架起锅将籼米浆熬稠，然后在另外一口锅上放上木蒸笼，盖上蒸笼盖。待水烧开后，再把蒸笼盖揭开，水蒸气从铺着白布的蒸笼底下冲上来，这时就可以下米浆了。母亲先蹲下往灶底里看看火够不够旺，不够旺的话，还要加点柴。然后她才站起来，从熬浆的锅中，一勺一勺地往蒸笼里倒入米浆。先将大蒸笼底部薄薄浇上一层米浆，然后再盖上蒸笼盖。之后，母亲又会去看一看那灶火够不够旺盛。
　　大约二十分钟过去了，当感觉蒸笼里的米浆有七八分熟后，母亲又会揭起蒸笼盖，再往蒸笼里浇上一层籼米浆，然后盖上蒸笼盖继续蒸煮。如此这般，将籼米浆慢慢加浇到第九层，九层粿就这样做成了。冷却后的九层粿，用刀一片一片切开，能看到大小厚薄、一层一层十分明显的轮廓。由于其中加入了一定量的小苏打粉，所以做出来的九层粿，中间部分是淡米黄色的，上下部分却显得有些深黄了。
　　因为做九层粿不加任何调料，所以它的口味是淡淡的，带有一点儿纯碱和米质食品咀嚼后留下来的甘甜味，入口的口感十分有弹性。有好事者，会一层一层地剥开慢慢吃。在那物质条件艰苦的年代，九层粿外加一大盆红烧肉一般都做为筵席上的最后一道压轴菜。会吃的大人们通常先把一片九层粿放在肉汤上蘸一下肉汁，然后再夹上一片大大的红烧肉，一起往嘴里送，美滋滋地边吃边点头晃脑。
　　孩子们吃席，往往不如大人有定力，见什么吃什么，于是吃到最后一道菜——九层粿外加红烧肉的时候，多半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一盆红烧肉和九层粿看着诱人，怎奈已是饱嗝连连，只好望而兴叹！
　　话说回来，母亲的九层粿不管怎么做，都做不过那挑担叫卖的尾姑做的好吃。平常时候，当尾姑挑着一担九层粿走村串巷，到处叫卖的时候，会招引来许多孩子们羡慕的目光。而我总会纠缠母亲，偶尔要来一毛五分，让尾姑切上一小片九层粿。母亲虽然给了钱，但总要生气地嘟囔上两句：“自家做的不吃，偏要拿钱去买——猪仔贪别人槽”。我用预备好的小碟子在尾姑那里打上一点酱油，一只手捧着碟子，一只手提着那片薄薄软软的九层粿，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酱油很甜，很对小孩子的口味，也不知道尾姑在酱油里加入了什么作料。
　　后来等我大了，才分析出母亲做的九层粿为何不够美味：原来母亲做九层粿时，会在火候和工艺上偷工减料。那时候日子过得艰难，家里做饭都烧稻草，而蒸九层粿，非得用旺旺的柴火烧不可，否则火候不够，蒸出来的九层粿多半粘在一起，分不出九层。稻草家里还算有点，木柴却要进山才有得买。所以一般人家做饭，烧的都是稻草。花钱买点木柴，也只是留到逢年过节蒸糕蒸粿用的。
　　既然当年柴火那么金贵，聪明的母亲就会想方设法减少木柴的用量。所以母亲蒸九层粿的时候，多半不用常规方法。她要么减少火候减少层数，要么干脆把生米浆放入大锅中，用稻草将米浆煮个大熟再倒入蒸笼，一次性蒸熟。总之，母亲的变通之法确实多多，但她蒸出来的九层粿，虽然用料一样，和尾姑的比起来，总是相差太远。
　　所以啊，只要听到尾姑的叫卖声，我们的舌头就会打卷，甚至会想起那美味的甜酱油。不过等我长大了，却极少吃九层粿，因为我怕打扰童年的记忆，我知道再怎么吃，也吃不出童年的味道。
　　责任编辑/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