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任辉/编译
　　
　　每当父亲回到家中，家里便充满笑声。父亲很强壮，很英俊，一头浓密、乌黑的卷发披在肩上，还有一双充满笑意的眼睛。
　　父亲的名字叫本杰尼。我叫他本爸爸，人们则叫他本尼。我的父母都是聋哑人。我从小便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属于我们一家人自己的世界，另一个则是外面的“可听”世界。
　　奶奶告诉我，父亲是因为脊膜炎而丧失听觉的。
　　父亲因为耳聋没能受到良好的教育，无法阅读文章。
　　尽管如此，父亲却总把痛苦转化为幽默。“笑对人生，这会更好，”他说，“这会使一些困难变得轻松些。”
　　一天晚上，父亲没回来，我拨通了他们厂里的电话。
　　“我想找本杰尼先生。”我说。
　　“我不认识什么本杰尼先生。”接电话的男人不耐烦地说。
　　“他叫本，是我的父亲。”
　　“听着，小丫头，我可没时间听这些，我很忙。”
　　“他是个聋哑人。”我解释道。
　　“噢！你说的是那个笨蛋呀，你干吗不早点说呢。”
　　我不记得之后的谈话都说了些什么，惟一记得的就是“笨蛋”这个词。
　　第二天，我一见到父亲便责问他：“你为什么让人叫你笨蛋。”
　　他耸耸肩比划道：“这对他们来说更容易罢了，他们记住了我。”
　　“你不叫笨蛋，你是个聪明人，告诉他们你的名字叫本杰尼。” 我愤怒地大声喊。
　　他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我不是笨蛋，这就够了。”
　　父亲看出我的愤怒。“不要担心，”他说，“我会每天不断学习的，我能学会很多新词，你，我的小露丝，就是我的老师，我的字典。”
　　我决定不再让任何人用那个词来称呼我的父亲。每晚我都会阅读字典到深夜，第二天再将我学会的词教给父亲。他很好学。我们常说要共同进步。
　　正是如此，父亲唤醒了我学好语言的渴求。
　　他常常比划说：“语言是有生命的，它就像一个人，像一条河，总是不断变化着。语言总会不断地出现新词，任何时候都不要说你学会了语言。”
　　每当父亲发现我有疑问时，就会说：“你应该再去问问老师，必须把问题彻底弄清楚。”
　　最令父亲高兴的，是我学会了提问的艺术。
　　如果我不能理解老师的回答，他会叫我想想，是不是问题提不好。他鼓励我说：“你比老师聪明，重新提问，让老师知道你想问什么。”
　　时间一周一周过去，我在学校学习知识，回家后又把它们教给父亲。
　　回到家，父亲总会问：“你的教授今天又教了你什么呀？”
　　我“读”书给他听。开始，他还能认真地看着我的手势，但不一会儿就疲倦了。
　　“词太多了，密密麻麻的，就像山上滚下了无数的石头。”他抱怨道。
　　失败了，我叹了口气。
　　“下一次你读一些薄一点的书，我想我会明白每个词的。”他咧开口冲着我笑。我也跟着笑起来。
　　一天下午，我兴奋地冲进屋，比划着说：“我赢得了一个荣誉，妈妈。我赢得一把大学生活的金钥匙，获得‘Phi Beta Kappa’。”我把这个词的希腊字母逐个拼写给她看。
　　“你这么认真地学习，”她打着手势说，“我真为你骄傲。”她伸出手捧住我的脸，给我一个深深的吻。
　　这时候，门开了，父亲走了进来。母亲抑止不住喜悦：“本，露丝得到‘Phi Beta Kappa’了。”
　　“你说什么呢？”
　　“这是希腊字母，”我凑上前去插话，“这是大学里为一个最好的学生颁发的荣誉名称。”
　　他大叫起来：“我们太幸运了，再给我说一遍，那个词怎么拼写？”
　　我又把这个词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给他看，他把它写在掌心里。
　　坐在沙发上，父亲拉着我的手，对我说：“祝贺你，我的女儿。”
　　我们笑了。
　　这时，我才明白，其实一直以来并不是我在教父亲，而是他在教我，是他使我热衷于去研究语言，是他告诉我应该用自己的双眼去看、去听，用嘴去问。他用无边的沉默，教会我领悟语言的真正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