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二题(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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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雨淋湿的男人
  到了傍晚,喧嚣了一天的火车站广场才开始慢慢安静下来。其实,也算不得安静,是另一种热闹就要开始了。
  我和李冉把桌子一张一张地搬了出来。我们每天都要干这个活儿,八张小方桌,梧桐木的,并不沉,但日复一日。黎明的时候把桌子搬回屋里,傍晚再搬出来。确切说,是早上七点赶在城管巡逻车到来之前和下午六点等到城管下班之后。当然,这绝不是说城管只在这个时间段执法,而是说,相对安全——他们随时执法,他们有他们的工作。
  今天天气闷热,天气预报说要有暴雨。但这并不耽误我们的工作。整整一个下午,我和李冉都在为了晚上的工作做准备。李然手脚利索,借助一把快刀和一个小小的破竹器,一个下午可以把一根长长的竹竿剖解为三千支锋利的竹签。弄好之后,她把它们齐刷刷地摆在竹筒里,像三千支射向命运的利箭,等待着猎物的到来。她戴着厚厚的手套,以防止这利箭一般的竹子扎进她的手掌。但即使如此,她手上还是扎进去许多看不到的竹刺,这也没有办法,我们得生活下去。别忘了,一支竹签就意味着至少一元钱的收入,所以,看在钱的份上,她还是乐此不疲。我们都需要钱。这肯定没错。
  我负责把羊肉切成肥瘦均匀的肉条,当然还有猪肉。也许,它们还会夹杂在一起,但是绝对没有传言中的老鼠肉、猫肉之类的,因为我们知道,做人要有良心,做生意同样如此,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容易的。这是耶稣告诉我们的。周日做礼拜的时候,牧师总是循循善诱。除了这些,竹签上还会有鸡翅、鸡心、鱿鱼……但这些都可以到城东的批发市场去批发,很方便。但有一些活儿,需要我们自己来干,比如,煮花生和毛豆;比如,串蝎子。
  每天下午四点,我的堂弟张力会开着他的破昌河从山里来给我们送货。新鲜的带着泥土味道的鲜花生,水漉漉的散发着秋天气息的毛豆角,最重要的是,还会有活力四射让人望而生畏的山蝎子。远处的那座山,盛产蝎子。一种毒虫。在夜晚的时候,满山都是掀蝎子的人,他们拿着紫外线灯,朝石头堆里一照,鲜活的蝎子就会发出蓝莹莹的光来。他们用一个特制的铁钳子把蝎子夹起来,放到饮料瓶子里。一个晚上,多的时候可以捉一百多只。这常常让我想起中学《语文》课本上学过的《捕蛇者说》来,虽然每年都有被蝎子蛰死的事發生,或者失足掉进悬崖摔死,但捉蝎子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因为一只活蝎,会以两元的价格被我堂弟收走,第二天送到这个城市的每一个烧烤摊上。烤熟的蝎子,一串五只,可以卖二十元。这个城市的人都爱吃。以毒攻毒。
  今天来吃烧烤的人不算多,可能是天气的缘故。八张小桌稀稀拉拉坐了十几个人,天气的确太热了,新鲜扎啤也抵不住着炎热的气浪,光了膀子也还是热。
  他是夜晚十二点之后来的。
  他一个人。看上去年纪不大,三十出头,却满脸疲惫。这个时间段,跳广场舞和遛狗的都回去了,吃烧烤的也已经不多了,有的已经散场,回家冲澡睡觉;有的转入他们该去的场所,唱歌,洗脚,或者干点其他什么。
  他从医院方向走过来,穿一件白色汗衫,牛子裤,声音沙哑疲惫。
  五个羊肉串,一串烤蝎子,两瓶啤酒。他说。
  好嘞。我站起来,重新用铁钩搂了下炭火。红红的炭火又燃烧起来,像暗夜里新的希望。羊肉在火苗上滋滋啦啦地冒出油来。蝎子还是活的,火苗窜上来的时候,它们挣扎着舞动起来。我喜欢看活物被烤死的景象,这给我一种受虐的惊惧的快感。像我们危险的生活。我有时候想,何止蝎子,我们哪个不是在生活的炭火上烤着?挣扎着?
  今天上午,我和李冉照常去医院。李冉的父亲动了手术,肺癌。按照我的意见,不必动手术了。可李冉不同意,她怕她以后会后悔。正像那一年,她弟弟尿毒症住院需要肾源。李冉当时正怀着笨笨。那一颗配型成功的肾,她终究没有捐出来——我也不愿同意。后来,李冉几乎得罪了她老家所有人。她父母好几年不搭理她。这件事成了她最大的伤口,当着她的面儿,我从来不能提与肾有关的事儿。肾宝也不行。
  二十五万,住院三个月,手术费加营养费,这些还不够。她父母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尿毒症不治去世之后,只剩下两个女儿。但那一个嫁到了外省,除了手术时回来一趟,放下了一万块钱,就再也没来过。她的日子也不容易,两口子都出门打工,还被传销骗去过十几万。她自己也有病,据说是艾滋病。但也不一定。谁知道呢。也许只是借口。
  我们必须努力烤好肉串。别无选择。别说十二点,通宵的事,也是常有的,只要顾客不走,我们就不能打烊。这是规矩,职业道德,更是我们生活的希望。
  李冉回来说,护城河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她刚才出去公厕小便,看到护城河边上围着许多人,警车也来了,车上的警灯一闪一闪,像一只只诡异的眼。
  是个男人,四十多岁。她说。
  跳河的还是落水的?我问。
  跳河的吧,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照片,是全家福。
  唉。我在胸前画个十字,阿门。
  好死不如赖活着,有啥大不了的,这么有勇气去跳河,还没勇气活着。李冉自言自语。
  天上有了雷声。我和李冉坐在那里看手机。手机上今日头条报道一个跳楼的男人。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站在十几层高楼的边沿上,来回游走。他打着电话,声音暴躁。有人在下面喊,跳啊,跳啊,快跳啊。后来,男人真的就跳了下来,像一只黑色的大鸟,从天空俯冲下来。
  这世界咋了?
  真是疯了。疯了。
  凌晨三点。雷声更响了,夹杂着闪电。
  我和李冉开始往屋里搬桌子。顾客已经没有了,整个广场空荡荡的,除了他。
  他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雷声与他无关,即将到来的大雨与他无关。他坐着,背对着我们,像一尊雕塑。桌上的肉串几乎没有吃,一串蝎子倒是吃了。啤酒还有一瓶。他坐在那里发呆。
  我去让他走吧,马上就要下雨了。李冉说。
  我制止了她。他又不是不知道要下大雨。在如此深的深夜里,一个男人在那里吃酒,是孤独的。顾客就是上帝。   噢,是他?这是个骗子。李冉假装收拾东西,绕过去看了他一下,回来说道。
  骗子?我问。
  对,错不了。我见过他好几次了。在车站前门处,他每天白天跪在那里乞讨。
  乞丐也来喝酒吃肉?真的是这样?我说。不过,假乞丐也多了去了。
  一点没错。他写了一个牌子,说他女儿得了白血病,在医院垂危,那他为什么拿了乞讨的钱来这里喝酒吃串?绝对是个骗子。她气得胸脯鼓鼓的。我顺手摸了一把,这大概是生活给我的唯一馈赠了。
  要真是那样的话,得好好教训他一下。我说。但是,我们首先得把事情弄清楚再说。李冉说,一点也错不了,我敢保证。
  一阵雷声过后,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了。我们还没来得及过去教训他一下,大雨就噼里啪啦落了下来。我和李冉忙乱着收拾桌子,凳子,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
  天气预报可算是报准了一次,我说。唯一的一次。
  回到屋里,空气还是有些闷热。但屋外的空气凉爽起来,我们坐在屋檐下,看雨。很久没有下一场大雨了。广场全部被笼罩在了大雨之中。一幕雨帘,从上垂下来,偌大的广场空荡荡的,只有几只灯箱和路灯,在雨中散发着昏黄的灯。
  突然,我们看到了他。他竟然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刚才一阵忙乱,竟然忘了还有一桌客人,还有一个孤独的顾客。这人是不是有毛病?李冉说,下这么
  大雨,还坐在那里不动。是不是喝醉了?我说。一共两瓶啤酒还没有喝完,不会是睡
  着了吧?李冉说。这么大的雨,怎么能睡着?过去看
  看,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我说。李冉拿了一把伞,递给我。他在哭,你看。李冉拉住了我。果然,昏暗的灯光下,凌晨四点钟,
  他,坐了四个小时一动未动的男人,肩膀抽动,头伏在桌面上,哭声夹杂着雨水飘了过来。大雨伴着雷电,闪烁着狰狞的面目。他任凭雨水如注,抽抽搭搭地哭着。
  让他哭会吧。我坐下来。
  李冉也坐下来,蜷缩在椅子上,头倚靠在我的肩膀上。他一定遇到了什么事儿,一定是个什么难过的坎儿。她说。
  我重新点燃一支烟,又打开了一瓶啤酒。屋檐下的雨被风吹着刮了进来,打在我脸上,雨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红红的烟头熄灭了。
  李冉想过去给他送一把伞,我制止了她。我知道,一个想淋雨的男人,是不要一把傘的,再大的伞也挡不住狂风暴雨。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缓缓站了起来。他慢慢举起双手,对着电闪雷鸣的天空,把双手举过了头顶,然后号啕大哭起来。
  我紧紧地搂着李冉,她肥硕的胸挤压着我,让我有种溺水的感觉。但女人的胸脯真是好东西,除了让我喘不动气,还让我觉得有一股温热让我冲动。我已经好久没和她亲热了,我决定,马上我们就做一次,哪怕是躺在利箭一般的竹签上,趁着雨还没有停下,趁着我们还活着。
  第二天上午,我和李冉从医院出来,顺道去看了一下笨笨。城北希望路 6号,特殊学校宽阔的教室里,笨笨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外面蜿蜒而过的火车一动不动。
  傍晚的时候,雨过天晴,空气凉爽。我和李冉继续把小方桌搬出来。霓虹闪烁,炭火通红,新的夜晚正在到来,吃烧烤的人也正在涌上来。这个晚上,我和李冉都有些心神不定,我们不时地朝医院方向瞟一眼,似乎期待着再看到那个孤独的身影。
  十二点过后,从那个方向来了两个男人。他们步履沉重,眼神疲惫。他们要了十串活蝎,一扎啤酒。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谈论着这个城市发生的事儿。一个说,可惜了,好乖的,才八岁。另一个叹口气,说,可惜不配型。哎,你说会不会是拐卖来的?另一个喝口酒,说,谁知道呢。不说这个了,你看,这蝎子这么毒,咋就这么好吃呢?
  烧烤炉忽然“哔啵”一声,蓦地冒起了一个小火头,我的手一抖,竹签上挣扎的蝎子一下子蛰住了我,瞬间,一股电流般钻心的疼痛像闪电一样袭击了我,我大叫一声,眼泪瞬间滚滚而落。
  被台风吹走的男人
  老方出事之后,整条街都哗然了。
  以前的时候,他每天晚饭后都到火车站广场来散步,有时候,身后还会跟着一只猫。那猫是黑色的,通体黝黑,唯有一双眼珠发黄,像黑夜里的两盏灯。据说那猫与方老师形影不离,还会跳舞。方老师是不屑于跳广场舞的,偶尔只跳交谊舞。方老师跳舞的时候,那猫就蹲在不远处看,是一个忠实的观众,有时候,那猫也会伴随着轻柔的华尔兹,伸腰,弓背,扭身,仰颈,跳一曲。
  他是重点中学退休的生物老师,据说已经退休了十多年,但看上去也就是六十多岁的样子。方老师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大家给他打招呼,喊他“方老师好”。他常常报以微笑并且点头回礼,有时候,他戴着礼帽,还会摘下帽子来,站住微微弯腰还礼。大家都觉得方老师是有修养的人,在我们这条街,住的人很杂,方老师是很明显与这群人不同的知识分子。这条街是一条老街,楼房也都有三十多年的楼龄了,很多人都买了新房子搬了出去,旧房子就租给了外地人或乡下人。开饭店的,卖小吃的,做烧烤的等等。据说方老师在本地最高档小区普陀小区也有一套,还是复式的,但他偏偏还是住在这里。人们说起这件事,方老师总是笑,说,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住习惯了。再问,方老师就说,这条街烟火气重,热闹,买啥也方便,那个小区太冷。大家就都羡慕,说,方老师就是方老师,看人家,啥境界,放着高档楼房不住,非要和我们挤在一起。方老师就有些不好意思,欠欠身走远了。
  有几次,方老师也到我这里坐坐。走累了,或者跳舞跳累了,他就过来,找一张桌坐下来。我招呼李冉给方老师冲茶,方老师就抱拳作揖,说,自备,自备。他举起手里的水杯,透明的玻璃杯永远都干干净净的,里面泡着鲜红的枸杞。一般人出门遛弯,都带着富光塑料杯,方老师从来都是带着玻璃杯。他不用塑料杯。那种提起来很方便的富光杯,似乎是民工专用的,我们就都知道,方老师这人讲究。
  有一次,方老师还来吃过一次烧烤。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方老师从外面回来,坐到了小桌前。李冉正准备过去冲水,没想到方老师说,要吃肉串。我们很惊讶,没想到像方老师这样年纪和这样讲究的人,也会坐在露天烧烤摊上吃烧烤。方老师吃的很少,只烤了三个肉串,又烤了一串馒头,和一串蒜瓣,要了一杯鲜啤酒,坐在那里慢慢地喝。那一晚,他看上去很有些疲惫,坐了很久,大约快十一点,他才离开。这让我觉得方老师那一次很反常,似乎有些什么心事。   对于方老师住在这里不愿意离开,我们还有另外的猜测。那就是,方老师重情念旧,方老师的老伴刘老师就是在这座房子里去世的。三年之前,一个下雪天,方老师的老伴,也是某中学的老师,只不过教地理。傍晚刚开始下雪的时候,方老师说,她还喊他一块看雪,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俩人还打算第二天早上一起下楼堆个雪人,但是,第二天早上,方老师做好早饭,去她房间里喊她起床,结果,就发现她已经死了。方老师说这话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但语气还是冷静的。我们也才知道,方老师和老伴不在一个房间睡觉。知识分子,果然就不一样。这么大的房子,三室一厅,一人一间卧室。不像我们,一家好几口挤在一张大床上。
  但是方老师和老伴的感情很深,这条街上的人都有目共睹。因为那时候,每天散步,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有时候,过马路,还会手牵着手。当然,那时候,方老师还没有喂养那只流浪猫。方老师也不跳舞,只是和老伴围着广场转圈,累了就坐下歇一会。
  我们就都知道,方老师不愿意搬离这条老街,可能是因为他的老伴刘老师。方老师和刘老师,是这条街上的模范夫妻,不仅如此,还是这条街上的一个标杆。那是因为,方老师书香门第,培养了两个好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方正,北京大学毕业,现在美国工作;女儿方远,清华大学毕业,现在北京工作。一个家庭,俩孩子,都考上了名牌大学,还不是标杆?小时候,那俩孩子在这条街长大的,老街坊都夸方老师这俩孩子懂事,教育得好。有人说,方老师要是有第三个孩子,不知道该考哪个大学?怎么说呢,反正,方老师两口子,是这条街所有夫妻的模范,方老师俩孩子,是这条街所有孩子的榜样。
  怎么说呢,方老师这一辈子,活出滋味来了。
  后来,谁也没想到方老师会出那样的事。
  打死也不会相信。
  方老师的孩子都在外地工作,又都是人中龙凤,所以,孩子们都忙。这是自然的,别说是在美国,在北京,就在这条街上讨生活的,除了方老师,谁不是忙忙碌碌,疲于奔命?但方老师是个闲人,因为他退休了。不仅因为他退休了,还因为他老伴死了。这个家里,就剩下了方老师一个人。
  白天大家在忙着的时候,方老师闲着;晚上,大家在忙着的时候,方老师还闲着。人要是老是闲着,就容易孤单。方老师是个孤单的人。慢慢的,大家都看出来了。有人见方老师有时候出去,在海边一坐就是一整天,痴痴呆呆的。也有人在公交车上遇见过方老师,他坐在公交车上,一坐就是半天,公交车到站,他下车,接着上车投币,再接着坐。他总是坐在靠窗的位置,呆呆地看着这个小城市。有去过方老师家里的,收废品的老焦,说方老师家里养了很多花,一盆一盆,又一盆。方老师家里除了喂了一只猫,据说还喂了几只老鼠,那猫和老鼠成了朋友,从来不打架。方老师没事就逗着猫和老鼠玩儿。老焦说话有水分,大家都不信,但老焦言之凿凿,大家也就都半信半疑了。也有邻居反映,方老师家里的电视永远开着,从来没关过,只要方老师在家,方老师客厅里的灯每个夜晚也都亮着,从来没关过。这得花多少钱呀?大家都很心疼。但方老师有钱。方老师是高级教师退休,据说还是专家,享受政府津贴,一个月接近八千元呢。他的两个孩子,不经常回来,其实是很少回来,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尤其是儿子,两年有时候也不回来一次。孩子们不回来,就给他汇钱孝顺他。方老师不要,不要他们也给他汇钱,他们虽然没时间,钱还是都有的是,给他汇来钱他们或许就觉得心安一些。开始的时候是汇款单,后来,就是转账给他。方老师也不再反抗,就都收着。
  怎么说呢,反正是,方老师,不缺钱,有钱。但是,方老师虽然有钱,方老师身边没有人。方老师还是显得孤孤单单的。老街上的老街坊,说起话来,尤其是过年过节,或者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就开始有些不一样。他们还是羡慕方老师,但是也开始可怜方老师。他们觉得孩子学习太好,太优秀,走得太远,也不是个好事。比如老秦,一个儿子在街口修自行车,另一个儿子在那一个街口卖快餐。出息是没大出息,但是逢年过节,一大家子就都能在一起吃个饭。两个小孙子天天在老秦家,老秦乐得每天合不上嘴。日子紧巴点儿,但是人气有,热闹。大家拿方老师和老秦比,最后,都摇摇头,啥也说不出来了。
  方老师既然这么孤单,有人劝他再找个老伴。新时代,方老师又不是老脑筋,找个伴儿,说说话,省得孤独。方老师据说也找过几个,但是不是这里不合适,就是那里不合适。方老师有洁癖,一般人还看不上。年轻点儿,干净点儿的倒也有一个,但是人家要求登記结婚,方老师百年后财产和房产都归她,方老师考虑半天,没同意。也有一个舞伴,两个人挺对眼的,但是女方的孩子不愿意。有一次,女的跟着方老师去他家里吃晚饭,好像是七夕节,那女方的儿子竟然问讯骂上门来,他甚至揪住方老师的衣领,要打方老师。最后,还是方老师花了一万块钱给了那儿子,那儿子才拽着他妈扬长而去。
  方老师就很灰心。
  后来,方老师就不找了。方老师喜欢小孩子,见了街上谁家的小孩子,他总爱给他们说话,摸他们的头。方老师包里还总放着巧克力或者高档的小糖果,小孩子喊他“方爷爷”,他总是掏出来给他们吃。他掏的很随意,但几乎每次都有,后来,大家就都猜测方老师其实是有准备的,他故意准备了那些好吃的,来接近小孩子。
  大家觉得,方老师其实也很可怜。
  放了假,孩子们疯玩,捣蛋,调皮,不做作业。大人就气得牙疼。有一年暑假,几个家长嫌孩子们淘气,商量了一下,就去找方老师。方老师是重点中学的高级教师,又是生物学领域的专家,又有修养,又这么平易近人,让他给孩子们上上课,多好?他们央求方老师替他们管管孩子。没想到方老师一口就答应了。方老师,还专门腾空了一间大卧室,放了几张小桌凳,还弄了一块小黑板,方老师重新开始教孩子们。有时候,是教写字,他写字写得好;有时候,讲故事;有时候,玩游戏。孩子们,都很喜欢方老师。中午的时候,方老师有时候还留他们吃饭,请他们喝饮料。结果是,从那之后,每逢寒暑假,甚至后来,每逢周末,都有孩子到方老师家去,找方老师去教育。方老师似乎也快乐起来,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   街坊们给方老师钱,方老师是不要的。方老师说,他是义务的免费的,不要钱。但家长总过意不去,到后来,就给方老师送点水果呀、菜呀、扛扛煤气呀什么的,方老师也不好太固执,也就不拒绝,大家觉得,方老师又快乐起来了。
  直到方老师出了那个丑闻,大家如触蛇蝎,一下子惊呆了。
  那件事就是方老师招嫖,出了事故,住了院,還被派出所民警做了审讯。这消息比原子弹炸了日本广岛、长崎还要有影响力。下面的事儿,据说是在派出所上班的阿力看了口供传出来的,不知道真假。
  那天,据说是方老师的生日,七十岁大寿。儿子汇来了三千美元,回不来了。女儿本来要回来的,后来,因为有个紧急业务要谈,出差了,转来了三千元人民币,回不来了。儿子和女儿都在电话里祝老父亲生日快乐,又都说,想花钱就花,想咋花咋花,别心疼钱。海参鲍鱼去吃个好的。方老师不想出去吃,就去市场买了食材回来自己做。鸡鱼肉都有了,还差个蛋糕,方老师并不爱吃,但没有蛋糕,好像没有过生日似的。他就出去买蛋糕。就是订蛋糕的时候,他无意走到了花街上。那是本地很有名的一条街,窄窄的巷道,两边全是一家挨着一家的洗头房、按摩店、歌厅。方老师走进去,就想去按摩一下。其实,后来我们知道,方老师经常去按摩店,这并不是第一次。他在一家按摩房,认识了一个女人,说是女人是因为她年龄不小了,估计得三十岁了,但姿色还是不错的,只不过,结了婚,又离了婚,家里有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这都是这女子告诉他的。她对方老师似乎格外热心,服务也周到,特别贴心,方老师躺在那里的时候,她趴在他身上给他胸推过,方老师很激动。方老师后来经常去,去了就找她。她叫阿美。后来,方老师问她的一些情况,她就告诉了他她的遭遇——男人赌博,还常打她,有一次差点掐死她,不得不离婚,为了养儿子,出来干这个——方老师也很同情。每次都多给她一百块钱小费。
  这一次过生日,方老师想让她和他一起过。正好店里不忙,她给姐妹打了个招呼,跟着方老师走了。当然,方老师先回家,把地址发给她,她半个小时后上楼,直接推门,进屋。那时候,方老师已经做好了一桌饭菜,开了一瓶红酒。他们先坐下来吃饭,她给他唱了生日歌,方老师还掉了泪。后来,饭没怎么吃,方老师坐过来,搂住她,拥着她站起来,一边伸手进去,一边去亲她的嘴。她没让他亲,扭了头,把脖子和腮送给他亲。
  事情转折发生在躺下的那一刻,方老师躺下的时候,无意中瞥了一眼墙上的镜框,看见了刘老师在对着他笑。那个相片是方老师和刘老师结婚三十年补拍的,一直挂在床上方的墙上,方老师一时大意,忘了摘下来了。
  方老师像针扎了的皮球,一下子泄气了。后来,据阿美口述,他们摘下照片,重新来过,都费了很大的劲,什么法儿都用了,还是不行。突然,方老师捂着胸口,在床上疼得抽搐起来,她才知道,他有心脏病。阿美害怕了,先打了 120,看着他躺着没了动静,又慌乱中拨打了110。
  方老师住院之后,派出所在病房里做了笔录,方老师闭着眼,扭着头,羞愧欲死。方老师的女儿赶回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又气又羞,甩下一叠钱给对门的老张,央求老张帮他找了护工,又赶飞机走了,自此,再没有回来。可老方还躺在医院里,这一次犯病,电击了两次才救回来,还查出来,原来老方肺上还长了东西,已经晚期了。
  后来的一个晚上,天气预报有台风,大家都关门闭户,缩在自己家里喝酒看电视,外面街上发生的事一点也不知道。到了半夜,台风果然来了,大风夹着暴雨,海面上的浪有十几米高,整个城市被暴雨冲刷,那暴雨倾盆而下,像是要洗刷这肮脏的天空和大地,暴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晴了,天空变得湛蓝湛蓝的,人们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有过这么漂亮的天空,甚至有人激动得湿了眼睛。只不过许多大树、电线杆都被台风刮倒了,据说还有一辆汽车,也给刮到了海里,市政雇人满街在打扫垃圾,处理故障。
  大家走出家门,聚到街上来,呼吸新鲜空气。这时,有人说,医院里昨天失踪了一个人,正是方老师。据说报警之后,公安已经找了一个晚上,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大家都幸灾乐祸,说,以前听说过龙抓人的事儿,昨天那道闪电,分明就是一条巨龙,闪在了医院上方。该不是昨天晚上打雷让龙把坏人抓走了?也有人说,昨天刮台风,台风刮得那么大,一定是台风把他刮走了。后来又有人说,有人看到他儿子昨晚回来了,他儿子从医院里把他偷走了,接到美国治病去了。反正,那个人没有了,不见了。像空气一样,消失了,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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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從山中来,流到缸中  老人坐在墙角,白花花的头  将核桃敲开,白花花的核桃米  饱满和瘪,都是一个春秋  房顶上,有人安装新式太阳能  螺丝固定、水管连接  夕阳也从山脚,移到山顶  炊烟四起,又在风中凌乱  乌鸦啄食,从远处来  又到远处去,每一只乌鸦  都像水中浸泡的石头  带着亘古的残梦  在红乐,天黑之前  我有一个方向,来了要回去  下雪偶感  雪花,轻巧玲珑  安静地躺在地上  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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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黑色的保温杯是父亲的  带着它走,带着它来  永远离不开那随身的公文包  杯壁脱落的漆是他匆匆的脚步  那透明的玻璃杯是母亲的  一会拿起,一会放下  永远逃不出那把透明的茶几  杯壁重叠的指印是她不变的等待  那随处可见的杯子都是女孩的  今天咖啡杯,明天玻璃杯  永遠没有一个杯子能陪她走太久  杯壁鲜艳的口红是她未知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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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  偌大的相片只有一个孑然的背影  眼前人  或是站在天台边缘  发丝被风吹乱  瘦削的身形仿佛融进如墨的黑夜  温暖的万家灯火洒满孤寂  或是站在粼粼湖畔  长身伫立背包比肩  被云纱遮住面庞的太阳影影绰绰  湖里的成双天鹅划开离别  这一刻  万千清欢在你眼前铺成画卷  可你不是局中人  你用孤独的背影与热闹的世界水乳交融  而我只想走上前  張开双臂拥抱你  就像拥抱了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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