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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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朵拉·罗素81岁时,出版了她的回忆录第一卷《柽柳:自由与爱的追寻》,那时她丈夫、哲学家伯特兰·罗素已经去世三年。在伦敦,这部书的新书发布会上,有人问朵拉:“你若是能再活一次,会做点什么不一样的事?”朵拉立即回答:“我就不会嫁给罗素了。”
   对方当然大讶,追问何故,朵拉说:“因为罗素只爱他自己。我们有个约定,我们的婚姻是开放的,也就是说,不管是我还是他,都可以自由地爱其他人,而我们的婚姻不受影响。我是守约的,他那些情事我都接受,但当我爱上格里芬·巴瑞时,罗素却死活不干了。”
   朵拉是罗素的第二任妻子,1920年时两人结婚,年龄相差22岁,随后三年有了两个孩子。罗素在自传中没怎么提同朵拉分手的原因,只是晦涩地写了几句:“在我的第二段婚姻中,我努力保持对我妻子的自由的尊重,我心中的原则命令我这么做。但是,我发现我的宽容,以及那所谓的基督教爱情,并不等于我由此提出的那些诉求,而且坚持进行一种没有希望的努力,还会给我带来很大的伤害,也让别人得不到预期的好处。任何他人本来都可以事先告诉我这一点,但是,我被理论给蒙蔽了。”
   他这是在表达对朵拉与格里芬·巴瑞发生私情的不满。可是保罗·约翰逊在他的《知识分子》里大揭罗素私生活的老底,1930年代初,罗素夫妇几乎同时出轨,而且,是罗素本人率先违反了“开放”的约定,搞鬼鬼祟祟的地下情。他采用了朵拉自传以及她书信里的证据。朵拉说,伯特兰说一套做一套,信誓旦旦要解放女性,具体到自身,他“并不真正相信男女是平等的……他对男人的智力优越于女人确信不疑,他有一次甚至告诉我,他发现有必要居高临下地对女人说话”。
   离婚花了他们三年的时间,罗素雇了一帮冷酷的律师来完成这件事,徒利己以自行。约翰逊说,罗素虽然没有马克思、易卜生以及托尔斯泰那么铁石心肠,极端自利,但是,在与女人的关系上,他固若金汤的剥削癖始终主宰着他的选择与行为。
   罗素家有贵族背景,1931年他袭逝世的兄长弗兰克的爵位,成为“罗素勋爵三世”。众所周知,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贵族在英国基本上就渺绝了,而罗素在很多事情上的做法也很不贵族,比如,他是领袖级别的和平主义者,在苏联进攻捷克斯洛伐克时,参与了知识分子的联名抗议,但《时代周刊》把此公开信冠以“from罗素勋爵等”,他就抗议媒体利用自己的头衔。然而,他的继子,也就是1932年朵拉与格里芬·巴瑞在热恋期间生下的儿子,比罗素勋爵本人更配得上“贵族”二字。
   此人名叫罗德里克·巴瑞,23岁之前,他是一位前途无量的板球手。板球,在英国不只是一种运动而已,何况血统不凡的罗德里克还生得英俊非常,他加盟的是伦敦一家著名的青年板球俱乐部MCC。然而,在即将成为职业板球手前夕,当时实行义务兵役制(1957年废除)的英国征召他入伍。罗德里克拒绝了,理由是反战、反核,同他的继父的立场完全一样。
   但罗素的反战是他作为世界级名人从事的社会活动的一部分,而罗德里克拒服兵役,却有别的考虑:他不愿被人解读为怯懦。征兵委员会批准了他的陈情,给了他三个替代性选项:去做社工,去医院做男护士,去煤矿里开矿。受一种剧烈的骄傲所促,罗德里克选择了最危险的一项——去煤矿。
   他想证明男人的担当,但等待他的却是命运的戏弄。下矿一年不到,他被一大块煤层砸倒,腰部以下从此失去知觉,拿着国家赔偿金和矿工工会给的钱度日。他曾认为自己活50岁就够了,何况他的性能力都已彻底丧失,然而,一直到他去世,罗德里克的爱情经历一点都不比罗素少:他结婚三次,爱上过他的女人更多。她们每个早晨都得用灌肠剂帮助他排便,替他处理褥疮,为他倒屎尿,伺候这具无法移动的躯体。
   罗德里克坐在轮椅上参加的和平活动不比罗素少多少,可是他的号召力毕竟远远不如罗素,尤其是在反核示威中,八十多岁、白发苍苍的罗素被英国警方拽着手脚塞进警车的画面,经BBC电视新闻播出后,成为反核运动中的一次里程碑式的胜利。而罗德里克,他每年有两个月要在医院里度过,要对付时时发作的褥疮和一只坏死的肾脏,自然不可能保持在一线的活跃度。
   但贵族有他的原则,绝不甘在暗弱凌辱中等死。还是骄傲,让他盼着多做点影响公共的事,他加入了英国共产党。他的第二任妻子是个以色列人,于是1964年,他受以色列曾经的激进左翼政党——统一工人党之聘请,为它创办的英语月刊New Outlook担任编辑。
   以色列是没有贵族的,左派政党更云集了一堆泥腿子,他们被罗德里克的气质所震动,认识到,原来贵族和自己所憎恶的资产阶级大不一样,贵族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罗德里克直率而优雅,极具幽默感,同那些眉头紧锁、神色峻厉、总是紧张兮兮的无产阶级简直是来自两个世界,而且,尽管靠残障人员抚恤金度日,罗德里克却能让周围的人都感觉到贵族对金钱的淡泊;他博得众人的好感,恰恰是由于他不在乎众人怎么看他。
   每隔三年,罗德里克就得去一次医院,给褥疮附近的腿部皮肤做植皮手术。腿部神经完全没有知觉,但他还是要一针吗啡,因为喜欢那种飘然欲仙的感觉。不管肢体多么残缺,生活理当是一场漫长的享受。1978年的一次手术中,他遭受到对抗生素有抗性的细菌的侵袭,腿上长了坏疽,医生建议截肢。那时他的妻子已换成了一个名叫皮拉尔的西班牙人,手术后,他与妻子以及朋友们干了一杯,说:“人不是每天都能截肢的,很不错,值得庆祝。”他在病房里办截肢派对,病房里的每个护士和病人都陪他喝了。
   朵拉举办《柽柳》发布会时,罗德里克也在场,还请了自己的许多朋友过来。她一直在发表对工业化及环境污染的警告:她是现代西方最早的反工业化活动家和环保主义者之一。罗素活了98岁,朵拉也享寿92岁,她的儿子早她三年离世,那是1983年的一天,罗德里克原本打算去康威尔看母亲,但肾病发作,他打了电话给医生,对方说:赶快来做个透析。
   这年他已满50岁,放下电话,他觉得自己可以去了,不必再来接受一次浑身插满管子的煎熬。他就在自己公寓里,靠在皮拉尔的臂弯里,向她描述,冰冷的感觉如何从腰部一点点上升,进入头脑。对他而言,这是一场盼望已久的自我解放。
   就算不提羅素的私生活,我也觉得论贵族气质,他不如知名度远不如自己的继子罗德里克。在英国,贵族的余绪随着代际更迭而渐渐散失,尤其二战之后,雇佣劳动力的薪资上涨,许多大宅之主裁丁减人,缩小产业规模,那些闲置的楼舍馆阁或者被政府收回,或者改造为旅游景点,收门票钱。既散去了土地财产,就得靠言行与心智的卓越来维持荣耀不坠。
   苏格兰阿伯丁的马歇尔学院大门上,有这么三句铭文诠释了何为贵族:“They say.”“What they say?”“Let them say.”
   ——“他们说。”“他们说啥?”“让他们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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