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医院出来，妻子看他闷闷不乐就劝慰他，没病多好，怎么还不开心？他说不出地烦乱。医生说的静养，到底是何意思？他说，我倒希望有病，可以药物治疗。妻子不再搭理他，独自快步走开，到公交站等车。他木呆呆地站在人流间，眼睛看不过来来往的行人，失落孤独地耷拉下眼皮。有人推搡他的胳膊，他悲痛至极，以为是妻子，就带着情绪喊，站会儿怎么了？要回你先回。一个老成的声音，年轻人，往边上站下，让我过去，好不好？他转头看，瘦弱的老头骑着改装的三轮车，车上载满让人发怵的货物，都快有小型卡车的载重量了。老头急切地等待着他的回应，眼睛里充满真诚与恳求。他说，大爷，不好意思。就站到了边上。
　　不停地有人蹭他衣裳，看来边上也站不成。拖着疲软无力的身体，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他失魂落魄地走着。妻子在等他，看到他这副模样就来气，愤恨地说，你是男人，振作点行不行？他不想听接下来那些苍白无力的大道理，绕向另一边。妻子气冲冲地上了车。公路上拥堵着密集的车辆，他感到无比的压抑，仰起头，想把自己给予无边际的天空。无奈周围一片灰蒙蒙，背后也不过是高楼林立。
　　他是从几个月前开始失眠的。从原先的公司辞职进入到新公司，为表现出巨大的潜力，一个月试用期后能被留下，他忘却了自己，拼命加班，思考最佳方案。走路、吃饭、坐车、上厕所，包括睡觉也在想。身体里的弦绷到最紧。妻子说他走火入魔了。他说，没有。两人说着说着就大吵，最后不欢而散。于是，妻子说，我们还是去趟医院吧。他说，没病去医院干什么？妻子说，你没病，这样下去我快有病了。半夜半夜不睡觉，在房子里噼里啪啦叮叮当当，在干嘛？他积压着的厚厚的委屈就要决堤就要喷发出来，说，我这般是为什么？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忙碌拼命？谁不喜欢享受谁不喜欢吃好的喝好的，我能吗？妻子冷笑，说，你就是自己给自己施加压力，把你说的好伟大好无私，苦行僧一样，世界上你最伟大，行了吧？他不明白，长久厮守的妻子为什么都不理解他，还要这般嘲讽。他嘶喊道，我不仅要为我们这个家庭负责，还有我们的父母。你常说的房子我不努力怎么得到？他摔门而出，不想争吵下去。站在顶楼，放眼望去，灯红酒绿，越是繁华，越感到无中生有的凄凉。妻子发来短信，一切都会好的，只要你在我就幸福。他们结婚四五年，依然过得凄凄惨惨，房子是租的，孩子不敢生。几个月后就过年，光是其中的人情门户就够他喝一壶，全是钱，没钱回家过年处处不痛快。所以他要尽最大努力挣到钱，过个圆满的春节。在顶楼坐到深夜，站起身，飞驰的车辆穿梭不止，楼上的霓虹灯有节奏地闪烁着，有人呐喊着模糊得无从说起的内容。他答应妻子，周末去医院。
　　进到诊室，医生问怎么了，他说，睡不着。医生说，那是心病，用药物治疗不好。旁边站立的妻子说，不用药物能不能治好？医生说，肯定，但不容易。妻子说，不容易也要试试。医生叹口气，说，你们是外地来的吧？他点点头。医生说，心态要好，一切放平和，两个字，静养。他惊诧不已，说，又不是垂垂老矣，静养什么？医生大笑，温和地说，你是说我这老头胡说？妻子知晓他的脾气，忙上前解释，不不，医生，他并不是这个意思。医生摆摆手，说，年轻人，静养无长幼之分，是人就得这样做。他不耐烦，静养需要条件，他自身难保的生活，如何能够静养，在家里坐吃山空？妻子在里面负责善后，他听见妻子继续问，医生，可不可以说说怎么静养？医生说，看在你诚心诚意的份儿上，给你说个办法，找时间多去山里走走，和大自然互动融合。
　　此时的他走在路上，心中涌上万般无奈。生活纵然是这样，他也要无理由地支撑下去。和妻子争吵赌气，不过是不成熟或是幼稚本性的发泄，丝毫不解决问题。站在天橋上，望着远去的车辆和红色尾灯，平静了许多。回去吧。到附近水果店，他买了妻子最喜欢吃的火龙果。
　　2
　　近来，妻子没事就翻看手机，他找准时机猛凑过去，生怕出现他猜想的情景。妻子躲闪过，说，吓死人了，不能说一声吗？他坐在边上乐，没什么，想看你到底在忙活什么。妻子是精明人，恍然大悟，指着他不住点头，说，哦，我想到了，原来你猛然袭击是想查我啊。他自然不承认，强说，没有的事，是你胡思乱想。妻子说，你那点小心眼我还不知道？他说，就是好奇，不给看也没什么。装作站起身，不再追问，他想妻子看他这样肯定会主动给他看。没想到妻子不管他，又入迷地看起来。
　　他无趣地坐在边上，按着遥控板，调换电视节目，说，没有一个可以看的。妻子还是不搭理他，他寻得扫帚扫地。妻子不禁笑出声，说，别再旁敲侧击了，过来吧。他说，哪里有，我是那样的人吗？妻子说，你看不看？他说，看。从妻子手里接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周边的大山及景区。他说，看这个干什么？要去旅游？妻子说，怎么，不可以？他说，当然可以。妻子说，你以为我是为自己啊，主要是为你。上次医生不是说要静养，多去山里。他说，提前声明，我可没时间，周末加班。妻子说，不管。到周末，他执拗不过妻子，只好把谈好的加班让给别人。两天的加班可以挣到五百块钱呢。路上他不住念叨假如挣到这五百块钱以后的好处。妻子终于忍不住了，说，你想回去，没人拦挡你。他不再言语。
　　他们要去的是一座住着很多隐士的山。妻子给他指这指那，他哪里有心情看，心里想着明天的竞选。经过公司高层决定，准备不拘一格降人才，从员工里选出新增的部门经理。所有待遇、级别、权力和其他部门毫无二致。所以，这是机会。海选时，他没在意，发放名单出来，竟然有他。这样他有些不淡定了，既然海选出来有他，那他得拼一把。争取走到最后。看到其他候选人给别人提前打招呼送礼，他却不能，因为前面他义正严辞地批评过这种做法，而且保证，他若是真有这样的机会肯定不会去作假。现在机会真的来了，看别人风风火火地走动，他碍于情面，难以动弹。从内心讲，愿不愿意走动，也愿意。所以，他就让最好的朋友帮他去走动。拉拢到不少人，否则第二轮就会被刷掉。
　　明天是最后的竞争，到了紧要关头其他两个候选人豁了出去，人家不怕，挨着再送一遍。他还是不能，依然要靠朋友。可朋友说他也不好意思了，有人都在背后责骂。他说，骂什么？朋友说，皇帝不急太监急，这么上心肯定是得了好处，不然能像龟孙子般地卖命。他听到这话，怒火中烧，都是些什么人，怎么不去骂那明目张胆送东西的，怎么不骂自己不要脸地收东西。看朋友难做，他只好再次央求，帮他度过这最后关头，等当了经理自己是不会忘却这一切的。朋友避不开，忍着痛楚，再去送一轮。这段时间正紧张，暗潮涌动，他隔几分就看看手机有什么新的消息。 　　妻子看他心不在焉，把自己的话当作耳边风，站住，说，不走了。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应该去认真聆听妻子用心的讲解。他上前哄劝，妻子满肚子的气没处释放。他捡起路边的石头，递给妻子，说，有气你就砸我，只要你开心。妻子看他，嗔怒地说，砸你有什么用。然后自顾自地往前走，看来气已经消散了不少。他为避免再次的失控，说出做出不适当的话和动作，就提前给妻子做工作。解释他目前做的事情，做成这个事情有什么好处。
　　妻子前面走，继续给他讲解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他尽量表现得很认真。他牵挂着竞选的情况，不知朋友送礼打招呼怎么样，有多少人愿意支持他。他也担心，送出去的都是钱啊，万一选不上打了水漂，不算多，也就七八千块钱，一两个月的工资。必须得选上，既然投资了，那就死扛到底。他在等朋友电话，临走前安嘱过，不管送礼情况如何都给他电话。山是好山，水是好水，花草惹人爱，天空更是湛蓝，如一池清澈见底的水。他不时看一眼妻子，看妻子在前面走，他才放心。他拿出手机飞速地看上一眼，急匆匆地消除与妻子拉开的距离。
　　3
　　老婆，这山为什么叫五龙山？他问，试图把气氛调动起来，解脱他不认真听的嫌疑。和他想象的出入很大，妻子只顾讲解走到的地方，不管他问的。按他想的，妻子会问，你是问哪座山？他会指眼前的山。紧接着妻子就会顺势讲开。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听讲也是，有讲的人就得有听的人。妻子不语是他没想到的。走出一段路，他再问，老婆，这条河真是清澈，有什么缘故？妻子刚好要讲此缘由，他算是问着了。勉强生硬地有了互动的意思。手机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是短信，他没敢立即拿出看。几分钟后，他找到机会，迫不及待地去看。朋友发来的，好消息，百分之九十的礼都送出去了。送出去就好，老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他占了个全，别人不仅拿了而且吃了。只要中间不出乱子，经理的位置就是囊中之物。
　　他喜笑颜开，掩不住内心的激动，对妻子说，老婆，告诉你个好消息。妻子讲解着要经过的山。他看妻子没有明确表态，没说听也没说不听，就壮着胆子说下去，不久我将会出任我们厂新设部门的经理，这样我们的生活就会得到许多改善，原先面对的问题不会再成为问题。房子，公司会给安置，车，我们会买到，回家开上，多有脸面。可以要孩子，你不上班，我一个人挣的也够花。我多少时日的忙碌与辛苦终于没白费，就要熬到头了，老婆。妻子转过头，微微一笑，说，然后呢？他耿直地说，然后我们就过幸福的小日子啊。妻子说，你当上经理之后，就再没有追求了？他不假思索地说，有啊，怎么会没有？妻子一笑置之，继续讲解所遇到的。
　　妻子的笑，他品味不出。他完全沉浸在喜悦中，来不及仔细品咂。十几分钟的欢喜后，他恢复理智。现在还不能高兴，没有尘埃落定，一切皆有变数。他收起笑容，陷入深思。
　　弯绕的路不知通向哪里，妻子肯定知道。不管目的地在哪，是什么地方，他只要跟着走就好。妻子讲解声音加大，前面就是我们所说的天梯，共一百零八个台阶，其陡峭程度几乎为直角，所以走起来要格外小心。假如摔倒或掉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说完妻子蹲下系鞋带。他站在远处看。妻子蹲了许久，像是在把玩地上的什么东西，起来后，站在边上，扶着树，边喝水边观望笔直的台阶。朋友说的情况，他越想越恐慌，全部汇集到了那个万一上。妻子看他走近，给他倒杯水。
　　歇息好，妻子前面走，走得很慢，他在后面跟着。朋友说是这样说，真实情况怎么样，他并没有亲眼看到，他刚才在妻子面前的欢欣而羞愧。突然，脚一软，蹬地跪下，碰撞在石头棱子上，钻心地疼。妻子转过来看眼他，见并无大碍，没过来扶持，而是站在前面的台阶上等他舒缓下来。疼痛之余，他联想到这样的碰撞是不是有什么寓意，难道是竞选失败的先兆吗？不会的，人常说破财消灾。他这不是破财，却也得到了伤痛，同时就会得到好运。老子说，福兮之所依，祸兮福之所倚。那就让福分来的更大些，他用手狠命地砸台阶。妻子惊讶地说，你这是做什么？他嬉笑着说，你不明白。
　　走不多远，一片平坦，豁然开朗。前面有茅草屋，周边是用柴枝围圈的低矮栅栏。没到跟前，就听见鸡咕咕咕叫，大门和茅草屋很是般配。有狗跑出来，到他们跟前，嗅嗅，围着他们转圈圈。妻子进了大门，房间里有人说话，进来喝杯茶。他感到滑稽可笑，有世外高人的感觉，就像电视上那些玄乎的情节。
　　他随后进去。真是简陋至极。木柜、小板凳、小桌子，精巧的土炕，素淡的被褥。男人大概三十多岁，比他们长几岁。他们坐下，男人从炉子上提起水壶，取了茶叶，给他们泡茶。茶泡好，男人示意他们品尝。他端起喝一口。別说，还真香，和他平时喝的不一样。他脱口说出来。男人说，哪里香？这还真把他问的一紧，仓促说，清而不淡。男人给他们杯子里续上茶，动作优雅沉稳，犹如落叶，随风着地。随后说，为何会这样？他说，茶好水好。男人笑了，陪他们安静地喝茶。妻子端着茶，专心品咂。每口都会不一样。
　　4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妻子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有些坐不住。想看手机，又不敢，这样看绝对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会被面前的人尽收眼底。他进来时，为不惹妻子生气，手机调了静音。静音可能把来消息的声音覆盖与压制。不能看就越想看。他扭动身体，男人轻笑，说，两位，我去池子提水。妻子说，一起去。他自然愿意前往，只要动起来，就会有缝隙，看眼手机更不在话下。
　　池子在两三里路外的山沟里，男人两手提着不大的水桶，悠哉地前行。妻子不看他，跟着男人的脚步。他看他们走的专心，就掏出手机翻看，并没有消息来，看来是他多心了。把手机装好，快步跟上。池子不大，说是池子，不过几块硕大的石板的天然凹陷，粗略插拼而成。男人没有着急放桶进去，而是站着，对着无声息的水面微笑。他看不下去，问，你在看什么，你在笑什么？男人说，看自己，想笑就笑了。太阳不住往山后缩，天儿阴凉，手脚跟着冰凉。男人把桶搁在水面，压下去，多半桶水出现。另一只桶照做。他也笑。男人说，你笑什么？他说，你是在打水吗？像是在绣花。妻子瞪他，意思让他不要胡言语。反倒激起了他心中的怨气，说，住在这里，为什么？你会说修行，但妻儿老小怎么办？图你快乐，就抛弃家庭，不觉自私吗？他叫妻子走，下山回家。妻子冷冰冰地说，不走，要走你走。他说，难道你要住这里？妻子说，不可以吗？他快被气炸了，妻子怎么能向着别人。 　　男人把两只桶提到边上，重新走到池边，说，既然你不信，那我给你讲个我曾经与你一样绝对不相信的故事。首先我要说的是，后来我信了，千真万确，亲眼所见。他说，说吧，看你能说出个什么玩意儿。男人说，我来这里不久，就有个十几岁的孩子来找我去救他爷爷，我不知他凭什么判断我可以救治，我来这里之前还真是医生。跟着孩子走了十几里路，来到间低矮的茅屋，炕上躺着奄奄一息的老人，房间黑暗，看不出他的年纪。我试着去把脉，脉象很弱，在有无间徘徊，我对孩子摇摇头。孩子不相信，非要我救治。老人抬起枯瘦的手，说，孩子，不要做多余的事情，我该去了。孩子不听，使劲摇头。老人的手登时落下，我看情势不对，上前用手指感知他的鼻息，已然没了呼吸。身体逐渐变得冰凉。孩子起初大概被突如其来的死亡吓蒙了，呆站着，很是着急，却不知如何表达。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几分钟后，孩子哇地哭出来，上去撕拽老人，喊叫道，我怎么办啊，爷爷，你没安顿好我去哪儿啊。你猜怎么着？他听得入迷，说，怎么着？男人说，老人活了，抚摸着孩子，说，那好，我再多停留一天，把你安顿好，按着我说的去做。我当时吓得手脚冰凉。这算什么？起死回生还是回光返照？老人说多呆一天，是什么意思？一个多小时后，我看老人能下地，确信真是活过来才走开。他说，老人第二天真死了吗？男人说，是的。第二天孩子来找我，让我去帮忙，跟几个人一起把老人抬到自己起先就挖好的坟坑埋葬。我去了，老人平静地躺在门板上。我很震惊，老人不仅知晓生死，而且随心所欲地来去。妻子说，孩子呢？男人说，孩子下山找亲戚了。这是老人的安排。
　　他停了会儿，说，尽管你这样说，我还是不信。男人说，这个由你自己。你过来，我回答你喝茶时提出的所有疑问。他不惧，看他怎么回答，过去不屑一顾地看着池子。
　　男人捡起地上的石头，递给他，说，扔进去。
　　他奇怪，这是做什么？既然人家要回答，要求他做这个也不过分，照做就是。“噗通”扔进去，池中溅起一米多高的水花。巨大的动静变成水波，不断向周边蔓延。男人说，这个时候你能在水面上看清自己吗？他细致地看，想接下来会问什么，像这样的问题他还真不好回答。男人等待着他答复。水面逐渐平静下来，他说，看得清啊。男人说，能看清就好。去边上提起水桶，往回走。
　　他在池边站了许久，想男人的话，这就算回答了？扔了块石头，问看清自己不。这算什么回答？故弄玄虚吧。还铺垫老人神奇的死而复活，说多留一日就多留了一日。忽悠人，想不到，这大山里修行的人果然厉害，能用神乎其神的事件误导人，了不起。他想说，老婆，走，这里尽骗人，弄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妻子早不知走出了多少路，他忙迈开步子，跑起来，去追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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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回去后，煮上水，泡茶。天色暗下来。他看手机，仅剩百分之十的电量。环视房子，也没有个电器。他问，这里有电吗？男人说，没有，黑夜里点蜡烛。他准备下山。妻子不走，说住一晚。住一晚？意味着一晚上看不了手机，所有讯息将无法接收。他思来想去，不能接受，主要是自己受不住。他再问妻子，妻子的回答愈发坚定，说，要回你回去。房子里点起了蜡烛。男人熬了米汤，烧了土豆，端到桌子上，说，吃吧。他饿了，就早上吃了点东西，一路上忙于看手机，哪能想到吃东西。妻子掰开热气腾腾的土豆，小时闻过的香味瞬间弥漫满屋。他忍耐不住，坐下跟着吃。想狼吞虎咽地吃又怕烫嘴。嘴“噗噗”地吹气，然后咬上口，在嘴里直打转。
　　一股风吹进来，蜡烛的火光摇曳起来，他看到地上的影子胡乱摆动，激动地说，有意思，像皮影戏。男人说，看得清自己吗？他说，什么？男人用手护住蜡烛，然后放开，火光不再乱绕，接着说，现在如何？他看到影子果然不再乱窜，完整如一。
　　吃过饭，他心慌意乱，投票结果就在第二天公布，不知今晚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可惜他不在家，唯一可以依靠的手机也没电了。男人在地上铺了被褥，让他们睡在床上。他睡不着，在黑色里翻来覆去。
　　他说，好烦。
　　男人说，你在担心什么？他说，没什么。妻子说，还有比经理更高的职位。他不理解妻子说的话。男人平躺着，纹丝不动，像是地上摆着的桌子，桌子上放着的茶壶茶杯。他说，睡不着啊，你怎么可以如此静寂，和夜一样。
　　男人说，你说得对，我和夜一样。你睡不着，因为你和夜不一样，你在翻动，看不清自己。他無法气恼，无助地唉声叹气，说，你总是说看清自己，夜里漆黑，怎么能看清自己？男人说，看窗外。他的眼睛飘出窗外，说，有什么？男人说，再看。他看了好一阵儿，吞吞吐吐说，月亮？星星？男人说，是众生，不只有发光的，还有树木、鸟兽等。他说，那些本来就有。
　　男人说，睡吧，试着去接受所有。黑夜过后就是白昼，你就可以下山。
　　他试着不去翻动身体，盯着窗外的天空看，听到悠悠的呼吸。是妻子还是地上躺着的男人发出的？天大亮，他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
　　吃过午饭，喝了茶，他和妻子下山。路上，没事做。心想，豁出去了，爱选谁选谁。和妻子话多起来，妻子也愿意跟他说，不像上山时当他如空气。看见树，他想去摸摸，不多时手就沾满黏腻物。看路边有个水洼，清楚看到底部有很小的几眼泛水泉，在汩汩喷涌着。妻子说，去那里洗洗手。他过去，挽起袖子蹲下，轻拂水，搓揉手掌，看污垢脱落的差不多，就大大掬一捧水。水从手指间漏掉。站起时不经意间看到自己，随着波纹起了缕缕褶皱。他站定，恍然间明白了什么。水面恢复平静，他再看，自己就在水中。
　　妻子催促他，说，还没洗完？
　　他欣喜地说，就来。湿淋淋的手甩几下，在衣裳上揩擦干净，向妻子跑去。
　　回到家时已经是后晌，手机充上电，有朋友的消息，他点开：
　　一点公布的结果，你当选了，其他两人因为昨夜走动的过于勤快，虽然票数比你多，但领导更看重人的品质。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红彤彤的太阳，想起山里男人说的话语，好像与哪本书里说的差不多，赶忙去书柜里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