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小小胡同，春天时柳色青青，夏天时树荫浓，雨过天晴时处处茅檐滴水，清晨或是黄昏，能看到银色鸽子打着呼哨划过天空。温暖的午后，有时能看到有女子在自家门口摆一把椅子，椅子上有脸盆，女子在阳光下悠然地洗浓黑的长发。空气中有烟火气息，旁边的广播里放着单田芳的评书。极尽家常味道。
　　静安的交换商店就在这胡同里，门脸不大，因为胡同极狭小，平时游人并不多，只有少数人会慕名而来，穿街过巷走入这家小店。肖正也是在写生时偶然看到这家商店，于是被它的气质吸引，走入店中，再以后成为这里的常客的。
　　门口有一块小黑板，写着当天的日期、天气和商店的宗旨：以物易物，给它们新的生命。走进店，肖正听到轻柔缓和的乐曲，柜台后坐的女子，发髻高绾，不施粉黛，穿着粉白色细麻刺绣上衣，她就是静安。在肖正看来，静安正像她的名字，是一朵莲花，静静绽放。
　　店中有三两个客人，“你若有不要的东西可以拿到这里，换别人不要的东西。你的一个破旧瓶罐也许在别人眼中就是半坡彩陶。”静安这样向客人解释。肖正经常在店中帮忙招呼客人，及时调整店中新增物品的位置，更多的时候，他帮静安和外界联系、发布信息。
　　小店确实小，很多物品被挂在墙上，货架上密集地摆放着猴子造型的蜡烛台、流着眼泪的小布偶、爱情主题的邮票、镀银的猫盘、美丽的芭比、古朴的彩绘梳妆盒。每个物件后都有一段故事。你来，故事便重新开始。
　　客人离开时，肖正到静安身边，同她打招呼：“静安，好久不见。”静安抬头，回忆：“好像并没有太久。”肖正呵呵笑，指指架上自己拿过来的旅途中购买的小熊雕像：“它还没有获得新生？”“对，冲动消费的结果就是它来到这里，然后也许就是结上蛛网、落满灰尘。”
　　二
　　打烊后，肖正帮静安关好店铺，送她回家。静安说不必，肖正坚持。下台阶时，肖正随手轻扶。在人前，静安虽尽力掩饰，但旁人细看时仍会发现静安走路时有些跛。那是一次车祸留下的终生遗憾。
　　那次车祸让静安失去健康，也让她失去爱人。静安的男友在那次车祸中伤势过重，抢救无效，离开了静安。其实，伤势重的哪里仅仅是他一个人，静安也在那次事件中受到重创，身心俱损。
　　进入那个小店的第一次，肖正就看出静安是有故事的人，那双眼睛中有很多岁月沧桑。后来，他逐渐知道静安的故事，然后，他在和她的接触中生出怜惜、生出爱。
　　这么快，花都开过了。前两天还穿着两件厚重衣服，今天就看到很多姑娘穿短袖和裙子了。这里的春天就是这么短。路边有玉兰树，大朵大朵开败的花离开枝丫，落地有声。有人在用扫把清扫大片白色花瓣。
　　静安和肖正在旁边驻足。“清扫落花，这么好，让我突然也想从事这样的工作。有时看到快餐店里穿着工装忙碌的女子，我也会羡慕，想象我是她。似乎只要是陌生的，我都喜欢。”
　　“你极力脱离过去，是想忘记对吗？”
　　静安点头。
　　“越是这样越忘不掉吧。”
　　静安再点头：“想做是一回事，能做是另一回事。已经在行动，可是心却停在原地，能怎么办呢？”
　　“这么久还没有忘记他吗？”
　　“不是不想忘，而是忘不了，如果他还在也许很容易，但是他不在了，他就永远留在心里了。我想放下，但很多微小习惯，提示着他还在。”
　　以前，男友的理想是守着一条老街，开一家入不敷出的小店，偶尔出门晒晒太阳，和邻居聊聊天，看太阳升起落下，看春天走了又来。他曾说要和静安一起变成满头白发、满脸皱褶的老妖怪。他描绘了一个静安无比憧憬的未来，却没有实现它，他已去，一些习惯却留下来。
　　这也说出了这家交换商店为什么会存在。
　　三
　　因为忘不掉，所以也迟迟不能接受一段新的恋情。
　　肖正还是常来静安的交换商店。一次，他说：“店里这么多东西，有很多几十年前的老物件，也有出厂不久的新产品，经历岁月和风雨，难免会有瑕疵，但是还是有人愿意带走它，给它新的生命。能给别的东西新生命，为什么不能善待自己？”
　　静安只是摇头叹气：“不一样的。”
　　后来，肖正曾拿着一枚心形戒指来到店中，说：“我想用这枚戒指换你做我的新娘，你可愿意？”静安摇头。
　　“那我呢？可以用来交换吗？”
　　静安摇头，“不可以，你太大了，不宜于仓储。”
　　虽是玩笑话，可最终，静安没有收那颗心。
　　在车祸中失去健康的静安开始怀疑，是不是有缺憾的自己还能够拥有心酸又甜蜜的爱情？不能忘记前尘往事，就去和后来出现的王子相偕一生？静安不能说服自己。她知道，很多时候，爱上一个人就要同他去较量，赢了他就赢了爱情。而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和自己较量，赢了自己才有爱情。她还不能够，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说时间是治愈良药，这么长时间，却不能治愈静安。
　　四
　　盛夏，天气无常，知了声声。有夏花，但是不再像春天时那么繁盛。也只有春天的花才能组成那样巨大的欢宴，不怕赴死一样的繁盛。
　　肖正说他可以等待，无论何时，只要静安今天答应嫁他，明天他就可以来娶。可是，这几天，却没有看到他来店里，静安莫名的心慌。
　　一个小姑娘进到店里，驻足许久，拔下头上的卡通发卡说要进行交换，静安笑说：“这是你还在用的东西，说明你需要，这里交换的是你不再需要的东西。”
　　小店隔壁住着的老人把自己结婚时的嫁妆拿来，是两个搪瓷盆，被老人小心翼翼地收藏着，老人特别和蔼，眉目和善，她对静安笑说：“我和老伴已经是金婚。你若是结婚，我把这对搪瓷盆送你。”对老人的善意，静安除了笑还能怎么办？
　　那天，静安早早地关了店门，她给肖正打电话，寻到他的住所。路上，静安发现自己竟然十分想念他，这种想念这么轻易占据了她的心，她甚至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肖正的住所很乱，他自己也满是褶皱地躺在床上，他刚结束了一次出外写生，回来却生了病。静安帮他拉开窗帘，打开窗子，让夏天的风吹进来。她摸摸他还有些发烫的额头，倒了一杯温水，喂他吃药，她责怪他：“你真傻，为什么要自己硬撑着。”
　　肖正的笑温柔天真，他说：“因为怕你担心。”因为怕你担心，所以即使想念，也没有立刻前往，想在自己好起来以后再出现在你面前，让你永远看到一个好的自己。
　　静安帮肖正整理房间，随手翻看肖正出外写生时画的画。她看到茅檐滴水，看到粉壁乌墙，看到花飞满天，然后她也看到自己。发髻高绾，不施粉黛，或坐或站的自己被画在各种质地的纸上，甚至包括餐巾纸。静安举着画疑问地看向肖正。
　　肖正说：“想起你时，我就画你。即使现在看到你，我心中还满是思念，你就在眼前，我还是想念，听起来很可笑吧。”
　　静安轻轻说：“不，一点也不。我知道那种感受。”
　　那天，窗外暮色四合时，在肖正面前，静安讲起那段她不想再回忆的事。其实，包括家人没有谁知道静安心里受的折磨。在那次车祸前，静安发现男友背叛自己，她深爱男友想极力挽回他的心，却不知道很多女子想追回爱情，可是当再追上的时候，已经太迟，他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偏偏那时，男友去世，让静安不知该爱还是该恨。这种情感太为复杂、纠葛，成为静安不能承受之重。
　　这也许是一种惩罚。静安一度以为自己不配再得到爱情和爱人，所以她几乎放弃了自己。当肖正要交付那一颗心时，静安也以为那只是怜悯，她说：“我不需要怜悯。”
　　肖正郑重回答：“静安，这不是怜悯，你要知道，同性之间的安慰也许大多是怜悯，能让人闻到施舍的味道，而我对你的情感却不是，它不是怜悯而是怜惜、是爱。你还不懂吗？”
　　那一刻，静安流泪了。肖正小心帮她摘下眼镜，擦她眼角的泪水。“和过去说再见吧，我希望你接受我，我会用我的一生换你今后的幸福。”
　　静安下厨为肖正做一碗面，一口口喂他吃下。她没想到这时的自己会是如此的踏实满足。曾经她以为以前有那么多快乐，以后即使快乐也不会那样快乐了。现在，她想可能自己错了。
　　五
　　几周之后，在小小胡同里的交换商店，肖正又拿出那颗心：“如果，现在我把这颗心交给你，你愿意吗？”
　　静安终于微笑点头，郑重说出：“我愿意。”
　　我愿意把我交付给你，让你赋予我新的生命。
　　编辑 / 张秀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