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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晚秋时节,叶翦红绡,砌菊遗金粉,雁字一行南去,飒飒冰霜北来,万物凋零,饶是蕴有龙子之气的御花园,仍旧逃脱不了荒芜的命运。景凄惨,人更伤,御花园的亭子里,隐隐约约间有哽咽之声传出,是谁?敢如此大胆,在皇上随时可以出现的地方哭泣?
宦官蹙紧眉头靠近,却在见到亭内的人时,俯身行礼,张了张嘴,正欲问安,却被对方止住,挥了挥手,让他离开。他弯腰退出花园,轻轻叹了口气。
九公主自从远嫁西域回宫省亲之后,没有一日不是泪水涟涟的,西域野蛮,又远离故土,说会幸福,谁又会相信。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如今威国已不是当年的境况,虽是大国,却屡屡受到边境小国的侵扰,若不是有大将军唐文卿撑着,恐怕京都早已经被打下了。可是一人之力到底绵薄,皇上又怕他功高震主,不愿全权信任,反采取了和亲政策,将如花似玉的公主们一个个送出去,虽然名义上是和平了,但实际上也不过维系短短数年,大公主,二公主嫁过去的那两个小国,如今又是蠢蠢欲动。
在宫中这么多年,他早已看惯了公主们哭红的眼眶,人说身在帝王家就是金枝玉叶,照眼前的这番情景看来,更多的,却是身不由己的悲哀,眼看着宫里的八公主锦秀湘已到了年纪,如今北境小国作乱,恐怕又避免不了远嫁的命运,可惜了这如花似玉的娇公主,只怕不久亭子里哭泣的那个人,就是她了。
宫女锁儿看着宦官离开之后,摇着头的背影,心里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了,转头看向眼前哭地无力的九公主以及手足无措的八公主,心内更是惆怅万分。她服侍的八公主锦秀湘今年已经十九岁,论年纪,今日本应该是她坐在亭子里哭泣,但是皇上对她有所愧疚,这才避过了劫难,可是以北境的局势,就算皇上有心要留她,和亲的可能性也实在是太高了。而她作为公主的贴身宫女,必定也会陪嫁而去,想想那蛮荒之所举目无亲,锁儿便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2
又听九妹妹说了一些在异国不公平的遭遇,姐妹俩这才分道回到自己的寝宫。倒在床上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锦秀湘难得得的困意全无,目光随着帐幔游动。皇妹妹尚有自己的母妃可以安抚心绪,勉强得到慰藉,而她呢,她在宫内便是孑然一身。如果父王哪一天也把她嫁给别国的人,省亲回来也不过是她一个人而已。很多时候,她反而羡慕九妹妹的那份亲情。
“公主,您还不休息吗?”锁儿举着等灯走过来,关心地问道,灯光一落到她的脸上,便见到红彤彤的眼眶,她一惊,慌忙问道,“公主,您怎么了?”
锁儿比她年长四岁,从她一入宫开始就照顾着她,五年下来,虽是主仆,但更像是她宫内唯一的亲人,见到锁儿走近,她也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带着哭腔道:“锁儿姐姐,九妹妹要走了。西域太苦,父王为什么那么狠心呢?”
锁儿心疼地看着主子,却不知道如何跟眼前的公主说起宫中的这些东西,到底是半途才自宫外回来,又是孑然一身,他们虽然情同姐妹,但是有些东西她就是知道,也无法说出口,只是越发地可怜起公主来了。
公主的母亲是皇上外出游玩时被宠幸的民间女子,在她出生后便离开人世,她在民间流落了十四年,这才被皇上辗转找到。当时她一身的伤,治疗了许久,才得以恢复。虽然如今在宫里锦衣玉食,已经将宫外的往事悉数淡忘,但锁儿可以看得出来,公主并不能适应宫中的一切。而其实,她外来者的身份与宫内的格格不入,眼红皇上宠爱她的人盯着等她出丑,等着将她置于死地,难得遇上九公主这样投心的,却偏偏远嫁他方。
锁儿长长叹了口气,心里却有了主意,抬头朝她道:“公主,您想像九公主那样吗?”
像九妹妹那样?远嫁西域,生不如死?将自己的一切交由父王处置吗?一想到九妹妹红肿的泪眼,她的身体一战,本能摇头。
“公主,锁儿觉得,如果您如果可以在皇上指婚之前,先找到夫君,那么皇上就算想让您和亲,也没办法的了。”
闻言锦秀湘拥被而起,漂亮的双眼装满了泪水,眨一眨眼,就落到被子上,可脸上却有了一丝光芒,只是随即又隐没在灯光里:“不可能的,父王若是真的要我和亲,一旦知道我想要谁,那个人必定人头不保,到最后,不止是我要远嫁,还会害了别人。”
锁儿拉住她,四处看了看,见其他宫内都在殿外,便凑到她耳畔小声道:“公主,您忘记了吗?还有一个人,皇上无论如何都不会动他。”
“还有比父王更厉害的人吗?”她狐疑地看向锁儿,随即在耳畔听到一个名字——“唐文卿。唐大将军。”
锁儿见公主疑惑,便与她分析道:“唐文卿虽然是武将,却是儒雅俊朗、气质不凡,与公主最是般配,而且他又是镇国大将军,战功显赫,若是他想要公主,皇上就算不愿意也不会反对。”说到这里,锁儿便觉自己说错了话,顿了顿,见公主陷入沉思,便稍稍安心,继续道,“公主若是嫁了他,非但不用去往边境小国,更能得到一个如意郎君,何乐而不为呢?”
锦秀湘依旧未发一言,蹙紧秀眉,似乎陷入沉思,良久,才缓缓道:“就算我愿意,他也未必同意呀。”
见自己的游说有效,锁儿松了一口气,微微笑道:“公主若是相信锁儿,锁儿倒是有个好主意。”
3
锦秀湘看着自己如今身上的姿态现在摆出的姿势,心里有些发毛,可是只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即使身上已经酸痛,依旧一动不动,锁儿说,她已经打点好了一切,现在将军府的人除了唐文卿之外,是绝对不会有人过来的,锁儿还说,这个是最摄魄人心的姿势,但凡男人见到这样的情形,必然会被她吸引住。
锦秀湘红了脸,虽然这一招实在有违她金枝玉叶的矜持,可是没办法,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反正只是摆个姿态势,捏一把团扇在人家府中装神仙姐姐来吸引他的注意力,牺牲一点点媚眼可以搞定那个男人,总比送到别国和亲强。
锁儿说,只要可以在今晚让他喜欢上自己,哪怕是有一点点的好感,那么一切都好说了。而且……唐文卿确实是个不错的男子。
不知为何,看到他的画像时,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听锁儿说起他的种种事迹,更是令锦秀湘春心萌动。试想,能有几个人可以在年纪如此轻的情况下得以坐上这个位置,更何况这名男子在五年前,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一枚。
可是,单凭这样的姿势真的可以吸引得了那名男子吗?要知道她虽然呆在宫里五年,但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可一点也没学到手,顶多识几个字,至于绣花之类的女红,更是令她头疼不已的大难题。只盼着这位大将军可以不用涉及到以上几方面。然而再想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外加女红一并去除,那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直到日斜西方,依旧没有见到那个人,回宫的时间就要到了,难道真的要无功而返?锦秀湘陷入了两难境地,终于忍不住丢下方才的姿势,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只觉得口干舌燥,正打算放弃之际,忽地听到耳畔传来一把男声:“是谁?”
她猛地转头看到那张脸,心一喜,手忙脚乱地想要摆出方才的姿势,可惜已经来不及了,那名叫唐文卿的男子已经走到她面前,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狼狈的样子。
“唐……唐将军……”糗大了,她刚才明明还记得锁儿教给她的那几句开场白,一惊慌就变结巴,顺道把那些言辞忘得一干二净,脸红得像猪肝,低下头不敢看他。
事实上唐文卿刚才在门口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看着她认真地摆着一个姿势,到最后精疲力竭地坐下去,心里便觉得好玩得紧。正如同唐文卿所猜测的,那道线条美好的背影前方,有一张绝色脸庞,甚至于远远超过他所猜测的那般,她长得很美,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可又不似那些贵族千金那般被严谨教导之后的死气沉沉,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无法令人忽视的灵动感,叫人不忍亵渎。看着她窘迫的模样,唐文卿忍不住开口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八公主秀湘?”
不用自我介绍,锦秀湘欢喜抬头:“你怎么知道?”
对上那双轻灵的眸,唐文卿微微怔了怔,随即回神,用微笑掩饰自己的失态:“皇上的十六位公主,除了未到十三岁的十五公主以及刚出世的十六公主还有你,其他的我都见过了。”
锦秀湘惊讶道:“咦,后宫不是不让臣子们进入的吗?”
“是他们来找我的。”
“他们找你?做什么?”
唐文卿看了一眼她好奇的脸,微笑着道:“他们跟你一样,都是来看看,我是否适合做他们的驸马。”
从他刚坐到大将军这个位置起,时不时便有公主假借各种名义试探他是否对自己有意思。原因很简单,当今皇上最喜欢和亲安抚政策,而女儿又生得多,经常会将公主远嫁,换取和平。公主们为了避免沦为和亲工具,纷纷四处寻找自己的出路。然而皇上亦非傻子,一招杀鸡儆猴就镇住了所有公主以及大臣,自此,皇帝女便成为大臣们的禁忌,除非是指婚,否则谁也不敢动公主们的心思。
除了唐文卿,因为他们都知道,皇上奈何不了他。只是公主们不知道,他的心,早已经牢牢锁在一个人身上,这么多年,从未转移过。
听到他一言揭发穿自己的目的,锦秀湘禁不住心虚脸红,然而还是无法掩饰心中的惊奇道:“原来皇姐妹们早已经知道这个法子了,可为什么你至今依旧孑然一身?难道说你有怪癖,或者龙阳之好?”说着,她忍不住凑近他,希望从他身上找出与宫里太监们相同的气息来,甚至忍不住伸手往他脸上的胡须摸去,试图以此辨别真伪,岂料却被他一把抓住。
她身上的香气带着淡淡的药味儿,传到鼻子里,有一股难以言明的舒适感,唐文卿捉住她的皓腕,淡淡笑道:“公主是想验证一下吗?”
锦秀湘再度红了脸,用力抽回手道:“我就是奇怪,为什么姐妹们都没有选将军您。”
“因为,他们没有达到我的要求,连第一关都过不了。”
“你居然还敢对公主提要求?”平常人一听说公主看上你了,烧香拜佛还来不及呢,他倒狂妄得紧。
唐文卿注视着她的脸,依然微笑道:“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不是吗?就如公主你,不也是为了不必远嫁,而选择在下。”
又被猜中,这一次锦秀湘没有先前的窘迫,反而大胆起来:“那将军的意思是,如果我完成了你的要求,你就会娶我了吗?”
猛地撞上她的视线,唐文卿不自觉一愣,随即不自然地转移目光:“如果你能完成,自然会。”
“那你说吧,刀山火海,只要可以我就一定办到。”
她的口气很是悲壮,唐文卿忍不住再度笑起:“先别把话说得太满。”
“为什么不,唐文卿,本宫嫁定你了!”
4
深夜,锦秀湘在灯下左右开弓,奋力飞针走线,锁儿走近一看,顿时吓了一身的汗,一把摁住锦秀湘的手道:“公主,您绣的是什么?”
“一只老虎啊。”
老虎……锁儿看着那已经出来雏形的猫脸,忍不住叹道:“还是让奴婢帮您绣吧。”
“不行,唐将军说了,必须是由我亲手绣得,不得假手于人。”她拉开锁儿的手,一脸坚定地看着上头的花样,又对了对另一块老虎的刺绣,心里其实发虚。
当唐文卿将那块绣有老虎的刺绣放在她手上的时候,她便暗叫不好,岂料他竟然真的就说道:“第一个要求,再绣一份这样的刺绣给我。必须是你亲手做。”
“为什么?这些刺绣,自然会有能工巧匠来绣……”
“既然想要当我的女人,就必须有女人的样,如果连女红都不会,又怎么配得上我?”
真是好大的口气,锦秀湘在心底连连咒骂,奈何形势比人强,只能接受,低头看着那上头栩栩如生的老虎,她克制住自己想放弃的冲动抬头笑着问道:“限期多少?”
他倒是自在:“你如果不想在完成三个要求之前就被你父王送去和亲的话,最好赶快。”
赶快,一想到九妹妹的处境,她敢不快,接过刺绣,飞得就跑回宫里,开始完成任务。
“可是公主,您的手指头已经成这样了,能行吗?”看着公主那已经不成形的手,锁儿就心疼,公主不是对刺绣一窍不通,可是根本没有这种天赋,看看她现在绣出来的图案,锁儿真的很担心,捧到唐将军面前的时候,他会看得入眼。
锦秀湘却比她乐观,一边绣一边道:“可以,可以,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嘛,只要努力过,就一定能成功的。”
她笑眯眯地说罢,随即愣住,这句话,似曾相识,但是很快又笑话起自己来,这句话有又不是她创造的,指不定就从哪里听过,根本不足为奇。一走神,那针又扎进她的肉里,痛得她龇牙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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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绣完毕,锦秀湘便带着刺绣冲去将军府,却不敢再看手中的刺绣一眼,绣品虽然完成,虽然她是很努力地区去完成这份刺绣,可是她更清楚,自己的水平比起那美轮美奂的绣品,实在是连根小指头都不如。
她害怕唐文卿的不屑与嘲笑,更预见自己即将迎来的悲惨命运。十几个姐妹里,女红优秀的多的是,连他们都无法过这一关,更何况是她?可是没有从他口中得到结果,她又实在不甘心。
可是,事情有些出乎预料,唐文卿看到刺绣的目光有着她琢磨不透的闪烁,那淡漠的笑脸仿佛被盖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令她的心不自觉地猛跳几拍。良久,她才在他的神情中回神,因为他已经开口对她发问:“完成这副绣品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吗?”
“有,手痛,犯困。”她老老实实回答,为了这副作品,也不知道挨了多少针了。
他放下刺绣,大步迈到她面前,她还未反应过来,他便一把拉住她的手,细细瞧去,倒吸了口气:“疼吗?”
“扎你试试看。”锦秀湘没好气应道,归咎起来,他还是始作俑者。
“我那里有药,给你涂一涂。”他拉着她的手直往书房另一处走去。
锦秀湘先是未察觉,直到指尖传来点点清凉,才发现自己一路被他拉紧了手,一直未曾放开。心跳登时快了好些,她细细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经被这样的男子包裹住手,一点一滴温柔上药。
“将军,将军……”
唐文卿将药上好,便听到她的声音,他抬头看她:“怎么了?”
“第一关,我过了吗?”锦秀湘摊开十指,谄媚地笑,其实根本就没有底。
岂知那答案竟意外得很:“过了。”
她愣住,继而反应过来,欢喜过后,拉着他问道:“那第二关呢?”
“第二关……”唐文卿低头看了看她拉住的衣袖,柔柔笑道,“带你去见见我的生死之交。”
咦,这么快就介绍他的生死之交给她?锦秀湘面色微红,心里却忍不住欢呼。
可是,当她见到他的朋友时,她便笑不起来了。在听到他的话时,已经哭丧着脸。
他说:“把你绣的作品给我的生死之交试试看。”
这句话本没有什么问题,可他的生死之交,是……是一只大老虎。
锦秀湘身体一抖,本能抓紧他的手臂颤颤巍巍地道:“将……将军,您这是开玩笑吧……它……它它是您的生死之交?”
“它跟了我五年了,从江湖到战场,随我出生入死,今后也将会一直这样下去,如果你不能得到它的认可,就算我们成亲了,也保不定哪一天会被它吃掉。”
锦秀湘一哆嗦,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那只白色大老虎正转过头看她,尾巴一直晃啊晃,似乎很兴奋,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刺绣,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自己绣老虎了。
天哪,她把它绣成一只猫,它要是认出来,会不会一怒之下咬断她的脖子!锦秀湘再次哆嗦,抬腿又退了一步,准备落跑,岂料,唐文卿竟然一把拥住她往前一推:“试试看,它好像见到你很开心。”
开心吗?那是叫开心吗?是见到食物的开心吧。锦秀湘哭丧着脸:“将军,我……”
“别怕,我就在你身边,我会保护你。放心,它不会伤害你。”他的声音冷不防在她耳畔温和地响起,令她无端生出一股信赖感,只听他继续道,“这是第二关,你只要把绣品披上去就可以了,想想看,过了它,你避免和亲的机会就更大了。”
反正和亲也是九死一生,不如赌一把了。锦秀湘一咬牙,深吸了口气,颤颤巍巍地走上前,试探着抚摸了一把白老虎的背,尽量温柔道:“你好,我是秀湘。乖乖的,小宝,让我试试看这个刺绣漂亮不漂亮。”
神奇的是,那只白色大老虎似乎是听懂了她的话,朝她摇晃着尾巴,见她似乎要将东西放在自己身上,竟然主动俯身趴在地上。锦秀湘双眼一亮,连忙将绣品放在它身上,高兴地转过头看着他道:“你看你看!它没有反对,也没有出声,说明它喜欢,小宝喜欢!这样算不算过关?算不算?”
见到他点头,锦秀湘禁不住抱住白老虎道:“看到没,看到没,他点头,我过第二关了呢。谢谢你小宝,小宝你最乖了,以后我一定会好好疼你的。啊,你居然回应我了,你叫什么?你真的是叫小宝吗?”
看着她欢喜的模样,唐文卿的眼眶微微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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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连过两关之后,锦秀湘本想趁热打铁立即进行第三关,岂料唐文卿却没有同意,只让她回宫休息,直到第四天,才写信邀请她到将军府。
有了前两关垫底,锦秀湘再次进入将军府的心情已经跟前两次大不一样。将军府的景色虽然没有宫中那样华美,但是可比边境小国要强得多,更何况,这府里还有那个名叫唐文卿的男子,一想到自己过了第三关便可以同他在一起,锦秀湘的心跳便会不由自主地跳得飞快。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由最初单纯想避开远嫁的心情,转为了另一种不可言明的心思。锦秀湘甚至觉得,唐文卿对她,也不是无情的。
进入将军府,她便熟门熟路直接去往书房,已是深秋,府中已经有些萧条,却丝毫没有影响她愉悦的心情,然而就在她路过侧厅之时,却耳尖地听到丫鬟们的窃窃私语。
“又有公主看上将军了呀。”
“恐怕又要失望了,将军根本就不会看上他她的。”
“为什么?”
“你不知道,将军心里一直藏着一个人呢,这些年来一直在等那姑娘回头。”
锦秀湘愣住,想要细细听多一些,那两名丫鬟却转了话题,不再提及此事。再度迈开步子,她的脚底便有些飘浮,云里雾里地靠着本能站在书房前。
唐文卿正低着头看书,日光在他身上投下一片金黄,将他的儒雅洒干了一半,另赠了一道气势在他身上,凌厉地教人不敢逼视。
日头如此之暖,她的心却开始寒冷,想起丫鬟们的那番对白,锦秀湘忍不住自嘲,怎么就自以为是地认为他会对她有意思呢?那一道道关,其实就是他挡住不相干的人的借口罢了,她只不过侥幸过了两关,就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还是安安分分地守着最初的目的吧,她高昂的士气终于在这时候垂下。
屋内的唐文卿却是浑然不知,见到她出现,笑意浮上脸庞,放下手中的书,走到她面前,轻轻道:“今日将是最后一关,可准备好了吗?”
锦秀湘微微点头:“将军的第三关,准备让秀湘做什么?”
“今日是初一,你上鬼云山去为百姓敲一道祈福钟。”
“鬼云山?!”方才的沮丧在听到这三个字后一扫而空,锦秀湘不可思议地再度重复道:“鬼云山,为什么让我去那个地方?!”
先不说那里猛兽横行,极度危险,就是地势也险峻得很,上山不易,下山更难,她一个娇弱女子,去那边敲第一道钟,不是让她去送命,是什么?
“我是一名将军,娶的妻子就算不能陪我上战场,也必须要有相当的胆量,上鬼云山不过是一道考验,如果你连那都上不去,又如何应对日后的变故?”他说着,又顿了顿,继续道,“我会让一队精兵随行保护,但必须是你自己一步一步登上去。”
“可是……”
锦秀湘还想反抗,却被他的话一把压住:“公主,这是最后一关,过了之后,我就请皇上赐婚,届时你就无需远嫁,要知道,跋涉前往北境途中所受的,可不只是这么一些苦。”
是的,她曾经不止一次从姐妹们口中听过和亲途中的危险,不包括路途遥远水土不服,路上还会有强盗出没,一不小心便可能人身不保。
思及此,锦秀湘终于点头:“你说的,第三关过后,就会求父王赐婚。”
“君子一诺,决不食言。”
闻言,她的心一震,又是似曾相识的感觉,锦秀湘抬头看着他的眼,踌躇着将心中的不确定道出:“将军,成亲之后,你会待我好吗?”
他笑起:“为什么不会?届时,你便是我的妻。”
我的妻,听着这三个字,锦秀湘心一暖,却带着半分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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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是,锦秀湘与精兵们走散,独自一个人迷失在树林之中。
彼时,她千辛万苦上山敲完祈福钟,便又随大队人马下山,想赶在天黑之前回去。岂料途中竟然下起雨来,因着地势险峻,他们只得找个地方躲雨,祸不单行的是,好不容易等到雨停,却引来了数只野狼的围攻,三名精兵带着她冲出突围,把她藏在树上,又回去奋战。到现在天都已经黑了,他们却迟迟未能回来。
她又冷又饿,手却依旧抓紧了树枝不敢放下,她不知道树底下会有什么,不知道那些精兵会不会找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可以撑得住多久,脑海里的唯一信念便是,唐文卿,他一定会出现,会找到她,带她回去,求父王赐婚,他们会在一起,过幸福的生活。
唐文卿,要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将他放下,即使他的心里只有那名女子,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她的钟依旧敲完,三关一过,他就是她的夫君了。守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她,她相信总有一天自己可以替代那名女子在他心里的位置。
大雨又下了一遭,淋得她昏昏沉沉,一些莫名奇妙的影像却不停地钻进脑海里。想要看清楚,却又渐渐远去,新的一幕又重新浮现出来,那里有少女,有少年,有老虎,有火把,还有刀光剑影,哭泣声、寻觅声、呻吟声全部塞进耳朵,她喘不过气来,眼皮重得要命,可依旧不敢垂下去,生怕一闭上,就再也醒不过来。
就在锦秀湘再也撑不住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子一轻,似乎是从半空中飘下来,快要死了吗?可是身体突然被暖烘烘的气息包围着。她勉力睁开眼,一看到那张脸,眼泪便止不住落下,她开始大哭,再顾不得形象,顾不得女孩子的矜持,顾不得此刻周围有那么多的人:“唐文卿,大坏蛋,你丢下我,你丢下我。你骗我说没关系的,你骗我说你会回来找我,五年,五年,五年你都没有回来找我,你见到我都不肯认我,你是大浑蛋……”
“湘儿,湘儿……”他任她的泪水擦到自己身上,却为她的言辞而惊喜不已,再低下头,怀中人儿却已经闭上眼,不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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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文卿已经满脸疲惫,可是丝毫不敢移开半步,生怕她醒来会因为见不到自己而担心。仔细看着面前的娇美容颜,唐文卿的百般滋味随着前尘往事一起涌上来。
在成为公主之前,她不过是唐家一名小小的丫鬟,卖到唐家的时候,还不过五岁年纪,唐老爷怜她乖巧可爱,便将她留在唐家少爷文卿的身边识文断字,说是丫鬟,其实已经当了小姐来养。她虽然聪明伶俐,却贪玩得很,不爱用功,不爱念书,一张小嘴却可以将人哄得心花怒放。随着年岁的增长,唐老爷更是将她内定为儿媳,唐文卿少年老成,本就喜欢她,自然不会反对。若没有那场意外,他们年纪一到,便会顺理成章结为夫妻,甜甜蜜蜜过完一生。
然而世事总难预测,一场大火将一切毁于一旦,唐老爷与妻子亦在这场大火了中丧命,唐文卿与锦秀湘之所以幸免于难,是因为他们在不久前救下了一只受伤的小老虎藏在树林里,当时正偷偷去看它。
唐家已经灭亡,唐文卿只能带着锦秀湘和小老虎卖艺为生,但是他们始终没有离开京城,因为他不相信自己武功高强的父亲会葬身火海,数年的蛛丝马迹,竟然让他因此找到了真凶。然而虽然他这些年不断练武,却终究寡不敌众,连带着锦秀湘被一起困于鬼云山上,锦秀湘为了救他,甚至替他挡了一刀,就在危险之时,朝廷军队却在此时突然降临,替他们解除了危机。而他的小媳妇,摇身一变,竟然成为身娇肉贵的公主。
他的仇家被朝廷以伤害公主的罪名治罪,可他也就此失去了锦秀湘。从前,他是少爷,她是丫鬟,虽然是主仆,却日日相对。后来他是卖艺的,她是他的伙伴,虽然贫苦了些,却也是触手可及,如今他依旧是百姓,她却一跃成为公主,高高的宫墙将他们阻隔成两个世界的人,如果想见她,就必须成为朝廷中人,成为人上人,方有机会。
“嗯……”呻吟声将他的思绪唤回,他慌忙查看床上的人儿,她已经睁开了眼,蹙紧眉头地看着他,“少爷……”
担忧的事情没有发生,她已经记起他是谁了,唐文卿的心一喜,却依旧不敢太过表露,只是轻轻覆上她的额头,确定她已经无恙,一颗心才松了下来。
“少爷,您不想告诉湘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待到身体平复下来,锦秀湘这才淡淡问道,“你明明就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却不告诉我?”
唐文卿知道她一定会追问此事,答案自然也在他心中缠绕了多年,可是一时之间,他竟然无从开口,只能征求似的问道:“要从我们分开之后的日子开始说起吗?”
锦秀湘淡淡点头,目光依旧没有自他的脸上挪开,却未出声,安静等待他的答案。
他在心里稍稍整理了一下,这才缓缓开口,将自己这些年的遭遇说明。
她离开他之后,正值连年征战,招募军人,他以一身高强武艺被收入军中,之后,开始漫漫的为官之路。虽然艰苦,却因为有信念而毫不畏惧。可是当他得以进入朝堂之上时才发现,他的小媳妇已经将他忘记,她的贴身宫女告诉他,她已经全不记得从前的一切,自然也包括他。
不是不痛苦,可也不愿意放弃。原不过想,守在她最近的角落,保护着她即可,后来方知,那是自欺欺人,随着皇帝和亲政策的实施,她也将面临着远嫁的危险,他想过求皇帝直接赐婚,可是又怕她生出拒绝逆反抵触之心,届时反而更加怨恨于他,无奈之下,只得求锁儿同他演了这么一出戏来。他试图以过三关来唤醒她的记忆,
当年她的女红也是差得很,唯一的绣品就是送给小宝的猫脸老虎,可惜她没有记起来。
他只能带着她去见小宝,成功地听到她记起小宝的名字,却不过是一瞬间的惊喜。
无奈之下,他只能让她上鬼云山,试图以此来唤醒她的记忆,没想到差点失去她。
他悔恨地无以复加,若是再来一次,他绝对不会再用这个方法。
她忍不住坐起来,拉住他的袖子:“所以,锁儿也是你的人?”
他扶住她,应道:“她只是出手帮我说了两句话,她效忠的还是你。”
锦秀湘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开口道:“可是少爷,你真的有办法让父王答应我们的婚事吗?”
听到这样的问话,唐文卿的心再度被欢喜唤醒,他强压住心中的喜悦,点了点头:“你忘了,我是威国的镇国大将军,皇上之所以对我由如此忌惮,是因为他的女儿都被我拒绝了,他怕我有逆反之心,所以才多加压抑,如今我若是求他赐婚,他便可以对我放心,待我可以没有阻碍调兵遣将,威国的强大也就指日可待。”
听着他依旧狂妄的口吻,此刻的锦秀湘却多了十二分的信任,她恢复了记忆,自然知道她的少爷是什么样的男子,唐老爷是有名的高人,不仅精通八卦周易,舞刀弄枪,对调兵遣将迎敌对战也有一套研究,否则的话也不会惹人嫉妒惹上杀身之祸,少爷自幼在唐老爷的熏陶下,更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后来的数年虽然卖艺为生,但少爷从未停止过学习。但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她没有疑惑的事情:“少爷,我还有一个问题。”
他轻轻吻着她的额头,柔声道:“什么?”
“您要娶我,是因为老爷的要求?还是父王条件,还是我过了三道关?”这个必须弄清楚,否则一辈子都无法安生。
他笑起,面容依旧俊美:“你希望是什么?”
她咬着唇,摇头道:“我希望都不是。”
“从来就不是,我娶你,只因为我爱你。”
嗯,这个答案,她很满意。锦秀湘甜甜一笑,将头埋进他的怀抱里,再不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