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夫,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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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渔父从天而降
  欣赏元代梅花道人的《渔父图》,你会误以为打鱼是这世上最美好的职业。一般人可能不觉知,而我作为资深渔民的女儿,一度对这些作品的真实性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梅花道人吴镇画过很多《渔父图》。在此之前,一叶扁舟也经常在山水画里露脸。远行的愁绪与画面的层次感都能从一条江里绵延出来。船,让空寂的山水世界有了人迹。有船在,就代表那上面有一位等待被河流“度化”的人。梅花道人对这一命题情有独钟,用笔墨直接关注着船和船上的渔夫。那一叶扁舟,不再作为山水的辅助。船上的人因为“与道暗合”,从而升级为“渔父”了。比如《芦花寒雁图》,芦苇丛萧瑟清寂,寒雁在上空鸣叫。它们在仰着脖子向着苍穹发出什么样的叩问?是否在表达自己归乡的愿望?然而水天一色极尽苍茫,何处又是自己的故乡呢?倾听着寒雁悲凉的感叹,渔父神情安然,他泰然自得地坐在船头,向万物阐述着自己的观点——天地穹庐,无处即为归处,心安处便是故乡。
  有一幅《渔父图》,画的不知是哪里的风景,高山深涧,岸边满是奇花异草,在溪流隐蔽处,渔父划桨而行。这种风景令我对渔父产生了深深的嫉妒——这种美到极致的景色,还有水上氤氲的天地大荒倾吐的灵气,凭什么只归他一人所有?
  梅花道人的《渔父图》数量太多,又重名,所以有编号。在编号为15的那幅图里,三条船,三位渔父,各自垂钓或者划桨。他们各忙各的,之间没有交流,而仿佛又在以某种微妙的形式进行着神秘对话。没有岸,没有水,却能感受到船在漂。是在滔滔的江水里漂,还是在虚拟的江湖里漂?抑或在天地虚空里漂?梅花道人没有给出答案。
  梅花道人画渔父,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唐代诗人张志和的《渔歌子》的影响。据说张志和也画过很多的《渔父图》,但不幸的是,无一流传下来。张志和在诗里说:“霅溪湾里钓渔翁,舴艋为家西复东。江上雪,浦边风,笑著荷衣不叹穷。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莼羹亦共餐。枫叶落,荻花乾, 醉宿渔舟不觉寒。”这样的诗共有五首,这是其中的两首。五首诗写了五个地方。这些地方的渔父,全都过着神仙一般自在的生活。他们欣赏着江上的雪,吹着浦边的风,穿着荷叶做的衣裳,轮番品尝着各种河鲜和美味的水草。夜晚,和着江上的月色,他们悠然垂钓,继而捧着一个酒葫芦醉眠,丝毫不觉得寒冷。这真是现代人甩多少银子也无法企及的神仙日子。
  欣赏《渔父图》的时候,我经常陷入沉思。我感觉梅花道人不仅是在呈现美感,很显然,他有着更大的野心。他在讲述一个道理,一个无法用语言文字阐述的道理。这种道理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讲完,它绵延不绝,能在几百年里一直不断地讲下去,越来越远,越来越深。他讲述的方式不是娓娓道来,而是用一幅画整体地倾倒给你,让你不惜花很多的时间,咂摸其中的味道,直到在深夜里灵魂与渔父相遇。
  每次盯着这些画里的渔父往深里想下去,我经常能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渔民父亲。他顶多算是一个渔夫。我感慨着,渔父与渔夫,二者实在大相径庭。梅花道人的讲述也多次因此而终止。
  我父亲,他一点也没有渔父那种从容的气质,这一点,从他脸上深深的褶皱里就能看出来。打鱼的时候,他的眼圈通常是红的,有时候是因为熬夜,累;有时候是因为渔网让大轮船划了个大窟窿,急;也有时候是因为鱼虾螃蟹卖不上价钱,愁。总之,他的神经是紧绷的,夜里睡一会儿听到狗叫就要醒。我亲眼见过他那些紧绷的神经,它们长在腿上,裸露着,一根根突起。医生说是静脉曲张,在甲板上站立的时间太长。休渔期他也丝毫没有放松下来,补不完的渔网。晚饭后他倒背着手,一圈一圈地溜达,到处搜集各种打鱼的信息,预测着今年的收成。
  我不知道我父亲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很希望他能学学《渔父图》里那个人,在风雨波涛里保持冷静,继而超脱。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几乎不太可能。后来我又观察我们村的其他渔民,确实没有一个像渔父那样的人。纵然也有心态不错的老渔民,平时笑嘻嘻地在村口抿着茶,但只要上了船,出海的马达一响,照样也是脸红脖子粗,短胡茬根根直竖。
  我想,梅花道人笔下的渔父,肯定不是来自海洋。海里风浪太大,难免令人精神紧张。江里的、湖里的,应该有所不同。
  为此,我专门跑去无锡的太湖,看看那里的渔民,生活是不是平静而超脱。事实上,太湖实在是太大了,乘船也难以找见一个渔民的影子,只在养殖区找到了一个养螃蟹的年轻人,三十多岁,算半个渔夫。他穿得破破烂烂,在太阳里皱着眉头讲述自己的生活——每天凌晨四点,他要开船到太湖里营养旺盛的地方打捞水草,层层叠叠的水草压得小船喘不过气,像只浮在水面的绿毛龟。水草载回来用铁叉子均匀地撒在养殖区的水面上,为螃蟹遮挡阴凉。这一切都要赶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完成,不然螃蟹晒多了太阳会热死。最令他伤心的事莫过于此。他说自己的腰累出了毛病,而且忙活半年多,也不一定能有收成。讲述这一切的时候,他嘴边挂着腼腆的笑。看得出来,他的心态比我爸要好,但离渔父还有着很大的差距。
  在洞庭湖上,渔民的船只横七竖八。据我所知,他们三餐吃着品种单调的鱼,船舱里随意丢着杂物,四处漏风,怪气味乱窜,让人看了立刻产生想要逃离的想法。洞庭湖里常见大片的芦花,然而他们忙着渔事,无暇欣赏这些司空见惯的风景。
  后来又有人向我描述了一群跑船的人。20世纪80年代,在四川樊哙的百里峡,有一批以船运为生的漁民,运米运猪肉运盐运肥皂。在那个足不出户的年代里,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眼界开阔得令人垂涎。顺流而下的时候,他们轻巧地驾驭着不大不小的船,颇有乘风破浪的气势,偶尔撒网捕鱼果腹。购得货物之后,逆流而上的时候却尽显狼狈。岸边十几个纤夫,爬山岩、走峭壁,每人拉一根纤绳,穿着破烂的草鞋,把渔歌号子往天上喊,喊得喉咙出了血,只为那条载满生活用品的小船艰难地往前挪动一步。
  找不见一个像渔父那样的渔夫。
  偶然读了《楚辞》里的《渔父》和《庄子·杂篇·渔父》,才对渔父的来源恍然大悟。我不想在此讨论屈原和渔父的富有机锋的对话,更没有能力去厘清儒家和道家的争端。我注意的是,这两篇文章都极其富有画面感。开篇便是一幅图画。“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面容清瘦憔悴的屈原一边在江畔行走,一边默默吟诵着什么。偶遇渔父,他俩一个在江里,一个在岸边,隔着江水高声谈论着“道”。一番对话之后,“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渔父富有深意地笑着划桨而去,桨声越来越小,渔父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江里。这幅画的余韵,因此绵延了千年。   《庄子·杂篇·渔父》也是一样,“孔子游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多么富有画面感的描述。以至于我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接下来渔父和孔子那些冗长的对话上,而是心里一直在感慨着,为什么是在杏坛?在杏树下读书抚琴,闻着杏花香,多么浪漫而立体的教导方式!
  张志和诗里的渔父、梅花道人画里的渔父,无疑都是来自《楚辞》和《庄子》。
  而且,我大胆地猜想,这两篇经典里的渔父,乍看是从水里来,实则来源于天上。不然渔父不会在屈原困顿的那一时间、那一地点准确地出现,并有那样历史性的会晤。从外表观察,指导孔子的渔父“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这位“披着头发、扬起衣襟”的白胡子老人,有着仙人游历的神奇迹象,绝对不同凡俗。
  这些渔父真的是从天上来。他们平时生活在云端,他们站得高、看得远,对尘世的活动了如指掌。他们时刻在寻找着需要被点化的人,等待一个美妙的时机。他们吹一口仙气,将一片叶子变成船。他们降落在水里,这样不会让周围的村民觉得突兀。只有水里不会留下他们的脚印。说完那番富有哲理的话,他们又会从水里重新回归天上,人间只留下他们的传说。他们的一番话可以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如此说来,渔父跟现实中的渔民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联。想清楚这件事,我在心里暗暗嘲笑着那些在岸边写生的画家。他们完全不必如此,他们真的应该回归到古诗词里或者神话传说里,去寻找他们要画的东西。那里应有尽有。不然,画个像我父亲一样的渔民出来,不但无法讲述任何深刻的道理,而且也永远无法在时间的长河里留下一点余韵。
  风波的故事
  有说法认为,渔父之所以生活在水里逼仄的小舟上,是为了躲避尘世的风波。有诗为证:“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名浮利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吟风弄月归去休。”这首《渔父词》作者管仲姬是赵孟頫的妻子。赵孟頫晚年官居一品,但他以宋室后裔身份入元为官,可想而知心里并不完全畅快。管仲姬填《渔父词》四首劝其归去。归到哪里呢?回归到一叶扁舟,回归到梅花道人的《渔父图》里。青山明月间,以一舟为归宿,安然没有风波。
  关于这一点,我的渔民父亲显然抱持不同意见。我对他的想法了解得一清二楚。每次我将在心里闷了很久的人际关系苦水倒给他的时候,他都不能对症下药,像是在我的伤口上随便敷敷泥巴。他说——你的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怎么也强过我在海里出苦力,抓紧机会好好表现赢得一个大好前程。说完便指望着我的伤口快速痊愈,满血复活地如他所愿,在喧嚣的职场叱咤风云。表面上我不敢忤逆,但每次月圆的时候走在空旷的地方,我都感到无比寂寞。
  作为代号为“21”(幺)的渔民,父亲很少有机会对我说起心里话。每天凌晨三点不到,他就穿着沉重的胶皮防水衣,提着一整篮子的干粮向着冰凉的海水里蹚过去,寻找他那条编号为“鲁龙渔4021”的船。人们甚至忘记了他的名字,只管他叫“21”。在海里,船与船的交流全靠对讲机,人名被船号取代。那天晚上也许是喝了二两酒的缘故,21父亲突然对我说起他的心里话。他抽着烟慢条斯理说,他这辈子心里最踏实的时候,就是出海回来站在船头能瞅见岸的时候。我沉默不语,看他使劲把半截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那天他撒下的渔网叫大轮船的螺旋桨带走了,一百多条鱼一点也没能剩下,空手而返。在此几天前,他出海遇上了十级大风,往回跑的途中眼看着其他渔船一跟头跌进浪里,船上四人无一生还。
  我猜我父亲这辈子做得最多的梦,是避开海里的风波,在岸上谋个营生。对此,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几次都以失败告终。一次是想承包葡萄园,可惜怎么也凑不够大笔的本钱。还有一次是承包养鱼池子,结果谈好了价钱,却被别人高价撬走。最后一次是想跟别人合伙养螃蟹,后来发现合伙人起了私心,不欢而散。像我这样体体面面上班的人,对他来说,就是完全避开了风波的人。我就是那个二十四小时生活在令他翘首以盼的岸上的人。
  有时候,我真想跟他讲讲,风波不仅可以来自海面,更多是来自一个人的内心。当你遭遇严重的偏见、误解,或者产生强烈的嫉妒,内心都可能掀起轩然大波,虽然表面风平浪静。然而我几次欲言又止——父亲看不见我的风波。
  有时候,我也想给他讲讲赵孟頫的故事,官至翰林学士却仍然向往着一条船呢。但每次面对那个晚饭后紧张兮兮收听天气预报的渔民,我只能就着口水把一肚子的道理咽下去。
  水里的风波,尘世的风波,到底哪里的凶险更多?我不是一个理性的人。当这种矛盾性的思考来袭的时候,我内心生出一种无奈的焦躁。我试图厘清这两者的关系,但每次都只是走向更深的困惑。
  在梅花道人那里,远离尘嚣的渔父在水里自在悠游,这种情形已经被诗人吟唱了几千年。中国水墨画里的渔父们显然极其长寿,一水儿的鹤发童颜。“桃花水暖五湖春,一个轻舟寄此身。时醉酒,或垂纶,江北江南适意人。”“媚俗無机独任真,何须洗耳复澄神。云与月,友兼亲,敢向浮沤任此身。”那些宁静的不眠之夜,反复吟诵这些《渔父词》的时候,我恨不得第二天就辞掉工作,卷着铺盖来到江边,登上一条野船,立马过上这样的生活。
  我相信古代的人是不会诓人的,那时候的人大多诚恳而单纯。水中的生活确实比较安乐,说起这一点的时候,我会联想到一条自由自在的鱼。事实上,在我身边,到水里躲避风波的例子时有发生。比如,我们村的盗窃犯,据说警察来追捕的时候,就躲在了远海里的一条船上。又听说,破“四旧”的时候,有人把传家宝连同供奉的神像,机智地藏在了船舱里,才得以躲过粉身碎骨的悲剧。如此说来,漂在风浪里的船,正是躲避风波的绝好地方。
  我父亲也许是吃的苦太多了,当渔民的很多好处他都视而不见。比如他关注新闻里朝鲜核武器的时候,关注美国竞选总统的时候,我妈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他,不用耗费精力在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闷头打鱼就行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一种单纯的生活,这正是多少人孜孜以求的呢。   实际上,父亲也是为了躲避世俗的风波才主动上船的,又不是别人摁着他的脑袋逼他打鱼。他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其实,他所害怕的那些风啊,浪啊,充其量只是吓唬他而已,并没从他手里夺走过什么。他的几次悲催经历都是发生在岸上,一次是休渔期到很远的地方买渔网,路上遇见了一群赌骰子的人招他入伙,骗得他一口气输掉了买网的三千块钱。还有一次是船上打鱼的伙计回老家收麦子,缺人手,他到镇上的长途汽车站去雇佣帮手。遇见一位热心大哥答应给带路,父亲感动不已请他吃饭,喝得不省人事,睡在汽车站的条椅上,兜里的两千块钱不翼而飞。
  我母亲脾气上来的时候,经常数落父亲离开了船离开了海,将一无是处。幸亏有这打鱼的手艺。父亲嘴上狡辩,但最近几年上了岁数,退了火气,渐渐默认了这一点。他从船上退休的时候,曾经托关系找了个给居委会看大门的营生,可是书记动不动给脸色看,父亲当了大半辈子船长,在滔天的浪尖把船当成坐骑叱咤风云,受不了这个气,没过两天就甩袖子走人。后来给贩沙的商人帮忙记账,他本来就不善经营,被各种条目弄得头昏脑涨,只好打了退堂鼓。几个回合下来,他又回到了海上。
  他買下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船,耐心地把它打磨得溜光水滑。装上一个小马达。选择晴朗的日子,别上小酒壶,小马达脆生生地载着他跑了,身后留下一溜烟的水花。有时候是钓鱼,有时候是往海里撒两条螃蟹网,有时候是抛下一串大海螺壳子,等着八爪鱼拿它来做窝。午饭过后,小睡一觉,他又喜滋滋地开着小船去收网了。
  当我父亲越来越不在意收成的时候,我感觉他终于向着渔父的方向迈出了可喜的一步。方方面面都越来越像。父亲的胡子白了。撒网和收网的动作也慢下来,见了再多的鱼、再大的船,也不眼红。他那古朴的小木头船,完全没有大钢壳船的征服欲,漂在平静的海面上,充满了寡淡的欢乐。“白头垂钓碧江深,忆得前身是姓任。随去往,任浮沉,鱼多鱼少不用心。”《渔父词》里如是说。
  在《渔父图》里,渔父专注于垂钓。他的心不染尘嚣,亦不在于所钓之鱼,我怀疑他钓的,正是一种心境,说白了,是世人苦苦寻觅的“道”。我父亲亦是如此,年轻时多少在世间遭受了一些冷遇,年老时还能回归海上,不在意收成多少,在劳作的过程中收获单纯的欢喜,这种知足常乐,是不是也代表了寻常人的处世之道呢。如此想来,《渔父图》画的不是我父亲的壮年,而是他的老年。中国笔墨的伟大在于,寥寥淡墨,画出未来;逸笔草草,胜过长篇。
  能成为渔父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渔父图》中,在江里垂钓的人,在苇塘边的小舟里醉眠的人,在青山里望月抒怀的人,统统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其实中国画的笔墨,只画了渔父的轮廓,基本看不清面貌,但依旧能感觉到渔父的年龄。写意,就是写出那个意思。一片云,一抹水痕,一叶轻舟,一个悬挂在腰间的酒葫芦,都能间接地构筑起渔父的形象和内心。明月高悬,芦花瑟瑟,看起来与主体不相关,却彼此呼应着气息。读懂这一切息息相关的时候,便能感觉到一幅画,正跳出纸张,传来穿越千古的轻盈呼吸。风波的故事,思辨不清的哲理,也在品味这无尽美感的过程中变为意味深长的叹息。
  超越渔之乐
  当我在北京琉璃厂的书店无意中翻看到明代吴伟画的《江山渔乐图》之后,更加确定梅花道人是我的知音。我说出“知音”这两个字,其实有些大言不惭,这种直接的表达显然不够谦卑。齐白石刻有印章 “青藤门下走狗”,意思是假如自己早生几百年,可以投身在明人徐文长门下,为他理纸研墨,甚至做狗做马也心甘。当我领会到一点点《渔父图》那种难以言说的意境的时候,对于那个名号为梅花道人的吴镇,也是有着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只是不及白石老人的痴心猛烈而已。
  虽然吴伟的《江山渔乐图》画的也是一群捕鱼的人,但与《渔父图》截然不同。《江山渔乐图》画中远山层峦叠嶂,近处的桃花旁逸斜出,一群打鱼的人被放逐于近似于桃花源的妙境安然劳作。远处的船,近处的船,都在享受着美妙的景色而怡然自得。可以想见,画面之外,渔人们应该是过着如此这般的生活:清晨,他们披着清爽的晨露撒网捕鱼,傍晚,他们吟唱着渔歌满载而归。团圆情话,儿童绕膝,其乐融融。如同很多摄影大展中的经典作品《渔舟唱晚》一样,丰收的渔民们踏歌归来,渔火点点都是人间的喜庆。和谐,美,甜俗。
  我早就发现,虽然自己深深扎根于烟火之中,每天过着买菜做饭上班下班的庸常生活,但却在心灵深处对此有着隐秘的排拒。我总感觉孤独和清冷才是生命的本质。倾诉自己的这一观点像是说出一个难言之隐。也许我天生就是那种性格悲观的人,然而我越来越发现,从古至今的经典作品中都若隐若现地表达着这种气质,让我不接地气的想法更加理直气壮。我觉得,中国画里飘忽出的冷逸并不想让谁痛哭一场,而是让你在月朗星稀的夜晚,独自登上高楼仰望天空,参悟浩渺的宇宙人生。偶尔的流泪,是因为觉知了命运的无常与渺小,抑或是领悟极美真理的喜极而泣。眼泪酿成了诗。
  我多次感慨着,梅花道人的《渔父图》幸好没有弥漫着“渔之乐”的人间烟火气。打鱼多还是打鱼少这件事儿,对于渔父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如果渔父也像普通渔民一样见到鱼而喜笑颜开,为物所役,那绝对不能成为启迪众人之“父”。捕鱼或者垂钓,充其量只是一种形式,一种获取真理或者启迪观者的手段而已。再或者,只是单纯地呈现美感。想起一位姓崔的画家朋友,画过一位僧人,在寂静月夜打扫禅院,名为《扫月图》。僧人扫的不是庭院,而是月亮;进而,扫的其实是自己的心。渔父置身于天地苍穹的美妙景色之中,纵然垂钓,钓的也不是鱼,而是那个不可言说的“道”。这种事情,不能跟别人一起做,只能是孑然一身。孤独清冷,令人产生一抹悲伤。如同渔父上空那一抹淡云。当那一叶扁舟在虚空里呈现着游刃有余的轻盈,便是悲伤到极处,实现了不悲不喜的超脱。多情的我,一面仰慕着那些超脱的人,一面也会联想到他们背后所经历的苦痛,生出绵绵不绝的怜悯和悲伤,像是目睹秋风将一片绿叶淬炼成火红的全过程。虽然美得耀眼,却同时昭示着冷酷。
  纵然最普通的人,也懂得欣赏悲伤之美。这是我对渔民观察所得出的结论。别以为那些凡夫俗子只有简单的世俗需求,填饱了肚子便在沙滩上晒太阳。他们都是有记忆的人。扒开他们的脑袋看看就知道了,那里面全是悲伤的故事。那些打鱼丰收的场景,也就是那些令人喜悦的满载而归的事儿,几乎没能装在他们的脑子里。存下来的全是悲伤。   起码我父亲的讲述是这样,太多悲伤。他只有抽着烟盘着腿,在静谧的环境里才能给我讲那些故事。不然干扰太多,影响他打开痛楚的闸门。表面上他想的是在哪里撒网,其实内心全装着这些。他说,出海遇上风暴的人其实根本没有时间去害怕,这一点跟没有如此经历的人凭空想象完全不一样。他出海遇上风暴的时候,船上每个人都忙着用水桶往船外舀水,四肢完全失去知觉,不然海浪不断地打进船舱,海水灌进来会把船压沉。直到看见上空盘旋着搜救的直升机,才知道自己正经历着九死一生。
  我母亲也是如此,其实她根本没有什么打鱼的经历,她连远海都没出过一次,照样给我提供着悲伤的素材。那天她卖完鱼,手里拎着装有几千块钱的手提包从齐腰深的水里往岸上走的时候,不小心脚下绊了邻船的缆绳,头朝下栽进水里。为了抓住那个装有父亲血汗钱的黑包,她迟迟舍不得露出水面,盡管肚子里灌满了海水。直到父亲站在船上发现了她的忽然消失而快速跳进海里,将她打捞起来。
  我爷爷更是这样,记忆里全是悲伤的事儿。当年太爷爷带着他和弟弟去打鱼遇上风暴,水急浪高,小船险些翻掉。他的毛线帽子不小心被大风卷到了海里,那时候家里穷,一顶帽子是他的心头肉。他不管不顾,纵身跳下船到浪里追那顶帽子。太爷爷见儿子不要命,纵身扑出去,在湍急的浪里死死抓住他揪上船。
  还有我父亲最常讲的,是早些年一场飓风之后,岸上浮来无数具渔民尸体。当太爷爷失踪了七天七夜之后带着三个儿子摸回家的时候,太奶奶的眼睛早已经哭瞎了,她用双手摸着丈夫和几个儿子的脸,问他们是人是鬼。
  他们给我讲这些的时候,我相信他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惹我难过。他们骨子里认为这样的故事很美。不然他们不会在深夜里,一遍又一遍地把它们翻腾出来,回忆着、琢磨着,像摩挲一件珍爱的宝物,并一代一代传下来。其实,凭他们打鱼这么多年的经历,有一箩筐的喜悦的故事可以讲,以前的鱼那么多,丰收的经历那么多。但他们觉得那些并不美,不值一提。那些渔民是很懂得欣赏美的。
  又想起来,我看齐白石的画,螃蟹、虾、白菜水萝卜、蝌蚪青蛙小虫紫藤等等的,都是生命沐浴着风,活灵活现,让人感慨着生活真美。而再看八大山人的画,悲伤的鸟,绝望的鱼,孤愤的鹿,还有旁边那些险山危石,给人想要屏住呼吸的震惊,我立刻意识到这是更高一级的美。还有徐渭笔下的青藤、葡萄,泼墨的大胆豪放,像是文长不与世俗苟合的倔强眼泪肆意横流,向着苍穹长啸不语。这些惹人悲伤的画,比那些喜悦的东西来得更为深刻,更接近生命的真实。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偏见,画画的人基本都持这样的观点,不然白石老人怎么会甘当徐渭门下的“走狗”呢。
  又想起无锡的倪云林,他孤寂冷绝的山水,没有一点的人间烟火,却呈现着不尽的美感。有人说,云林笔下的每一块石头,都像是在太湖里洗过一样,干净,如他的人生。倪云林有洁癖,看谁都是肮脏,这样的人势必活得极其痛苦。他宁愿把自己藏在一条船上放逐,也不愿给官宦画画。这些痛苦的经历,流传下来冷傲孤绝的山水。有时候我怀疑,之所以给云林这样的性格和命运,正是为了使这种清冷的美感长存于世,给世人留下一个样本。
  《渔父图》里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悲伤。顶多是孤寂。它经常像深夜叩门一样敲中我内心那根孤独的神经,悲伤因此产生。很多人跟我一样,热衷于沉溺在这种悲伤里,无法自拔。你看看多少人在热爱秋天,再看看有多少人喜欢在凋零的樱花里翩翩起舞你就知道了。这样的人绝不在少数。
  这种现象从古至今都有,最绝望的《寒食帖》成就苏轼最高水平的书法作品,“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再乐观的人也会对这种悲伤感同身受。无论荣华富贵,人生在命运的长河里,如同小舟行走在蒙蒙水云里一样,其实是不辨东西的。没有人能预测明天将发生什么。
  曹丕的诗里说:“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安定和享乐都是暂时的,如同飞鸟暂时栖息在枯枝上,短暂的休憩之后,将是无尽的漂泊。
  慢慢震撼你的,是那种意境类似于“独钓寒江雪”的《渔父图》。寒冷的冬天,最能看清楚世间的真相。像春天、夏天,有那么多花花草草的遮掩。到了冬天,河流、大地原形毕露,最利于渔父的洞察。在冰天雪地的清寂里,渔父洞悉了凡尘的冷漠。他在“万径人踪灭”的世界,参悟着人生之冷暖。他深知生命并无所依,放弃了苦觅和追寻,超出了二元对立的苦乐世界,从俗境中脱离出来,尽情优游于天地间。这种了悟不可言说,也无人倾听。孤独最美。
  《渔父图》里没有渔之乐。江、河、船、全部都是笔墨的游戏。它只用最简单的绘画语言,拂去世相纷繁的尘土,显现的不仅是渔人,更是我们这些在世间沽名钓誉的人最澄明的本真。不然,我们这些凡人,何以会对这种孤寂心动不已呢?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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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从冷冻柜里出来时,还保持着脸部微斜的姿势。右脸朝上,大概三十度倾角,歪嘴略张,唇角有涎水的痕迹,浅浅的,像一条蠕虫的影子。我长时间盯着外婆的歪嘴,想象它的突然波动。这张歪嘴不是临死急剧喘气造成的扭曲,而是主人年轻时贪嘴吞下毒桑葚不幸导致的永久性伤害,并在此刻,成为一道温和然而醒目的定格。外婆是在睡梦中骤然离世的。诸城有句老话,活要活得健,死要死得快。外婆走得干净利落,这无论对她本人还是对她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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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崖壁下  唯有敬仰才能打开灵光  惟有沉默才能让血脉对接  祖先密码  才能读懂先祖们的舞姿  这播放千古的电影  壮族的子孙能够看清——  千万条溪流奔出丛林  汇入左江这神灵之地  千万面铜鼓敲出部落的威力  挥汗如雨是狂欢的时分  蛙部落与鸟部落  稻作与牧猎的兄弟  由此把命运契在一起  为了这一刻  男人们打制环首刀  插上新的羽翎  妇女们磨贝为饰  戴上艳丽野花  蛙之舞  敬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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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空的记忆被刻在山崖  岜莱,或者花山  只是可以转换的两种语言  就像和平与战争可以转换  就像人有时变成神  神有时又变成人  还有一些人  在山崖上被定格下来  不再是人也不再是神  而是图腾  二  太阳的火球高高挂着  锣鼓声和蛙鸣声汇入滔滔明江  英俊的舞者手持佩剑  头戴桂冠这是率众出征  还是赴一场爱情的盛宴  战争也罢,爱情也罢  他终究敌过了时间的利刃  在高高的崖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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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庸常生活中溢出的一朵蓝  深蓝,海蓝,宝蓝,黛蓝,湖蓝……  哦,太多了,不如说,今夜  花山是世间所有蓝的总和  诗是一朵,书是一朵,茶是一朵  酒是一朵,埙声是一朵  6号楼墙的爬山虎是另一朵  蓝色的火焰  漆黑中的光  一朵有一朵的美  一束有一束的奇  我站在光中  一次次往太空扔石塊  一颗、两颗……  吕小春秋 本名吕宁丽,广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西南作家班学员,诗作见于《诗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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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在1938年  我会误认为你是来自某个组织的人  但是看了你在3号楼前的照片  我没看到军统的辣  也没看到中统的狠  花山诗会不是一个秘密会议  3号楼101也不是秘密碰头的据点  所以你我计划中的碰面  也就没有什么相互交换的情报  你要感谢组委会的安排  我的腰伤让你独享标间  戈 魚 本名李华武,广西藤县人。埌南中学毕业。在《橡皮/中国先锋文学》《上海文学》《中国诗歌》等刊发表过少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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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这里。故乡,是一个被月夜与思念渲染得过于沧桑的词,隔着遥远的时光,犹如一个人对着深井喊了一嗓子,声声回荡,它在身体的阵阵痉挛把一个人带到岁月深处,对着曾经盛着明月的深井,慨叹朱颜辞镜,微波荡到一个人的少年,那里,最初的笑容,最清澈的眉眼,干净的小身体、蓝天与星空,从胸腔伸出的翅膀与飞翔,大段大段的岁月,它们去向不明。因为沉重,我不太愿意正视故乡这个词,每每写到它,先是一阵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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