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动的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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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時候,山里人穷,贫困闭塞就对一切都没有多少讲究。包括给刚刚出生的孩子起名字,也都是随心所欲,信口而来。当然这也能看出父母的性格和企求,生性老实的人,为了让孩子乖乖顺顺,人见人爱,就给孩子起名为兔娃,狗娃或猪娃。生性凶悍的人,那就又会想起老虎,狮子和豹子之类威猛的标志和符号。至于女孩子,大多都带着花花草草,另外还有鸽子,燕子之类的昵称。在性格上吃过亏的人,可能也会反其道而行之,那就带有复杂的故事,或者是深奥的文化意味了。
  金轮子就是山里人,可是他的名字就与那些飞禽走兽无关,这本身就打破了山里人普遍的心理和习惯。
  山里人结婚也早,金轮子的母亲马喜鹊嫁给金轮子的父亲金豹子时,才刚刚18岁,可是金豹子那一年已经26岁了。马喜鹊还算山外人,而且长得很秀气,虽然眼睛经常眯缝着,但在金崖村的小伙子看来,那样的眼睛更加勾魂。尤其是她那搭在背后的长辫子,总是在身后摇来摆去,辫子梢又正好扫在圆鼓鼓的屁股上,谁看见都会想入非非。金豹子却有点罗圈腿,脾气也是半吊子,自从娶了马喜鹊后,手里就时常提着一根光溜溜的枣木棍,开始村上人还和金豹子逗趣说:“唉,豹子呀,这样的媳妇你还能舍得打?”金豹子立即瞪着圆溜溜的豹子眼说:“我媳妇就是给我唾一口,我也是权当是给我洗脸呢!可是如果谁在我媳妇身边胡骚情,我这枣木棍就不认人!”
  先不说马喜鹊和金豹子的长相和性格般配不般配,就是马喜鹊能从山外嫁到山里来,这也是一桩奇怪的婚姻。那一年,被现在人称为“三年饥荒”的灾难正在全国蔓延,保命填肚子,就成了最当紧的事情,包括婚姻,也就顾不上什么般配和对等。任何地方都有自己的好处和优势,比如金崖村这个山旮旯,就能把马喜鹊招引过来了。马喜鹊娘家孩子多,别说还有多余的粮食,就是地里能吃的草根和树皮,也已经越来越少了。
  实际上,金豹子是用一头野猪把马喜鹊换进门的。金豹子的父亲是猎人,母亲怀着金豹子时,父亲仍然每天进山打猎。这一天父亲遇上了两只金钱豹,父亲打死了一只,正要去山坡上把那只金钱豹拖回来,没想到又从山林中钻出另一只金钱豹,这一只金钱豹虽然让父亲落了个全尸,却把父亲扑下了山崖。村里人把父亲抬回来,父亲临咽气时还说了一句硬铮铮的话:“你们……都给我……记着,不管我老婆生男娃,还是生女娃,都要叫金豹子!狗日的金钱豹,让我娃给我记着报仇!”
  金豹子是个墓生子,也就是说,当他呱呱落地时,父亲的尸骨已经快化成泥土了。没见过父亲的金豹子却继承着父亲的基因,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长大成人后,也成了猎人。可是金豹子再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金钱豹,那些年的“大炼钢铁”和“大跃进”,把猎人的猎枪也缴获后扔进炼钢炉,手里没有枪,金豹子也就老实下来了。紧接着的三年饥荒,金豹子又看到了机遇,他从父亲的朋友手里又弄来了一支猎枪,这就经常能打些野鸡野兔之类的东西接济家里的饥荒。这一天,有一只野猪竟然碰在了他的枪口上,害怕村里人眼馋,他是在天黑后才悄悄把野猪背回家的。母亲见他弄回来这么一个大东西,也赶紧把大门关紧说:“你剥皮,妈做饭,吃完饭你就上路吧!”金豹子说:“还上路干啥呢?”母亲说:“现在的人都快饿疯了,你把它背到山外去,说不定都能换一个媳妇回来。”金豹子流着口水说:“先顾咱们的肚子吧,只要有肉吃,我都不想媳妇了。”母亲脱下鞋向金豹子砸去,说:“二十六岁的人了,咋就还这么不省心,不开窍!如果不是遭年馑,谁家的女子还能跟你呢?”
  母亲的这一鞋,就把金豹子砸灵醒了。他吃饱喝足后,就背着剥了皮的野猪肉下山了。人常说饥寒生盗贼,金豹子现在也明白这个道理。到处的人都在吃草根吃树皮,看见有人身上背着两扇子肉,还能不眼红得滴血吗?一个人眼红不要紧,大家伙都眼红,那就是巨大的危险和危机。金豹子这就提前做了准备,他把肉分成好多块,然后还要用破棉袄破棉裤包裹起来。挑在扁担上,一是让别人一下子看不出来;二是扁担也可以当成防身护肉的武器。
  出山时已经是黎明时分,脑瓜子开了窍的金豹子,突然又离开了原来的路径。那条路径直通一个大集镇,他知道集镇上人多眼杂,弄不好就会惹事生非。既然想把野猪肉换媳妇,集镇上也很难遇到那样的好事情。避开通向集镇的路,金豹子就下了一条沟,他刚刚放下担子,想在小河里喝口水,这就把媳妇找到了。
  正是青黄不接的初春,初春就是希望的季节,可是这一年,人们却是在生死线上挣扎着。马喜鹊挎着竹篮子,从一面沟坡上冲下来,只是向金豹子瞥了一眼,又赶紧跑向对面的山坡。不等金豹子回过神来,他的身后又跑来一个男人。这时候金豹子并不是想“英雄救美人”,而仅仅是害怕他们合伙要演出抢劫猪肉的游戏。金豹子立即握紧扁担说:“哎,老哥,你这是想咋呢?”那男人说:“没你的事,我捉贼呢!”金豹子这才稍稍放下心说:“一个碎女子,能偷你啥东西?”那男人说:“狗日的,我家的蔓菁刚刚冒出两片叶子,她就过来偷。”金豹子问:“偷挖了多少?”那男人说:“蔓菁也是我家的命根子,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远处蹲着呢。”金豹子傻傻地笑了:“没偷着你还撵娃干啥呢?”那男人说:“我想这也是她家的大人使唤出来的,不给她全家一次教训,她全家这个瞎毛病就改不了!”金豹子说:“头上有毛,谁也不想装秃子。这样的年月,你就把那女子饶了吧。”
  说服了那男人,金豹子又急着赶路。他实在想不到,翻上沟来,那个女子又站在他的前边了。金豹子说:“你还在这儿等啥呢?”马喜鹊说:“遇上了一个好人,我总得说声谢谢呀。”金豹子说:“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好人呢?”马喜鹊说:“你拦住了那个男人,不让他追到我家找麻烦,这样的好人我还看不出来!”金豹子心里兴奋起来,就问马喜鹊为什么要偷人家的蔓菁?马喜鹊眼睛里滚出泪花说她爷爷已经饿死了,现在家里还有七口人,父亲也出去到处找吃的,她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也该为全家人的活命操点心。金豹子马上就想起母亲的交待,而且觉得未来的媳妇就在眼前。   “你说的话当真不当真?”金豹子问。
  “不相信你就去我家看看。”马喜鹊说。
  金豹子完全放松了警惕,这就跟着马喜鹊去她家了。马喜鹊的父亲真的没在家,三个妹妹也都去上学了,家里只有马喜鹊的奶奶和母亲。两个女人听完了马喜鹊的诉说,也都口口声声把金豹子称作好人。马喜鹊的母亲难为情地说:“你帮了我家喜鹊,可我也只能让你喝碗水,不怕你笑话,为了几个娃娃继续上学,我们大人每天都是吃糠咽菜呀!”金豹子这时候已经忘记了找媳妇的事情,马喜鹊长得这么好看,他甚至都不敢想像以后能有这样的媳妇。可是几句话的事情,马喜鹊就对他如此信任和感动,他再不有所表示一下,那就是白白披着一张男人的皮了!喝完了一碗水,金豹子就解开担子一头的破棉袄说:“是亲不是亲,八两对半斤。你们对我好,我也要对你们好。那我就给你们留下几块猪肉吧!”看着那几块野猪肉,马喜鹊和母亲奶奶全都惊呆了。母亲和奶奶还圆睁着眼睛不敢相信,马喜鹊却激动地抓住金豹子的双手说:“你……你是老天爷派来的救命恩人啊!”
  接下来的事情就非常简单,马喜鹊和母亲奶奶坚决要给金豹子做顿饭,现在,马喜鹊已经成了一块吸铁石,金豹子瞅一眼马喜鹊,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了,嘴里唔噜唔噜地说:“不了不了”,却鬼使神差地把担子另一头的破棉裤也解开了。这就真的是把一头野猪换回了一个媳妇。当然这样的决定还是由马喜鹊家唯一的男人做出的,马喜鹊的父亲两手空空的回家后,看着案板上的一堆肉,再问清了金豹子的来历和营生,很快就对马喜鹊说:“喜鹊呀,你把金豹子领进门,你也就是金豹子的人了!”不等马喜鹊表态说话,金豹子又以半个主人的口气说:“叔,刚才我看见咱们后院也有个红苕窖,肉太多,一天两天吃不了,村里人看见也眼红,你和我赶紧把肉放进红苕窖,不敢天热后招苍蝇。”

2


  我们的故事主要还是要讲金轮子,那么金轮子就该出世了。
  金轮子的出生就有点蹊跷,而且已经在金崖村掀起了一片子窃窃议论。金豹子用野猪肉把马喜鹊换回来,在1960年来说,村民们并没有觉得奇怪。那个年代奇怪的事情太多了,用整整一头野猪换来一个媳妇,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情。可是马喜鹊进了金豹子家门,三年都没有显怀,有一阵子,村里人还都讥笑说,金豹子娶上这样的俊媳妇,是不是晚上折腾得太厉害,把马喜鹊的哪个地方捅出毛病了?
  三年后,村里忽然又来了“四清”运动工作组,人们都忙着搞运动,这才把眼睛离开马喜鹊的肚子了。驻金崖村的工作队员也是个年轻人,开始村民都叫他赵同志,后来才知道他叫赵飞龙。赵飞龙生得细皮嫩肉,瘦高的个头,偏分的头发,每天晚上忙完后,都要去沟下的小河洗洗澡,身上时常保持着清香的气息。这就在村里引起骚动,都是女人骂男人,你睁开狗眼瞧瞧人家吧!同样都是人,可人家从娘胎里带出来就是工作干部的模样。马喜鹊没有这样骂过自己的男人金豹子,她只是以同样是出外人的身份提醒大队干部说:“赵同志好干净,山里人的饭,他也可能不习惯,那就让我多受点麻烦,多给我家分派管工作组吃饭的任务吧。把工作组伺候好,你们村上的干部也好过关。”村里的干部听了马喜鹊的话,也就巴不得落个顺水人情。
  开始赵飞龙还避嫌,他一再婉言谢绝,说让他还是和贫下中家打成一片吧。话是这样说,赵飞龙还是去马喜鹊家吃饭多一些。赵飞龙喜欢开会,开了大会开小会,开了小会后,他还要排门齐家地谈话走访,这就把全村人都弄得很疲惫。山里的村子都不大,而且住得非常分散,有许多人家还都是独门独户,除了去大队部开会能凑在一起,白天能相互见面都不容易。山里人吃的是两顿饭,农忙季节才多加一顿餐。可是自从赵飞龙在马喜鹊家吃饭,马喜鹊就打破了这样的习惯,她说城里人都是三顿饭,一下子怎能改得了?尤其是赵同志还是小伙子,把身体弄垮了,传出去也是金崖村人的罪过。所以,在马喜鹊家管饭的时候,不管赵飞龙开会或者家庭走访有多晚,马喜鹊都会坚决地要叫赵飞龙再吃一顿饭。村里人都累得稀里糊涂,谁也不会盯马喜鹊和赵飞龙的稍,何况金豹子也是个半吊子,他一直把媳妇看得那么紧,这就更是用不着看戏流眼泪——替别人担忧了。
  半年之后,赵飞龙走了,马喜鹊的肚子却一天天鼓起来。金崖村的人这才觉得非常蹊跷——“四清”运动没弄出眉眼,怎么胜利果实都跑到馬喜鹊的肚子里去了!心里觉得奇怪,但又无法细问。细问又能问谁呢?赵飞龙已经走人,马喜鹊又不会说,大家只能往金豹子的脸上瞅,往金豹子母亲的脸上瞄。可是金豹子就好像是从地里挖出了一块金疙瘩,逢人就会大喊大叫说:“瞅瞅,瞅瞅!我知道你们背地里都说我家喜鹊是一只不下蛋的鸡,她现在不是怀上蛋怀上鸡了吗?”从金豹子母亲脸上,同样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这个纯粹的山里女人以前就不停地向村里人叨叨说:“有的女人开怀早,有的女人开怀迟,生娃也全靠老天爷,老天爷不高兴,有时候就把让哪个女人生娃娃的事情忘到后脑勺去了。哪天老天爷睁开眼,突然想起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生娃娃的事情自然就来了。”
  金轮子就在这种风风雨雨的议论声中出生了。
  金轮子出生那一天,所有的议论已经风平浪静。如果还有另外的争执,也仅仅是金豹子家里的矛盾。马喜鹊生的是一个男娃娃,这本来是欢天喜地的事情,他们的矛盾只是给娃起名字。金豹子说:“他爷爷临咽气,还给我把名字留下了。那么还是老规矩,儿子的名字由我说,我就叫他虎子吧!老虎吃豹子,让我娃比我更厉害!”马喜鹊以她那惯有的脾气说:“你就少放这个屁!都啥年代了,怎么还是想着老虎豹子呢?”奶奶把亲亲的孙子抱在怀里说:“金疙瘩,金疙瘩!我孙子也是奶奶的金疙瘩!”金豹子赶紧又顺着母亲的亲昵话说:“把娃叫金疙瘩也不错啊!”马喜鹊对这个名字也不满意,但是她也没有读过几天书,眯缝着眼睛想了半天说:“好了好了,就叫金轮子!”母亲的脑子还转不过弯:“这……这金轮子到底是啥意思啊?”金豹子对马喜鹊一直是逆来顺受,禁不住就责怪母亲说:“喜鹊说啥就是啥,你还问那么多干啥呀!”母亲说:“我以后把娃抱出去,别人问起来,我总得说清金轮子的意思嘛。”马喜鹊已经懒得说话,金豹子只得替马喜鹊解释说:“这就像是赵飞龙赵同志来金崖村时,骑的那个自行车,前后那两个圆轱辘,城里人就叫轮子呢。”马喜鹊不由得又发火说:“你就知道瞎胡扯!我说的是汽车的轮子,火车的轮子,飞机的轮子!黄亮亮的金轮子,那才算是我儿子的大出息!”母亲惊愣地说:“啊——飞机也有轮子吗?”接着她又担心地说,“可不敢让娃飞得那么高。如果从天上掉下来……”不等母亲把话说完,金豹子就赶紧打断母亲的话说:“妈,怪不得喜鹊经常收拾你,你想想你说的啥话嘛!”

3


  金轮子很快就长大了,村里人又觉得不对劲。无论是他那小小的身架,还是他那说话的神气,都几乎找不到金豹子的影子。好事的人又和赵飞龙联系起来说:“瞧瞧,这小东西还是工作干部赵同志的种子啊!”甚至还有人回想着赵飞龙在村上的细枝末节,他曾经几次打发金豹子出去搞“外调”,去山外的公社取材料,这一走就是彻夜不归,看来赵飞龙和马喜鹊就是那些天把金轮子弄出来了。而且赵飞龙经常夜里要去河滩洗澡,说不定一对野鸳鸯,就是在山坡的草地上,一次又一次打野枪,最后就打出了个金轮子。村里人这样想,也就要问问金豹子,不过他们问得很巧妙:“哎,豹子呀,你家轮子都五岁了,怎么喜鹊又不见显怀了?”金豹子害牙疼似的咝咝了几声说:“我家喜鹊说,日子过得这么紧,把轮子养大就行了。”村里人还是不松口,继续纠缠说:“你家三代可都是单传,势单力薄,轮子以后也没有个帮手啊?”金豹子早就听出了话外之音,就干脆撂出一句狠话说:“你们想说啥我知道,可是只要我家喜鹊把娃生出来,他就永远是我的骨血!啊,你们还想问啥呢?”
  金豹子的话,就彻底把那些风言风语堵住了。
  自从生下金轮子,马喜鹊忽然就变成了贤妻良母,她剪掉了以前时常飘摇在屁股上的长辫子,逢人便似笑非笑地眯眯眼,也变得严肃而庄重。村里没有大事情,她都很少在村里闪面。尽管她自己小学没毕业,但是金轮子刚刚会说话,她就开始给金轮子进行家教了。当然她能家教的,也仅仅是“一二三四五六”,接下来就是“上下左右大小多少”那些最基础的文字和语言。一转眼金轮子到了上学的年龄,说上学实际上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天老师带着学生要参加劳动;明天学校又放了假,老师们全都去公社参加集体学习了。里里外外折腾了一阵子,后来她就把金轮子转到娘家的村子里,可是在山外上完了初中,金轮子自己却念不动书了。这一年金轮子已经16岁,回到山村就成了半劳力,别人还是轮子轮子地叫,金豹子却给儿子连一辆自行车也买不起。马喜鹊又开始着急上火,耷拉的眼睛又突然睁开,疯疯癫癫地等待了一年多,她就带着金轮子从村里消失了。

4


  等待的这一年多,是马喜鹊多方打听赵飞龙的下落。马喜鹊觉得,赵飞龙身上又没长翅膀,一个县上的小干部,还能跑到哪里去?可是真正想弄清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她拐弯抹角地问过公社的干部说,也不知道在金崖村当过工作组的赵同志,现在又混成什么样子了?公社的熟人说:“除了更换眼前的领导,谁还能操心早多年那些扯淡事!”实际上也是马喜鹊不急,金轮子还不是成人的年龄,这就没有到最后撕破脸的时候。
  现在眼看着金轮子就要踏进十八岁的门槛了,马喜鹊就决心和赵飞龙摊牌。她自己女人家不好出面,就对娘家父亲挑明了说:“你必须把赵飞龙的下落给我查出来,这可是我家金轮子后半生的前程呢。”父亲早已经知道外孙的底细,就规劝女儿说:“那么不要脸的事情还能对人说?你不怕丢人,我还顾我这张老脸呢!”马喜鹊说:“我的命我认了!可是你不想让轮子再成为猎人打野猪吧?”自从马喜鹊嫁给了金豹子,父亲就不敢再听到“野猪”的字眼,现在马喜鹊自己又说出来,父亲就听出了威胁的味道。
  最终弄清楚,赵飞龙前几年是在县民政局当副局长,现在县上正在搞“撤销人民公社建立乡政府”的试点,赵飞龙就刚刚当了孝庄乡的乡长。父亲把这个消息悄悄告诉马喜鹊,马喜鹊就带着金轮子下山了。
  在路上,金轮子还问母亲说:“妈,咱们这是干啥去呀?”
  马喜鹊说:“你想想,妈为什么非得把你叫个轮子呢?”
  金轮子说:“轮子比双腿跑得快么。”
  马喜鹊说:“这就对了,是轮子就应该在大路上跑!”
  金轮子说:“我说劁猫,你说骟猪。我问你咱们干啥去,你就从驴槽说到马嘴上去了!”
  马喜鹊心头一阵战栗说:“轮子,你自己听听,这是儿子和妈说话吗?如果你永远留在山里,迟早也会变成二流子!”
  金輪子说:“那只能怪你把话说不清。”
  马喜鹊说:“你现在啥话都别问,到时候你自己就明白了。”
  金轮子说:“行行行,我不问。权当我出来是逛世事呢。”
  为了先把金轮子对付好,马喜鹊真的在县城住了一夜。那一夜,马喜鹊就好像是给金轮子进行启蒙教育,两个人第一次下了餐馆,不但叫了四个菜,而且还看着别人的样子要了一瓶酒。马喜鹊把儿子整得晕晕乎乎,然后又带着儿子去看电影。从电影院出来,金轮子就开始羡慕城里人的生活了。
  金轮子说:“妈,这城里人夜里怎么都不想睡觉呢?”
  马喜鹊说:“妈也是第一次在城里过夜,城里人的日子妈也说不清。”
  金轮子说:“狗日的,我这些年真是白活了!”
  马喜鹊说:“妈也是白活人,你如果当了城里人,妈也就跟着你享福了。”
  金轮子说:“你说得轻巧,城里人也不是随便当的啊。”
  马喜鹊说:“你先把你的嘴管好,让妈慢慢想法子。”
  金轮子说:“嘴还怎么管?我还能把我的舌头咬断吗?”
  马喜鹊说:“人有志气有出息,也不用咬舌头,只要在心里想着就行了。比方说,如果你想着你也是城里人,你就会把你的头发梳得顺顺溜溜的。如果你想着你也是城里人,每天都要洗洗澡,如果你想着你也是城里人,就不会满嘴都是脏话了!”
  金轮子说:“城里人也不是皇上,还能每天洗身子?”
  马喜鹊知道这是自己心里想着明天要见的人,就啥事都和他联系上了。看着儿子质疑的神情,马喜鹊又赶紧说:“走,找一家旅社,听说旅社里就有热水澡呢!”
  金轮子的话语越来越少,他的眼睛充满了迷离,心思也好像进入了无限的想象中。吃了,喝了,玩了,住了,第二天早上,金轮子重新坐在班车上就只顾打瞌睡。本来,马喜鹊的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赵飞龙刚刚当了乡长,把这么大的事情给他端出来,他还怎么安心工作?如果搅黄了他的工作,金轮子的前途也就彻底没有指望,弄不好还会闹得鸡飞狗上墙,让赵飞龙从此臭名远扬。   马喜鹊知道,这绝不是她的目的和本意,除了给金轮子找条出息的路,她根本就没想让儿子再认一个亲父亲。可是看着身旁的儿子,马喜鹊立即又坚定了决心。金轮子早上起来又洗了一次澡,而且还把头发梳得很整齐,如果今天白跑一趟,那给儿子又如何交代呢?一不做二不休,出来了就不能白跑路!她在心里骂着赵飞龙说,你把娃弄出来,这些年连一点口信都没有?当初你那些甜言蜜语都叫狗吃了?虽然都是我去河滩找你的,可你不上手,我也不是死皮赖脸地硬拉你吧?这样想着,马喜鹊就更加来劲。
  其实,金轮子并没有睡踏实,班车驶出县城后,他又尖叫说:“妈,你瞧人家住的这地方,整个儿一马平川啊!哎,好地方都让狗占了!”
  马喜鹊狠狠地瞪了一眼儿子说:“你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金轮子低了声说:“那我也不能变成哑巴吧?”
  马喜鹊说:“哎,你还记得咱们要在哪儿下车?”
  金轮子伸出一个手背说:“以前叫孝庄公社,听说刚刚改名叫孝庄乡政府。咱们下车的地方就在孝庄镇,我害怕忘了,早就写在手背上了。”
  马喜鹊觉得儿子突然就长了出息,长了心眼,又高声提醒售票员说:“师傅,你记着我们在孝庄镇下车,千万千万可别开过去了。”

5


  马喜鹊和金轮子找到乡政府,正要进门时,马喜鹊连忙又扯住金轮子说:“你先别进去,让妈一个人先进去看看。”金轮子不禁又追问说:“从昨天到今天,你总说有一个人能帮咱们的忙,这个人到底和咱们有啥关系嘛?”马喜鹊还是搪塞说:“妈很早以前认识的干部,他现在就是孝庄乡的乡长呢。”金轮子说,:“早以前认识的?也不是你的同学和亲戚,那人家还能想起你?”马喜鹊说:“为了你的前途,媽现在是见庙就磕头。说不定就能碰上好运气。”金轮子说:“你以为我爸是财主?跑这么多路,花这么多钱,原来你也是瞎子掮毡胡扑(铺)呢!”马喜鹊只得又训斥金轮子说:“你赶紧把嘴闭上好不好!以前的事情给你说不清,以后你就慢慢知道了。”金轮子嘲笑母亲说:“嗨,这真是红萝卜夹辣子,吃出看不出,我妈还有一个乡长的朋友呢。”
  马喜鹊走进乡政府院子,院子里却显得冷冷清清。她走进值班室打听说:“你们赵飞龙乡长在不在?”值班室的人说:“你找他有什么事情呢?”马喜鹊说:“我是他家的亲戚,从这儿路过,就想顺便看看他。”值班室的人说:“那就太不巧了,这些日子乡上的领导和干部都非常忙,公社变成了乡政府,下边的各个大队也要变成村委会。现在每天大家都在分头跑,你想想赵乡长有多忙?”马喜鹊说:“那他总要回来吧?”值班室的人说:“那肯定就到晚上了。”
  从院子出来,马喜鹊就是一脸的失落。金轮子知道是母亲要找的人不在,首先就打了退堂鼓说:“那咱们回去吧。”马喜鹊仍然是撞倒南墙连土端的样子说:“只要他没死,我就要见到他!”金轮子说:“那还要等到啥时候?”马喜鹊说:“轮子呀,你给我听着!妈这么劳神,这么不顾……不顾自己的脸,都是为了你,你如果已经觉得烦了,妈这还跑啥意思呢?”金轮子软了声说:“可你和他说我的事,也不用把我也拉来吧?”马喜鹊说:“贼没赃,硬似钢,我就是要让他看看你就是……你就是一个大人了!”
  金轮子有点糊涂地说:“谁是贼?谁是赃?你这是说的啥话呀?”
  马喜鹊害怕儿子继续刨根问底,只是往街道走去说:“走!找个地方往天黑等。”
  这一等就真是等到天黑了。山里人能有多少钱,为了这次出外寻找赵飞龙,尽管马喜鹊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卖了几只鸡,卖了秋收后的核桃,但也是仅仅可以满足她和金轮子的路费和两天的花销。昨天晚上在县城,马喜鹊对儿子就有点大手大脚,她想着今天见到赵飞龙后,很快就能回去了。可现在又得等一天,等下来就得继续吃饭,所以就不敢再找旅社了。农村的集镇也不大,正是冬天的季节,马喜鹊和金轮子在街道走了几个来回,就没有地方再去了。后来他们就进了饭馆,要了两碗热汤面,就待在饭馆没有出来。饭馆的老板问他们怎么还不走?马喜鹊老实地说:“外边太冷,乞求老板让他们等到天黑吧。”老板开始不答应,说是等人和饭馆有什么关系?只吃了两碗面,还能把他的饭馆当旅社了。马喜鹊没想到金轮子马上就抬出赵乡长的大驾示威说:“我们要等的是赵飞龙赵乡长!我刚才还觉得你们的服务好,面条好,还想着让赵乡长赵叔叔,以后来客就在你们这儿招待,没想到你现在又是这样的态度啊!”
  金轮子的话一下子就把饭馆老板喷住了,饭馆老板立即又变成了活菩萨,不但点头哈腰地赔不是,而且还端出一大壶茶水说:“你们坐,你们坐,如果饿了,想吃什么尽管说。刚才那两碗面,我也不收你们钱了!”马喜鹊对儿子的威胁很吃惊,却连忙对老板说:“那不行。你能让我们在屋子坐着,已经是大恩大德了。”
  不等天黑,马喜鹊就带着金轮子又去了乡政府,今天的赵乡长已经不再是昔日的驻村工作组赵同志,他一天不知道要忙多少事情,如果他在乡政府转一圈又要回县城汇报工作,那他就彻底抓瞎了。马喜鹊也不敢进院子,远远地站在大门外不时往里边瞄一眼。院子里还是冷冷清清,看样子下乡的干部都没有回来。
  金轮子不禁又嘟囔说:“唉,当领导还不如当农民,成天这么忙,活得也实在没有意思了。”
  马喜鹊说:“可人家发的是工资。可人家穿的都是四个兜兜。可人家骑的两个轮子。如果把官再当大,屁股底下就是四个轮子了!”
  金轮子说:“妈,你这是变着法子骂我吧?他们都把轮子压在屁股底下,那我还有翻身的机会吗?谁给我起的这破名字,这不是把我当畜生了?”
  马喜鹊说:“你想想天上的太阳,天上的月亮,它们也都是金轮子,金轮子可都在天上呢!”
  金轮子正要再说什么,忽然看见远处来了一溜子自行车,又向那边一指说:“妈,你看,也许是你要找的人回来了。”
  马喜鹊也看着那几个骑着自行车过来的人,等到他们越来越近,她就觉得最前边那个人有点面熟,她就试探地喊着说:“赵……赵同志……”   那几个人同时向马喜鹊瞥了一眼,又都不下车地继续向乡政府门前骑去。
  马喜鹊提高声音冲着他们的背影喊:“赵乡长——”
  最前边那个人愣怔了一下,双手不自觉地捏住了车闸,但很快又把车闸松开了。
  马喜鹊看出他在犹豫,再次直呼其名喊:“赵飞龙——”
  赵飞龙往后看了一眼,终于跳下车返回来说:“您是找我吗?”
  马喜鹊打量着赵飞龙:“哟,你现在留起大背头,我真是一下子不敢认了。”
  赵飞龙使劲地想着说:“您是……哪个村的?找我要反映什么问题吧?”
  马喜鹊心一酸说:“我……我就变得那么老?你连我的眉眼都一点看不出了?”
  金轮子过来插话说:“妈,你头上包了个大围巾,把半个脸都蒙住了。整个儿一个山里婆娘,还在怪怨别人认不出你。”
  赵飞龙这才看了一眼金轮子说:“噢,你们是山里人?”
  马喜鹊掀下头上的围巾说:“山里的女人老得快,赵乡长你现在看清了吧?”
  赵飞龙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啊,马喜鹊。这……这算起来都快二十年了,二十年就是一代人啊。你怎么就找到这儿来了?快走快走,先到我的办公室暖和暖和。”
  马喜鹊说:“我来也就是几句话,你的办公室,人多眼杂的,我想还是在外边说了好。”
  赵飞龙说:“这些年我走过好几个单位,而且还在省城进修了大学,上了党校,所以说朋友也是五湖四海。走吧,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总该请你们喝口水呀。”
  马喜鹊看了看金轮子说:“轮子,你先到汽车站排队买票,妈说几句话就过来了。”
  赵飞龙看着金轮子的背影说:“你儿子都长这么大了?”
  馬喜鹊说:“那就是你儿子!千真万确是你的儿子!”
  赵飞龙仍然窃窃地笑着说:“咱们好过一阵子我承认,可你也不能开这样的玩笑啊。”
  马喜鹊说:“现在不兴滴血认亲,可你刚才也看清了轮子的模样吧?你说说,他是像你还是像金豹子?噢,金崖村的人已经把我和金豹子埋汰了多少年,他们的嘴比滴血认亲还厉害。不是儿子以后的前途和出息,打死我也不会来找你。”
  赵飞龙顿觉天旋地转,他全身抖动着向四处看着说:“儿子……儿子,这怎么可能?我离开你们村子时,你也没说……有了身孕嘛。”
  马喜鹊说:“那时候我真不想告诉你,一是害怕把你吓住了,二是也害怕你坚决要把孩子刮出来。”
  赵飞龙说:“金豹子顶着绿帽子,你就不怕他施家暴?”
  马喜鹊说:“我和你之前,他就知道自己的种子不行,他娘儿俩都快羞死了,急死了,他们还敢和我闹什么事?”
  赵飞龙不得不相信了,说:“马喜鹊啊,我曾经觉得你是山里最好的女人,那时候真是在心里叫你七仙女。可是真想不到你埋藏得这么深!如果你这样把我搞臭,别说我这个乡长不能当,我这辈子都无法活人了!我媳妇也在县上工作,女儿已经上初中,我……我怎么突然又多了个儿子呢?”
  马喜鹊说:“只要你给儿子找条出路,以前的事情,打死我也不会再对别人说!”
  赵飞龙说:“我相信你不会说。可是你家金豹子对这个孩子怎么看?”
  马喜鹊说:“他心里一直很明白。不过,自从金轮子生下来,他就心甘情愿地说,只要我把娃生在他家里,他就永远承认是他的儿子了。”
  赵飞龙说:“那么你把这些全都告诉金轮子了吗?”
  马喜鹊说:“孩子已经那么大了,我没有说出口,他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赵飞龙苦笑了一声说:“你们怎么都是这样的人?摆着清白装糊涂!”
  马喜鹊说:“那个年月,谁家不是糊涂的日子糊涂过。现在我也不怕你笑话,当初我能和半吊子金豹子结婚,凭的就是一头野猪肉。唉,人呀,在你们嘴里,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要,可那时候我们全家也都是首先顾嘴呢。”
  赵飞龙镇静下来说:“我确实还要连夜开会,那你先回去,我想好办法就会派人通知你。”
  马喜鹊说:“此话当真?”
  赵飞龙拿出二十块钱说:“你就放心吧,现在我对你和金轮子所做的一切,同样也是我自己的保命哲学了。”
  马喜鹊没有接钱,很快就转身大步走去说:“赵飞龙你听着,除了轮子的事情,我永远都不会再要你任何东西!”
  赵飞龙又提醒说:“金轮子的事情我会管,可你不能对任何人说是我帮助的。”
  马喜鹊不停步地说:“谢谢赵乡长!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6


  金轮子很快就走出山窝窝了。
  赵飞龙快刀斩乱麻。几天后,一年一度的冬季征兵工作就在全县铺开,这事情根本不用赵飞龙出面,他只需给那边的乡政府打个电话,让一个青年当兵的事情,那边的乡长就满盘子满碗地答应了。
  也是金轮子运气不错,虽然当兵的地方是青海高原,可是那个部队是运输团。运输团就是开汽车,从此金轮子的屁股底下也就真的压着四个轮子了。
  四年之后,金轮子又复员了。从农村出去的战士,复员回来不包分配,从农村出去,回到农村仍然是农民。马喜鹊只能想着再去求助赵飞龙。
  虽然金轮子当兵的时间并不长,可是部队真是大学校,经历了风雨,见过了世面,金轮子就不是昔日的愣头小伙了。
  金轮子跟着母亲马喜鹊来到村外说:“妈,赵飞龙究竟是你的什么人,你怎么动不动就要找他帮忙呢?”
  马喜鹊噎了半天,才避重就轻地说:“赵飞龙毕竟是官场上的人,不找他还能找谁呢?”
  金轮子说:“你把我爸当傻子,可我就不能明目张胆地把我爸也当傻子看!”
  马喜鹊说:“那你是啥意思?这几年兵就白当了?学到的手艺就糟蹋了?”
  金轮子说:“你回去吧!以后不管在家里,还是在村里,你都不要再提赵飞龙。”
  马喜鹊说:“啊,我儿子是在部队上又认识别的大官了?”   金轮子扭头走去说:“人活着都要有一点羞耻感,不能把过去的荒唐永远当光荣!”
  马喜鹊觉得金轮子的话就像一把杀猪刀,捅在她脸上,捅在她心里,她踉跄一下又站稳说:“你就让妈最后再找一次吧,只要把你安排好,妈就是死了也值了。”
  金轮子说:“我的事情我自己跑,你再不用操心了!”

7


  实际上,金轮子找的还是赵飞龙,不过由他一人找,他就觉得不再是那么可笑,不再是那么丢人现眼了。金轮子已经见多识广,从山里出来进县城,害怕再跑冤枉路,就首先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把电话打到孝庄乡政府询问说:“请问赵飞龙赵乡长今天在不在?”接电话的人问他是谁?金轮子说他是从青海高原回来的朋友。那人就告诉金轮子,赵飞龙现在已经是交河县委常委兼任办公室主任,前年就调离孝庄乡政府了。
  金轮子穿着一身旧军装,仍然保持着衣帽整齐的军容风纪,走进县委院子,门卫问他要找谁?他说:“县委办公室主任赵飞龙。”门卫问他和赵主任的关系?
  金轮子突然就改变主意说:“你们把赵主任的办公室电话告诉我,我还是在外边和他通话吧。”
  门卫越发警惕地说:“你到底找赵主任干什么?怎么现在又好像不敢进去了。”
  金轮子终于憋不住火气说:“咱们都不要互相为难了。我知道约见领导必须先通报,那你们就给赵飞龙主任通报说——有一个名叫金轮子的复员军人来见他!”
  门卫给赵飞龙电话通报后,赵飞龙很快就一阵风地亲自出来迎接了。不过,他没有把金轮子带进自己的办公室,也没有让金轮子再在县委院子停留,而是把金轮子拉向县委大门外的街道旁。
  赵飞龙松开热情洋溢的双手说:“你这么快就复员了?”
  金轮子说:“我倒是想在部队一直待下去,问题是没有那个运气。”
  赵飞龙说:“长话短说,你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
  金轮子说:“感谢你把我送出去,现在我又回来了,这就还得麻烦你。”
  赵飞龙知道安排工作比当兵入伍的事情难得多,绝不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了。但是面对金轮子,一是无法拒绝,二是也不能耽搁时间太长。如果金轮子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儿子,那他还可以开启教育模式说,农村也是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同样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或者说,你必须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以个人利益服从国家利益!——不能说,这样的话对金轮子不能说。别说是严厉的训斥,就是态度稍有怠慢,口气略微生硬,可能都会引爆一颗炸弹,把他赵飞龙炸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赵飞龙现在是副县级领导,而且还是县委的大管家,管家有管家的忙碌,管家也有管家的方便。赵飞龙让金轮子先去县委招待所,他回办公室一个电话,就给金轮子把吃住安顿停当了。麻烦的事情需要仔细考虑,容不得着急上火呢。
  下班后,赵飞龙也不敢再去县委招待所,不敢陪金轮子吃顿饭,不敢走进金轮子的房间。尽管他和金轮子的相貌,别人也不会搭眼就能看出是父子关系,但是赵飞龙心里装着那样的秘密,就必须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现在正值八十年代末期,社会上的汽车逐渐增多,汽車司机在哪儿都是吃香的职业,赵飞龙完全在县上就可以给金轮子安置工作,而且也不需要费多大的周折。可他刚刚在县上的运输部门动脑子,马上又打消了那个念头——哪能把定时炸弹放在身边呢!因为赵飞龙非常清楚,如果让金轮子和他同在一个地盘上,出事就是迟早的事情。
  赵飞龙连夜就去了东秦市,东秦市是地委和行署所在地。
  地区运输公司经理卢新平和赵飞龙是省委党校的同学,并且已经建立了不错的交情。赵飞龙不用拐弯子,很快就直奔主题,提出金轮子的安置问题。卢新平说那没问题,从部队转业的司机,技术和品质都应该受欢迎。赵飞龙知道招工指标不容易搞,也如实告诉卢新平说:“先让金轮子开车挣钱吧,招工转正的事情再等机会。”卢新平哈哈一笑嘲讽说:“你傻呀赵常委!你傻呀赵主任!从县上到地区,不管是运输单位还是劳动局,你弄个正式档案和工作调动介绍信还有困难吗?现在许多领导都是这样弄,还有把工人身份弄成干部身份的。”赵飞龙赶紧说:“多亏你提醒,能弄成正式工人身份就行了。一个山里娃,这都是天官赐福了!”商量完毕,卢新平才又追问说:“一个山里娃,你对金轮子这么费心,他是你家什么亲戚?”赵飞龙早有准备地说:“早年我在一个山区当四清运动工作组时,认识了金轮子的爷爷,那位可敬可爱的老人在解放前就是地下党员。可是解放后,他从不给组织提出任何要求。老人是我的忘年交,帮助老人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从秦东市回来,赵飞龙自己也真是变成“地下党”了,他连夜把县劳动局长、交通局局长,运输公司经理轮番地叫到办公室,为“革命后代”金轮子的工人身份和工作调动出谋划策,尽快办理。最后不得不让金轮子提前知道,是因为许多表格上都需要贴上金轮子在几个年龄段的照片,这样的事情需要有人指导,也是任何人无法代替的。
  赵飞龙还是没有和金轮子见面,他只是拨通了金轮子在招待所房间的电话,循循善诱地教导说:“这次我就给你弄个一劳永逸,让你妈再不用为你操心了。”然后他又给金轮子说了需要几个年龄段照片的事情,让金轮子买几件式样不同的衣服,至于不同的照片,照相馆的师傅就知道怎么处理。金轮子把照片加快洗出来,装在一个信封里,放在县委门前的收发室,只等着最后通知。
  哲人说,一句谎言说过三次,就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了。自从赵飞龙在卢新平面前编造出“革命后代金轮子”的谎言后,那几天他就逢人便会那样说,终于把金轮子从县政府招待所打发离开后,他甚至已经忘记了金轮子就是自己的私生子,仍然惯性地想着这也是为老革命家庭解决困难,一直陶醉在“一劳永逸”的洋洋得意中。

8


  赵飞龙的好心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金轮子在地区运输公司上班三个月后,赵飞龙又开始提心吊胆了。
  赵飞龙这一次提心吊胆,与马喜鹊无关,与金轮子无关,完全是“革命后代”的谎言引起的后患。以前的地区行政公署大院里,也就只有两辆车。那辆“伏尔加”属于行署专员一把手,另外还有一辆“北京吉普”归属办公室统一调配使用。随着经济的好转,地委和行署在购车上都开了口子,突然要增加许多车,司机就成了燃眉之急。行署专员孙来成就亲自叫来卢新平询问说:“你赶紧给我推荐一个司机吧!”卢新平问孙专员的条件是什么?孙来成说:“一要年轻;二要可靠;三要身体好。”卢新平马上就把金轮子推荐给孙来成专员说:“那小伙不但技术好,而且他爷爷还是老革命。”孙来成说:“我找司机,也不是培养后备干部。所以啊,家庭出身不重要,你就说说他还有什么毛病吧!”卢新平这才认真地想了想说,金轮子啥都没问题,就是有点沉默寡言。凡是领导,都希望自己的司机手勤腿勤嘴巴紧,尤其是管好自己的嘴最重要。金轮子既然有此优点,当然很快就受到孙来成的青睐了。   其实只有金轮子知道,自己嘴的改变,也就是三个多月以前的事情。赵飞龙如同软禁似的把他关在招待所,只要是打电话过来,首先就是叮咛再叮咛,提醒再提醒——为了把你的事情办成,为了咱们都长久地安宁,轮子啊,你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呀!人常说,言多必失;人常说,祸从口出;尤其是咱们……这样的情况,一句话不小心,也许就坏了大事情!金轮子以前对自己的身世还是半信半疑,现在赵飞龙越是提醒他,就越发让他认定了自己来历不明。一个连身世都说不清楚,一个母亲偷情得来的野种,还好意思和别人交往,还好意思和别人说话!金轮子实在想不到,孙来成孙专员竟然喜欢不爱说话的人。
  金轮子很快就成为行署专员孙来成的司机了。
  卢新平这才拿起电话给赵飞龙报喜请功说:“哎,赵常委,你现在欠我一个大人情,这一生恐怕都还不完了。”
  赵飞龙嘻嘻一笑说:“卢经理,在地区工作的人怎么都是这样的德性?我让你安排了一个老革命的孙子,难道就欠你一辈子的人情了?”
  卢新平说:“赵飞龙你听着!金轮子已经成为孙来成孙专员的正式司机,这其中的利害,你他妈的比我更明白!我喜欢搞企业,一直不想从政。以后金轮子就是你的桥梁和眼线,你他妈的就不该感谢我吗?”
  赵飞龙不敢相信地说:“新平,到底咋回事,这样的玩笑可开不得。”
  卢新平说:“那你就去行署大院寻找金轮子吧!”
  赵飞龙已经弄不清什么是感激,什么是后悔。放下电话,他一直忧心忡忡地想,自己的仕途之路说变就变,说不定哪一天就进了地委机关或者行署大院,也有可能在本地区的某个县出任要职,不管走到哪里,孙来成专员都会成为直接领导,孙专员来了,金轮子也就成为无法代替的随从,无法回避的人物。首要的问题是,只要他和金轮子同时出现,自己就会满身的不自在,如果别人也看出什么端倪,那就不仅仅是堵住了他升迁之路,而且还会演变成无法收拾的丑闻。木已成舟,赵飞龙着急上火也没有办法了。现在他只想告诉金轮子,“革命后代”的谎言只是为了解决他的工作问题,以后千万千万不能再说这样的话了。地委和行署的每一个领导可都是真正的老革命,有的还干过地下党的工作,假如哪个领导认起真来,非得让金轮子说出他的“老革命爷爷”姓甚名谁,这就闹出大麻烦了!
  可是如何才能和金轮子说上话呢?见面不容易,写信不安全,给行署办小车班值班室打了几次电话都抓不住人,非常无奈的赵飞龙思索着是不是应该再见一次马喜鹊。他觉得见马喜鹊很容易,不管怎么说,马喜鹊还是归属交河县的子民,堂堂的县委常委想见一个山里女人,绝对费不了多少周折。问题是,见了马喜鹊有什么话说呢?——让她住在东秦市,一定要把金轮子管好!这样的想法听起来都像个笑话!如今的金轮子,还能服從母亲的管教和教导吗?更何况“革命后代”的说辞,马喜鹊根本不知道,难道还要把一个睡着的人叫灵醒吗?

9


  不等赵飞龙想出办法,金轮子却主动把电话打过来了。
  “喂,请问您是赵飞龙赵常委赵主任吗?”
  “我是,我是,请问您是哪一位?”
  “我是金轮子。”
  “啊,金轮子!”赵飞龙几乎跳起来说,“你真是轮子吗?”
  金轮子却继续冷静地说:“这没有问题。你怎么连我的声音都不敢相信了?”
  赵飞龙不禁又皱起眉头想,这世道真是造化弄人,金轮子进入行署大院才几天,怎么就连说话的味道都不一样了?
  金轮子催促说:“喂,说话呀,您想啥呢?”
  赵飞龙带有巴结的口气说:“我想你刚才对我的称呼呢。赵飞龙,赵常委,赵主任,哎,轮子,有必要非得这么复杂,这么客套吗?”
  金轮子说:“那你觉得最简单的称呼怎么叫?”
  赵飞龙先是警惕地问:“你这是在哪儿打电话,说话方便吗?”
  金轮子说:“在我的宿舍,现在就我一个人。”
  赵飞龙愕然地说:“轮子,你的宿舍都装上电话了?”
  金轮子说:“孙专员说,特殊情况特殊解决,您不会觉得很奇怪吧?”
  赵飞龙这才放心地说:“啊,不。我觉得在私下,你起码应该叫我叔叔比较好。”
  金轮子说:“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要给你打电话吗?”
  赵飞龙说:“你突然一步登天,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当然要感谢我一声呀。”
  金轮子说:“我和你——还需要感谢吗?”
  赵飞龙立即又紧张起来说:“轮子,轮子,那你什么意思?”
  金轮子告诉赵飞龙,昨天他开车和孙来成专员去下边检查工作,在车上,孙专员问他的秘书认不认识赵飞龙?秘书说,那可是交河县委的笔杆子,人也非常精明能干。孙专员突然就哈哈一笑说,那就好,那你们以后就好好配合他的工作吧。秘书问孙专员什么意思?孙专员说,组织部给行署办物色了一个能拿大材料的副主任,既然赵飞龙已经是县委常委,副县级干部,也就不用开会研究,只需要在地委委员会商议一下,很快就会到任了。金轮子说,今天上午和下午,孙专员就在地委开一整天会,地委的会议肯定有人事议题,所以他觉得赵飞龙很快就要起程来地区上任了。
  赵飞龙早就是一头雾水,几乎是带着哭腔说:“轮子,你觉得我能去上任吗?你觉得我敢去上任吗?人常说,真正的骨肉亲情藏都藏不住,如果我过去,我们就会低头不见抬头见,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和你妈早先的隐私就会传进东秦市,弄得几个家庭都不好收拾,弄成东秦地区最可笑最可耻的大新闻,而这样的笑柄还会留存在历史的长河中去了。”
  金轮子说:“我也想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就想着赶紧给你说一声。”
  赵飞龙现在还没有任何主意,他只是告诉金轮子说:“轮子,别怪怨我,也别怪怨你母亲。这几天我一直心神不宁,还担心着安置你的工作,为你制造档案时,“革命后代”的谎言。现在看来,我们必须面临的问题比那句谎言严重好多倍!轮子,你一定要好好工作,永远都要把自己的嘴巴管好!这也是你妈的希望,这也是你对你妈的孝敬呢!”   金轮子说:“这些我知道。可是你怎么就说得和临终告别一样,这和你过来上任行署办公室副主任有什么关系?”
  赵飞龙说:“孙专员是个好领导,你就好好为他服务吧。至于其他事情,你都不用再操心了。”

10


  放下电话,赵飞龙就立即去了县委书记周森林办公室。他知道这事情一刻也不能拖延,地委正在研究人事问题,会议的结果可能很快就传到各个县委书记的耳朵了。如果等到周森林书记知道了消息,那他就连逃离的机会都没有了。
  现在,赵飞龙已经拿定主意,在他和金輪子之间,如果有一个人必须做出牺牲或让步,那肯定就是他赵飞龙了。并不是他赵飞龙有多么高尚,有多么义气,而是马喜鹊和金轮子共同死死地掐着他政治生命的软肋,甚至可以让他在一夜间声名狼藉,一败涂地!当然,现在赵飞龙知道自己的心态绝对是心甘情愿的,一个山里女人,当初能那么大胆炽热地追求自己心爱的男子,这本身就让赵飞龙歉疚敬佩了许多年。后来,当马喜鹊把金轮子带到他身边时,尽管也有过无限的后悔和惊慌失措,但是痛定思痛,他仍然觉得“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是人之常情。现在,金轮子好不容易有了一份稳当的工作,就不能出现丝毫的差错和大意,再不能把金轮子的工作弄丢了!另外,赵飞龙的妻子本来就是省城知青,虽然工作单位还是交河县农机局,但是为了照顾父母的生活,已经办理了保职停薪手续,带着正在上高中的女儿回了省城。
  今天刚好周末,赵飞龙走进周森林的办公室,马上就开门见山地说:“周书记,我想早走一步。老婆和女儿都在省城,我已经近一个月没有见面了。”
  周森林愣怔片刻说:“哎,飞龙呀,你恐怕走得不是时候吧?”
  赵飞龙故意说:“你手头还有什么急事吗?”
  周森林说:“地委组织部刚刚征求过我的意见,说是行署秘书长提议你为行署办副主任。关乎你前途的事情,你这时候还能请假去省城?”
  赵飞龙想不到周森林已经知道了,仍然打着哈哈说:“周书记,看样子我的工作还是跟不上你的要求啊,不然你怎么就能舍得放我走!”
  周森林说:“我只能明确表明我的态度,第一,赵飞龙一直是我的得力助手,如果是平移过去,最好不要动;第二,如果你们对赵飞龙还有新的考虑,那我就不能影响年轻人的进步啊!”
  赵飞龙说:“那好那好,那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先去省城回避一下。这样他们如果问下来,你也有周旋的余地了。”
  周森林笑了说:“你小子不会还有别的想法吧?调往行署毕竟是好事情,别人巴不得立即走,难道你就真心不想离开交河县?你这样的话怎么连我都不相信呢?”
  赵飞龙也就坦诚地说:“周书记,现在说是真心是假意我都吃不准,总之是我要回省城待几天。你想想,如果地委的会议通过了,你拦不住,我也无法拒绝吧?而且,还必须尽快去行署报到,一旦报了到,就又是一大摊事情等着我。哎,周书记,不瞒您说,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贪家了,包括升迁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家庭的温馨好,都比不上老婆娃娃热炕头。”
  周森林见赵飞龙说得动了情,也就点头同意说:“要走你就马上走,如果地委的决定过来了,我放你走就成了组织纪律问题。”
  赵飞龙赶紧退出屋子说:“感谢理解!感谢理解!”
  周森林又叮咛了一句说:“那么刚才我们说的话,我可是什么都没说,你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赵飞龙拉着门说:“那是,那是。你就说,我昨天就请假离开县上了。”

11


  赵飞龙这一走就没有打算再回来。
  媳妇和女儿都在省城,岳父和岳母都是退休的老中医,医生是越老越吃香,所以他们退休后比以前在医院上班更忙,自己花钱加贷款款买了一座小楼办诊所,每天病人都是络绎不绝。赵飞龙的媳妇吕小溪表面上保职停薪是为了照顾年老的父母亲,实际上是她根本看不上死工资那点小钱了,在父母的诊所当账房先生,一天的收入也会顶上在单位的一个月。何况女儿也是面临高考的关键时期,吕小溪首先就毅然决然地带着女儿进城了。
  其实赵飞龙当天晚上还没有和媳妇女儿见面,甚至都没有给岳父岳母的诊所挂电话,完全是悄无声息的潜入省城了。有一句流行的广告用语说——难言之隐,一洗了之!可是赵飞龙的难言之隐总是和他如影随形,只能一走了之,只能以退为守,只要马喜鹊和金轮子活在世上,永远都不可能一“洗”了之。
  官场上讲究政治资源,赵飞龙一直把这样的政治诀窍铭记在心,农民父亲喜欢养蜜蜂,每当蜂蜜和蜂王浆下来时,赵飞龙都不让父亲出售一瓶,他把自己的工资留给父亲,然后就把父亲的蜂蜜和蜂王浆全定购了。在省委党校学习时,全班的每个同学都能拿到赵飞龙从家里带来的“土特产”。尤其是赵飞龙当了县委常委兼任办公室主任,今天地区领导视察,明天省上领导视察,赵飞龙都会很快交上一个两个新朋友,不管是领导的贴身秘书,还是领导的重要随从,只要赵飞龙端酒过去,这个人就很难逃脱赵飞龙的“魔掌”了。连县委书记周森林都佩服地说:“赵飞龙那家伙就好像有特异功能,怎么那么多人都喜欢他呢!”
  赵飞龙这几天一直住在省委招待所,当然吃饭住宿都不需要花钱的。他给朋友们设置的课题是:“我必须离开交河县,地区调我我也不想去,你们就赶紧给老弟指出一条出路啊!”朋友们惊奇地问:“为什么?你他妈是把乌纱帽当皮球一样的踢吗?”赵飞龙不能说出他很早以前留下的孽债“金轮子”和由此可能产生的后患,只能继续有点耍无赖地说:“不瞒各位老兄贤弟说,我突然非常离不开媳妇,媳妇已经铁定留在省城了,这两地分居的日子怎么能受得了?”省委办公厅一位主管领导告诉赵飞龙,现在各个厅局机关都在成立劳动服务公司,一是可以安排家属子女,二是可以搞多种经营。如果出任经理,虽然还可以享受本身的待遇,可是就偏离正常的仕途之路了。赵飞龙当即兴奋地说:“什么时候办手续?那位领导说,其实这也叫“下海经商”,你也可以保职停薪,来去自由啊!”
  几天之后,赵飞龙这才先给周森林正式打了个电话说:“周书记,我已经在省城找到下家了,后边的手续怎么办,还需要我的好领导好兄长高抬贵手呢。”   周森林说:“你赵飞龙他妈的现在已经是整个秦东地区最大的新闻,最大的名人!地委书记,行署专员,组织部部长,我他妈挨过多少次骂你知道吗?而且全是由一个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不明不白地失联挨骂的。现在我仍然在写检查,最后如何处理,我都弄不清是什么结果呢!”
  赵飞龙现在还没有多想,甚至还安慰周森林说:“您就等着补偿吧!我也给老领导透个底,以后只要你来省城,一切的一切都由我安排!”
  周森林这才稍微轻松地问:“你是突然间成了暴发户,还是找到更大的靠山了?”
  赵飞龙卖着关子说:“暂时保密,不过你很快就知道了。”

12


  好事不出門,坏事传千里。赵飞龙很快就知道什么叫“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一个副县级领导干部,平白无故地突然消失,而且还是面临升迁的关键时候。这就必然成为爆炸性的大新闻。
  “赵飞龙事件”已经引起秦东地委和行署的高度重视,然后立即就组成调查小组,地委组织部长出任组长,纪检部门积极配合,必须搞个水落石出。交河县委书记周森林立功心切,一放下赵飞龙打来的电话,立即又直接拨通地委组织部部长的电话汇报说赵飞龙这几天一直在省城,他说他就住在省委招待所。地委调查小组本来还不想家丑外扬,甚至还预估赵飞龙是不是真有什么特殊情况,现在突然间又和省委招待所有了联系,地委调查小组就赶紧派人过去找到赵飞龙,一是弄清他的动机,二是争取不惊动省委。在省城,赵飞龙似乎已经找到了精神支撑,他始终非常镇静地告诉调查人员说:“要说动机,我仅仅就是为了家庭,为了爱人和女儿的幸福。我一个农村出身的人,能找到吕小溪那样的高级知识分子女儿实在不容易,真不想长期两地分居了。”调查人员规劝赵飞龙和他们一同回到秦东地委,以便当面给组织说清楚。
  赵飞龙说:“好好,我还要顺带着把各种离职的手续办完呢。”
  赵飞龙完全想不到,金崖村的村民也会趁势而出,兴风作浪。
  调查组的专车拉着赵飞龙来到秦东地委门前时,就被一群上访的群众挡住了进门的路。赵飞龙看了一眼扯在大门口的横幅,马上就知道自己全完了。因为那条白色的横幅标语上写着“严惩流氓分子赵飞龙”。恍惚中,赵飞龙看清马喜鹊也被几个村民挟持着,站在人群中无声哭泣,泪水长流。
  赵飞龙终于振作精神说:“我能下车吗?”
  调查人员说:“可能接访的领导正在和上访群众的代表谈话,你最好先等等。”
  赵飞龙却一把拉开车门走下去说:“我是赵飞龙!现在正在接受组织调查,今天组织把我从省城带回来,也就是为了严肃处理,所以,我觉得你们已经可以离开了!”
  全场震惊,一片肃静。
  赵飞龙又走向马喜鹊说:“既然你们要求严惩我这个流氓分子,那么你们就应该把这个女人留下来,让她和我共同接受组织的调查吧!”
  金崖村村民的上访风波,很快就这样偃旗息鼓了。

13


  当天晚上,赵飞龙和马喜鹊才从调查组的办公室走出来。调查组的人员问了很多很多,但是无非就是得出三条结论:一、赵飞龙和马喜鹊都共同供认,他们在很久以前发生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金轮子就是他们的私生子;二、赵飞龙擅自离开工作岗位,企图调往别处工作,也仅仅是担心和金轮子相处太近有危险。三、赵飞龙为了解除自己的后顾之忧,在安排金轮子的工作时,制造骗局,弄虚作假。以至于编造出“金轮子是革命后代”的谎言蒙骗组织。至于赵飞龙有没有其他问题,调查组宣示继续调查,赵飞龙保证随叫随到!
  走出地委院子,赵飞龙竟然禁不住哼哼哈哈长声苦笑了。
  马喜鹊说:“我给你惹下这么大的麻烦事,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赵飞龙说:“马喜鹊,我曾经猜想过一百种后果,但是永远都不会想到是金崖村的村民,最后捅下这么一刀。”
  马喜鹊说:“有时候忌妒之心比刀子还厉害。”
  赵飞龙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金崖村的人,怎么就集体跑到地区上访来了?”
  马喜鹊说:“怪就怪你把金轮子安排得太高太显眼了。如果轮子还在当兵,如果轮子干的是下苦受罪的差事,那就谁也不会眼红忌妒。可是金轮子一下子就成了行署专员的司机,一下子就成了行署的职工,村上人听说后,有许多人就坐不住了。他们又在私下议论说,一个私通出来的野种,怎么能给那么大的领导开车呢?!再加上这些日子传出你赵飞龙失踪失联的新闻,金崖村的人也好像等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可以把一个流氓和破鞋揪出来了!”
  赵飞龙说:“这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你们村里的人还是这样想?”
  马喜鹊说:“人心就像泡豆芽,放进水就会膨胀了。”
  赵飞龙回到现实说:“你知道轮子今天在哪里?”
  马喜鹊说:“地委成立调查组的第三天,轮子就已经被开除回家了。”
  赵飞龙立即断定说:“卢新平真是闻风而动,谁都不愿受牵连啊。”
  马喜鹊说:“轮子这几天一直待在他外爷家,不吃不喝不说话,我真害怕把他气疯了。”
  赵飞龙说:“那你就赶紧回娘家看一看。”
  马喜鹊说:“纸里包不住火,我想你老婆也会大闹一场的。”
  赵飞龙全身无力地抱住路旁一棵大树说:“下午我抽空已经给她打了电话,她没有听完就绝情地说,那就不用再见面了。她很快就会把离婚协议书寄到交河县委办公室,而且不希图任何财产,两个人的户籍关系都在交河县,她让我把离婚手续办好再给她寄回去。”
  马喜鹊沉默无语。
  赵飞龙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给司机交了预付款,把马喜鹊推进车里说:“你坐车回去,然后让金轮子坐车来地区。我就在行署招待所等着他呢!”
  马喜鹊疑惑地说:“你……你还能给他找上工作?”
  赵飞龙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现在出租车行业刚刚兴起,我明天就想办法买一辆出租车。老子当老板,儿子当司机,我倒要看看谁会笑话谁!”
  马喜鹊从车窗扔出一卷散发着汗腥味的票子说:“那就把我带来的钱也凑上!是多是少都是当妈的一点心。”
  看着出租车渐渐远去,赵飞龙就大步向行署招待所走去。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步履又变得无比沉重,女儿明年六月就要高考,现在只剩下八个多月时间。吕小溪在一时激愤之下说出那样的绝情话,是不是把女儿都忘了?如果吕小溪的头脑清醒起来,那么她给女儿又如何解释呢?赵飞龙觉得,等会儿在招待所,他还要和吕小溪通个电话:人生本来就充满了变数,充满了善意或恶意的谎言,为了让女儿安心学习,一心一意地迎接高考,咱们的离婚手续可以办,但是对女儿,是不是必须坚决保密呢?如果假戏真做八个月,那我赵飞龙就应该如期回省城全家团聚,吕小溪你也必须忍受吧!
  啊,试试看。也许吕小溪还有更加高明的主意……
  责任编辑:谢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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