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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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白描是在无意间发现江冰有些不正常的。
  那是周六的下午,两口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面正在播放抗日战争片《奇侠》。奇侠真奇了,从城楼上一跃而起,飞向鬼子瞭望台。鬼子见他飞来,急忙用机关枪扫射。奇侠在空中挥出一掌。老天,鬼子竟被隔空震死。这简直比《西游记》还要神话,白描笑得差点漏尿。
  她扭头看看江冰,没想到江冰一脸木然,眼睛直直地望着后院。
  这么好玩的电视不看,后院里能有什么稀奇?
  后院是一片小菜园。种有蕃薯、生菜、上海青,还有莴笋。一垄一垄的,长得正欢。垄沟间有个洞,白描灌了几次水,也没能把老鼠灌出来。拿鹅卵石堵住洞口,没几天又被扒开。反复堵了几次,都没用。好在,老鼠没钻进房间。白描想,你不犯我,我就不犯你;你若敢犯我,我就灭了你。老鼠好像明白白描的心思,放心大胆地在小菜园内活动。
  现在,有只猫蹲在洞口。猫是流浪猫,黄黑色,有点像狐狸。小区内有很多流浪猫,白描的后院经常会成为它们的乐园。
  猫像石像一样蹲在那儿。洞口有两只老鼠正在探头探脑。那两只鼠极精明,半截身子躲在洞内,只露出小脑袋警惕地左右摇摆。猫看着它俩,微微颔首,似乎在交流,又似乎在赞许。白描想,她要是猫,此刻一爪子下去,就能抓住两只美味。也许猫不这么想,依旧蹲着,不叫也不动,好像在欣赏两只老鼠的表演。见猫友善,老鼠便大胆钻出来,分头觅食。有只老鼠在猫身边逗留一下后,才恋恋不舍地钻进洞中。
  这情景若是外人看到,肯定会很惊讶,但白描见过多次,也就见怪不怪了。
  白描用腿碰了下江冰,不是说猫和鼠是天敌么,为什么现在的猫都不逮老鼠?江冰哦了一声,目光慢慢往回收,收得很僵硬,有些呆滞。
  这机械的表情让白描很诧异。你没事吧?白描摸摸江冰的头,再拍拍他的脸。
  没事,我能有啥事?江冰语速有些慢,明显缺少了往日的利索劲。白描不放心,追问一句,那你说,现在的猫为什么不逮老鼠?
  也许猫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后路?!白描瞪大双眼,看外星人一般盯着江冰。
  它们也许早就知道,要爆发战争了。老婆,到了那天,你咋办,我咋办,我们这个家咋办?江冰低着头捂着脸,很骇然的样子。
  这情形让白描确信,江冰不是在演戏,他实实在在是有问题。结婚二十多年,男人就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装与不装,她一眼就能看个分明。
  2
  现在想想,前一段时间,江冰就有点不对劲。
  他突然剪辑起报纸来。报纸的内容分两个方面:一个是国家周边形势的报道,比如有的搞联盟,有的上蹿下跳;另一个是湖镇领导落马的情况,李副县长违反政治纪律被“双开”,王大局长生活腐化被留置……江冰拿起剪刀,沿着边线,咔嚓咔嚓,剪下很多不规则的纸片,再分别装进两个盒子内。
  国家的那个盒子越装越多。
  有天,白描看江冰剪着剪着不动了。她过去一瞄,是关于湖镇的。一行黑体小字映入眼帘:湖镇某局局长王小二因为违法乱纪的行为,被市纪委监委立案审查。
  白描心里也咯噔一下。王小二她认识,和江冰是同学,还是一同进的政府机关。过年时两家还在一起吃饭,怎么说出事就出事了呢?
  江冰的脸色很难看,情绪也显得非常低落。他愣了很久,还是把那消息剪了下来,很小心地放进盒内。
  好像从那天开始,江冰就不爱说话了。白描还以为他是在为王小二惋惜。在以前,王小二可是江冰在官场学习的对象。王小二不抽烟不喝酒不饮茶,号称“三不”干部,大有前途。特别是在关心下属方面,谁家若有困难,他一定登门拜访,想办法解决,为此,赢得群众一片赞叹。就这样的人,谁能想到贪污受贿竟达上千万元。这世道真的太让人眼花缭乱了。所以江冰出现情绪反差,白描也就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那就是心理有病的前兆。
  有两个字蹦进了白描的脑子——抑郁。
  白描读大学时,选修过心理学,对抑郁症有一定的了解。教科书上说,迄今为止,抑郁症的病因并不非常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生物、心理与社会环境诸多方面因素,参与了抑郁症的发病过程。抑郁症的主要表现有心境低落、兴趣和愉快感丧失、精力不济等症状。在轻度发作中,最常见的就是认为前途暗淡悲观,思维联想速度缓慢。
  对,一定是轻度抑郁症。现在的官员一有问题,不都是抑郁惹的祸吗?白描想,要和江冰好好谈谈,先从心理上消除他紧张不安的情绪。
  3
  贝,这段时间遇到了什么事?
  “贝”这个字,是恋爱时白描对江冰的专称。结婚后日渐少用,近几年基本是停止使用。今晚,白描捡起来用用。
  熄了灯,两口子躺在床上,借着夜的静谧,白描开始发问。按照经验,白描知道,要想让一个男人说真话,在夜里软绵绵的床上,显尽一个女人的温柔,是最有力的武器。
  工作上出了问题?
  没有。
  外面有女人了?
  没有。
  那你发哪门子神经?
  江冰不吭声了。
  说啊。白描摸着江冰某个部位,恰到好处地掐了一下。江冰吓得差点跳起来。说不说?不说我还掐。这是恋爱时白描惯用的绝招,在江冰身上很起作用。江冰一听,吓得赶紧求饶。我说,我说。
  我感觉要打仗了。
  打仗?!
  是的。你看看我的剪报盒,就能明白形势多危险。你看啊,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都是火药桶,随时都会爆发战争。
  那关你什么事,要你多操心?
  是不关我什么事,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控制不住自己,老想这事。
  你这是有病。
  我沒病。
  没病情绪怎么这么低落,精力这么不济?白描在某些地方摸了摸。
  江冰陷入沉默。   说啊。白描手上使了点劲。
  江冰赶紧回答,假设啊,我是说假设。假设万一打仗了,我被抓住,你知道我那个单位是挂着保密牌子的,虽没大的秘密,但敌人要让我招供,我招还是不招?
  白描说,当然不招。抓住了就招,还像个男人吗?
  江冰兴奋起来,老婆,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可是你不招,就要遭受严刑拷打,比如说电影中的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拔指甲、鞭子抽、钉十指,或者是用红红的烙铁烫,我能忍受得住吗?
  江冰越说越亢奋,听得白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白描发现不应该顺着江冰划好的道往下跑,否则处处都是他早已设好的陷阱。
  等等,白描说,打仗首先就是个伪命题,这世道根本就打不起来。
  江冰急了,谁说打不起来?你想想,自从我们结婚到现在,发生了多少战争。那个产石油的国家,人家说打就打,在很短时间就毁了;那个中东小国家的元首,自己死了不算,连儿子孙子也死于战争。就在不久前,我们相邻国家的一位高级将领,在开车出行的路上,被定点“斩杀”。这些都是看得见的,全世界都知道的,那些看不见、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呢。
  江冰滔滔不绝。这一会儿,白描又怀疑自己判断是否错了。这就是正常的江冰啊,但白天怎么萎靡得像变了个人似的。难道抑郁症也分白天和晚上不成?
  打不打仗,白描真的不关心。她是居委会主任,整天关心的就是鸡毛蒜皮的事。没有纠纷,没有投诉,工作压力小一点,就很快乐了。
  白描说,即使真的打仗了,又关我们什么事呢?天塌下来,有个大的顶着,要你操心吗?真是杞人忧天。
  江冰一字一顿地说,我怕,万一被敌人抓住,忍受不住严刑拷打,我会叛变。
  话一出口,白描又感觉江冰不正常了。
  4
  白描给那人打电话,说想找一个跳大神的给江冰看看,怕是看到猫鼠的变异而中了邪。
  那人说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江冰绝对是精神有问题。目前都市里的人,大部分都患有轻度抑郁症。建议到精神病医院找赵博士看看,他会事先打个招呼。白描听说过赵博士,是市里知名专家。在美国留过学,被精神医学界的人称为“弗洛伊德”,一般的病人他从不出手。看在那人的情面上,赵博士答应抽出两个小时帮江冰诊断下。
  没想到江冰却不去,我真的没病,去了才叫有病。
  白描不同意,有病没病,你说了不算,专家说了算。再说了,没病你还怕见医生吗?江冰若不去,白描就要去他单位把他给拽出来。
  江冰无奈,只好跟着白描见赵博士。
  赵博士问江冰,最近睡得好吗?
  江冰说,睡得好。
  吃得好吗?
  吃得好。
  赵博士就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
  江冰就觉得赵博士怪怪的。问话怪,长相也怪。肉乎乎的下巴上,竟没一根胡子。于是张口反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病?
  赵博士脸一沉,扭头对白描说,他脑子确实有问题。尽管赵博士放低了声音,还是被江冰听到了。
  你脑子才有问题。江冰扭头就想走。
  赵博士说,哦,江先生,不好意思,请放松些。刚才是说笑,别介意。你在机要室工作,这可是个保密的部门,既然你确定自己没问题,为什么不能坐下来,和我谈谈呢?
  显然,白描已将江冰的近况告诉了赵博士。
  也好。江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假设战争爆发了,你怎么办?
  赵博士显然没想到江冰会提出这样的问题,露出习惯性的微笑,很好办啊,背起药包上前线,抢救伤员。
  请放严肃点,这不是博士考题,而是让你进入现实。江冰眼里冒着光,一闪一闪的,露着骇人的寒冷与坚硬。炮弹就在你身边落下,周边都是血淋淋的尸体,还有断胳膊断腿的人在哀号,你家的别墅也可能遭到轰炸,你的妻儿也有可能丧生。此时,你怎么办?
  赵博士不再答话,像研究怪物一样看着江冰。
  说啊。
  赵博士想笑又不敢笑,低声回道,你这样的考题,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办。
  江冰说,其实你有三种退路:第一个,就是在打仗前夕,你早已得知消息,赶紧把资金转移到国外。一旦战争爆发,你就带着老婆孩子逃之夭夭;第二个,你在深山老林里买好房子,备好食物,打起仗来,你就躲进去。等仗打完了,你再出来,继续当专家,继续治疗别人的精神病;第三个,你可能会背着药包,抢救伤员,但你内心深处最大的想法,还是逃跑。对吗?
  赵博士说,对,对,对。您老才是真正的心理专家,我给你当学生都自愧不如。
  江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里的亮光消失殆尽,继而变得木然,我们,我们只是聊聊天而已。
  赵博士说,江先生,听了你的一番高见,让我受益无穷。你说对了,你确实没病,你思维敏捷、目光深远、胸怀大局,值得所有人学习。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江冰的脸居然红起来,其实,其实我还有个问题想同你探讨。
  赵博士忙挥手打断,江先生,你的一个问题我还没完全理解,再有问题我可吃不消。下次吧,下次吧。
  不!这个问题不说出来,我会一直苦恼。说出来你若答不了,可以慢慢思考。江冰说,我们家后院有块菜地,菜地里有个老鼠洞。老鼠经常出没,可猫与老鼠共舞,亲如一家,为什么?
  赵博士说,这个问题,我需要好好想想。
  待江冰走开,赵博士问白描,你看他像正常人吗?白描表情木然,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赵博士提笔开处方,将帕罗西汀、文拉法辛、米氮平等药物(精神病人用药,有催眠安神作用),在常规剂量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定的剂量。
  5
  与老朴会面,是在下角觀湖书院。这儿敞亮,环境好,人也不多。老朴点了单枞茶,白描要了咖啡。
  老朴说,嫂子,你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你呢。   白描说,朴主任,你客气了。你是单位领导,有事应该向你汇报。
  老朴说,见外了不是,我和江冰在一起快有八年了。八年啊,抗日战争都胜利了。而机要室就我俩,整天混在一起,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啊。
  那你说,江冰精神上是不是出了毛病?白描单刀直入,不再客套。
  老朴说,是这样,我先把机要室工作给你介绍下,也许江冰早和你说过,但我还是要重点强调,这对判定江冰精神上是否有毛病很有帮助。
  老朴说,机要室是湖镇的一个特殊部门,主要负责接收、传递和保管涉密文件,有些地方也叫机要保密局。保密文件牵扯方方面面,大到国家和地方安全,小到领导干部的私人档案。这里所有保密资料,我和江冰都可以看,但只能是看,不能说。所有知晓的事情,只能憋到肚子里,不能外传。否则,就会追究责任。在这上班也很孤独,因为不允许别人来串门聊天,我们也不许溜号离岗。说个不好听的话,跟坐牢差不多。时间久了,知道的事情越多,越难调离岗位。所以,我和江冰就成这里的“门神”了。
  江冰最近是有一些反常。有天他和我聊天,忽然聊到了战争,他就问我,假设我们被抓住了,你会不会投降?
  我当时也没在意,随口答道,怎么会呢,现在战争都是高科技,根本看不到敌人,怎么有被抓的可能?
  江冰就开始犯愣,咬住话头不放,非要让我说说,若被抓住了会不会投降。我说,打死也不会。江冰就说好,那我们做个实验。他随手摸出一根大号针来,就是那种给猪马牛羊注射的针头,又粗又长,明晃晃的吓人。事后,我才明白,这家伙早就做了准备。这心机,确实让人害怕。
  江冰说,现在我是敌人,你掌握了很多机密文件,我要对你施刑,你敢不敢试试?说心里话,刚开始我以为江冰是闹着玩的。这儿太清闲,又太憋屈,偶尔找点乐子,演演戏也好。没想到江冰真的扎了,一针戳在我的手背上。疼得我龇牙咧嘴,脸都绿了。嫂子,十指连心啊。我疼得浑身打哆嗦,可江冰不进行救治,反而问,疼不疼,招不招?
  嫂子,说不疼是假的。可那一会儿,我双眼冒火,更多的是愤怒,恨不得把江冰撕成碎片,一口一口吞吃了。
  江冰说,我知道你在恨我,可我要是敌人,你的命都捏在我手里,你敢恨吗?你要是敢恨,我再给你扎上一针试试。江冰边说边又摸出一根针头。我真的怕江冰发疯,忙换成笑脸说不敢不敢,快把针头拔出来,我会晕血的。说完,我就装着昏厥过去,紧闭双眼倒在沙发上。江冰这才收手,很快拔出针头,并喷了消毒酒精,给我粘上创可贴。嫂子,你说这一切是不是早有预谋的?嫂子,你看看,这伤疤现在还在呢。
  老朴伸出左手给白描看,赫然留着一小点醒目的疤痕。
  6
  嫂子,我还给你说件事,你知道就好了,也不要再问江冰了。
  是这样的。有一天我坐在办公室里,忽然闻到洗手间里有火烧物件的气味,赶紧跑过去看。这一看,可把我吓傻了。原来江冰在里面,手拿吃饭的铁勺,对着火烛烧得通红,然后拿起来,竖在眼前,犹犹豫豫地摇摆着。铁勺冒着青烟,似乎发出嗞嗞声响。
  我也搞不清江冰到底要干什么,又不敢惊扰到他,只能躲在门外紧张地看着。没想到江冰左看右看,口中念念有词,忽地闭上眼睛,猛朝自己手臂上按下来。随着一声惨叫,铁勺跌落在地。我赶紧冲进去,迅速将江冰的手臂拽到水龙头下,用冷水降温。就这,江冰的手臂上还是烫出一个大水泡。
  当时,我完全可以断定江冰的脑子出了问题。可江冰和我说话却是一本正经,他说,兄弟,对不起啊。上次扎了你的手,是我不对。这次我自烫,一来惩罚自己,向你赔罪道歉;二来也验证一下,我能否经受得起严刑拷打。
  那是什么時候发生的事?白描问。
  有三四个月了,对,就是王小二局长被抓的那天,王小二和江冰还是同学呢。后来我想,也许那天江冰心情不好,才有这反常行动吧。
  自那以后,我就极力避免与江冰呆在一起。机要室共有三间房,外带一走廊,用一道大铁门与外面隔开。江冰在机房,我就去办公室。江冰要去办公室,我就到走廊。反正,不靠近、不扎堆,避瘟神一样。好在江冰只发作那两次,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默默坐着,像参禅悟道。
  那你怎么不向上级反映?白描有些不解,这样的事不论作为同事,还是上下级关系,都应该向上面汇报。
  老朴说,嫂子,这事我不是没想过,可人要学会报恩。我这主任的位置本是你家江冰的。当年要从两人中间选一个当主任,江冰比我早到单位,为人又诚实,我没有资格与他争。没料想他亲自找到领导,主动将主任位置让给我。他说自己家境好,我家穷,老婆又没工作,当主任后可多拿些工资。这情义我不能忘记啊。再者,这事就我俩知道,我讲出去,他不承认,我也没辙啊。今天要不是你找我,我会一直把这事沤烂在心里。
  这番话说得很真诚。
  分别时,老朴忽然问,嫂子,听说你家后院的猫和老鼠成了一家,和睦相处,有这回事吗?
  白描点点头说,是的。
  7
  下午,白描在肉乎乎的耳垂后面喷了点香水去见那人。
  香水是那人买的,法国香奈儿,清新怡人,又略带一种叛逆的气味。那人说想听听江冰的近况。白描懂话里的意思,又不好拒绝,上次联系赵博士还是他帮的忙。有些事情一旦发生,要想彻底割断有时是很难的。白描望着晶莹剔透如宝石一样的香水瓶,突然感觉到自己就是它的俘虏。
  来到约定好的地方,那人却因临时有重要会议而耽误了。原本想会议很快就结束,哪知越开越长,到了下班时间还没开完,白描不得不匆匆回来。
  江冰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没开灯。他的脸与黑暗融在一起,越发显得幽暗莫测。白描心中忐忑不安。好久,才适应江冰的沉默。
  你去找老朴了?江冰问。
  是的。
  老朴说什么?
  他说你把他的手扎伤了。白描在江冰身旁坐下来,你不该玩那样的游戏,搞不好就会闹出大事来。   叛徒!江冰恶狠狠地骂一句。
  白描心中一阵紧抽,脸都变白了,你……你说谁?
  江冰盯着白描,嘿嘿一笑,我说老朴,老朴是个叛徒。
  白描出口长气,揉揉肚子坐下来。
  江冰说,那不是游戏,那是再现的真实场景。他和我一样,都在想着战争爆发后怎么办,都想试试疼痛的感觉。只是他比我坚强,一直没有叫出来。另外,你不要听老朴一面之词,他是渴望战争,而我是害怕战争。我假设的是,万一打起来怎么办,而他是渴望能快点打起来。
  江冰的话听得白描一愣一愣的。这两个油腻中年老男人,难道神经都出了问题?
  也好。江冰说,你一找他,他就有了把柄,说不定过两天,单位就会批准我休假看病。他们都认为我得了妄想症,或是抑郁症。
  江冰说完,怔怔地盯着白描。双眼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看。看得白描心里发毛。她快速地将下午所有细节过滤一遍,没有发现破绽。白描拧着眉头说,难道我脸上有光溜溜的女人,你没看过吗?
  是的,不但有光溜溜的女人,还有战争。战争爆发了,我就是闯进来的敌人,你就是我的猎物。江冰边说边将白描按在了沙发上。白描想反抗,可江冰亢奋得如同一只猎豹,往日的懦弱、萎靡一扫而光,随之而来的是力大无比、不管不顾的披荆斩棘,勇往直前,来回拼杀。
  白描开始只能忍受。渐渐地,跟上了江冰的节奏,配合着他的节拍。如春雨滋润大地,好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白描处于高山之巅,周边阆苑林立,仙葩盛开,身处云雾缭绕的幻境,白描情不自禁地发出急促而婉转的娇呼。
  正到无限风光处,脸颊“啪”地挨了江冰一巴掌。白描的身子由云端直坠谷底,甚至是跌入深潭中。
  你神经啊!江冰喊,这是战争,我是敌人,你怎么能这样子,这样子?“啪!”又一巴掌打来。
  这次白描再也无法忍受,像母狮一样反扑过来,聚集在心中的火山喷薄而出,瞬间湮灭理智。她张口咬住了江冰的一条手臂,在极度崩溃中,硬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江冰疼得惨叫连天,举起血淋淋的手臂说,我投降,我投降!
  8
  江冰住院了。
  单位也送来通知,让江冰安心养伤,医生何时说痊愈了,何时再回去上班。
  那人也打来电话,让白描趁机离了。白描说,我反复思考过,错在我,不在他,做人还是要讲些良心。我不能再当叛徒。
  最后一句话,白描好像没过脑一般,脱口而出。那人沉默良久,不再说话。
  趁着住院,白描将赵博士开的药定时定量送进江冰的嘴里。江冰整天都处于昏睡状态,直到伤口拆线那天,才忽闪忽闪地转动眼睛,不再嗜睡。
  白描明显憔悴许多,鬓间平添许多白发。江冰招招手,让她坐到床边。白描心有余悸,畏缩着不敢向前。
  江冰说,别怕,我已想通了。
  见江冰的神态和表述都很正常,白描这才慢慢靠过来。
  江冰说,线已拆除,我想回家。
  白描说,医生交待过,留在医院里再观察几天。
  江冰说,不用了,伤在我身上,好没好我知道。回家后,我就坐在后院里,可以看看老鼠,看看猫。我不再想战争,战争也不会再找我了。我想好好研究下猫和老鼠,我能和它们融为一体。
  一听这话,白描彻底晕倒,赵博士给的药算是白吃了。
  江冰说,我真的没有精神病,你给我吃的那些药,只会伤害我的身体,不能救赎我的灵魂。你不让我出院,我就自己偷偷溜回去。
  白描将这话原原本本学给赵博士。赵博士听后很无语,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9
  江冰回家休养的第三天,老朴被纪委双规了。准确地说,叫留置。
  据小道消息风传,有位海归,介绍了一家外资企业来湖镇投资。总投资数额近十亿元,若能落地,海归就可以拿到一笔丰厚的中介费。这项目来来回回谈判多年,眼看就要上马,却被叫停。叫停的原因是土地要调整,没那么多建设用地。
  海归不傻,他知道这绝不是土地问题,背后一定有原因。为了搞清真实原因,海归多方打探,找到了老朴。海归说得很好,兄弟啊,這个大项目被叫停,我的心血白费了,死不瞑目啊。你给哥个准确的口信,哥就是下了地狱也感激不尽。说完,递上一张卡。
  老朴在手机上输入卡号和密码,竟然有六位数。老朴心动了,胸腔里燃烧着欲火。那大项目为什么被搁置,确实牵扯到一个秘密,上级文档上写得清清楚楚。他认为这是小事一桩,一时财迷心窍,没管住嘴,喝了几杯茅台后,吧唧吧唧像打字机一样全说了出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半年没过,就查到了老朴头上。仅这一件事,按泄露国家机密罪来判,老朴至少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老朴这一生,彻底完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线索。纪检部门让老朴继续交待。
  老朴抵抗了几天,心里的防线逐渐坍塌。老朴说,要交待也可以,但他想见见江冰。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灿烂。白描陪江冰一起来到老朴留置的地方。江冰手臂没完全好,还吊在绷带内。隔着铁窗,俩人见了面。江冰发现老朴的目光又细又长,像钩子一样。
  两人互相看了许久,才开始交流。
  老朴说,我知道,你没抑郁,更没有精神病。
  江冰点点头回应道,可是,别人都以为我神经了。
  老朴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因为我的事,你心里明镜似的。可你不说,只是在用另一方式提醒我。
  江冰说,不全是为了你,也为了我。
  老朴哭了,两行硕大的泪珠滴在水泥地板上,竟砸出声响。老朴说,江冰,我对不起你。这些天我想通了,战争不是要来了,而是天天存在。并且就在你我身边,可并不是我盼的那种。你知道吗,那大针头扎下去,真的好疼好疼,我当时要喊出来,多好,多好啊!
  老朴泣不成声。江冰也忍不住哽咽,他感觉身体在变凉,从头顶到肺腑,再到大腿和屁股,都是凉的,冰冰凉。
  老朴止住泪,再没说话。江冰问,没了?
  老朴说,还有一个愿望,等我出来后,想到你家后院坐坐,看看猫和老鼠的故事,可以吗?
  江冰摇摇头说,那是假的,那是骗你的。
  老朴再次大哭起来。
  从留置的地方回来,江冰找来铁镐开始挖鼠洞。那鼠洞好深,曲折多弯,又有分道。挖到底,总算挖到了铺有细草、棉絮的小窝,老鼠们早已逃跑,只留下一座“空城”。江冰打着火机,将老鼠的小窝付之一炬,然后再用土填平。
  白描站在屋内,默默地看着江冰。她掏出手机,发出一个信息:战争就要来了,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她本是要发给那个人的,但在选择时,手一抖,误发给了赵博士。
  责任编辑:吴  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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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乡农技站一共八个人。八个人每天的活动内容大致为:白天分头到村里溜一溜,指点指点果树施肥、修剪,庄稼播种、管理。刚把土地承包到户,农民讲究科学种田,盼望种得好,收得多,技术员下乡很受农民欢迎。在下面跑一天,疲劳,回来后就聚成堆放松身心,喝啤酒,喝完了,打牌。打牌属娱乐活动,自愿参加,八个人中,有两个人不玩,一个汤文泉,一个萧芸。八减二,六个人正好打“够级”;要是其中一人有事,就五个人打“保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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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没了,他膝下无子,父母让我以儿子的身份给他送葬。  我并不愿意领这差事,这种事情无论放在谁身上都是难为情的。何况我才十六岁,正是傲骄的年龄,同学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笑话我的,尤其是飞燕。最近她看我的眼神有点崇拜的意思,若是让我扮演那个人的儿子,她是不是就要收回那点崇拜了。但是,父母说,你也就这么一个二叔。他生前也算是疼过你,还给你做过一把木手枪呢。  我嗤之以鼻,这把手枪的命运很模糊,也许还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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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 谎  十万转业官兵来到北大荒开发建设初期,苦点累点对于这些身经百战的官兵来说都能忍受,唯一忍受不了的是,都老大不小了却难以成家立业。原因很简单,那时的北大荒清一色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男多女少。见着一个长头发的女人,简直比见着中央首长还困难。这时,率师开发北大荒的首长,急官兵之所急,想官兵之所想,从河北、四川、山东等地动员来了很多支边青年,有男也有女。官兵们无不欢欣鼓舞,拍手叫好。垦区各个连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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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就知道了,这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女人。  那天,我刚搬来德村现代城45号楼三单元1201室,她端着一小笼包子就敲开了我家的门。看着她足有一米八的个子,我有点吃惊,不过我没要她的包子,我不习惯跟人这样打交道。她并没有因我的拒绝而退缩,而是爽快地说,哥,你叫我大个就行,我在德村大酒店干后勤部部长,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我极少听到有女人这样称呼自己,我点了点头,右手始终扶在防盗门上,好随时关上它。大个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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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刘艳进镇医院一个多小时后,生下一个男婴。那孩子五官紧凑,看不出像谁,小脸通红,双眼微闭,眼珠滑到右边,蔑视人间的样子。杨晨站在床头,看着孩子。他一直希望是个女孩,现在像收到一个次等货物却不能退货重寄,有些失落,脸上淡淡的。不过,身体部件该有的都有,健康就好,还有那蔑视世间的眼神,估计智力不会让人失望。他凝着的表情松开。没过半分钟,他的神情又凝起来,心中出现一幅画面:一个幼小的身影,在他前面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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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看见了绿鸽子。  我脑瓜里有雾,有时看东西模模糊糊像在做梦。每每早晨,我站在小火车站前,能看见那辆小火车奔跑起来,耳朵边还会隐隐传来小火车哦哦哦的欢叫声,其实那辆绿皮火车早已趴窝了。每每黄昏,我站在电视转播塔下,能看见岭下的厂房里蜜蜂成群结队地飞出来,耳朵边还会隐隐响起机器轰隆隆的运作声,其实那空旷的厂房里早已没有蓝工装的工人了。大人们说我:“你这孩子怎么有些憨啊?”又摸摸我的头说,“等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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